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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人》2019年第8期|虽然:天长地久

来源:《当代人》2019年第8期 | 虽然  2019年08月15日08:47

她早就知道自己是走在后头的那个。

首先是娘家那边的遗传。她姥姥活到九十一,无疾而终。她娘活到八十九,喝水时喝得急,一口水噎在嗓子里,去了。两个姨也都八十大几才过世。娘家那边的女人都是丰乳细腰,例假走得晚,临到六十才绝经,这些都是长寿的兆头。而这边族里的特点是,男的先走,余个老婆子再倔强地活上几十年,无一例外。最长寿的老太婆活到了九十八,大儿子已八十,她还坚强地活着。更可怕的是老太婆本已全白的头发开始返黑,吓坏了家人。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逆道违天让人惊恐,六个儿子齐心一致采取行动,将老太太的饭食慢慢减少,终于送走了这位全身布满老年斑的高寿之人。族里其余的老太太也都很能活,似乎嫁入这个门之后吸取了男人的精华得到了长寿的秘诀,无论是体格强健的还是病病歪歪的,都能毫无意外地活到八十。她的婆婆活到了八十三,比公公晚走了三十三年。上面的太婆婆是个瞎子,丧失的视觉似乎在年龄上得到补偿,活到了九十五。综合以上种种因素,她料定自己也得活到八十往上。老伴儿注定是要先走的,他承袭着族里男子的命运,得先去那边打扫庭院静等自己几十年后姗姗去迟。

她提心吊胆等那凶恶的一天。老伴儿身体一直很好,一生没得过大病,最多感冒感冒。她那番预感当然没对老伴儿说过,老伴儿是个自我感觉很好的人,一直以为要走也得她先走,他有退休金,还能再给孙子攒点钱。可惜命运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果然,他病了,伴随着咳嗽脖子上十分突然地长出两个疙瘩,一查是肺癌,还是来势汹汹的小细胞癌,从查出到去世整整六十天。并且,去世那天恰好是他生日,三七是她生日,五七是儿子生日,百天又应上了婆婆的忌日。她相信这一切全是命定,虽然她对一切神佛的信仰向来遭到老伴儿的压制与打击,她还是坚定地信命。

她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醒之后儿女忽成行,不知来自何处。他们叫她妈,这称谓同样令她迷惑。她靠在门上面对夕阳,院子空空荡荡,枣树核桃树莫名其妙长在院里。她那六十八年的日子都去哪啦?自己与谁拜过花堂成了亲,繁衍出这么一家子?那个人怎么突然消失了?

她极力消除老伴儿的痕迹,翻箱倒柜找他的衣服,不管好与不好都背到岗子上烧。女儿从她手里抢下老伴儿一条没系过的皮带,一条纯毛围脖。她差点烧掉老伴儿的身份证,儿子大吃一惊,夺了过来:“这东西还有用呢,爸生前补办的社保卡没有身份证领不回来,报销的住院费全在卡里呢,你糊涂了?”为防她乱烧乱扔,女儿寸步不离,找出的东西经女儿同意才能扔弃。孩子们这么一干涉,她才结束了迷迷糊糊的败家,百无聊赖,茶饭不思,躺在床上瞪着灰黑的墙壁,脑中一片空白。只有身体自行悲痛,从胸腔深处时时发出一声抽泣,声音大得让她吃惊。

大姑子听说她时常悲泣,过来住了两天。她从大姑子脸上看到老伴儿的影子,黝黑的皮肤,皱纹条条的脸,曾经的双眼皮轰然倒塌,把双眼压成三角,又从三角内射出凌厉的光。老伴儿就是凭这两束凌厉的光镇压全家,谁敢闹事就把目光扎过去,像举着两把钢叉,一扎扎个透心凉。她看着大姑子,恍如看到老伴儿复活,只是少了那一根常年插在嘴里的香烟。

大姑子年轻时就伶俐,老了还是伶俐,细细的脖子上脑袋左旋右转,像只机灵的鹪鹩。多年前大姑子把手插入娘家,解娘家的急也拱娘家的事,捎带着在老伴儿前头给她下点蛊,老伴儿就借酒撒疯找她的不是,后来醒悟到她一直受大姑子的气,奋起为她抗争,把大姑子从家里轰跑了。大姑子哭哭啼啼抱着小包袱从娘家离开,发誓再不登娘家门。没过几天,老伴儿找到大姑子,姐弟二人又言归于好。老伴儿是闹也闹得,耍也耍得,闹过耍过也肯陪不是说好话。他一人镇着全家,看谁不顺眼跳上去一顿臭骂,骂过拍拍哄哄和好如初。

这世上谁和谁做伴最长久呢?不是父母,不是夫妻,更不是孩子,而是兄弟姐妹,差不多的时候出生,并肩成长,大事小情逃不开兄弟姐妹的观望,即便错过,这件事的细节也在日常交流中得到呈现,他们之间是千丝万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大姑子嘴里的老伴儿还是那个顽皮无比的少年:搂一筐柴也要耍鬼,在筐底下垫上酸枣枝子,上面虚虚地盖一层柴;上学被先生用大皮鞋踹;在村西岗子下翻跟头摔折了右手腕子……老伴儿从没对她讲这些,或许他忘了,大姑子却一直记着。要是没有大姑子耐心地钩沉往事,老伴儿的童年和少年对她而言将一片空白。

她邀了几个人打麻将,都是附近的寡妇。这些人早就跃跃欲试要来陪她打麻将,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讲述自己丧夫时的失落,都是熬过来的,都有这么一个过程。哭总要哭几天,想总要想半年,甚至半年都不用,想两三个月就够了,哪能总是想他们。一个遭遇家暴的老妇说起丈夫依然痛恨,恨还来不及,想他?呸!另一个被瘫子丈夫累苦了的老妇说:想他干什么?我上一辈子欠他的,伺候了十六年,好容易滚蛋,想他干什么?把他想回来还拖累我?像她老伴儿这么走,最利索,又痛快又干净。那种肉都烂得往下掉还不断气的,那种疼得长号短叫的,多么受罪,相比之下,她老伴儿多有福气。几个人搓着麻将,随意讲讲村里的闲事,一前晌一后晌就过去了。

她总觉得谁用脚轻踢自己的腰,扭头看床上,空无所有,猛然想起老伴儿从前爱躺在床上吸烟看电视,脚就是放在这个位置。他爱跷二郎腿,又爱用脚比画,让她拿个什么就用脚指点。这一毛病遗传给女儿,孙子从姑家回来,对老伴儿说:“爷,我姑和你一样,也是吃饱了往床上一躺,想要什么用脚指点。”老伴儿枕着胳膊,跷着二郎腿,哈哈大笑:“对,就得这样,这才舒服!你也学着点。”她想这是老伴儿还躺在床上,用脚提醒自己想要什么东西,可惜阴阳殊途,有想法也传达不过来了。她压着心酸打罢这圈,重新打风,调到凳子上坐着。

女儿时常过来,娘俩对坐说话,说东说西,躲着老伴儿不提,最终兜兜转转又回到老伴儿身上,对泣一番,强展笑颜互相安慰,说老伴儿多么幸运,没受太多的罪。大姑子十分生气:“怎么没受罪?最后七天不能喝不能吃,生生饿死,那不叫受罪?”一句话撩起她的深悲剧痛,又咳嗽又哭。女儿登时发作,新账旧账一起算,冲大姑咆哮起来。大姑子坐在床上,袖着双手,眼内凶光缩了又长,长了又缩,放从前早拍屁股走了,现在念着失了兄弟的份上,夹起尾巴,听任侄女发作。女儿替她出了气,她却可怜大姑子,从前婆婆在的时候,大姑子隔三差五回娘家,婆婆殁后,大姑子来的次数渐少,现在老伴儿没了,来的次数更少。终有一天她将不会再来,这是迟早的事。

老伴儿买了许多营养品,又四处打听老中医拿中药。这些珍贵的东西她没打发,太贵,舍不得。她和女儿研究了说明,揭去封皮打开一盒,各拿一支插上吸管喝了起来。女儿说,这营养品怎么和藿香正气水的味儿一样?她也觉得像。拿起瓶子一看,赫然写着“藿香正气水”。两人目瞪口呆,看另外几支,却又分明是营养品。打开另一盒,全是营养品。见鬼了,没开封的盒里怎么混进正气水?女儿定定神,这么解释:“哎,肯定是我爹知道你好中暑,算定你今天想喝营养品,施展手法放了两支。”女儿哈哈大笑,她也哈哈大笑:“这么说你爹还真体贴人。”

她喝完营养品,把老伴儿留下的十九丸中药也吃了。两盒中药花了两千块,老伴儿才吃一丸就丧失了吞咽能力,他躺在病床上,催她快拿药来,药拿来却只能望洋兴叹。她每天一丸,吃了十九天,身轻体健,腿脚活泛,积年的咳嗽明显见轻。

她又找出老伴儿留下的茶叶。老伴儿爱喝茶,用大罐头瓶子泡,托着串门子。他爱喝茉莉花茶,浓浓泡一缸子,滚烫滚烫地吸溜。她抱着茶缸子坐在床边看电视,体会老伴儿的惬意,模仿老伴儿喝一口烫茶之后的长叹,唉——,咳——!随着茶水的徐徐注入老伴儿又走入她的身体。还有老伴儿留下的酒,黄酒白酒枣酒药酒,她也试着喝。还有烟,老伴儿到死不承认肺癌与吸烟有关,振振有词:那么多妇女也得这病,总不能也是吸烟吸的?他在病房里偷着吸烟,趁医生护士不注意就来上一根,清早去院里再吸上几根,心满意足地回来。老伴儿说人生最惬意的事就是吸烟,吸那么一口,不吐出来,那烟闷在嘴里四处寻找出去的缝隙,顶得天灵盖向上直飘,妙得难以言传。趁家里没人她吸了一根,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看惯老伴儿吸烟,她抽起来十分自然,点烟吸烟吐烟一气呵成,团团烟雾冲出她的嘴和鼻子,并没有想象中的剧烈咳嗽,反倒心胸大快。她躺在床上,跷起二郎腿,手边一杯茶水,嘴里一支烟,眯起双眼,似乎看到老伴儿盘旋在屋顶,像条十分灵活的黑鱼左旋右转。

邻家的胃癌查出来比老伴儿早,走得却比老伴儿晚。邻家瘦骨支离,挑着一层松松垮垮的皮。都知道邻家在熬最后几天,他什么也吃不下,不停地吐胃液,疼痛牵动全身,所有的神经都被疼痛占据,除了疼再无别的感觉。她提着两盒米粉过去,问:“还认得我是谁吗?”邻家自知大限将至,十分配合地叫出她的名字,打着手势让她坐。她眼眶泛红,忍不住唏嘘,想到老伴儿也曾这么奄奄一息,把所有活力凝进双眼,急切地盼着谁能送来活命良方。最后几天,她抱着老伴儿的脑袋轻声问他:咱回家不?老伴儿闭着眼,摇头,坚决地摇头。她的悲痛排山倒海,只好从邻家逃出,吸溜着鼻子钻回家,扑到床上,泪水横流。

她每天泡在悲痛里,偏偏想不起老伴儿的长相。老伴儿是个灰色的影子,面目模糊,影影绰绰。女儿把老伴儿的社保卡领回来,新办的卡,印着老伴儿的近照。她接过社保卡一看,大惊失色,猛地一扔:“哎呀这是谁?瘦得不像个人,吓死我了!”女儿从地上捡起社保卡,悲伤地望着她:“妈,你怎么了?”女儿以为她变傻了。她退到床上坐下,惊魂不定。那怎么会是他?双目眍䁖,头顶尖削,像个骷髅,老伴儿什么时候成了这个样子。这相是老伴儿没查出病时照的,照完之后才查出病。谁都没觉察到老伴儿异常,病已在他体内四处扩张。他就在家人的眼皮底下慢慢地瘦,瘦得不露痕迹,直到瘦得脱了形,脸如骷髅。

她恐惧地不敢碰这张卡,似乎一碰老伴儿就从卡里蹦出来与她又成一家子。这个老伴儿与记忆中的老伴儿差着十万八千里,她怎么也不相信这个骷髅似的人就是与她搭伙四十五年的老伴儿。她拿出放各种证件的铁盒子,找到老伴儿的身份证,老伴儿严厉地瞪着镜头,傲慢地撇着嘴,这才是真实的老伴儿。她壮起胆子,朝女儿要回社保卡,与身份证并放在一起,真是天差地别判若两人。老伴儿体内的癌细胞疯狂肆虐,先从肺上长起,侵入淋巴,又随淋巴四处开疆拓土,得意忘形地变成疙瘩鼓出颈部,又潜回身体,侵袭了胃、心、脊柱、大脑。随后住院,化疗,输液,打针,吃药,临死才雇车往回走,喉咙插着呼吸机的粗管子,下体插着导尿管,眼球上蒙着一层凝固的泪。她只伺候了病中的老伴儿六十天,剧变与深痛还没消化,他就匆匆地去了,如同他急躁的脾气,抬腿就走,绝不停留。

她这才痛切地明白老伴儿是真的去了,像是从混沌中劈开一条缝,她终于看见残酷的现实,大放悲声。儿媳过来劝她:“你老为他这么糟蹋自己干什么?他活着给了你什么好?家里有了好吃的,他先吃,不吃了才轮到你;每天拿你当老妈子使唤,你想他什么?要说他寿数短,有比他更短的,谁不都得有那么一天?他走了没人骂你了,你想他干什么?”她渐渐收住悲哭。

一个好媳妇顶三代,上打发得了老人,下管得了孩子,又把家经营得像模像样。老伴儿的丧事她基本没管,儿媳听说要从医院回来,知道大事不妙,早都料理好了,一切井井有条。儿媳与老伴儿吵过几架,想纠正老伴儿的独断与偏执。老伴儿知道自己不对,吵不过她,就去喝酒,喝了酒再找后茬账,把儿媳往娘家轰。这个家的矛盾不是婆媳矛盾,而是公媳矛盾,她站在儿媳一边,用哭泣和罢工反抗老伴儿的霸道与独裁。

社保卡上的相片像柄尖利的手术刀划开了一个囊肿,儿媳又适时地把脓汁擦去。她想开了,老伴儿走得早确实是她的福气,她应付不来病中老伴儿的暴躁与苛刻。老伴儿住了两周的院,想家,接回来住了一天,进了家处处不对心,时时不满意,看到廊上的土,立刻让她扫净,她扫了扫放下笤帚,老伴儿怒气冲冲:“脚垫子底下就不扫了?瞎眼了?”弯腰把脚垫子一揭,指着灰土劈头盖脸骂起来。进了屋里,手向窗台上抹,抹了一手灰,又骂。似乎他回来不是想家,而是检查卫生。他怒气不息过了一夜,闹着要回医院,说是眼不见心不烦。老伴儿是桀骜的烈马,她是一根软绵绵的缰绳,聊胜于无地垂在烈马嘴边。她这一生所有的磨难来自老伴儿,所有的幸福也来自老伴儿,只不过幸福太少,磨难太多。她不敢想象老伴儿拖拉下去是什么光景。病了的老伴儿依然强悍,口不能言就加大动作,他想喝奶,苦于表达不出奶字的意思,突发奇想用拳头照她胸上擂了两下。老伴儿的动作很夸大,也很用力,他大肆挥霍仅存的力气,千方百计表达各种想法。而她怎么也看不懂,猜不到。

她丧失了打麻将的兴趣。总输,输了就急,越急越输。老伴儿一走,每月的退休金没了,她登时觉得手里紧巴,总想把每一块钱紧紧攥住,只进不出。老伴儿留下的钱不足以让她心安,她有一种病态的渴望,想让儿子媳妇还有女儿女婿源源不断地给钱,越多越好。她把钱存起来,折子拿在手里,时时地看。她花六十块钱买回五只小鸭子,放进铁笼子。娇黄的小鸭子扁着嘴呷呷不停,扔菜叶子就吃菜叶子,还踏入水盆洗澡。又要了一只小狗,短嘴朝上噘着,长大了也不过板凳高。空寂的院内添了许多生气,有只鸭子好容易从笼子里钻出,摇摇脑袋,气定神闲踱了两步,小狗向它冲来,前爪并到一起一搂一搂地冲,吓得鸭子蹒跚而逃。她在屋里看见,抓起扫床的笤帚向小狗一投,没投中,又脱下鞋投过去,小狗才停住不追了。她抓住鸭子放回笼内,把笼盖盖严实了。又买了七只小鸡,鸡场淘汰的小公鸡。听说养鸡场在小鸡孵出后先辨公母,母的留下,公的和饲料搅碎了混在一起。她把小公鸡放入另一只笼子,与鸭笼对着。孙子听说她养了鸡鸭和小狗,一放学就奔进院子逗弄,还领着别的孩子来看。孙子喜欢小狗,一来就抱狗,也不管肚皮朝上还是朝下,狗舒服还是不舒服,只要能抱抱,就十分满足。

孙子迟迟不长,从身板和个头来看,很像老伴儿。老伴儿在的时候,得意地摸着孙子的后脑勺:“典型的梆子头!”家里最讨老伴儿喜欢的就是孙子,他坐在阴凉处,手捧大茶缸,看着她和孙子走出家门,大声招呼:“小子,去上学哇?”放学回来,他又在阴凉处迎着:“小子,回来啦哇?”出殡时孙子藏在厕所里呜呜地哭,在作文上写:“我爷没了,我很痛苦。”老伴儿走后,孙子跟着她睡,安安静静地裹着毯子,一觉睡到明。她在孙子熟睡的脸上找老伴儿的影子,没有明显特征,就是像。孙子张着嘴睡得正酣,眉头微皱,额上耸出几道纹路。他这么睡着了还真像老伴儿,只不过小了几号。病情恶化之前,老伴儿说身体显好,带她去外面吃饭,十分豪爽地叫菜,逼着她吃这吃那,小心地把鱼刺抽去让她吃。如果说人死前有回光返照,老伴儿那难得的温存又何尝不是回光返照。她强咽泪水吃着老伴儿送到嘴边的鱼肉,半辈子的委屈烟消云散。四十多年前她与老伴儿相亲,那个黑黢黢的小个儿,一双灵活的牛眼,昂首挺胸那么一站,透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壮气。人们都说他矬,她却觉得矬不是毛病;都说他眼鼓脾气大,她却一直讨厌那种没脾气的肉蛋。老伴儿从不克制他的坏脾气,脾气上来一顿发作,发作完了立时云开雾散。老伴儿似乎是专为解放她而来,替她一扫娘家的沉闷之气,又一扫她脑中的封建之气,带她看戏,拉着她游山玩水。老伴儿给她买来缝纫机,买来洗衣机,又教她认字识数。只不过老伴儿水平有限,没教会多少,还是她拿着孩子的书学了上百个字,能磕磕巴巴念小学课本。

老伴儿唾弃灶王爷之外的一切鬼神,每年腊月二十三都亲自买来新的灶王贴上。但给灶王磕头是她的事,她挨个给家神磕头,她的祈祷也向着各路神仙,只要是神就敬。她还把对神的敬仰迁移到湿婆身上,引起老伴儿的警觉,把她请进家门的胖湿婆轰了出去。老伴儿坚决不让神神叨叨的女人上门,更忌烧烧燎燎,常说他死之后不用烧纸,也不用磕头,烧香磕头瞎胡闹,他向来不信。

老伴儿第一回出院在家里住了五天,第五天夜里发起高烧,口渴难耐,要喝新从井里压出来的凉水。她到院里去接凉水,接了回来把杯子递给老伴儿,老伴儿突然望着黑漆漆的窗外大声惊问:那是谁?吓得她全身冰凉,赶紧安抚:“那不是我吗?我不是去打水了吗?”老伴儿丧魂失魄地收回目光,一声不语。喝完水沉沉入睡,睡梦中拨拉着什么东西,唤道:“娘,你吃葡萄。”她惊惶地上下左右地看,什么也看不见。老伴儿末日来临之前已走上黄泉路,第二天他汗出不止,抽搐,吐沫,于是又住院。

老伴儿从不逛寺庙,查出病后却要游大佛寺。进了大佛寺,说他当年演出曾来正定,那时寺很破,只有一个破塔,这回也算旧地重游。两人走到佛前,老伴儿推着她:“去,你也上去好好拜拜,保佑我病快好。”她跪到蒲团上泪如雨下,磕了几十个头,直磕到神色如常才起来。老伴儿已在功德箱内放了几张零钞,与她在鬼神上达成了和解。

从寺院出来,老伴儿心情大好,走入餐馆,要来菜谱,点了一条水煮鱼。他从前不吃鱼,是鱼不吃。目光在马家鸡上一扫而过,对喜爱的鸡肉无动于衷。那天老伴儿胃口大变,从前喜欢的现在全没兴趣,从前不碰的反倒十分稀罕。他熟练地吐刺儿,像已吃过多次。她听说人这一生吃多少东西是有定数的,老伴儿已吃够应吃的鸡,现在转了胃口,要吃他命中应吃的鱼了。她默默给老伴儿记着,直到老伴儿死去,共吃了十条鱼,最后一条没吃完,吃了几嘴,突然没了胃口,推开,从那之后再不碰鱼,只吃些瓜菜。第二次住院,他不能说话,不能吞咽,水喝不下,饭吃不下,饿得实在难受,用手比画吃饭的动作。她用小勺舀点米饭放入嘴里,看他抱着强烈的求生欲望徒劳地艰难吞咽,泪流满面。老伴儿嘴里含着米饭,怒视着她,坚定地把手一摆,意为:“穷唧唧什么?我还没死!”他依然盼着活下去,盼着闯过这一关。一旦闯过去,老伴儿必定会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惜他没能闯过这场大难,更没能享受后福,还是去了。

她早晚得去与老伴儿重逢。她想象中,阴阳两个世界一直互换,人们从另一个世界相呼相唤来到这个世界,结合成亲,繁衍出亲人,然后又回到那个世界。去了的人在那边等,活着的也将陆陆续续过去,于是又在那边团圆。隔上几十年,那边不知谁先走一步,家人哭着送他来到这边,他也大哭着重新变成婴儿,渐渐长大,又把亲人们迎过来。一家人就是这样不停地在阴阳之间转移,你来我去,我去你来,生生不已,天长地久。既然这样,有什么可悲?安心等待就是,即使隔着再长的岁月之河,她也将与老伴儿重逢。

她去村北加工缝被子,她的腰腿都还柔软,伏在被子上做针线毫不费力,人们不信她年近七十,但她知道自己六十八,比老伴儿小一岁。人们常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她等着七十三岁来临,要是过了七十三还在,她又将迎接八十四,这期间就是等。烧给老伴儿的那套宅院足够宽大,门前有鸡有狗,鸡会打鸣,狗会看家,老伴儿又爱干净,会把那边打扫得干干净净。当那一天终于来到,她在亲人的痛哭中离开世间,其实是奔老伴儿而去,那边挤着一院子亲人,都等她乘坐马车飞驰而来。她与老伴儿欢欢喜喜地聚首,又将迎接几十年后的儿子与儿媳,再几十年后的孙子与孙媳。当然,也有亲人她永远照不上面,搭不上茬,永远在阴阳之间错着,像是参商二星,永不会相见。

作者简介

虽然,原名李亚,女,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