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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丛刊》2019年8月/上旬|蒋露霞:稻草

来源:《长江丛刊》2019年8月/上旬 | 蒋露霞  2019年08月15日21:43

那年的我该有十一二岁了吧,和父母来到江南水乡的一个小村子里。最先映入我眼帘的是家家户户门前屋后的一堆堆稻草垛,它们被牲口践蹋,被人踩在泥地里。可是,当它们晒干了,拍去泥土,便又能在灶膛里熊熊燃烧。我对它们并不感兴趣,能让我感兴趣的大概只有那些稻草人了,它们充当着村边田野菜地的卫士,驱赶着那些觅食的家禽。

母亲学着乡亲们的样,将晒干的稻草铺在床垫下面,我不喜欢稻草粗劣的质地,一点也没有棉花的细腻柔软。母亲每隔一段时间,就把床垫下的稻草拿出来晒晒。渐渐地,我也喜欢上了稻草。翻晒后的稻草,散发着阳光的味道,睡在上面,就像飘在云层里,有种舒心熨帖的温暖。

在乡村,稻草是一年四季都有的,它们真是贱得不能再贱的东西,我一点也没有觉出它有多金贵。只是有一年秋冬之际,听母亲说,稻草不够烧了,得省着点。我便跟着大人到处扒草皮,把田埂上的、沟沿上的那些茅草连根扒除、一根不剩地担回来,晒干当柴烧。可这些茅草,根茎太多,烧不旺,烟熏得人直流眼泪。有什么办法呢,为了省下过冬的稻草,只有用这些杂草代替了。这时,我才意识到稻草的好来。是啊,稻草没有麦秸光洁,也没有棉花秸耐烧,它摸上去毛糙涩手,却易燃,火势绵柔,易于掌控,从烟囱里冒出来的炊烟,也是袅袅娜娜的。

在“双抢”期间,为了挣工分,我也跟着大人们到水田里拔秧、插稻、薅草。我渐渐意识到,稻草原来也是一个生命体,它有它的生命周期,秧苗时的青葱,抽穗扬花时的俊秀,籽粒饱满时的谦恭,包孕着对土地的深情,它有我听不懂的语言,有一颗质朴自然的本心。

在秋日寂静的夜晚,在生产队的牛棚边,田野里传来唧唧的虫鸣,听到牛一边咀嚼着稻草、一边打着快乐的响鼻,闻到了稻草那挟带着泥土味道的草腥气息,我的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柔情,一种和这天地自然融为一体的和谐感觉。

有一次,我割稻不小心割破了手指,鲜血直流。叶子哥哥用草木灰捂住我的伤口止了血。几天后,伤口就好了。我还跟着叶子哥哥学搓草绳,搓不了一会儿,手就扎出血了,叶子哥哥说我的手嫩,就不让我搓了。我搓的草绳毛糙,歪歪扭扭,粗细不匀,没有叶子哥哥搓得好看。叶子哥哥搓的草绳又光又匀,像个麻花辫,前面搓,草绳便在他背后自动盘起来,犹如盘旋的蛇一样,让我好生羡慕。聪明的叶子哥哥,还把稻草编成了草鞋,穿着它在泥地里行走,在田野里劳作,节省下多少双布鞋啊!

还记得我和一群小伙伴儿在生产队里拖草把的情景。把脱过粒的稻草,拖到稻场的一角,草把越堆越高,堆成了一座小山。这时,草堆简直成了我们的乐园,在上面嬉戏打闹,弄得一头草屑,满身奇痒。累了倦了,直着身子往上面一仰,就像躺在弹簧垫上一样,舒服极了。

这天,小胖头上戴了一只红色的塑料发夹,她向我们显摆,说是她芜湖的舅舅买给她的。

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发夹,也买不起这样的发夹。小胖还老是用手掠一掠头发,好像成心要馋我们一样。发夹像一只红蝴蝶翻飞在小胖的头上,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小胖那张圆圆的脸蛋,因为发夹的衬托,变得更加生动起来,让我们羡慕得直流口水。唉,要是有个城里的舅舅有多好啊!我心里这么想着,有点无精打采。

“拿下来给我们看看?”泼辣的春梅对小胖说。

小胖小心翼翼地把发夹从头上取下来。于是,发夹在女孩子们的手上传递,试戴在每个人的头上,引起一片啧啧的赞叹之声。在我们羡慕的目光里,发夹重又戴在小胖的头上。

快要收工时,突然传来小胖的哭声,原来她的发夹掉到草堆里去了,她是看着发夹掉进去的,她用手去掏,却怎么也掏不到了。我们帮着寻找,也没有找到。她的哭声召来了她母亲,她母亲知道她掉了发夹后,用草把使劲抽她的脸,抽出一道道血印子,边抽边骂:“叫你不要戴过来!叫你不要戴过来!你偏要戴,以后别想再买了。”听了这话,小胖哭得更伤心了。她母亲把那个位置的稻草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发夹,只好悻悻地回家了。我感到一阵堵心的难受,如果小胖不把发夹取下来给我们试戴,是不是就不会掉了呢?同时,也获得了一种心理平衡,这下小胖和我们一样,没有什么可招摇的了。

叶子哥哥帮我家挑回生产队分的稻草,摊放在家门口晾晒。前面兰花家的一窝小猪跑过来了,在稻草上拱来拱去,我本想用稻叉一挥吓唬它们,一不小心稻叉从我的手里滑出去了,不偏不倚正好扎在一头小猪身上,那小猪嗷嗷叫着跑开了。不一会儿,兰花抱着受伤的小猪上门了,一言不发,把小猪丢给了我母亲。母亲精心喂养,我在心里一个劲地念叨:小猪啊小猪,你千万不要死,不要死啊。可两天不到小猪就死了。母亲赔了兰花三元钱,兰花才没说话。我整天提心吊胆,生怕母亲要打我。

这钱是母亲平时用家里鸡下的蛋换来的,用来购买油盐酱醋和应付不时之需。五分钱一个鸡蛋,三元钱得用多少个鸡蛋才能换来呀!我心疼得直掉眼泪。母亲罚我绕五十个草把。虽说不情不愿,可干了亏心事,不能不低头,只得硬着头皮绕草把。心里默数着一、二、三——当我绕到第九个时,突然看见草窠里红红的一闪,我用手一扒拉,漏出来一个东西,眼前一亮,这不是小胖的发夹么?终于找到了。我捡起来,轻轻地拭去上面的尘土,发夹还是那么鲜亮、好看。

这是小胖的发夹呀,应该还给她。可心里一个声音在说,为什么我不能拥有它呢?这不是偷来的,不是抢来的,是捡来的,小胖又不知道。同时,又有一个声音在说,明知道是小胖的发夹,却还要自己留着,怎么好意思呢?

我把发夹放进我的抽屉里,谁也没告诉,过不了多久就拿出来看看。

第二天,当我在水跳板上淘米遇到小胖时,我的脸突然火烧火燎起来。我感到小胖看我的眼神似乎在说:“你捡到了我的发夹,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不敢和小胖说话,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晚上,我又把发夹拿出来,对着灯光照,那红蝴蝶仿佛翩翩飞舞的真蝴蝶。即使不戴,每天看看,也美得很呀。我真舍不得,又把它放回了抽屉。

这天,队长安排女孩子们到棉田里捉棉虫,怕有人磨洋工,收工时要检查捉虫量。我有点神思恍惚,捉的虫子明显量少。收工检查时,小胖过来悄悄对我说:“你的太少了,我的多,给你一点吧。”小胖不容分说,就将她瓶子里的虫子往我的瓶子里倒。我心里一热,差点脱口而出:“小胖,你的发夹被我捡到了。”

可我又把到嘴的话咽了回去,我愧疚地看看小胖。

小胖说:“没关系,我的虫子多着呢。”

回家后,我打开抽屉,又拿起了这个漂亮的发夹,左看看,右看看,可看着看着,发夹变成了一只烫手的山芋,烙着我的手。我睡不好觉,梦里总遇见小胖那询问的目光:你看到我的发夹了吗?

终于有一天,我把发夹还给了小胖,小胖双手捧着这个红色的发夹,高兴得又哭又笑,嘴里不住地念叨:“这是我的发夹吗?不是吧?哦,是的,是的。”失而复得的欣喜,让小胖一遍又一遍地亲着它,抚摸着它。看着小胖激动的样子,我悄悄地走开了。

这一晚,我在新铺的稻草褥上睡了一个好觉,我闻到了稻草的清香,我的心像一颗种子落进了土地,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和温暖。我看见,在一片金黄的稻草堆上,有许许多多的红蝴蝶在飘舞飞翔。突然,它们纷纷栖落在我们每个人的头上,张着翅膀,是那么美、那么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