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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奇的神木

来源:中国文化报 | 蒋子龙  2019年08月15日07:38

神木,是个县,而且是大县。不仅面积大,眼下人们最看重的经济体量也大,全国十大工业强县之一,或许还是唯一的医疗和十二年教育免费的地方——单这一项就够“神”的。

再来说说“神木”这个具有一股神秘魅力的名字的来历:神木古称麟州,据传城东南约四十步,有松树三株,大可两三人合抱,为唐代旧物,人称神木。

这可能真是一种传说,唐代的三棵大松树,在别处或许是了不得的宝物,在神木又算得了什么!公元前两千年,被称为“中国文明的前夜”,神木的石峁就建有巍峨浩大的城堡,也是目前所发现的“中国史前时期最大的城堡”。石峁古石城面积在四百万平方米以上,其规模大于年代相近的良渚遗址、陶寺遗址,属于我国北方地区“一个超大型中心聚落”。为了坚固城墙插进去的圆木,经过四千年的腐蚀风化,我看那露出的头部也够两个人合抱的。

规模宏大的石砌石城墙以及数量庞大的石峁玉器的出土,“显示出石峁遗址在北方文化圈中的核心地位,对更准确和深入理解‘古国、方国、帝国’框架下的早期文明格局,具有重要意义。”石峁遗址的发掘入选“世界十大田野考古发现”,并以实实在在的考古证据,支持中华上古时代的祖先,如三皇五帝等,是不是真实的存在,以及中国人喜欢以炎黄子孙自居有没有可靠的根据……

——谁敢说神木不“神”?

甚至,连被中华民族尊为母亲河、被疏狂大才李白称作“水从天上来”的黄河,进入神木县境内后,竟也变得姿态很低,一直在神木东部的边界与山西、内蒙古交界的大峡谷里静静地流泻。河面宽阔,水势也较大,却舒缓平和。我们一整天都沿着黄河边的公路跑,但要亲近她需下个大坡,有些河段的坡还很高很陡。

时值隆冬,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黄河却向我们展示了三种姿态:有的河段已经结冰,冰面上甚至可以走人了;有的河段却还漂浮着大小不一、规格各异的冰凌,忽急忽缓地向下游漂移;有的河段竟然没有一丝冰碴儿,是一河清水在奔流。滋润并界定了神木的一百公里河段,正处于黄河的中游,妩媚秀丽,水质清冽,无法与人们熟悉的浑浊咆哮的黄河形象联系起来。就连黄河滩上洁白的细沙,抓在手里有一种抓白面的感觉,柔软而细腻。如果非要以母亲比喻黄河,下游是战争年代历尽沧桑、性格暴烈的母亲,神木的黄河还是少妇。

在黄河河滩与公路之间,有近两百里长、时宽时窄的土地,这就是上好的“河滩地”,最是肥沃不过。有些整齐牢靠的地段(比如特殊年份雨季发大水不会被冲毁),就种庄稼,而大部分河滩地是一片片不甚惧怕旱涝的枣林。由于神木是“陕西省日照最多、生物辐射量最强的地区之一”,加上昼夜温差又大,枣个儿大肉多,含糖量高,这就是著名的陕北大枣。

然而,我在马镇以及沿途的枣林里,都看到有许多枣树上的枣子没有摘,已经变成干枣却仍旧顽强地挂在枝头,枣林的地面上也散落着许多干枣。我大惑不解,询问当地人,得到的回答却让我更加迷惑了:“去年秋天枣子卖不上好价钱,有些农民索性就不想费力气收枣了,挂在树上的早晚会掉下来,放羊的时候羊会吃,羊吃不了的就烂在地里当肥。”

我在农村长大,自小爱吃枣,也知道枣是好东西。在河北农村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有枣没枣也要打三竿子。”绝对舍不得树上还挂着一个枣没有打下来,更舍不得地上有个枣不捡起来。即使在今天,神木这些还挂着枣的枣树,如果是在京、津、冀,无论是城里还是农村,主人不要,也早被别人摘光了。卖不上好价钱就索性不要了,只说明一个问题:神木的农民太富了。

那么神木到底富到什么程度?只讲一个数字,是国家公布的数字:全国人均生产总值折合人民币五万元出一点头,北京十二点九万元,天津十一点九万元……神木十七点七八万元。想起一九八二年第一次访美,每当夜幕降临,看到他们的城市都在搞灯光秀,无论办公大楼、企业大厦,下班后人去楼空,却必须整夜灯火通明。我以为是极大的浪费,美国朋友却说,美国鼓励用电,也可以说鼓励浪费电,电造出来,是为了发光发热提供动力,不是为了节省的。后来这类事情在中国也见得多了,卖冰箱的砸冰箱,造电脑的砸电脑,生产牛奶的把几吨几十吨的牛奶倒掉……比较起来,用过剩的陕北大枣喂羊,让羊膘肥体壮、毛长肉好、入口不膻,还算是物有所值。

我确实在枣林里看到过羊群,以为它们是在低头吃枣林里的干草,原来是吃地上的干枣。神木的羊真是好福气。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在神木做头牛是很快乐的,拉车有拉车的歌,犁地有犁地的歌,牛的主人喝酒要唱歌,调情要唱歌,闲着没事更要唱歌……你想想,比南方的牛只顾低头拉车、闷声干活是不是要快活得多?

我们一路总是走走停停,因为路边常有奇观。比如在路边的两棵大树间拴根绳子,上面挂着刚宰的羊,或整只,或一分为二,肉质鲜亮,肥瘦适宜。快过春节了,扛半只回去过个好年!羊肉的主人蹲在道边,一手拿着个火焰喷射器似的东西,在一个一个地烧羊蹄子上的毛。神木有一种名吃,熏羊蹄儿,是下酒的好菜。

车行到神木东南部,看到前面左侧有一段美景,公路与黄河紧挨着,下道便是河滩,中间没有枣林或庄稼地,当地的朋友停车,让我们下车到黄河边拍照。车在公路的右侧停下来,当大家打开车门,却看到了另外如一幅画般的景致:在公路和山坡间不大的平地上,孤零零有一盘碾子,上面没有棚盖,四周没有挡板。但碾子看上去很干净,碾盘上均匀地铺展着白中泛点黄的黍子面,两个少年和一个女孩一边说笑一边推着碾子。碾子旁有位漂亮的少妇,手拿笤帚把碾到边上的黍子面扫回到碾盘的里面,旁边一个老婆婆把碾好的黍子面过箩,箩底剩下的渣子又倒回碾盘上继续碾磨……

四周没有村庄,也不像有人烟的样子,碾子旁有一条上山的小路,顺着小路向西望,是连绵起伏的峁塬……这碾子以及碾子旁边的人不像是真实的,毫无来由地出现在这里,很像是神话中的情节,是专门为了等我们或我们中的某个人……作家们好奇心重,先跟孩子们搭话,很快就跟少妇有了更广泛的交流:推碾子的一个少年和那个女孩是她的孩子,她看上去还年轻,竟有了这么大的两个孩子。丈夫在神木县城打工,她这是带着刚放寒假的儿女来住娘家,旁边站在石台子前箩面的老婆婆,就是她的娘家妈。

大家熟悉之后,少妇两次三番地邀请我们留下来,说明天早晨吃油糕。正在碾好的黍子面就是做油糕用的,这是神木一种著名的美食,类似天津的三大名牌之一的“耳朵眼炸糕”。我们一迭声地说着谢谢,却没有人接受邀请,我们是一个采风小组,要集体活动,后面还有安排。

少妇和她的孩子们,个个都一脸阳光,双颊上带着只有生活在乡间才有的自然红,明丽动人,快乐而朴实。他们的出现与黄河及周围的景色是如此的谐调,真的像一幅美好的风俗画。这盘碾子和这一家人,也极真实而生动地表达了神木的富足与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