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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19年第8期|胡竹峰:山河在

来源:《青年文学》2019年第8期 | 胡竹峰  2019年08月16日08:28

入得山里。不知山之大,不知山之高,但知山之多。一山连一山,一山连一山,一山连一山,一山连一山,一山连一山,一山连一山,一山连一山,一山连一山,一山连一山。山连山,山连山连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

群山重重,你怎么超越得过?

夕阳在山,山影散乱,人迹一个也无。忽生悲意,不见古人,不见后人,唯有山在,唯有河在,唯有我在。我不在,山不在,河不在,日月不在。

走了一趟商城

路在绿中劈开,没有尽头。

车行如风,看见那些茅草,芒花冒出了头。快立夏了。立夏之后,芒花就开了。芒花是开的吗?似乎是一点点从茅草尖上抻出来的,一点点长,一点点紫,一点点白。在绿的山上,渐渐寂寞到苍白,然后枯萎,飘散在空中。

这是商城的茅草,这是商城的芒花。

老家岳西也多茅草,房舍外大片田野水塘,大片的山,山上到处是茅草。一到夏天,河岸沙洲连到山岗峰岭,一片青翠翠的茅草起起伏伏,一片白花花的芒花也起起伏伏。茅草起伏绿意深深,芒花起伏苍苍莽莽,风中翻飞一直从田间连到天边。

人疑惑着,有旧事之感。仿佛那茅草丛中会走出一个个少年,男男女女,有我,也有我的三个商城朋友孙牧青、碎碎、刘军。

芒花下的人是八岁十岁十四岁。车窗里的人已经是三十五岁了。二十几年过去了。二十几年过去算什么。以后还会过去二百年,二千年,二万年,二万万年,二万万万年……

商城与岳西都属于大别山区,一个在山之南一个在山之北。

当年汉武帝祭祀古南岳天柱山时,登上大别山主峰,见南北二侧景色不同,感叹道:山之南山花烂漫,山之北白雪皑皑,此山之大果别于他山也!山之南油菜累累结籽了,山之北的商城零零星星还有开得嫩黄的油菜花。

汉武帝的史事我读得熟,印象最深是夷三族。朝臣之中,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楼塌了,三族俱亡。后世陶渊明才说他“性本爱山丘”,山丘是羁鸟的旧林,池鱼之故渊。

车在路上,像是去我另外一个家。下午六点的商城,阳光还没下山,温吞吞照着一行人,和煦如温水。住下来,窗外是塔,崇福塔,俗称北塔,初建年岁失考,东壁嵌有重修题记,为“崇祯二年己巳孟冬科吉旦”纪年。

站在塔下想起崇祯二年的往事。

那年中秋的后一天,张岱经由镇江前往兖州。日暮时分到达北固山,船停靠在江口。月光如同流水从囊中倾泻入江中,水波吞吐,露气吸收了月光,喷洒至天上,上下皆白。惊喜中不顾二更深夜,张岱移舟去了金山寺。经过龙王堂,进入大殿,一路寂静。树林下洒漏的月光,疏疏落落如同残雪。一行人在大殿中张灯结火,唱“韩蕲王金山及长江大战”几出戏。锣鼓喧天,寺内的人都起床观看。剧完,天将亮,解缆过江。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敢多问,不知那一行是人、是怪、是鬼。

商城的好,好在绿色。时候是春日四月,松树之绿,杉树之绿,柳树之绿,杨树之绿,栎树之绿,触目皆绿。偶尔那绿里一片红,映山红。映山红正好,妍妍开着,在绿中躲躲闪闪。

映山红独独开来最好,其美在孤寂。红得孤寂,人才生出怜悯心。我见过一大片山场蓦然盛开的映山红,热热闹闹,惊心动魄。风吹来,竟有狐鬼气。想起《源氏物语》里,高高的红叶林荫下,四十名乐人绕成圆阵。嘹亮的笛声响彻云霄,美不可言。和着松风之声,宛如深山中狂飙的咆哮。红叶缤纷,随风飞舞。

恍恍惚惚里,那记忆中的红叶幻化成了映山红。

泡桐也开花了,高高如云,一朵朵紫在头上。车摇晃着前行,他们说去黄柏山。黄柏山能看什么呢?

看绿。

一层层的绿,风一吹,新绿苍老叠在一起。干净青绿的草一拨拨在风中涌动,想起那一首老歌《八月桂花遍地开》。

进得黄柏山。山风清凉,松树杉树甚美。春日阳光穿过,深邃静谧。人被淹没了,在春绿中,化入深山。一群黄牛在路边散散走着,抖动着肌肉,线条柔和,红棕色的毛皮在阳光下光亮照人。那一瞬间,牛比人快乐。

人呆呆看着,觉得那几头黄牛是从韩滉的画中走出来的。据说当年韩滉出游,目睹田间耕牛图景,一牛低头食草,一牛翘首而奔,还有牛纵趾鸣叫,或回头舐舌或俯首寻草,于是绘出状貌各异的《五牛图》。

那一瞬间比人快乐的还有鸟。一只鸟在柳树上立着,意态自得,目中无人,只知山林。天上有老鹰正在猎食,盘旋俯冲,上下左右,也目中无人,只知捕鸟。

鸟为一口食,人活着也不过为了一口食。商城之食为美食,筒鲜鱼锅、炖老鸭、炖牛肉、野生松菇肉片汤、腊肉鳝鱼锅、羊肉锅、鲫鱼汤、豌豆菌汤,皆属炖菜,半汤半菜,酥烂鲜香。炖菜的好,好在不动声色,绚烂归于平淡,沸腾后的平静如桐城派古文,入口亦如静水深流。

前几天读了几篇桐城文章,这两天连吃几顿商城炖菜,好福气。

茶足饭饱,茶是信阳毛尖茶。流水青山安安静静,毛尖也安安静静。

农舍饮了两杯毛尖茶,信阳绿入了体内,商城绿入了体内,头顶银杏粗壮遮天,那绿也入了体内。远处田野几只白色的大鸟飞翔,像是从庄子的册简里遨游而来,一时宠辱皆忘。

茶足饭饱,回程路上,他们说,顾敬之的别院在附近,为三姨太游昌云所建。古时谦称妻妾为拙荆,故名顾荆乐堂。

顾敬之民国年间曾任商城县长。一九四七年,以贪污、杀人罪在开封判处死刑。而后,顾家贿以重金,死刑变为暂押。第二年顾敬之趁机逃出,先到南京,后至武汉,旋携眷潜柳州、衡阳,经广州至香港。顾敬之到香港后,负案在身,当局令他限期离境。顾敬之逃到台湾,晚年在台南市安平某一仓库的角落里安个床铺栖身,靠在街边摆烟摊糊口。

我见的台南的街与台南的夜,灯光下一切都是新鲜的。

后来,游昌云批斗至死,死状极惨。

顾荆乐堂顾敬之没住过,归来的路上,揣测他一路逃亡的日子。

漫天的雨,从商城到合肥。很大的雨点砸落,像夏天雨,从河南到安徽,敲窗如击鼓。前几天刚看过一出叫《击鼓骂曹》的戏,干净利落,祢衡狂傲不失温文尔雅。此等人物如广陵散,如今绝矣。

孤山

靖江城外孤山,为泰州境内唯一的山。山高不过百米,远望盈盈一丘土,若覆盆如卧兽。天下处处有山,他乡之山多连绵起伏,多相倚相扶。靖江孤山,一丘独立。此山之奇正在此间。

二〇一六年春月,初上孤山。来得山腰,见石坊“蹑云”二字,得明人笔意,亦有小品文风。

蹑,踩踏之意,蹑云者,踏青云而上也。薛宝钗填柳絮词中有“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一句。石柱上有明人赵应所撰楹联,惜岁月久远,字迹早已斑驳莫辨,好在前人有笔录:

对此长江,左蠡烟波今宛在;

位当绝顶,西湖风月定何如。

上联里有凉意有洞达,下联有几分晚唐诗风与晚明文章的疏淡。

在蹑云坊盘桓再三而去。须臾到得山顶孤山寺。寺名为赵朴初题匾。三字若婴儿抱团,一片元气,一片烂漫。得打油诗一首:

早市离城十里遥,孤山寺前香雾绕。

不见儿童吹泥狗,东天早霞似火烧。

孤山不孤,有山有树有石有苔有花有草有风有月有僧有俗,更有香火不绝。孤的是登山人。天不知其大,地不知其大,人只一点,何其小也,何其渺也。

二〇一六年夏月再走孤山。是夜无一游人,寺门紧闭,数粒萤火点染树枝。没有风来,夜却凉着,入了古人所说的夜凉如水之境。远方灯火鲜亮,想起明代靖江县丞韦商臣夜登孤山写的《登孤山诗》:

绝顶夜深衣袂冷,愁看北斗是京华。

登京郊无名山记

居京城数日,遇鱼吃鱼,逢肉吃肉,见菜吃菜。吃饱了睡觉,睡醒了吃饭。内心如洗,无一事挂碍。此大隐于京耶。二〇一七年九月二十八日,午饭前,无所事事,无与之言者,独行京郊无名山。阳光大好,草木鸟虫皆不识我,我也不识草木鸟虫。山风偶来,树叶浩荡,一只蚂蚱跳至石缝。山下人影渐小,如五色豆粒移动,城内楼宇如海,与天相际。不知山路过了几里,但觉双足疲乏。忽见文华亭,就此歇息,不复上行。文章不可贪,文境亦不可贪也,得文华即可止也。

登长城记

此时此地,如果有雪,是有意思的。雪正在下或者已经停了,雪落长城或者雪盖长城,都是有意思的。墙头一片雪中,有墨色,有留白。倘或雪开始融化,大块的黑衬着大块的白,更有意思。

秋日无雪,秋阳似霜。

来京十余次,今日初登长城。上得城头,或远望,或近观,若有思,若无思。城已易砖易石,山也易树易草,登临客易了一天天一年年无数。

残垣废台极美,美在沧桑上。枯荣盛衰,城有了生命。长城如龙,山起则龙升,山落则龙降,往复盘旋如藤架,不知其首不知其尾,或无首无尾耶。人在城墙上,又在城墙下。城墙在山之外,山在城墙之外。

山在城墙上,城墙又在山上。山是城墙,城墙也是山。攀登时一步步数着脚下的台阶,不多时眼乱如麻,于是重数,数不胜数,眼乱心也乱,只得作罢。

走过一个烽火台,又走过一个烽火台,觉得那楼台近在眼底,上得前来,前方又见一烽火台,一座连一座,不知何处是尽头。呆坐良久,思忖并无尽头。忽然解脱,下山吃午饭去也。这一天是二〇一七年九月二十九日。

三祖寺

下午在办公室无所事事,办公室里不办事容易无所事事。今天无公事,就做点私事,我的私事无非作文。

昨晚读散文《五祖寺》,废名说:“我喜欢写五祖寺这个题目。”五祖寺的题目美,三祖寺的题目也美。

我的家乡没有大寺庙,遗憾得很。中国寺庙里有中国人的生活,这生活是精神的,当然还有世俗的。冯梦龙的话本,汪曾祺的小说,写到的寺庙都不是方外净土,简直比红尘还红尘。寺庙有庄严处,庄严的是法相。寺庙也有滑稽的地方,譬如有求必应,差不多就是游戏了,这游戏是一个人身体与内心的较量。

一个人的宗教意识战胜了生活现实,他是快乐的。上次去一居士家玩,居士已经很老了。她一点不怕老、不怕死,说死是解脱,死是美好的轮回,这让我觉得美。让我觉得美的还有:乡下老妇人跪在寺庙的蒲团上,对着木偶或者泥塑或者铜像喃喃自语,求五谷丰登,求阖家团圆,求人财两旺,求多子多寿,求老头子的脚痛赶快好起来,求小孙子的疝气赶快消停。

如果没有佛教影响,中国民间世俗里巫气只怕要多些。近些年接触佛教,同时也看了点道教的书籍。感觉道教全心全意为自己,全心全意为世俗生活,一派烟火气。佛教无我,或者说忘我,佛教是一元世界,不二法门,佛教比道教伟大无私。

小时候喜欢去寺庙玩,很小的土庙,孤零零供一尊神位。十来岁的时候,去过一趟安庆迎江寺,那是当时见到的最大寺庙,可惜年纪小了,记忆不深刻。后来再去迎江寺,可惜年纪大了,看不到新鲜的东西。

老家距离三祖寺六七十里。我小的时候,有人走路去三祖寺,有人骑车去三祖寺。有个叫水霞的女人,走路去过,骑车去过,每次回来,高兴地谈论三祖寺,给别人看求来的签文。真希望有一天可以骑车去三祖寺,像他们一样去玩。家里的大人似乎对此兴趣不大,印象中没有谁谈论过有关三祖寺的事情。

有一回,水霞又和几个邻人去了三祖寺。我在屋前的沙子冈上坐着等他们回来,坐到夕阳下山,坐到暮色四合,心里有点孤寂了,他们还没有回来。第二天,人都笑话水霞,说她这一次走路脚走肿了。

去外婆家的小路上,晴朗的时候,可以看见天柱山的主峰,三祖寺在天柱山脚下。

后来上学了,念到“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一句,忽然想起三祖寺也是南朝的寺庙。慢慢的,差不多将三祖寺忘了。再后来,我离开了家乡。

每次回家,汽车路过三祖寺的山门,车上总有人指指点点,又想起三祖寺,每每扭头去看。有几次睡着了,没能看成。现在想想,并没有看到什么,无非瞟几眼掩映在树木下的山门。那酱红色的庙门,有些岁月。一个少年,摇晃在进山的车子上,一车子烟草的气味,一车子身体的气味,一车子车子的气味,一车子聊天的声音,一车子嗑瓜子的声音,一车子打电话的声音。少年沉默着,看看三祖寺,看看路边流过的水,看看被车子甩远的桥。

有一年在天柱山游玩,走过三祖寺,摸了摸门,到底没有进去。不知道为什么不想进去。年纪大了,寺就是寺,庙就是庙,庵就是庵,堂就是堂,无非一座房子。

快到三十岁才去三祖寺。

春天三四月里,还是薄凉天气,朋友约我去潜山,吃过饭,想起三祖寺,去逛了逛。在寺里随便走走,满心枯寂,以为可以拾得一个很大的喜悦,岂料没有。朋友认识庙里的和尚,和尚送我几本经书,还送了两枚供在菩萨法座前的苹果。坐在车上吃苹果,心想,算是到过一回三祖寺了。

水霞去世多年了,死时不到四十岁。外婆也去世多年了,享年七十有七。

后来我见了三祖寺的住持。一起吃饭、聊天,说了两个小时的话。我没有告诉他小时候喜欢三祖寺,也没有告诉他,现在对三祖寺漠然得很了,对很多事都漠然得很了。

青翠碧绿一段滋味

四点左右到千岛湖,第三次来浙江。浙江我去得少,渐江倒读得熟。这些年经常足不出户,大把时间在家中打发。在车上一边张望,一边伸懒腰,眼前的景色有点渐江的画意。有人评渐江书画用了“墨如烟海、境界宽阔”八个字,千岛湖也差不多是这样。

前几天读完渐江山水册页,让人大有好感,笔法随意,墨色自然,又难得天真与酣饱。天真里有饱满,婴儿的一团元气;饱满里有天真,老人的一派和气。

印象中,这是第二次来杭州,第一次来千岛湖。岛不稀奇,湖也不稀奇,千岛之湖稀奇,如果是千湖之岛,那就越发稀奇了。我对千岛湖是有些向往的,与其说是对千岛湖的向往,不如说是对山水的沉迷。

太阳已经挂斜,贴在西天,悬而未决,蹭在那里,迟迟不肯下山。远处的水一片橙黄,如风吹稻田,脚下的湖碧绿旖旎,像雨打麦浪。

绿水春犹在,红湖夜未临。

独立西风里,无雨亦无晴。

面对一片好山好水,想酝酿出一点文学的感觉,散文难写,打油诗好作。好作也只能作出四句。古风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写散文是我的饭碗,诗歌属于天才,我知道自己不是。

去过不少江南小镇,千岛湖这个地方却是大埠,非常城市化。汽车走街串巷,与所见的城市没什么不同,差一点大失所望。看看远处的湖水,心头的快意稍微多了几分。

去过的江南小镇,一律小巧、古拙,一段朴素的世俗生活历史,千岛湖不是。千岛湖太大,又太嫩,没有历史,没有人文,只有自然景观的可观。历史是岁月的沉淀,引人怀旧,人文也能让人遐想。自然景观之美,美得直接、美得单纯、美得本色,像毫无心机的少女,水做的骨肉,有成熟妇人所无的活泼与真实。

入夜下了雨。南方的雨带着凉意,这凉,凉得轻薄,敞头出去走走,轻靡的雨薄薄地洒了一身。走不多时,雨势渐大,只得返回。打开窗子,嗑瓜子,等着睡意。瓜子快吃完了,睡意不来夜过半,实在没耐心了。洗澡刷牙钻进了被子,枕雨而眠,恍恍惚惚听见大雨扑窗。

平日里没事,喜欢睡懒觉。出门在外,有一帮同游者,只得早起。昨晚睡得颇好,比昨晚睡眠更好的是今晨的早餐。我吃了八分饱,剩下两分是惦记。

千岛湖的早晨很安静,抑或下雨的缘故。几个原住民模样的人不时在路边走过。游客都有目的性,那几个人无所事事的,悠闲中有一点自负,自负中有一些敌意,应该是原住民。对他们而言,我们是不速之客。

时间过得真慢,透过玻璃窗听见雨滴打在伞上慢吞吞的声音。时间过得真慢,慢得能听见雨伞上水珠落在地上的声音。时间过得慢是因为同行的两个女人起得太迟,足足让大家等了半个钟头。

好不容易出门了,街头空气清爽,皮肤像刚洗完澡般湿润,地面积了很多雨水。买票进了湖区,雨声淅沥,水面烟波浩渺。一座座小岛缓缓在船畔流过,那些岛临水萧散,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

游山玩水,山要走,水要玩,把玩的玩,最好乘舟划桨,方有意趣。可惜我们坐的是游轮,如果是小舟,一边摇橹划桨,一边东游西荡,体会着青翠碧绿一段滋味。船上有人谈情说爱,我掏出昨天买的酥饼,慢慢吃,他们男女,我饮食。饮食男女,各得其乐。

站在船舷仰望,一只不知名的水鸟从头顶飞过。

杜甫草堂

飞机降落成都的时候,颠得厉害,仿佛诗人的命运。诗人的命运总是颠沛流离。颠沛流离是诗歌的底色,姑妄言之。诗穷而后工,并不见得。我没钱之际,并没写出半句好诗,倒是炼出一身傲骨。

去杜甫草堂,司机绕了个大弯。去看诗人,绕绕也好,这才是本色。这年头,本色是稀罕物。行人不多,真是难得。游人不少,真是难得。大家都来陪诗人过中秋节。

门票六十块钱,不算便宜。杜甫草堂的理想状态,在我看来,白天是园林式博物馆、艺术馆,晚上是私房菜馆、酒吧、茶楼集聚地。杜甫写过一些关于中秋的诗句,“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嫌其大白话,不喜欢,一首《月夜》经常揣摩把玩: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我不喜欢李白,他是天才,不是人,几乎不带人情味。“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这样的句子他就写不出。如果说李白是孩童,杜甫则是家长。少年时偏爱李白,现今喜欢杜甫。杜甫像个老实本分的读书人,读他的诗文,感觉是与敦厚朴素的老朋友面谈。

杜甫草堂的植被很好,旧建筑与苍绿搭配,入眼舒服,仿佛古装少年。旧建筑像古装,苍绿像少年。古装少年好看,古装老翁暮气沉沉,一脸酱色。当然,这是我的偏见,有朋友就认为老人穿上古装才熨帖才端正。

初秋的成都,一个人走在杜甫草堂苍郁的暮色里。前几天还热,今天刚好下雨,气息清爽了。林荫道上隐隐约约幽凉游离似线装书里的蠹鱼。

草堂草不多,树不少。站在杜家门口,门前大树一头绿叶。在树下放张桌子,喝喝茶,晒晒太阳,吹吹风,站在那里也是好的。

杜甫家的房子,我很喜欢,泥墙中有草有竹,唐朝的房子差不多就是这样吧。虽说眼前的草堂是后来修葺的,过去的格局还在,古人的日常差不多那样。

站在杜甫书房门口,想入非非,认为此处真是宝地。站在杜甫家的厨房,脑子里又狐疑当年诗人会不会在灶下添柴生火。

杜甫的诗读过不少,棱角狰狞,一脸忧患。他在成都草堂几年来写下的作品,心境颇好,到底岁月安定。

十来岁的时候,读到杜甫的诗,像在亲戚家拜年。二十年过去,每每读到杜甫的诗,还是感觉像在亲戚家拜年。杜甫的诗是土豆烧牛肉,又解馋又充饥。杜甫的诗歌是庙堂式语言迷宫。

现在不大喜欢诗了。诗言志,无志可言。无志青年,写诗做什么?无志青年,读诗做什么?很多年没读杜甫了。

南部记

这几天合肥雾霾肆虐,让人生了逃离之心,逃向哪里?雾霾深似海,四顾心茫然。今天晚上想起秋天时去过的南部县,空气清洁,心生南行的冲动。

南部的名字很好,因为南部,让人觉得尊贵。古人视南为尊,宫殿和庙宇都朝向正南,帝王的座位都是朝南,当上皇帝是“南面称尊”。我老家乡下,有句俗话叫“坐北朝南屋,享尽天下人间福”。这人间福是清福,坐北朝南的房子,冬暖夏凉。夏天有清凉之趣,冬天得负暄之乐。

南部,现在是记忆之城与想象之城。上个月在那里东走西顾,吃吃喝喝,眺望着桂花飘香的大路。可惜不喝酒,不然花香的南部记忆里还有酒香的片段。

南部是缠绵的,缠绵中有热烈。不知道是不是桂花之香的缘故,夜访桂园之际,竟有写诗的冲动,那些桂花之香应该围绕着纶巾羽扇的诗人。边走边看,因为夜行,看也看不出什么。看花不如闻花,闻比看格调高,就这样很好。桂花香得富贵,香得内敛,应该穿一身长袍马褂才对得起这暗夜里的锦绣之香。

桂花之香是锦绣的,恰恰古时蜀锦盛名,一时间心生怀古。我好怀古,因为近视,古总也怀得不远,每每在晚清民国徘徊。这一次在南部,一下子起了怀唐宋之古,怀上古之古。唐宋之古与上古之古都是因为禹迹山。

禹迹山因大禹治水留下足迹而名,大禹胜迹至今犹存。大禹的身影早已经走远了,远成了天边鸿雁一声依稀可辨的鸣叫。“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差不多就是这样。空山找不到大禹的踪迹了,大禹的传说却声声在耳。

在禹迹山看看绿树,听听松涛。如果说大禹是久远的记忆,禹迹山上刻凿于唐末的大佛,却是真实的存在。石刻圆雕之佛立在那里,仪态端庄,有唐朝盛世神韵。

见过一些唐朝的佛像。唐朝佛像的代表作应该是龙门石窟吧。龙门石窟的佛像和云冈石窟的佛像差别很大。我看禹迹山的佛像接近唐朝佛像的感觉,面相饱满,大耳下垂,神采稳重而又不失慈祥。

大佛的后面石崖有条秘道。

禹迹山寨是四川境内至今保存规模最大和最完整的古代军事防御工事体系。山是一座堡,山之堡。堡是一座山,堡之山。

历史需要细节,历史才会动人。历史需要遗迹,历史才能摆脱传说的阴影。

禹迹山寨的古堡秘道像一本唐人碑帖,漫漶却让我实实在在嗅到了旧时气息,或者说看见了旧时月色。旧时月色下兵戈铁马静悄悄。

小时候读唐诗,读到“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时,才喜欢上边疆诗的。躬身在禹迹山的古石道中,一下子勾起了唐诗的气味,秦时明月啊,汉时关呵,欲罢不能。当地人告诉我,这些石窟开凿于嘉庆年间,感觉来了,思绪一下子就跳到了秦汉的天空,止也止不住。

很奇怪,在禹迹山游玩的时候,心里有看唐风的感觉,或许因为大佛的缘故。大佛身上的唐朝气息让一座山都弥漫了唐朝气息。

唐朝气息是一种怎样的气息?大气、磅礴、雍容、华丽、端庄,都有一些。欧阳询的小楷,褚遂良的行书,颜筋柳骨,画圣的吴带当风,都是唐朝的气息。

我说不清唐朝气息,在禹迹山我又分明遇上了。可惜太匆忙,没好好看看。

南部是四川南充市所辖的一个县,今天晚上想起来了。想起南部,身在北方,格外想念南方。南方绿色葱郁,让我有南行的冲动。

清真寺台家寺的上午与焦陂的下午时光

阜南。中岗。清真寺。

中岗镇上的清真寺不大。青砖小瓦木窗,像铅笔画下的世界。门庭简洁,院子里的柏树如大伞擎在那里。

清真寺里有宗教气息,也有生活味道。男人女人,老的少的,衣帽整洁,大家坐在树下轻声细语。几只鸟从清真寺的上空飞过,有一只鸟在树顶上驻足了片刻,扑棱着飞走了。

回族民众捧出枣糕、麻花、白切、油馍给我们吃。

枣糕好吃,麻花好吃,白切好吃,油馍好吃,好吃在爽口上。过去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枣糕、麻花、白切、油馍。

阜南。朱寨。台家寺遗址。

朱寨的名字我喜欢,觉得像《水浒传》上的地名,是朱仝、朱武、朱贵、朱富的老家。小时候读《水浒传》,最喜欢朱贵,因为他绰号“旱地忽律”。一直都不明白忽律为何物,后来才知道是宋代契丹语中对鳄鱼的称呼。陆地鳄鱼、旱地忽律,汉语之美正在这里。

在朱寨镇上走很久才到达台家寺遗址。阳光正好,油菜花盛开,槐花蠢蠢欲放。三千多年的时光说过去也就过去了,只有出土的青铜器、玉器、陶器、骨角蚌器、原始瓷器保存着先民的岁月人生。

台家寺遗址的东边是麦田,西边是麦田,南边是麦田,北边是麦田,民舍隐隐在望。

商朝的时候,原产自西亚的小麦、大麦沿着中亚,经新疆、河西走廊进入中原。台家寺恰恰是商朝遗址,或许当年这四周也有麦田。张望,顾盼,三千多年的时光转瞬间折叠在这些青色的麦苗上。

阜南。焦陂。欧阳修。

焦陂荷花照水光,未到十里闻花香。

焦陂八月新酒熟,秋水鱼肥鲙如玉。

清河两岸柳鸣蝉,直到焦陂不下船。

笑向渔翁酒家保,金龟可解不须钱。

明日君恩许归去,白头酣咏太平年。

击杖而歌之作,从朝堂走向了乡野。

“焦陂八月新酒熟,秋水鱼肥鲙如玉。”这两句是我背诵最早的诗,印在童年时代的经常看到的酒瓶与酒盒子上。很多年之后才读到欧阳修《忆焦陂》全诗,清正与恬淡的风味笼罩了我,令人久久回味。

二〇一六年四月十日下午,欧阳修已经离开焦陂九百多年。物是人非,物是人非?物不是,人早非。荷花不在了,水光不在了,花香不在了,渔翁不在了,酒保不在了,柳枝依旧,蝉在土里。走在焦陂的街上,酒香与阳光交织。

焦陂酒还在,不知道是不是当年的味道。巨大的木箱上写着:

中国焦陂制氿厂

酒海

“酒”字写成“氿”字,第一次看到,于是记住了。

酒海也是第一次看到。酒海内,用桑皮纸或宣纸涂上鹿血之类加鸡蛋清,裱糊百层以上,大酒海裱糊多达千层。装入白酒后,既不漏酒又能透气,使白酒陈化增香。

冷雨涨焦陂,人去陂寂寞。

惟有霜前花,鲜鲜对高阁。

还是欧阳修的诗,绝句《熙宁五年》,一种怅惘,悲欣交集,万事皆空。熙宁五年,苏轼被派往杭州担任州试的监试,依旧宦海沉浮。

皖北一带去得少,皖南一带也去得少。粗略印象,皖北是泼墨画、大写意之类,皖南是工笔画、青绿山水之类。皖北有古气,皖南有新意。

这一次在阜南吃饭,牛肉羊蹄,以盆盛放,极豪爽,有山大王气。望之俨然,有青铜质地,堪称食之重器也。

游石林记

独木不成林,独石亦不成林。密石成林,人称石林。

石林只有两种颜色,乱起的黑石和石缝里的绿树。那些石若古墨,墨分五色,一时缭乱。

蓝天在上,头顶的云一团团密集,白而虚,阳光落下也一白。树簇簇乱生,一片光罩着,越发苍绿,绿而静。有两株树连成一体,自石缝中长出,以为它们永无出头之日。抬头一看,生生高过四周石头半截。阿弥陀佛,我们是同门。

石林之林佶屈聱牙,半圈走下来,像读了一卷《昌黎集》。韩愈说周《诰》殷《盘》,佶屈聱牙。实则他的诗文也佶屈聱牙。

石林之石骨骼嶙峋,远看有兵家气,一身不平。兵戈乱起,向天呐喊。

石隙错综,沟壑复杂,择一缝而入,愈进愈深,走一圈又回原地。

石隙错综,沟壑复杂,择一缝而入,愈进愈深,无路处豁然洞天。

一尊胖石若佛,一尊皱石如仙,一尊怪石似兽,一尊瘦石像笔,手抚其上,祈祷石笔赐人好的命运,笔健人也健。人来了又走,人皆拿手摸那石的突兀处。经年积月,石闪闪发亮,像涂了蜡,生出文气来,略有竟陵派文章的意思。与一尊石看久了,恍惚浮起刘侗《帝京景物略》的辞章。

在石林寻幽探路。安宁,宁静,静寂,寂寞,寞然,然后怀古——有石头像龚贤笔下的焦墨山水,在无上清凉世界里寂寞。阿弥陀佛,我们是同门。

入口处有人叫卖杂物,阳光忽烈,我们离开。行百步,忽闻桂花香。时在七月炎夏,幻境乎。

此石不孤,此行不孤。同游石林者,彝人包倬。

游屯溪老街记

好月色也。街灯映着食铺楼头一溜粉红纱笼,春色蔓延,饮食男女无分别。

此地宜买醉,三五人,微醺,踏一街月色,勾肩搭背而回。步石路,入弄巷,商客杂糅。匾额无数,物产无数,只取两册闲书入囊中,行人聚散如云。

穿行数里,已近午夜。城音渐寂,市声依稀,顾影颓然。归宿处食柑橘一枚,清甜如秋色晨霜。

夜航船

二〇一五年四月二十三日夜,友人约夜航船。自住处右行,灯下河岸边泊了几只乌篷船。弯腰上舱,一舟两座,一座仅容二客,人莫能纵身。船夫在尾摇橹,橹声吱吱如猫爪挠门。摇行水上,左右人家阳台上晒着男人的衣服,女人的衣服,老人的衣服,小孩的衣服,偶尔还有拖把悬在那里,孤零零的。雾气迎面而来,人影朦胧夜色水汽中,对坐难辨男女高矮胖瘦。岸边石坝灯光映入河底。流水空明,船行过,碎影斑驳。以手探水,如抚丝绸,船摇头晃尾施然前行,水从指缝间滑过,仿佛鱼戏莲茎。尘音入耳,真切隐约,认真听时,船又走过了。爽然若有所失。复前行,不知行迹何处。过了一座桥,又过了一座桥,连过三桥。三笑留情,三桥亦留情,闲情也。其时无月色,无松风,无鹤影,无梅兰,无丝竹,无管弦,但有闲散数人。

游府山记

府山的绿,绿得阴沉,阴晴圆缺难测,不知道是不是和卧薪尝胆有关。卧薪尝胆,日子过得苦,想象中勾践阴沉沉一脸绿色。

绍兴的山与别处不同,不同在哪里,一时也说不明白。穿林独行,举目四望,府山树木中仿佛飘忽有一个布衣葛服的先秦老丈。山间无人,灌木丛密不透风,风一吹,草木皆兵。

午饭时下山。这几天在绍兴吃了不少笋片。绍兴的笋像知堂小品,淡涩幽远,每餐吃一点,兴许以后写文章有几分像周作人,也说不定。

上山时,见一老妇,穿对襟,在西门剥蚕豆,喃喃不休。下山遇一老叟,着长袍,头顶盘一发髻,窃窃而食。此老相貌高古,让人疑惑从旧画中来。

游青藤书屋记

左拐拐右拐拐,右拐拐左拐拐。一段剥落的粉墙上看到“青藤书屋”字样,灰色的院墙,几枝春绿探头无语。

院不大,一条卵石小径直达阶前。院内有石榴一株、葡萄一架、幽篁一丛、芭蕉数棵、湖石几方、石匾一块,上篆“自在岩”三字。

卵石小径的尽头有一圆洞门墙,门外有井,门内筑池,方不盈丈,不溢不涸。徐渭曾书“天汉分源”四字,以示此水自天上银河来。池边墙根有古木一棵,墙角有青藤一架。藤下壁间嵌有“漱藤阿”隶书石碑。徐渭有诗记此老藤:

吾年十岁栽青藤,乃今稀年花甲藤。

写图写藤寿吾寿,他年吾古不朽藤。

一直想写篇关于徐渭的文章,机缘不到,先看看旧居也好。

游神马峰

我乡西山有神马峰,极峻伟,硬朗雄浑,令人心惊。满目苍石草木,透着古朴与灵秀,薄雾淡淡绕在山间,太阳一照,越发显得清奇。

沿山脚慢行,过青石铺成的墁步,见一峡谷,便是马寨沟。时值初春,迎面而来的山风,犹自凉意沁人,紧了一下外衣。

入谷后,缘水上行百步,有石潭水平如镜。几只野鸭,扑棱一声飞走了。几片灰色的羽毛临空而落,渐渐飘到水面,顷刻,石潭复归平静。潭水深极,绿森森,寒气透骨,人莫敢目视。旁有小道,极窄,只得贴壁而行,眼不下观,徐徐挪步。

过石潭,路渐窄,峡谷逼仄,无法再上。于是返回登山,山极陡峭,拽小树杂草,手脚并用,一步步上爬。来到山腰,山势至此略略一缓,凹进些许。有三个大洞,上负绝壁,隐于山岚。这是旧时匪人躲避官府的场所,荒乱一片,然石桌、石椅、石床犹存。百余年来,人迹罕至,洞内潮湿阴冷。

出洞右行,上行二十余米登至山顶。山顶上炮台城墙遗迹犹存。清末时捻军败亡至此,以山为屏障,构筑此寨。狼烟已尽,昔人尽逝,一堆乱石无言。

湖边

天热,手摸在水里,颇有热意。在树荫下歪着身子摇蒲扇,无所事事地看水,看山的倒影,看湖面蜻蜓乱舞。

摘张荷叶在头顶,眼前一片浓绿如伞。剥几粒莲子,颗颗粉白似米,送入嘴中,甜甜的,脆脆的。风来了,软软的、潮潮的,却又清清爽爽,带来水的气息。偶尔一只水鸟扑至,啄一小鱼,扬长而去,凝成一墨点,消失在蓝天中。

阳光洒下,湖水泛橘红色,迷离而妖媚。天边的云霞,火似的烧起来,风吹得乱乱地蓬松着。太阳终于下山,闷热的一天又过去了。归牧的老人和小孩,赶着牲口,影子映在水中。几户青瓦的屋顶,冒出炊烟,袅袅上升,从浓到淡,从淡到无,渐渐无影无踪。

登秀峰塔记

东流晋时属彭泽县,毗邻长江之南,取“大江曲折来,到此如东流”的意思。陶渊明任县令时,偏爱东流黄菊,常常日驻彭泽,夜宿东流。今人慕其风节,建有陶公祠。

东流古街,历经兵祸水厄,年久失修,很多房子已成断壁残垣。走在古街上,是不动声色的时光的老去。时光让人间的一切付诸东流。

老宅窗下一狗静卧,街角一株盆景迎风而立,弹棉花的铺子里生机蓬勃,发出点声响,其他皆倦怠慵懒,只等着太阳西去。太阳拉长老屋的影子,在街面的青石板上留下刻度。光阴的刻度,此刻,因为古街,仿佛停顿。

秀峰塔建在陶公祠后面的草地上。

塔名秀峰,山清水秀。山偶尔也能秀,江南很多山是秀色可餐的尤物。“秀峰”两字与我有缘,有夸我漂亮的意思。近年越来越不爱照镜子,因为越来越不漂亮,肉身沉重,浊气上行。民国某年九月,郁达夫去苏州游玩,路上遇见一群少女,“把她们偷看了几眼,心里又长叹了一声:‘啊啊!容颜要美,年纪要轻,更要有钱!’”我容颜不美,年纪不轻,也没什么钱。

二〇一三年九月三日下午,爬上了秀峰塔顶。塔底极窄,仅容一身。登上塔顶,透过塔窗看窗外,风很大,我站住不动,让东流的风吹着。

过汉函谷关

关前极平整,杂草乱生。风吹来,树一阵晃动,草越发乱了。关口渐近,古意上来了,汉唐宋明的旧事忽闪而过。马嘶声,征战声,鸡鸣声,鸟虫声,车轮声,风雨声,金鼓声,市井声,声声混杂,声声入耳。

上得关来,众声皆远,一时忘了秦汉魏晋,不知今夕何夕。默然立在那里,风撩起旌旗吹过耳畔,扑向身后的坡地。望气台,鸡鸣台塌成一抔尘土。关隘残存,一脉河流过。河堤旁几丛雪里蕻开有黄花。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雪里蕻的花,雪里蕻炒笋丁倒是吃过不少,极下饭。

年年花开,花比人久,花草枯荣轮回不绝,比这关这人久远。汉函谷关隶属洛阳新安县。二〇一七年春天,谷雨后一日过得此关,作得此文。

九华后山看月

山色空迷,天色也空迷。天上有月,幽幽心事重重,入眼怅惘。人怅惘,见得那月也怅惘。树深处一片黑。车灯走过,如船犁过海面。瞥过原野上的枯草,恍恍如处秋冬。书舍摆满坛坛罐罐、拓片牌匾,旧物里千百年光阴,人如草芥。倚栏闲话,月立中天。月是旧时月,不知照了多少人间,那旧物也如尘埃。众客皆醉,忽地伤感了,幻灭顿生。这天是二〇一七年四月十四日。

游兴

去颐和园。游园之美,只在闲情。皇家并无闲情,游皇家园林也难得闲情。于是上山——万寿山。树下清凉,山气与水气一体,空明温润,靠树解衣而坐,得自在心。此山名万寿,山有万寿,园林不得万寿,人更不得万寿。一万年后,此园不在,此世不在,山安在,水安在,我不知也,但知二〇一八年五月八日之行,游兴不浅。

夜行杨家岭

夜宿延安杨家岭外客舍,小寐忽醒,再无睡意,忽起闲情。与友人一路漫步,行止无法。风吹树叶,天际微澜,不知屋影山影。几点灯火暗淡,帘前一胖大妇人对镜梳洗。昔日一众聚啸于此,吃小米饭穿粗布衣打天下,真是大闲情。今夜我二人游荡,可谓小闲情。人生苦短,有闲情不易。乌灯瞎火,寻杨兆墓不遇,摸黑而归。

故有此记

窑洞前栽有柳,树下木桌子木板凳上坐着三五闲汉。有人穿短袖有人打赤膊,有人在大声说话,喝大碗的酒,吃大块的肉。蝉鸣寂寥,太阳渐渐西斜向山,风吹着墙边的旌旗。这一幕可入《隋唐演义》,可入《水浒传》,未入得胡竹峰的笔下,故有此记。

逛山

夏日酷热。凌晨与友人逛山,天上星火闪烁,地下萤火迷离。到得山顶,已是后夜,下山至半途,又逢一对逛山人。夜深不识其貌,约知年五十以上,既知风月无边,也知闲人不独我两个。

风雨

神道辽阔,路边石雕有麒麟、狮、虎、羊、华表、石马、文臣、武将、内侍,也有牵马的弁兵。衣着、扣带、毛发纤细如新。秋草青青,扁柏瘦且高,石雕比人高,树比石雕高,云比树高,天比云高,倘或是夜里,自有星辰高过天层。

岁月的风霜斑斑点点洒在石上,与秋雨一起,伸手一触,有季节的秋意,也有历史的秋意。秋雨无声,银灰色的雨丝斜斜地飘扬开来,撑开伞,方听得轻轻的淅淅沥沥声。雨水打湿树枝,伞骨冰凉,执伞的手也冰凉。

六百年前的匠人采石于此,斧锤的钉凿声由近及远,远到六百年前的风雨中。那风雨是明朝的风雨,很多年后,还有明朝的风雨。明朝的风雨烟消云散,明朝的风雨不绝不止。

风雨如晦,风吹雨,风里有雨,雨带着风,风雨不止。银灰色的细丝交织出一张韧而细密的网。人在网中,世事在网中。

游褒禅山记

褒禅山无足观,妙处在王安石《游褒禅山记》。己亥年三月二十二日,赴含山看含弓戏,再游褒禅山。天空黛色,云低而晦暗。山下新绿点染,油菜花黄,王安石所见亦如此,心下粲然。

须臾,至华阳洞,但见清流徐徐。人乘铁舟向前,局促不易转身,一水透亮,船夫拽绳而行,茫茫晃晃,潜入古事,又仿佛坐忘于传奇中,入了聊斋笔意。

洞愈深,几步一景,步步深入,不知身在何处,不见是非,更无尘世,只有曲直在前。低头侧身蹇背,路险石怒,可喜可畏,惊奇良久。

愈进愈曲,如草书草绳。两旁岩石深深浅浅平平凹凹,形态迥异,夹以黄白青红紫各色,奇怀在焉。有石像龙盘山顶,有石若鳌游水边,有石似蛙鸣林间,有石宛然梦笔生花,也有石如笋如柱如莲如兽如佛。

山泉在石间无声静流,安详恬然,软腻清凉如春衫。踩水而行,湿而不滑。水至善至柔,不较长短,所谓上善若水。石为山河之骨,虽无语,却有神,其神在坚,坚如君子,不可夺其志,不可毁其性,不可损其行。

走高爬上,如入鬼市又似仙境。鬼仙不过一念之间,存善则成仙,生恶即沦为鬼矣。

前方渐现天光,趋光慢行,出得洞口。四野春意尚浅,无鸟语无虫声无花香,但有同游者潘昱竹、凌晓星共七人,彼此怀古叹息而去。

胡竹峰:一九八四年生于安徽岳西,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雪天的书》《民国的腔调》《竹简精神》《茶书》《不知味集》等作品。曾获孙犁散文奖双年奖、安徽文学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中国文章》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有部分作品被翻译成日语、英语、俄语、意大利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