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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花落下的声音

来源:贵州作家·微刊 | 罗芝芳  2019年08月15日08:30

01

早晨,雾气还末完全散尽,太阳像个鸡蛋黄若隐若现挂在天幕上。

我在冬日晨曦中醒过来。

我其实不想醒。我在醒梦中又见到了爸爸,他苍白着脸,佝偻着身子,一开口说话身子就抖个不停,像风烛残年的老树,在寒风中抖落一地的枯枝败叶。他对我说,迎娣,爸爸不在了,你就是这个家的家长,你要照顾好妈妈和弟弟妹妹。

我握着爸爸枯瘦的手掌,像握着一只鸡爪子,心里憋闷得慌。爸爸没得病时体壮如牛,一个人能担两百多斤重物。自患上结核病后,他的身体在短短几年内迅速垮掉,体重越来越轻,去世时不足60斤。

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滚落下来。迎娣,别哭,听爸爸的话,照顾好妈妈和弟妹。爸爸轻轻叹了口气,用手抹去我脸上的泪痕。我拉着爸爸的手不放,爸爸抚摸着我的头发,轻柔地说,乖。

窗外传来几声鸡鸣,天色已大亮。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从床上爬起来。

姆不在屋头。

意料中,我来不及多想,趿拉着毛线拖鞋走向灶房。灶房的墙壁塌了一半,我用晒垫遮住,但风仍从四面八方灌进来。我力气小,干不了泥水活,也无钱请工匠修补,只得任由墙体破败下去。灶上的小耳锅里还有半锅红薯稀饭,够我们三姊妹吃了。

我四处寻找着打火机,昨晚明明放在灶头上的,今儿竟似长了脚似的,不知跑哪里去了。我把灶房里的破家烂赢全挪了位置,才在一个老鼠洞前发现了打火机。许是老鼠以为是什么美味,衔到洞口,咬了几口,索然无味才扔在洞口的。

我拾来一把干柴禾,三两下点燃,随着火光亮起,灶房里有了生气。我急忙刷着锅准备着早饭。门外大黄“汪汪汪”地叫起来,我走出来看见村支书徐猪儿和另一个挎着箱子的中年女人从院门边走过来。大黄看见他们走近,呲牙咧嘴地叫着,我喝住大黄,大黄摇了摇尾巴,在我身边停下来,仍警觉地盯着他们。

迎娣,你姆呢?徐猪儿问道。

我努了努嘴,没回答。这不明知故问吗?村子里谁不知道我姆一天到晚不落家。早几年,爸和姆“躲生”弟弟时,徐猪儿常常到我家来催交计生罚款。我记得,那时天不亮,爸爸就将家里唯一的一头猪赶进屋后的砖窑里关住,并用柴禾将砖窑四周遮蔽得严严实实,跑到外面去躲避到天黑才回来。村干部到我家不见爸,只有姆和我们,无奈离去。我们正暗自庆幸,谁知屋后突然传来猪叫声。他们看了看我们,绕到屋后,掀开柴禾,看到了藏在柴禾后面的砖窑。徐猪儿打开窑门,将猪儿放出来。几个干部吆喝着,将这头猪赶去集镇上卖了,抵扣计生罚款。那一年,我家没有年猪杀,眼巴巴地望着别人家吃肉喝汤,我们守着一屋子清寒,过了一个寡年。

我还记得这档子事,对徐猪儿的态度就有些生硬。他见我不答话,讪讪地笑了笑,双手搓着:迎娣,我们今天来不是谈计生罚款的。你爸走了,你家里也没收入,村里想喊你家交罚款都没办法。叔今天走你家来,主要有两件事。一是村里考虑到你家的实际困难,决定把你家纳入低保。这样,你姆和你们生活就有了着落。二是基于你们母女几人都是结核病基因携带者,村里特地为你家安排了家庭医生,定期监测你们的服药情况。这样啊,你姆和你们几姊妹不至于走你爸的老路。我一听他提到爸爸,眼泪花在眼眶里直打转,忍了忍才没掉下来。

同来的中年妇女放下箱子,和蔼地拉起我的手:你就是迎娣啊,我是李医生,你也可以叫我李嬢嬢。以后要乖乖听嬢嬢的话,按时服药。这样,你的结核病才能治愈。她的声音软软的,糯糯的,像我家灶堂里温暖的火苗,照得我心里头暖暖的。我面色和润下来,乖乖地让她给我量体温、测血压、听肺部锣音。

忙碌一番,徐猪儿和李医生交待了又交待,才离去。

我抬腕望了望电子表上的时间,已经9点10分,离上学时间不早了。我赶紧跑到里屋去叫弟妹起床。

来娣,如意,你们快点起床,吃了饭去上学,不然要迟到了哦。我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提着火钳,站在床边大声嚎叫着。我觉得自从爸爸去世后,我成了这个家的“家长”后,就变成了一个说话瓮声瓮气,性子泼辣的“小米椒”,一点都不温柔。其实,我只是一个13岁的小姑娘。

来娣很利索地将衣服穿好,开始打水洗脸;如意还在床上磨蹭着,不想起来。我一把掀开被子,拎着耳朵就将他从暖融融的被窝里扯了出来。

姐,疼,疼。如意咧着嘴直叫唤。

谁让你总是赖床啊?我恶狠狠地将如意的衣服扔过去,并将他从床上拉到地上。

姐,你就像个巫婆。如意对着我翻着白眼。

你说谁是巫婆?我将手里的火钳对着他扔过去。

如意没防备,火钳直直地砸在脚背上,顿时起了一个鲜红的印子。

田迎娣,你就是最最恶毒的巫婆。如意只有生气时,才会连名带姓称呼我。此时,定是痛极了,才会口不择言。

我懊恼到了极点。但“对不起”三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我试图去摸摸他受伤的脚,他受惊地躲开了,嘴里鸡拉乌叫:你嫌打得不重?

我懒得管他,捡起地上的火钳,转身往灶房去了。

来娣洗完脸,正在灶房取碗盛饭。我过去帮着她,一人舀了一碗稀饭,站在灶台前就着咸菜吃起来。

如意生够了气,也过来吃饭。我们不像其他小孩,赌了气可以不吃饭,自行去校门口买零食吃。我们没有哪个闲钱。所以,即使如意受了气,饭还得照吃。填饱肚子才是硬道理。

我不管他,自行吃了饭,背着书包去了学校。

02

我在家里排行第二,学名叫迎娣;头上有一个姐姐叫招娣,脚下有一妹一弟,妹妹叫来娣,弟弟叫如意。按照村民们的说法,我们是超生游击队,也就是所谓的葫芦娃。

我爸属于老光棍系列,因为家庭贫困,40多岁了还没有找到老婆。

姆是爸爸捡来的。

姆是傻子,用农村人的话说,吃饭都不晓得放碗。姆被家里人赶出来后,在村子里四处游荡。某天游荡到了我们村子,跑到别人家鸡圈里捡鸡蛋吃,被村民们提着木棒驱赶,慌不择路中跑进了我家院子。爸爸听到响声,跑出门来,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从院墙上翻下来,对着他“呵呵”地笑。爸爸动了恻隐之心,将姆扯进屋,舀来一盆水给她洗脸。清洗干净的姆露出清秀的脸庞。望着面前清丽的女子,爸爸心里陡然生出一个念头:难道这是上天送给我的媳妇?

爸爸将姆留了下来。40多岁的老光棍已经到了“贫不择妻”的地步了,他不在意她的傻,只要能够为他传宗接代即可。

没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也没有三回九转、彩礼烟钱,甚至都没有摆酒宴客,爸爸把姆留在家里就算成了一家人。

成了家的姆仍没消停,她还是每天在村子里东游西晃。饿了就跑到别人家里翻找东西吃,累了就倒在公路边、田埂上、垃圾筒或是柴草垛上睡觉,到了晚上才会晃悠着回到家来。丢了东西的人家找到爸爸要赔偿,脾气暴躁的爸爸揪住姆就是一顿暴揍,姆“嗷嗷”叫着四处躲避。挨了打的姆窝在阶檐坎上睡一觉,第二天又晃悠着出了门。

爸爸无奈,出门干活时将院门锁上才敢离去。但往往是,等他回来,姆早也不知所踪。

爸爸气疯了,在村子里四处寻找姆的踪迹。终于,在乐民河边一处小吃店前将正在偷东西吃的姆抓个正着。他扯着姆的头发,将姆拖着,一路从乐民河边拖到家里。姆疼得呲牙咧嘴。围观的人群从乐民河一直跟到我家院坝。爸爸将姆拖进院墙,像死狗一样扔在地上,狠狠地朝着她的屁股踢了两脚,还不解气,转身回屋里找了根拴狗的铁链子将姆捆起来,拴到门前的槐树上。

姆终于消停了,她被爸爸拴在槐树上,活动范围仅限于铁链子长度所及的地方。她没有办法解开铁链,便也在院子里安宁下来。她会和墙角的蚂蚁玩,她用一根小棍伸进墙角的泥土里,将蚂蚁赶出来,驱赶着他们在地上爬来爬去,她看着他们“呵呵”地笑。

姆被爸爸拴在院子里8年,相继生下四个儿女,直到终于生下儿子如意,才完成爸爸赋予她的传宗接代的使命。爸爸解下了姆身上的铁链。重获自由的姆像一个与世隔绝多年的囚徒,她奔跑在四野里,用双手拥抱着久违的大自然。生了孩子的姆虽然思想昏沌,但隐藏在身体里的原始的母性爆发出来,她在外面逛一会就会回到家,守着自己的孩子。有时,在外面捡到好吃的,也会带回来给孩子们吃。

岁月随着乐民河的水涨了又涨,我们艰难地生长着。在村子里,我们没有名字,村民们见到我们,都统一称呼“傻子家的”。有时,为了区分大小,在后缀名上加上老大或是老二。时间长了,我们真正叫什么,没有人记得。但只要说是傻子家的,人人都知道。包括我爸,没与姆成家时,他还有名字,叫田顺发。姆出现后,村民们统称“傻子家的”。

不知何时开始,傻子家的田顺发得了肺结核。不仅他自己,家里的4个孩子全部被传染。我曾经查过医书,据解释,结核病是由结核分枝杆菌引起的慢性传染病,可侵及许多脏器,以肺部结核感染最为常见。排菌者为其重要的传染源。人体感染结核菌后不一定发病,当抵抗力降低或细胞介导的变态反应增高时,才可能引起临床发病。若能及时诊断,并予合理治疗,大多可获临床痊愈。

在古代,结核病俗名痨病,根据症状特点名称有肺瘘疾、劳嗽、急痨等。清代李用粹《证治汇补》对结核病的描述:“痨瘵外候,睡中盗汗,午后发热,烦躁咳嗽,倦怠无力,饮食少进,痰涎带血,咯唾吐衄,肌肉消瘦”等,人们谈肺色变。

作为地地道道的农民,爸爸信奉的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经验。凭经验,他觉得自己年轻,身体壮实,平日连个头痛脑热的毛病都没有,这点小毛病算什么?所以,爸爸还是和原来一样,不吃药不隔离,该吃吃,该喝喝。直到某一天,他发现自己连担水都挑不动了,一咳嗽就大口大口地喘粗气,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棉花,咳不出来,咽不下去。他爬在床上用力地咳,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了,整个身子抖得像抽风箱,竹床随着爸爸的咳嗽在“簌簌”作响。

村民们渐渐知晓了我们一家人的病情。人穷志短,在村子里本就没有地位的我们,因为染病,村民们更是退避三舍。

傻子家这回老火嘿,几爷子都着肺病了,听说好不了了。村子里的妇人们聚在一堆,边嗑着瓜子,边数着长短。

田顺发也够霉的,好不容易捡到个傻子媳妇,谁知命不长。

我们去看看嘛,几个娃儿可怜。

去不得,要传染的。

妇人的嘴巴最是厉害,说话像吐枇杷籽。经过他们的谣言惑众,村民们视我家为牛鬼蛇神。大家自发的将我们隔离开来,在百来户人家的村子里,我家成了一座孤岛。

我们走过的田埂,村民们撒上新鲜的石灰;面对面对撞过,村民宁愿绕行也不愿与我们撞上;谁家红白喜事,主人家会事先给爸爸打招呼,让我们别去触霉头。在这种窒息的冷漠里,爸爸不按医嘱服药,天天借酒浇愁,终于将一个普通的肺结构拖成了耐多药结核病。不到2年,爸爸过世了。

爸爸过世后,姐姐招娣忍受不了生活的重担和村民的白眼,离家出走。2年多来,杳无音信。13岁的我,成为这个风雨飘摇的家中唯一的顶梁柱。

03

我就读的学校在一座小山堡上,四周是茂密的柏树林。据说这些柏树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树干粗壮得需要几个大人才能合围过来。红瓦灰墙,松柏苍翠,校舍掩映在树荫中。外人不注意看,很难发现林荫里还隐藏着一所百年老校。柏树盘根错节,树下怪石嶙峋。早些年,到了冬天,天气寒冷,淘气的学生便将柏树的皮剥下来,制作成火把,点燃取暖,教室里常常被弄得乌烟瘴气,火灾隐患明显。校方出于安全考虑,对以树皮取暖的学生严管重罚,治住了一众顽劣学生,才保住了这上百棵千年古柏。

离上课时间还早,我像往常一样准备先到教室将昨天从图书室借来的《平凡的世界》看完。教室的门虚掩着,里面静悄悄的,我纳闷着,今天怎么了?同学们都去哪了?管它呢,安静的场所正是自己需要的,可以安心看书。我一把推开门,刚跨进去一只脚,门顶上的东西“哗啦啦”砸下来,乱七八糟的垃圾倒在我身上、脸上,我被砸蒙了,呆愣着。

“扑”的一声,同学们哄笑着从角落里跑出来。

田迎娣,我说你咋就这么霉呢?进来这么多人,就你一个人中招。王二炮嘻嘻笑着。

就是嘛,你可以去买彩票了。张大头附和着说。

你们有没有创意?都玩滥了的把戏。张宇轻蔑地说。

你们欺负人是不是?我从疼痛中回过神来,拿起扫帚扔过去。

田迎娣,你还打人不成?王二炮挤过来,指着我鼻子问道。

我就打人了,你要怎样?谁叫你们欺负人。我将扫帚捡起来,重新扔向这群恶劣少年。二炮将扫帚夺过去,跳上桌子,居高临下地望向我:田迎娣,你有本事上来打我呀。

我气急了,拉开桌子跳了上去。我刚跳上去,二炮跑向另一张桌子,我追过去,他又跑向另一张桌子。

围观的同学越来越多,大家都在手舞足蹈地吆喝着。二炮肥硕的身躯在桌子上窜来窜去,我在摇摇晃晃的桌子上惊魂未定。

他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

追了几圈,二炮站在教室最后面的桌子上看着气喘吁吁的我,吐舌作怪:小妞,过来抓你大爷啊!

围观的人群轰堂大笑。

我又急又气,着急追过去,桌子晃了几晃,我一个踉跄,从桌子上仰面八叉摔到地上。

又是一阵爆笑。

我摸着摔得生痛的屁股,忍了忍即将溢出眼眶的眼泪,一瘸一拐走回座位上。

围观者无戏可看,“唉”了声四散离开。

我在桌子上爬了10多分钟,平复了一下受伤的情绪,伸手去拿课桌里的书本。我的手刚伸进去,触到一个凉凉的软软的东西,心中一惊,手像触电一般缩回来。镇定了一下心神,我用力将书本抽出来,随着“哗啦啦”的声音,伴随课本掉下来的,还有一只癞蛤蟆。

我吓得半死,双脚跺跳着,嘴里胡乱叫着,本来安静的教室被我的叫声炸沸,大家的目光齐唰唰照过来。

谁这么缺德,居然将癞蛤蟆放在田迎娣的课桌里?大家交头接耳,又一齐把目光投向二炮。

不是我哈。二炮一脸无辜。

大家又看向张大个。

也不是我。张大个把手举起来。

我不管是你们哪个,不要玩过头了哈。张宇站起来说。

这件事我必须告诉秦老师。我眼泪汪汪地说。

你告啊,我看秦老师能不能查出是哪个干的?刘二妮满不在乎地说。

这件事的处理结果是秦老师处罚王二炮、张大个等几个顽劣学生,每人抄写10遍校规。我明白,他们欺负我,除了出身,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学习好。对于差生来说,优生几乎是他们的天敌,是他们共同的对手。所以,他们联起手来,千方百计欺负我。他们哪里知道,我是用生命在学习,就像《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平,无论生活环境如何恶劣,他从没放弃过学习。他认为,读书才是他通往理想王国的天梯;而我呢,读书才是我唯一可以摆脱困境,走向未来的一丝渺茫曙光。于是,他们玩手机时,我在读书;他们泡网吧时,我在读书;他们打游戏时,我在读书;他们吃喝玩乐时,我还在读书。读书,是我唯一快乐的源泉。

我喜欢上秦老师的语文课。秦老师满腹经伦,她上课从不用讲稿,也不提前在黑板上作笔记,而是引经据典,博古论今,一堂课被她上得活色生香。我们常常沉浸在她生动、活泼的讲解中,忘记了下课时间。她讲解完了,喜欢与学生互动,而我成了她每节课必提问的学生之一。

这天,课上到一半,我感觉小腹微痛,下体似有什么粘热的液体流出来,凳子上粘乎乎的,我还没来得及多想,秦老师点名让我站起来回答问题。我脸上虚汗直冒,站也不是,不站也不是。“田迎娣,站起来回答问题呀?”秦老师又叫了一声,众目睽睽,我只得站起来。后桌的张大个“哄”地笑出了声。“笑什么,严肃点。”秦老师厉声喝道,张大个忍住笑,但仍能听见他难抑的笑声断断续续地从掌缝中传出来。

我声如蚊音,大脑一片空白。

秦老师不解地望了望我,对我的表现不甚满意,但还是挥手让我坐下。

整节课我惶惶不可终日,既担心身体出了状况,又担心秦老师的态度。

好不容易捱到下课,秦老师离开后,我转过身怒不可遏地对张大个说:你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张大个乐呵呵地递过一面镜子,你照照屁股。

我以为他又要恶作剧,将手里的书扔过去。

我说真的。张大个忍住笑,把镜子递过来,爱看不看,好心当成驴肝肺。

我将信将疑接过镜子,扭着腰往镜子里瞧去。这不瞧还好,一瞧之下,我又羞又气将镜子“啪”一下甩给张大个。

镜子里,我白色裤子上一片鲜红,耀眼夺目。

我又气又急又怕,一把扯过书包,遮挡住屁股,转身就往教室外跑去。

那天下午,我们民乐中学的大多数学生以及乐民河边的大多数村民,都看见我用书包挡着屁股,以一种很怪异的步伐走回家。

回到家,我把书包扔在床上,躺在床上默默想心事。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那时,我还没有例假的概念,我的傻子姆没有教过我,班上的女同学从没有在我面前谈论过。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今后我如何面对张大个?

我在床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半梦半醒间,听见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来:迎娣,你今天没去上学吗?我睁开眼睛,看见李医生坐在床边,慈爱地看着我:怎么了,不舒服吗?我无力地挪了挪身子,摇了摇头。李医生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拿出听诊器抻到衣服里面听了听,然后望着我说:没什么异常啊?怎么了,跟嬢嬢说说。李医生的声音很温柔,我被她的声音牵引着,不由自主地向她坦承面对的困惑和不安。

傻丫头,你来例假了。李医生仍是温言说着,莫惊慌,嬢嬢这就去给你买卫生巾。

李医生说完,转身出门骑上摩托车向村边小卖部开去。我望着她的身影,莫名感到一种安全。自从爸爸去世、招娣离家后,我不得不变得坚强和勇敢,从没有人教过我,一个女孩成长要经历些什么。我正出神发呆,李医生已经回来了,她拿出两包包装上印着长着翅膀的天使的东西给我,“嬢嬢教你,像这样贴在裤子上,就不会弄脏裤子了。”我按照她的示范,进里屋将脏裤子脱下来,换上干净衣裤,并将卫生巾贴在了裤子上。

是不是好多了?看到我换上干净衣裤后,神色好了很多,李医生欣慰地问道。

我点了点头。

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每个女孩都会经历,说明迎娣长大了。李医生的声音很温柔,像妈妈,我想沉沦在这片刻的安宁里。

迎娣,这是我提过来的鸡蛋和牛奶,你们几姊妹都需要补充营养,身体养好了,疾病才会跑得远远的。李医生把鸡蛋和牛奶从摩托车上提下来,叮嘱道:每天都要吃啊,不要舍不得。我听着她的嘱咐,心里酸涩无比,以前爸爸在时,我们家养了几只鸡,生下的蛋都被爸爸拿到集镇上去卖了当盐巴钱。我们只有过生日时,才可以得到一个鸡蛋吃。李医生见我发呆,过来拉了我一把:想什么呢?傻丫头,以后家里有什么困难,你都可以跟嬢嬢讲。还有,一定要记得按时服药啊。

我点了点头。李医生看见我搭在床头上的衣服破了一个洞,她从柜子里找出针线盒,认真地缝补起来。我坐在旁边看着她穿针引线。她一边缝补一边和我拉着家常。多少年了,家里没有来过客人。我也没有和父母以外的生人聊过天。家里的、学校的,凡是我想知道的,我都向她认真地询问,她很耐心地回答我的每一个问题。她的声音很温柔很动听,像经常在我家门前的那棵桃树上唱歌的鸟儿的声音,悦耳极了,动听极了。在冬日余晖里,她的脸上笼罩了一层光芒,很圣洁,像玛丽亚圣母。

妈妈,我在心里轻轻喊了一声。

04

当春风拂上校园的古柏,学校围墙后边的油菜染上金黄时,早春三月的阳光照在斑驳的琉璃瓦上,秦老师在讲台上讲解着《少年闰土》: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提一柄钢叉,向一只猹尽力刺去,那猹将身一扭,从他的跨下逃走了。在秦老师的描述中,我的脑海里呈现出少年闰土的形象。

正在这时,教室后面的学生一阵骚动,窃窃私语着。我转身望去,窗外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我的傻子姆手上提着一个黑色的蛇皮袋子,蓬头垢面,正向着教室里张望。

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只感觉一股凉气从地板钻进脚底,又从脚底弥漫至全身。虽然是早春时节,天气一日一日暖和起来,我却似掉进了一个冷窟窿里,感觉到了浸骨的凉意。

姆似乎看到了我,眼神中透出一丝光亮,冲着我咧着嘴笑。我垂下头,回避着姆的目光,心底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说:姆,你快走吧。啊,你千万不要认出我。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变得难熬,姆站在教室外面一动不动地瞅着我。下课铃声响起,秦老师收拾教具离开教室,安静的教室就像滚烫的油锅里突然滴进了一滴冷水,炸开了锅。

后面几排的男生在王二炮的带领下,径直从后门出去,像看稀奇样将姆围住。姆从口袋里摸出几个黑乎乎的东西,口里念着:迎娣,姆给你带核桃来了。

田迎娣,你妈喊你回家吃核桃。张大个对着我挤眉弄眼,我站在座位上羞愧异常。

迎娣,姆给你好吃的。姆伸出手,乌漆马黑的手掌心里,几个烂核桃被她攒出了水。

我....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想说什么,却没有声音发出来。

田迎娣,你姆叫你呢?在王二炮的起哄下,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开了。

哈哈,原来田迎娣的姆是傻子。

平日里你看她那得意样,尖子生又怎样?还不是傻子生出来的。

就是嘛,假清高。

我的耳朵里嗡嗡声一片,周围全是讥笑和调侃。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再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我从围观的人群中挤过去,用力拉起姆的手往外面跑去。

疼,疼。姆疼得咧着嘴,我不管不顾,扯着她的手一口气跑到教室后面的柏树林里。

你嫌我受的气还不够吗?我愤怒得声音都变了调。

迎娣,乖,姆给你好吃的。姆拿起一个核桃递给我。

谁稀罕你的臭核桃?我猛地扯过姆手里的袋子,将核桃全部扔在地上,双脚使劲地踩着,我让你送核桃,我让你送核桃!

嘿嘿,好玩。姆看到我踩核桃,也学着我的样子,用脚踩着核桃,重心不稳,一下摔倒在地上。

迎娣, 疼。姆倒在地上,手摸着屁股,像小孩子一样耍赖。

你还知道疼吗?你看你像个妈妈吗?我的泪终于忍不住决堤而下。

迎娣,不哭。乖,这些都给你。姆捡着地上的核桃。

谁要这些烂东西,你离我远点,我不想看见你。我使劲推着姆,姆赖着不走。

你走不走,走不走?我捡起地上的核桃使劲朝着姆扔过去,一个个核桃打在姆的脸上、身上。

姆仍是不走。

我气急了,捡起地上的小石子向她打去,不许你再来学校,听到没有。我边扔边哭,泪水迷糊了视线。我的手胡乱在地上抓着,抓着什么就扔什么,直到一双手抓得血肉模糊 ,穿心的疼痛让我从迷乱中惊醒过来。

姆不知什么时候走了。也许,我真的把她打痛了。

阳光透过柏树的缝隙照在我身上,透着丝丝凉意。我靠在树干上,望着林荫间斑驳的阳光出神,丝毫没有留意到一个人影站到了面前。

你叫田迎娣吗?清脆的声音唤回了纷乱的思绪,我将散乱的思想收回来,目光聚集在问话的人身上,她穿着桃红的开衫,头发高高地束在脑后,皮肤吹弹可破,双目炯炯地望着我。

恩。我点了下头。

我叫杨阳。杨柳的杨,太阳的阳,这个学期才从航天子弟学校转到民乐中学。刚才那一幕我都看见了,你不要难过,每个人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但可以决定自己的未来。

恩,你说得对。我一定要努力学习,考上高中,考上大学,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站起来,仿佛找到了知音般。

恩,我们是自己的主人,不要做情绪的奴隶。杨阳说得慷慨激昂,我被她的情绪感染着,心里的忧伤减轻几分。

我们做朋友吧!杨阳伸出手,诚挚地望着我。

我望着杨阳伸过来的手,迟疑着,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冒出来:我姆是傻子,你介意吗?

我不介意!

我爸爸死于肺结核,我也有可能被传染了。

我不介意!

还需要验证什么吗?当友谊来临,不用怀疑,张开双臂吧。

那个下午,一定是我人生中最最快乐的时光,比考第一名还要让人兴奋。因为,我有了人生中第一个好朋友。她不在乎我的出身,不在乎我的疾病 ,不在乎世俗的眼光,她愿意与我携手面对青春的风雨,共同对抗成长的烦恼,一起走向光辉灿烂的明天。

当我和杨阳手牵着手走进教室的时候,我们像古罗马战斗场上的斗士,迎接着或询问或疑惑的目光,所有人不可思议地望着我们。杨阳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感受着她手心传递给我的力量,在她的鼓舞下,我仰首挺胸,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回到座位上。

阳光像个精灵,万物在它的照射下恢复生机,连空气中的灰尘都有了花香的味道。

阳光真好,三月真好。

05

这个周末,杨阳要来我家玩。

星期五最后一节课时,杨阳神秘地递给我一张小纸条。我用课本遮住纸条,小心翼翼地展开,只见纸条上写着一行娟秀小楷:迎娣,我给爸妈讲了,这个周去你家玩。我的心里涌起一阵难言的甜蜜,迅速在纸条上回应:我家里很穷,你在意吗?我将纸条折成一只漂亮的纸鹤,忐忑不安地递给杨阳,心里五味杂陈,既盼望她去,又希望她不去。

片刻后,纸条传递过来:我不介意。后面是一个大大的笑脸。我放心了。

我回道,我先回家去准备,你明天早上再过来。

她又回了一个笑脸。

星期五放学后,我就开始准备。我动员来娣和如意把院子四周彻彻底底清扫一遍,来娣负责清扫院坝,如意负责清除杂草,我负责将乱七八糟的柴草重新码放在院墙角落里。

姐,是有什么重要人物要来咱们家吗?如意好奇地问。

恩,姐姐的同学要来咱们家玩,你们都给我好好表现。我语气里抑止不住喜悦和骄傲。

是好朋友吗?这些年咱们家除了村里的干部登过几次门外,都无人踏足。姐,你真幸福。来娣抹着脸上的汗珠,满脸羡慕。

你一天就使嘴让我们干活,也没糖吃。如意将地里的草铲得到处都是。

一天就知道吃,你是猪吗?我佯装生气,轻轻地拍了一下如意的小脸蛋,如意将脏兮兮的小手往我脸上抹,我白晰的脸上印上了黑糊糊的小手印。

姐姐是丑八怪。如意嘻笑着将地里的草扔向我,我笑着扔回去。

早春三月的农家小院里,传来了久违的笑声。

我们三人分工协作,抬的抬,洗的洗,扫的扫,忙活了整整三个时辰,终于将破败的屋子收拾干净。破烂的窗户用薄油纸钉住了,黑斑的墙壁用白纸糊了,水泥地用水冲洗过了,光滑得能照出人影。床单、被套全部浆洗了,正在院子里的竹杆上随风飘扬,就连堂屋那张破旧的木桌上,也铺上了崭新的桌布,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子。来娣折了几株桃花,插在瓶子里,放在桌上,一室暗香,春意盎然。

我房前屋后转了几圈,再三确定没有任何疏忽和遗漏,才放心地关上院门,安心地迎接明天的到来。

一夜无眠。

第二天,我很早就醒了,我将来娣摇醒,让她带着姆去伯母家住两天,等杨阳走了,她再带着姆回来。我不想杨阳第一次来我家,因为姆发生不愉快的事。虽然杨阳说她不在乎,但我在乎。

安顿好了一切,我便关上院门,走到乐民河边去迎接杨阳。

我心情好极了,对着路上的每个人微笑,认识不认识的,我都和他们打着招呼。

微风拂面,是吹面不寒的杨柳风。

河堤两岸种满了油菜,花开时节,满地金黄,空气中流布着淡淡的清香,阳光和询地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呼吸着醉人的芬芳,脚步轻快地走在乡间的河堤上。远远地,我看到一个穿着桃红衣衫的女孩正往河边走来。

杨阳,这边。我挥舞着衣袖,大声呼喊着,河滩上一对白鹤被我的叫声惊动,扑棱着翅膀剪破春色,向着迷蒙中飞去。

迎娣,等急了吧。杨阳向我飞奔而来,她的脸在春日里娇艳无比,似一株明媚的春花。

我怕你不认路,便走到河边来接你。我对着好朋友露出灿烂的笑容。

脚是江湖,嘴是路呀。杨阳向我伸出手。

我牵起她的手,迎着满目春色走去,四野的花争相怒放,仰起笑脸迎着春风,舒展着沉睡了一个冬季的腰身,在春日里,向我们展示着各自的妩媚。杨阳对农村的一切都好奇,她在河堤边走走停停,这里瞧瞧,那里看看。一会在花丛中与蝴蝶嬉戏,一会又与流水对歌。我采来野花编织了2个花环,给杨阳一个,自己戴了一个,我们俩手牵着手,走过长长的河堤,走在三月的春光里。

那个阳光醉人的午后,乐民河两岸的村民看见我牵着一个女孩的手回家。他们知道,终于有同学肯来我家玩了。

很快到家了。如意早早侯在门前,杨阳将手里的食品袋子递给他。

谢谢姐姐。如意接过袋子,转身跑外面去了。

我给杨阳倒了一杯水,便忙着做午饭了。

迎娣,想不到你还会做饭。杨阳望着我熟练地系上围裙,在灶台上忙乎,惊奇地问。

对于农村孩子,这只是小菜一碟。我不以为意地说,我6岁就帮着大人做家务了。

你真了不起。杨阳由衷地赞叹。

环境所迫。我的神色有些黯然。

寒门出将才。杨阳一边说,一边往灶堂里填柴禾。

饭菜很快上了桌,一盘红烧洋芋,一盘清椒肉丝,一碗西红柿鸡蛋汤。如意不知跑哪里去了,我和杨阳坐下来吃饭。我小心翼翼地望着杨阳,生怕饭菜不合胃口。

恩,真不错,比我妈妈做的菜还好吃。杨阳吃了一口菜,由衷地说。我放下心来。

饭后,我搬了一张桌子到院角的桃树下,摆上茶水,和杨阳坐在树下边读书边喝茶,小院茶几,满院芬芳,传来朗朗笑声。杨阳随口吟唱一首元词:你侬我侬,感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碎,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念得什么呀。我用手拍打着杨阳的头。

这像不像咱们的友谊啊。杨阳歪着头笑问。

没读过这首词,貌似不像。我认真回答。

呵呵。杨阳笑得花枝乱颤。

笑什么?我用手挠着杨阳的胳膊。

其实这是描写爱情的。杨阳笑开了,迎娣,你有没有喜欢的男孩?

什么跟什么啊。我羞红了脸,站起身准备去拍打杨阳,她急忙逃开,在院子里又笑又闹。

春日午后,破败的农家小院里欢声笑语不断,惊落了一地桃花,树上的鸟儿也惊动了,啁鸣着,声音婉转。

06

也许有了伴的路,青春变得不迷茫。有了杨阳这个好朋友,我对未来开始有所期待。我觉得,以前所有受过的委屈,只是上天为了磨练我,然后将杨阳这个女孩赐予我。于是,我格外珍惜这份友谊。

迎娣,你不是爱读课外书吗?这些都是我从家里带来的,都给你看。如果你还嫌少,改天带你去我家里看个够。杨阳将一撂书放在我的课桌上,花花绿绿的,有《巴黎圣母院》《雾都孤儿》《少年文艺》等等。

谢谢你,你太好了。我惊喜地翻起来,完全沉浸在书的世界里。

周末,杨阳便带我去了她家。她家住在航天小区里,父母均是工人。航天工业属于军工企业,早些年企业红火时,厂里有上万名工人,来自全国各地,说的都是普通话。每到下班时间,厂里的大喇叭里播放着流行歌曲,工人们骑着自行车整齐地从工厂里出来,那阵势,直叫周边的村民羡慕。大人们经常教育自己的子女要好好读书,长大了到航天厂里当个工人,端上铁饭碗。厂子里有医院、商店、学校,工人们生活在厂区,基本不与外界接触。若不是杨阳从子弟学校转学到民乐中学,我这辈子都不可能认识厂子里的人。

杨阳父母为人很随和,说话客客气气,很有涵养,让我一扫来之前的拘谨和不安。

杨阳带着我来到她的房间。房屋里有很大一壁书柜,占据了一整面墙壁,密密麻麻装满了各式书籍,让人眼花缭乱。我恍若走进了书的海洋,贪婪地吸吮着书的精华。

大姐,拜托你不要用这种眼光望着它们。如果你喜欢,我全部送给你。我爸妈一天就让我看书,我烦都烦死了。就你这书呆子,还喜欢看书。现在的小姑娘,都不玩这个了。杨阳一边说,一边拉着我的手去看她的百宝箱。

所谓百宝箱,不过是一个装着各种各样首饰和化妆品的匣子。不过说真的,长这么大,除了在商店里看到这些瓶瓶罐罐,我还真没沾过这些东西。一是没闲钱买这些东西,二是即使有闲钱,也不会买这些。

看呆了吧!杨阳对着发愣的我问道。

这是每个女孩子都梦想拥有的东西吧。我回答。

那你的梦想是什么?不会除了读书还是读书吧。杨阳问我。我哑然。我的梦想是什么呢?梦想有个温暖的家,有个疼我爱我的爸爸,有个正常的妈妈。可这些都很奢侈。除了这些,我还能梦想什么。梦想像灰姑娘一样穿上水晶鞋吗?不,我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按照爸爸的临终托付,好好读书,照顾好姆和弟妹。

别傻乎乎的站着。来,我给你变变妆。杨阳拉回失神的我,把我按在凳子上,拿出瓶瓶罐罐里的东西往我脸上抹,我一动不动坐着,由着她摆弄。

不多会,镜子里出现一个烈焰红唇的女郎,吓得我双手不自觉地就往脸上擦拭。

别动,多漂亮。杨阳端详着镜子里的我,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

你等着,我去找件衣服给你换换。杨阳转过身,在衣柜里翻箱倒柜,不多会,将一件白色的公主裙拿过来对我说道:迎娣,穿上这条裙子,你一定是最漂亮的公主。

我拗不过杨阳的哄劝,换上白色的裙子,杨阳重新将我拉回镜子前。镜子里,一个美丽绝伦的身影出现,我不相信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原来,美靠衣装这句话是真的。在镜子里,我美丽得像个公主。

迎娣,你真美。杨阳忍不住赞叹。

谢谢你,杨阳。你不仅给了我世界上最纯洁的友谊,还让我看到自己美丽动人的一面。

迎娣,相信自己,你一定是最棒的。杨阳对着我微笑。

恩。我露出会心的笑容。

这套公主裙就送给你了。杨阳又说。

不行,太贵重了,我不能要。我极力推托着。

我说可以就可以,不能推。如果你觉得过意不去,就帮助我补习功课。杨阳望着我的眼睛,坚决地说。

我重重点了点头。

傍晚时分,杨阳带着我去厂里的露天电影院看电影。在乡下,电影是稀罕物。天还没黑,急切的人们早早地吃了饭,心急火燎地从各个村子聚拢来,或唱着小曲,或吹着口哨,三五成群地说着笑着,都想早点赶到电影院占据一个好位置。父母没有闲钱让我们看电影,便跟着大人赶到邻近山坡上,占据有利位置,隔着屏幕“听电影”。但是,逃票的人太多,而有利位置早被附近的人们占了。大多时候,是找不到好位置的。于是,三五成群准备逃票的人便在电影院周边溜达。电影院前后有四个门,等到电影放到一半,守门的人也会跟进去看电影。趁这空隙,小孩子便偷偷溜进电影院里,可以看到一半的电影。

电影散场时,人们潮水般涌向门口,我被人潮挤得东倒西歪,杨阳紧紧攥着我的手,我和她被人们挤着拥着,像两滴水滴,随时有被挤散的可能。下台阶时,我没法看清路面,脚重重地别在石阶上,扭伤了。我按住受伤的脚,痛得眼泪直打转。

迎娣,你怎么样?杨阳一脸焦急。

脚扭伤了,走不了路。我吸着气说。

来,我背你去医务室。杨阳蹲下身子欲背起我。

你背不动我,我试试能不能走。我挪动一下脚,钻心的疼痛,动一步都困难。

还是我背你吧。杨阳再次蹲下身子。无奈,我只得爬在杨阳背上。

她吃力地背起我往厂区医务室走走。没走几步,就累得气喘吁吁,只得将我放下来,站在路边不停地喘气。

算了,还是我自己走吧。我于心不忍。

没事,我喘口气再走。杨阳固执地摆摆手,再次背起我,蹒跚而行。

我爬在杨阳背上,听着她粗重的呼吸声,心里百感交集。

就这样,走走停停,两公里路程,杨阳用了差不多40分钟才将我背到医务室。

医生对着我的脚揉揉按按,经过一番折腾,勉强能走动。杨阳扶着我,走在厂区空旷的道路上,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两个晚归的少年在路灯下莹莹而行。

07

七月半,鬼乱窜。

冷清的节日过后,小山村接连下了几场雨,一场秋雨一场寒,秋雨冲散了夏天空气里残留的余热,天气完全凉了下来,村边的树木偶尔残叶飘落,人们也开始添加衣服了。

放学后,我拖着疲惫的身子,步履蹒跚地走回家。来娣已经回来了,在院坝边做着作业。我把书包放下来,转身去灶房。

姐,我已经把饭做好了,就是不会炒菜。来娣抬起头对我说。

知道了,你去找找如意。我边说边麻利地刷洗着炒锅。

来娣应了一声,放下书本出门找如意去了。

姆不在家。有她不多,无她不少。对于她的行踪,我们都习以为常,我也用不着管她,只需管好来娣和如意即可。爸爸不在了,招娣走了,这个家就我最大,我是来娣和如意的支柱。

我刚把炒好的土豆丝铲出锅,屋外传来来娣焦急的声音:姐姐,如意掉堰塘里了!

什么?我急忙奔出来。

如意和几个孩子去堰塘边玩水,掉塘了。来娣脸都吓白了。

我顾不上解下围裙,三步并作两步就往堰塘跑去。

堰塘离我家两公里远,历来是孩子们玩耍的天堂,孩子们喜欢到这里来玩乐,喜欢到这里来玩水,喜欢到这里钓鱼,夏天的时候还特别喜欢到这里来游泳。经常有孩子失足掉进塘里,或是在塘里洗澡时被“水鬼”缠住,溺水而亡。爸爸在时,坚决不允许我们去哪里玩耍,如果谁不听话偷偷溜去玩了,回来少不了挨顿毒打。

堰塘边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傍晚的堰塘景色很美,水面宁静而清澈。岸边的青山绿树和依稀的农舍在微微涟漪的水面上形成倒影,加上远处水面上的几只灰色的鸭雪白的鹅,形成了一幅美丽的乡村晚景。

我无心欣赏,焦急地搜索着如意的身影。

如意,如意。我大声叫起来,回答我的,只有四周阵阵松涛声。

如意,如意。来娣也叫起来,声音里全是哭腔。

如意,你到底在哪里?我边叫边哭,我不敢想象,如意是不是已经掉进塘里了。我不会游泳,连简单的狗刨式都不会,爸爸从不让我们去水边,我没有机会学。我在岸边找了一根竹杆沿着堰塘胡乱杵着,杆子在水里荡起一圈一圈涟漪。我不甘心,挽起裤腿拿着竹杆试着向堰塘中心打捞。

姐姐,你千万小心一点。来娣在岸边焦急万分。

夜幕慢慢降临,田野里响起了青蛙和各种昆虫混杂在一起的叫声,乱哄哄的,像是哪家死了人哭丧一样难听,配上夜色中那模糊魅影,给人一种惶恐不安的感觉。夜色中的堰塘更加可怕,水面被晚风吹起微微波纹,映着淡淡天光,仿佛一群白色的火蛇,又或许是一群“水鬼”……

我不敢深想,闭着眼睛在塘里一阵乱捞。冰凉的池水浸渍着我的肌肤,脚底的水特别凉,巨大的水压开始挤压我的肚皮。我不管不顾,还在一点一点向前走,越是往前走,在浮力的作用下,脚下就越来越滑,明显感觉自己的身子有些不由自主地往深水处滑去。我赶紧稳住竹杆,稳了稳心神,却不知是石子还是塘底的碎玻璃划破了脚底,痛感从水中传来,刺激得我浑身都跟着打哆嗦:不管怎样,我都要找到如意,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然,我怎么向死去的爸爸交待?

眼前是茫茫的一片墨水,夜晚黑得看不见东西,来娣在塘边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我又试探着向塘心走去,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身子不由自地往水下滑去。听爸爸说,那些去堰塘游泳的人被淹后,死于非命,阳寿末尽,它们不能去阴间报道,只能成为孤魂野鬼潜伏在堰塘里等着找替身。我死命挣扎,想把竹杆插在水里,借助竹杆的力量站起来,身子却不听使唤地往水里滑,双手使不上劲,竹杆飘在水面上越飘越远。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感觉全身冰凉浸骨,上下牙齿不住地打颤。往前滑了一段,身子被什么东西夹住了,我睁开眼睛,一截枯倒在塘面上的枫树救了我的命。我赶紧抱住树干,往树干上小心翼翼地移动身子,往岸边靠近。

十多分钟后,我终于回到了岸上。来娣像只小狗一样,可怜兮兮地蹲在岸边,哭得声音都哑了。

姐,咱们不找了。来娣拉着我湿漉漉的身子。

恩。我冷得浑身都在哆嗦。

来娣扶着我,两个小人儿歪歪扭扭地走在苍凉的夜色中。

半小时后,我们回到家,推开虚掩的房门,如意在床上睡得像头猪。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强撑身子跨到床前,睁大眼睛死劲瞧去——那圆圆的脑袋,脏兮兮的小脸,不是如意还是谁!

我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脑门上冲,我一把揪起如意的耳朵,把他扯了起来。他从睡梦中疼醒,哇哇大叫起来,待看清是我和来娣,吓得不敢叫了。

你叫啊,你死哪里去了,害得姐姐在堰塘里捞了你半晚上。来娣指着如意的鼻子大吼大叫。

我在塘边钩马虾,不小心掉塘里了,路过的大人救了我。我怕你们知道了打我,便躲起来了。姐,我错了。如意低着头说。

看你下次还敢到水塘边去玩不?我抬起手,想教训一下如意,眼前一黑,一头栽在地上。

08

我醒过来时,已经是后半夜了。来娣和如意,眼泪巴巴地望着我。

你们怎么不去睡觉?我的声音软绵绵的,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我想,一定是在堰塘里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我轻轻地摸了一下如意的脑袋:答应姐姐,下次不要再去水边玩了,好吗?

恩。如意点了点头。

去睡吧,姐姐没事。我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去睡觉。来娣扯着如意的衣袖,进里屋睡去了。

我再次浑浑噩噩地睡着了。我梦见了爸爸,爸爸很不高兴。他板着脸说,迎娣,你要带好弟弟,他是咱们老田家的根,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闪失。我想拉着爸爸的手告诉他,我想他了。可是,他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我使劲伸出手,我想大声喊出来,喉咙里却像堵着一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使劲想挣脱掉身上的束缚,手却只能徒劳地在空中乱舞,我听见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怪音。

姐姐,你醒醒。我听见来娣焦急地呼喊着我,我努力想睁开眼睛,却感觉眼睛似被胶水粘住一样。

姐姐在发烧,如意,你快去弄点热水来。朦胧中,我听见来娣吩咐如意的声音。

很快,我的额头上盖上了热毛巾。这丫头,准是在电视上学来的,我在心里想。

他们忙乎了老半天,我还是浑身滚烫。

我们还是送姐姐去医院吧。别看如意只有8岁,关键时刻,还是男孩有主意。

可是,我们背不动姐姐。又是来娣六神无主的声音。

我去找妈妈。如意转身出了门。我的傻子姆,早已不知去哪里游晃了,如意怕是要翻遍整个村子才能找到吧。

我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我在晕晕沉沉中醒了睡,睡了醒。

再一次清醒时,我听见李医生在说话:她应该是在水里浸泡时间过长而引起的发烧,输几天液就会好起来的。我睁开眼睛,来娣坐在我旁边,李医生在给我量体温。

清醒过来了?李医生温柔地问道。

嬢嬢,我没事吧?我抬起头问医生。

烧已经退下来了。但是,你的体质本来就弱,又经过长时间的浸泡,可能要吃点苦头了。李医生边量体温边说,傻丫头,下回遇到这种事要叫大人帮忙。

恩。我点了下头。

“迎娣,这回给你开的药脐量很重,你一定要按时服用才会有效果。不然,后果会很严重。”李医生将写着医嘱的药品递给我。“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或是咳嗽得厉害,就来村卫生室找我。”李医生再三交待完了,才离开。

你们去找的医生吗?李医生走后,我问来娣。

如意和姆一起去的。来娣指着门口说,顺着她的视线,我看到姆蜷缩在门口椅子上,正伸长脖子往我们这边张望。看到我望向她,她胆怯地将头埋下去,不敢再看我。

姆。我向她招了招手。她还是不敢进来。我拿出一盒牛奶让来娣递给她。她接过去,又拿着走到我身边。“迎娣乖,姆给你。”

我想起那天在学校的情景,不禁有些动容。我拉起姆的手,重新将牛奶放在她的手上。她拿着牛奶,望望我,又望望牛奶,嘿嘿笑了。

09

我的结核病经过一段时间的服药,本已开始好转,这回在冷水中浸泡了大半夜,导致病情反复,来势凶猛。就像李医生说的,我要吃些苦头了。我也像爸爸一样咳嗽,嗓子里堵着一团东西,痒痒的,咳不出来,咽不下去,郁结在胸腔里,像隐藏着巨大的能量,在等待着蓄势待发的洪荒之力,让它彻底爆发。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爸爸痛苦的表情,他抖风箱似的咳嗽声,他弓成虾的身体,他苍白得没有血色的嘴唇,他咳嗽吐出的鲜血。我清楚地忆起,爸爸患病后,村民们避之唯恐不及的表情,从爸爸去世到现在,村民仍将我家视为牛鬼蛇神。

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的结核病复发了,可是,我却堵不住脱口而出的咳嗽声,我将嘴巴闭得死死的,脸憋成青紫色,却换来更猛烈的咳嗽。

我一天比一天消瘦,衣服穿在身上似竹杆一样空空荡荡的。我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我试着抹了点腮红在脸上,仍遮不住满脸菜色。

关于我有肺结核的事在学校流传开来。纸是包不住火的,况且我的咳嗽声想隐藏都隐藏不住,知道是迟早的事。我早已经做好迎接流言蜚语的准备。只是,面对现实,真的需要强大的勇气。

我仿佛成了民乐中学的名人。从七年级到九年级,几乎所有人都认识我。我所到之处,人们避之不及。

他爸爸就是得肺结核死的,他们全家都传染上了。

田迎娣应该也活不长了,你们看她,瘦得皮包骨似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咱们离她远点,不小心被她传染上就完了。

他们还没说完,看见我走过去,一个个逃也似的离开了。我望着他们的背影,终于体会到“人言可畏”这个词语的真正含意。李医生说过,结核病并不是不治之症,只要早发现、早治疗,完全可以治愈。可是在封闭的乐民河,哪怕是在观念更新的今天,人们对于传染病的恐惧心理仍未消除。哪怕你说得再科学,再冠冕堂皇,只要是传染病,人们仍然避而远之。

我默然走进教室。众人看到我走过来,远远地避开,我熟视无睹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还没坐得下来,只听人群中一个声音道:她这病是传染病,千万不要把咱们传染了。虽然是很小的一个声音,却似一滴冷水滴进油锅里,顿时群情激愤。

田迎娣,你这痨病鬼最好离我们远点。张大个首先跳出来,指着我的鼻子说道。

我紧咬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对,我才不跟你坐同桌呢?王二妮急切地把自己的书本搬离,好像晚一分钟,她就会被我传染。泪水在眼睛里打转,我努力咬了咬嘴唇,硬生生将泪水逼回眼眶里。

我们也不坐她的前面,她一咳嗽,我们还不遭秧啊。前桌的两个女生迅速收拾起课桌来。

见此情景,我再也忍不住,捂住嘴唇跑出教室,一边跑一边哭,没留神一下撞到一名女生身上。她看清是我,脸一下变得惨白,田迎娣,你想害死我吗?

我不理她,一边哭一边往操场上跑。跑到操场边的柏树下,蹲在地上咳嗽不止。因为伤心加上剧烈奔跑, 我一咳嗽起来就停不下来,仿佛身体里藏着一只可怕的怪物,需要通过咳嗽体现它的不寻常。

正当我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时,刚才被我撞到的女生带着一大群学生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将我团团围住。我一边咳嗽一边抬起头,不解地望着他们。

田迎娣,你是不是故意的?明知有病,还往我身上撞。女生厉声问道。

我摇摇头,又咳嗽起来。

还不承认?你明明就是故意的。又一个女生说道。

我心里一窒,顾不上答话,再一次大声咳嗽起来。突然,我觉得背心一寒,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背上实实在在挨了一脚。由于没防备,我重重地跌到地上,零碎的石子瞌在膝盖上,膝盖划破了,正汩汩地往外流血。我眼泪汪汪地抬起头,只见一个男生正凶神恶煞地瞪着我。

是你撞我妹妹的?他寒着脸问我,看他的眼神,恨不能将我生吞活剥。

我哑着嗓子说不出话来。

你不要在这里装可怜?谁不知道,你全家都是痨病鬼。以后,走路时最好离我们远点。

我想开口,一张嘴又是一阵咳嗽。

等我咳喘半天,抬起头,他们已扬长而去。泪眼朦胧中,杨阳站在不远处,一脸惊恐地望着我。

杨阳!我哑着嗓子叫出声。

迎娣,我....我们分开吧,我受不了了。杨阳的声音里全是哭腔。

怎么了?杨阳。我怔住了,不相信地望着她,是因为我的病吗?

恩。杨阳点了一下头,他们威胁我,如果我不和你划清界线,我就会和你一样染上肺病。那时,别人都躲得远远的,没有任何人敢接近我。迎娣,我真的受不了了,我没有想到和你做朋友,要承受这么大的压力。原谅我,我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了。

杨阳语无伦次地说着,泪水从她美丽的眼睛里流下来,浸湿了整个脸庞。

杨阳,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我满脸震惊和悲伤,可是,我还是想去牵起杨阳的手。

她的手触电般地闪开了。

对不起,迎娣。杨阳转身跑开了。望着她慌乱的背影,我无力地倚在柏树的躯干上,慢慢地,我的身体从柏树上滑到了地上。

我感觉到凉凉的东西从脸颊上滚落下来。一滴、两滴....渐渐迷糊了双眼。

一定是阳光太刺眼了。

10

星期五,秦老师组织召开了“爱的抱抱”主题班会。她邀请县疾控中心的医生来上了一堂传染病防治知识课。秦老师说,同学们,经过刚才医生的讲解,我们了解到,传染病可防可治不可怕,对不对?那么,对于田迎娣同学,我们不应该视她为牛鬼蛇神,而是亲密的同窗。下面,我让田迎娣同学到讲台上来,我们每个人都和她拥抱一下。

我慢慢地走到了讲台上。人群中一阵骚动。没有人敢上来和我拥抱。秦老师见此,主动伸出双臂,紧紧将我拥在怀里。我闭上眼睛,秦老师身上特有的体香侵入鼻翼,醉人心房。我陶醉在老师温柔的怀抱里,久久不愿放开。

秦老师一直紧抱着我,直到她的双臂磕得我瘦削的肩膀生痛,我才不情愿地放开她的怀抱。在她的鼓动下,同学们一一走上讲台和我拥抱。他们不像秦老师那样热切,而是与我间隔一段距离,蜻蜓点水式一触即放。轮到杨阳时,她涨红了脸,手臂僵直,愣愣地站在我面前,并不主动拥抱。我想起初见时,我问杨阳的那句话:我爸爸死于肺结核,我也有可能被传染了,你介意吗?当时杨阳毫不迟疑地回答:我不介意!仅仅半年时间,我们中间却似隔了一堵厚厚的屏障,她明明站在我面前,却也咫尺天涯。我触碰到她僵硬的身体,想起脚受伤时,她背着我走过长长的厂区,心里就酸涩得不行。

傍晚,我拖着满身心的疼痛回到家。来娣和如意正在做作业,看到我回来,都焦急地望着我。

姐,你好点了吗?来娣关切地问道。

我摇了摇头,把书包甩在床上,和衣躺在了床上。

姐,我给你煮碗面?来娣再问。

我摆了摆手,闭上眼睛。来娣见我如此,也不再劝,轻轻帮我拉了下被角,继续做作业。

我虽然闭着眼睛,却睡不着。脑海里全是同学们躲避我的表情。我一摇头,杨阳的面孔出现在眼前,心里顿时酸涩无比,喉咙里痒痒的,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

听见我的咳嗽声,来娣急忙问道,姐姐,你怎么样?

我没事。我在咳嗽的间隙,哑着嗓子回答。来娣继续做作业。

我迷迷糊糊睡着了。

半夜,我突然被什么声音惊醒了。我睁开眼睛在黑暗中搜索。

突然,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向床边走来。我大气都不敢出,屏着呼吸凝神注视着他的举动。他离得越来越近,近到我能听到他的呼吸声,我一动也不敢动,更怕自己忍不住咳嗽。我拼命让自己平静下来,脑子里快速转着,床边有什么可以防身的东西,我的手在被窝里摸索。终于,我摸到了一把手电筒。这是我放在床边,预防停电用来应急的,没想到此刻倒派上了用场。我将它紧紧捏在手里,手心里都是汗水。

黑影摸索到了床边,俯下身子将手伸进被窝里,向着我摸索过来。我一惊,赶紧将身子往床里边挪了挪,那黑影一下掀开被子,扑过来。

我吓坏了,使出浑身力气,拿着手里的电筒用尽全力向他砸去。

只听见“啊”的一声,黑影痛得叫起来,嘴里骂开来,死不长眼的,不要以为老子稀罕你,死傻子。

黑影一出声,我听出来了,是隔壁的老光棍王拐子。王拐子小时候患过小儿麻痹症,一只脚畸形,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像只鸭子。因为家庭贫困,一直未娶上媳妇,久而久之,就成了老光棍。

我没想到,他居然半夜摸到我家来了。由于用力过猛,我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听见咳嗽声,王拐子愕然:你不是傻子?

你才是傻子,你全家都是傻子!我怒道。

你他妈的痨病鬼,骂谁呢?王拐子欺身上来,我紧握着手电筒。

王拐子突然伸手进被窝在我身上胡乱摸了一把,傻子不在,这痨鬼女儿倒不赖。

我又羞又怒,提起手电筒就往他身上打去,他恼羞成怒,一下将被子掀开。

你要干什么?我惊道。

干什么?这就是你打我的下场。他挥舞着双手向我扑来。

救命啊!我大声叫着,左躲右闪。

王拐子力气很大,将我紧紧压住,一张嘴在我身上拱来拱去。

来娣,来娣。我一边挣扎,一边拼命叫喊。

来娣和如意听到我的声音,惊醒了,急忙从里屋跑出来。看到这阵势,来娣提起板凳就往王拐子身上砸去。

王拐子吃痛,不得不从床上下来。

还不快滚出去!来娣提着板凳威胁,王拐子拖着瘸腿,一摆一拐地向门边走去。

姐,你怎么样?来娣急忙奔过来看我。

我缩在床角瑟瑟发抖,来娣紧紧地搂着我。窗外,黑沉沉的夜,稠得墨汁一样,树影幢幢,像鬼魂在游荡。我蜷在床上,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再无睡意。夜,静寂得可怕,不时响起的咳嗽声,沙沙地无力地在夜空飘荡,远处几声零星的狗叫声,在漆黑的夜里,别扭地一唱一和一呼一应着。

11

田迎娣被老光棍摸了。

这个消息像风长了翅膀,一夜之间在民乐中学流传。我又惊又怒,他们怎么会知道?这件事除了我和来娣、如意,没有第四人知道。来娣,如意不可能说出来,那么,是谁呢?难道是王拐子?

我百思不得其解,黯然回到座位上,赫然发现自己的日记本摆在桌面上,本子被打开了,一张张纸被风吹得呼啦啦响。

我怔住了。

这怎么可能?日记本上记录着我每天的心路历程,更有许多不曾向人启齿的秘密。居然就这样被他们偷看了!我气愤不已,抓起本子,向着闹哄哄的人群走去,扬着手里的本子大声问道:这是谁干的?

同学们看着我气得变形的脸,面面相觑。

你们不说是不是?我看到他们谁也不敢承认,转身向着教室后面跑去,提起一把扫帚就向他们掷去。

到底是谁干的?我大声质问着,边问边咳。

田迎娣,你发什么疯?王二炮一把夺过我的扫帚。

你都被老光棍摸了,还怕别人说吗?张大个阴阳怪气地附和。

我气结,将手里的本子狠狠地向他们砸去。

田迎娣,你不要给脸不要脸,你都被别人摸了,还这么张狂。人群中有人说道,其他人跟着附和。

我心里悲愤异常,却又无可奈何。我突然觉得,自己的世界开始坍塌。我像被人狠狠地抽了一耳光,打得眼前金星直冒,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转身走出教室,再不理会那闹哄哄的人群。

我迈着轻飘飘的脚步,走出教室,走出学校。

等我清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走到了一片树林里,一座坟茔孤零零地伫立在林子中,这是爸爸的坟墓,我竟然走到爸爸的坟前来了。我慢慢地蹲下来,脸贴在爸爸的墓碑上,仿佛贴在爸爸温热的胸膛上。我对着爸爸喃喃自语:爸,你倒是舒服了,丢下我们一走了之。这个烂摊子,招娣撑不下去,离家出走,两年来音信全无。姆呢,还是老样子,成天在村子里东游西荡,她别说管我们,连自己都管不好。

我又犯病了,身子越来越弱,同学们都躲着我,杨阳和我绝交了。我不怪她,我不能因为自己的一已之私连累她。可是,爸,你知道吗?王拐子企图不轨,半夜闯进家里来了。我好害怕,我整夜整夜不敢睡觉。更要命的是,我的日记被同学们偷看了,我感觉自己被他们扒光衣服,当成猴子观赏。爸,我好难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靠在爸爸的墓碑上,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沿着墓碑滴落到草丛中。

12

我穿上杨阳送给我的公主裙。杨阳虽然和我分手了,可我终究舍不得把这条裙子还给她。我这辈子是做不成公主了,充其量只是一个灰姑娘,却没有机会穿上水晶鞋。甚至,我还来不及长大,就要凋零了。

我记得,曾经在一本书上看过,日本明治时代,有一个女孩,从瀑布上跳下去自杀。她在遗书上写道:我不是厌世,也决非失意。而是面对这么灿烂的青春,怕它一旦消失,不知如何是好?不如就如樱花一样,在生命最美的时候,随风离枝。

我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堰塘边。我在堰塘边坐下来。

这口塘是人工堰塘,属于集体性质。早些年,堰塘除了灌溉,还可以养鱼,通常由生产队承包给像样的人家进行经营管理。如今,这个小山村的青壮年像蒲公英一样满天飞舞、四处飘落,散落到祖国的天涯海角去为遥远的城市发力,田地荒芜,堰塘再无用武之地,便一年一年闲置下来。除了居住较近的妇女,偶尔来这里洗洗衣服或者一些放牛的人给牛喂喂水之外,平时几乎很少有人去了。

听爸爸说,这个堰塘里曾经淹死过不少人。村子里的妇女和丈夫拌了嘴,一时想不开,跑到塘边寻短见。这些妇女怨气很重,都变成了‘水鬼’。‘水鬼’有着海澡一样的头发,脸白得像纸,嘴唇却红得似血。他们在堰塘里四处飘荡,只要有小孩子去玩,‘水鬼’便一下从水里冒出来,咬做他的脚,把他拖到水底里,然后一口一口地吃掉。

我没有见到“水鬼”,却在泪眼朦胧中看到了秦老师。她赤脚踩在水里,一边翻动着衣服,一边挥着棒槌,她的棒子抡得很圆,“梆、梆、梆”的杵声,夹着溅起的水珠,在塘边散开。她看见我在看她,向我招了招手。我站起来,向着她走去。

水很凉,淹过我的脚踝,淹过我的小腿,水位还在往上涨,巨大的水压开始挤压我的肚皮。我还在一点一点向前走,越是往前走,脚下就越来越滑,我已经明显感觉自己的身子有些不由自主地往深水处滑去。这时候水位更深了,已经淹过了我的脖子。秦老师还在向我招手,我一步一步小心地走过来,我不敢眨眼,怕一眨眼,秦老师就不见了。

我继续向着塘中心走去。

我又看见了杨阳。她穿着初见时的那件桃红色开衫,马尾高高地束在脑后,满脸含笑地望着我。冷凉的液体淹没了我的脸,将我的整个身子淹在水里,我的双脚开始胡乱地摇摆,双手在水里刨花,四周掀起一圈圈小浪花,水面荡起一圈圈波纹。

姆坐在岸边唱歌,她的身后,半个月亮从山腰上慢慢爬上了山顶,月亮的光辉映照在她脸上,她的脸柔和极了,她光着脚,在塘边戏水,嘴里唱着动听的歌谣,她好像不傻了,脸上带着明媚的光亮。我想叫她,喉咙里堵满了东西,让我张不开嘴。我只能加快脚步,朝着她的方向游过去。

爸爸走过来了,微笑着牵起我的手,像小时候一样将我扛在肩头上,我抱住他的头,欢快地在他肩头上骑“马马颠”。我看见塘水褪去,面前出现一条铺满鲜花的道路,耳边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歌声:透过开满鲜花的月亮,依稀看到你的模样,幽蓝幽蓝的眼神,充满神秘幻想。不愿随波逐流,只想永远靠在你身旁。

慢慢地,歌声不见了,水花不见了,波纹不见了,我骑在爸爸肩头上,向着铺满鲜花的道路走去。

池塘里的水慢慢褪去,我的四周一片杂乱,我在黑暗中摸索着走了很久很久,眼前慢慢出现一点亮光,我循着亮光走去。我的耳边传来村支书徐猪儿嚎猪的声音,月半都过去多久了,这孩子咋就着鬼霉了呢?我记得小时候,村子里有个女人被鬼霉了,跑到堰塘来寻短见,被几个洗衣村妇拉住,死活都不听劝,硬要往堰塘里跳。这时,一个妇女端起一盆水向女人兜头浇去,女人被浇醒了,望着众人喃喃自语:我怎么跑到塘边来了?听到徐猪儿说我被鬼霉了,我在心里嘀咕,你才着鬼霉了。可是,我说不出话来。我的眼皮很重很沉,好想就这样睡去,睡在大地母亲温暖的怀抱里。

可是,他们不让我睡去。有人在使劲按压着我的肚子,还有人将我提起来,头朝下,我张开嘴,感觉吐了很多水出来,我的魂魄慢慢聚合到了胸腔里。我睁开眼睛,看见自己躺在李医生怀里,我悠悠地吐了一口气出来。

我知道,我又活过来了。

作者简介

罗芝芳:仡佬族,80后。作品散见《贵州作家》《遵义文艺》《黔北作家》等,现供职于遵义市播州区马蹄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