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人民文学》2019年第8期|钟法权:潮起潮涌

来源:《人民文学》2019年第8期 | 钟法权  2019年08月14日08:15

新的一轮军改说来就来,就像夏日里的疾风骤雨铺天盖地。

“你们可别麻木不仁,这场军改可是从编制体制到规模结构、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的一场深度改革。”导弹一营指挥排的高松排长站在迎风飘扬的国旗下,对坐在旗杆旁的几名班长侃侃而谈。

残阳如血,染红了营房四周的黄土山梁。一班班长陈虎深情地望着晚霞说:“古人说得好: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炊事班班长武进搓着一双肥厚的手掌说:“别整那些文绉绉、酸溜溜的,让我说赶上改革是命运的安排,正确应对就是。”

高排长提醒说:“你们别不当回事儿,谁也别想置身事外。”

一阵风从蝴蝶楼的山墙后刮过来,刮得旗绳碰着旗杆当当直响。

改革让人猝不及防,这话放到高松身上比较贴切。

A旅与X旅整编合并后,A旅的一营与X旅的一营整编合成了一个营,两个指挥排也就合成了一个排。新整编的指挥排人数增加了不少,比一个加强排的人数还多,但排长的岗位依然只有一个。很显然,两个排长只能留下一个,没有任命的高排长,一时就挂了空挡,成了待岗的排长。

高排长个子不高,也就一米六五的样子,长条形脸,高挺的鼻梁上架一副厚厚的近视眼镜。人长得也不壮实,瘦弱单薄的身板像弱不禁风的女子,可他说话嗓门却很大,用声如洪钟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性格开朗得像小品演员,是一个咋咋呼呼、大大咧咧的人。他在排长岗位任命落空成了待岗的干部后,成天笑呵呵的,一点也不急,跟没事一样,自我调侃说:“我高某无能,为军改作不了啥贡献,只好避贤让能。”

新来的排长上任的当天,他就提前把自己的办公室腾了出来。这还不算,他把自己的宿舍也腾了出来,将铺盖一卷,住进了指挥排一班。

新任的排长姓朱,也是实在人,几次把高排长的铺盖让一班班长送回宿舍。到了晚上,高排长又自己搬回了一班的宿舍。他给出的理由是,自己的嘴爱说,没个把门的,看到什么就说什么,容易捅娄子。

高排长是学通信指挥专业的,研究生学历。在读硕期间,主攻电磁干扰,对破解电磁干扰很有一套。

书读多了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点清高,有点天生我才必有用的底气,有点不拘小节。高排长到指挥排任排长后,他把学习的时间进行了整合分解,其中就大量穿插了信息化、数字化理论知识学习。这一改,很受战士们的欢迎,却遭到了营教导员的批评,说他自以为是擅作主张。旅组织的实弹打靶结束后,要进行复盘检查,营长坐在那儿还没张口说话,他却不管不顾地站起来,毫不客气地对演习中的信息捕捉、组织运筹、命令下达三个方面存在的问题进行了剖析,有针对性地提出了强化官兵装备操作、量化考核、实弹射击三点建议。他的发言准备充分,把该说的都说了,弄得营长发言时无话可说。如此一来,他倒是得到了旅长的表扬,营长却遭到了旅长的批评,他在营长的眼里就留下了爱出风头的印象。

两个旅整编期间,营长还是营长。一起与高排长分到A旅的同学让他找营长汇报一下思想,提出自己的想法。他却不领情地说:“当个排长,还用我去低个头?不去,大不了待岗。”

同学开导他说:“又不是让你去送礼,只是低个头,低个头有什么丢人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是懂得的。你不去,可没后悔药吃,到时候连老兵都敢把你指挥得团团转。”

高排长两眼一瞪说:“如果是那样,就算我这硕士白读了。”

高排长待岗住进班里后,真正是与战士们同吃、同住、同训练。队列训练时因为他个头最低,身板也最瘦弱,再加上戴个眼镜,站在队尾显得非常特别。而每次队列训练时,他那拖泥带水的单兵动作,常常被班长和老兵训来训去,也没见他有抵触的表情,一副任劳任怨的样子。

高松对自己的处境始终保持着乐观的心态。他深信,军队改革就是为了能打仗、打胜仗,关键时刻他会起到关键作用。

战士们笑他迂腐,改革把岗位改没了,哪里还有英雄用武之地。

部队整编刚一结束,防空旅奉命参加了跨区机动演习。当时恰逢部队进入一个交通网络十分复杂的区域,通信联系突然遭受强电磁干扰,旅指挥车一时对上对下失去联络。这个节点,正是决定部队走国道沿山谷隐蔽前行,还是走高速快速开进的关键时刻,需要得到上级信息指令。走国道虽然隐蔽,但降低了行军速度,有可能在规定时间到不了指定的区域;走高速虽然保持了速度,却容易被敌人发现,遭受意外的损失。就在旅长急得团团转的时候,通信科长抹了一把满头是汗的头发,猛然想到了高排长,欣喜地对旅长建议说:“一营指挥排的高松对破解电磁干扰很有一套,何不把他叫来。”

旅长一拍桌子,说:“太好了,马上派人以最快的速度把他叫来。”

只要防空旅演习或者有重大任务,一营常常伴随旅机关前后行军,而指挥排又与营机关在一起。通信科长让人很快将高排长从拉炮的大卡车上叫了下来。

七月盛夏,骄阳似火。高速公路上的沥青路面被晒得像泼了一地的胶水直粘人的鞋底。

时间就是胜负,就是生命。高松迈开腿,沿公路空隙一路飞奔,来到了旅机关的指挥车前。登上指挥车,高排长一看通信设备的显示,一听通信设备鸣叫的声音,就知道遭到了演习设置中的强电磁干扰,而几名电台操作员,还是以强电对强电进行通信联络,自然大脑中枢失灵。高排长往电台前一坐,啪啪地分别拧了几个按钮,将高频一律改为低频,显示屏很快由麻点状恢复数字状,上级下达的行动指令也很快被自译打印出来。一场通信瘫痪危机,就这样被高排长不费吹灰之力地轻松化解。

站在身后的通信科长如释重负地拍了一下高排长的肩,对几个参谋说:“你们都自称老把式,与高排长相比,我看你们还得谦虚点,多向他学习。”

高排长用手推了一下眼镜说:“雕虫小技,不值一提。”就在他说完起身朝门外走的时候,一直站在他身后右侧的旅长突然大喝一声:“小子,我看你行,就留在这儿吧!”

高排长留在了指挥车上,留在了旅机关。改革整编后的通信科,也同样超编严重,待岗的高排长又成了待岗的高参谋。

通信科长歉疚地问他有什么想法没有。他依然以轻松的口气说道:“待岗就待岗吧,在哪儿不是待呢?”

改革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事业,该休假的还得休假。

十五过完,回家探亲的人员陆陆续续回到了部队。连队按照往年惯例,召开了春节休假收心会。连长和指导员轮番上台,指导员作了收心动员,连长提了要求,不外乎是收身、收心,不要一味沉浸在春节好吃、好喝、好玩的遐想中,不要一味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不要刚与对象分别还想着缠绵,要把心思用到军事训练上来,像首长给我们提出的要求那样,甩开膀子苦练强军本领。

收心会刚开完,连长和指导员前脚刚刚迈进办公室,后脚就有人来敲门。连长刚喊一声进来,门就被推开了。一个威武的彪形大汉立在门框里。来人叫武进,是炊事班班长。他在得到连长的点头允许后,右脚向左脚跟进的同时,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指导员抬头一见是武进,马上笑呵呵地说:“小武啊,听说这次回家对象处得很顺利。”

武进笑眯眯地说:“县武装部还给我这个比武状元,请了响器班子。”

连长边挂军帽边说:“你就别东拉西扯了,指导员是问你谈对象的情况。”

武进憨厚地笑着说:“报告连长,就是因为庆功会开得好,我的对象也才谈得好。”

指导员喝了一大口水说:“你个武大个子啊,也该走走桃花运了。听说刚处的对象,还是县电视台的主播?”

武进听了甜蜜蜜地回答说:“小县城、小电视台、小地方的主播,也就那个样。”

连长很严肃地说:“武进,你就知足吧!你都快三十了,抓住机会,趁热打铁,今年争取把婚结了。”

武进顺着连长的话说:“那是一定的,趁热打铁。我今天来,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连长是个直筒子,让武进有什么话直说,不要像个小媳妇,磨磨叽叽。武进这才说出自己想到全训班里当班长的想法。

坐在一旁的指导员,刚刚点燃的一根烟还没抽两口,一听说武进提出要到全训班,扔掉手里的烟说:“不行,不行。你武进走了,炊事班还不塌火了?”

武进看了一眼一脸不高兴的指导员,小声地说:“有副班长李巍在,没问题的。”

指导员愤愤地说:“你给我说说你为什么要到全训班,我和连长亏待你了吗?转士官优先,立功优先。你知不知道,我们之所以优先考虑你,就是因为炊事班班长这个岗位很重要。俗话说,一个炊事班班长顶半个指导员哩。”

指导员讲的句句是实话。这几年,连队一点也没有亏待他武进。选改士官时正好赶上部队编制体制改革调整第一年,选改士官指标减少,但连队还是毫不犹豫地将他排在了第一名;去年年底评功评奖时,就因为他在旅后勤保障野战炊事比武中拿了第一名,连队上报旅里为他记了二等功。就是因为这个功,春节探亲时,旅机关还专门派出人员,联系他家乡的武装部为他送喜报,举行庆功仪式。就是在那场庆功会上,县电视台一位叫艾蕊的女主播在采访他时,被他的先进事迹所感动,为他武松一般的英武形象所倾倒。庆功会后,他们坠入了爱河。

在指导员反复地追问下,武进一五一十地讲出了实情。原来那个叫艾蕊的主播在与武进按照家乡风俗正式定亲后的第六天,武进休假期满,艾蕊怀着极大的尚武情结,说待他在七月野外驻训期间,打算到部队去探望。与此同时,她还将在第一现场观摩,拍摄武进带领全班进行军事训练的强军故事片,准备用它参加省电视台举办的“八一”强军杯微电影比赛。

武进几次欲对艾蕊讲明自己在部队并不是她所想象的武教头,而是一名火头军。可每次当他一开口,讲自己空有一米八五的身材,在部队却每日围着三尺灶头,挥着大铁铲,酸辣土豆丝、麻婆豆腐、爆炒猪肝才是自己的拿手绝活时,笑得花枝乱颤的艾蕊对他说:“你就别考验我们的爱情了,别说你是火头军,就是一名猪倌我也照样爱你。”正是基于艾蕊的坚定爱情,他才下定决心,回部队后一定要找连首长调换岗位,不然就辜负了艾蕊对军人、对他的美好憧憬。他深信通过半年的强化训练,一定会以一流军事素质和过硬的军事技能回报艾蕊的火热爱情,为艾蕊拍摄高质量故事片提供一流的素材。

指导员听后,觉得武进的想法虽然包含了虚荣的成分,可他的愿望却高度符合练兵备战的精神。如果满足了武进提出的请求,那将是一举多得的好事情,不仅给了武进强军精武的展示机会,而且通过武进的换岗,可以在全连竖起争当训练标兵的风向标,还能通过艾蕊强军故事的拍摄,起到宣传和鼓舞士气的作用。最后指导员与连长商量,同意武进的申请,只是在艾蕊来队前一个半月方可到全训班当代理班长,而且这个班长只是暂时的。武进本想立即到全训班,可没想到指导员做出了这样一个决定。

一个半月的时间,对于武进来说有些短暂了,仅就火炮操作一项,他也只是懂了一点皮毛。可时间却像高速飞转的车轮,一晃就到了七月盛夏。艾蕊千里迢迢、风尘仆仆来到了武进所在的外训基地。巍峨的贺兰山让艾蕊为之动容,青铜峡壮观的训练场让她备受震撼。艾蕊按照提前写好的脚本,第一部分为学习训练,第二部分为战炮操控,第三部分实弹打靶。在学习这个环节,武进得心应手,发挥正常。第二个环节的前半部是队列训练,也许是因为紧张,他下达口令“齐步走”时,却喊成了“加大火”,“立正”时,却喊成了“备菜”。每一套动作做完,总是有一两个口令下达成了做饭炒菜的术语。可不管怎么说,一连两天他总算完成了队列训练的动作拍摄。当拍摄防空高炮展开训练时,武进对一些基本口令下达得颠三倒四,根本不像一个全训班的优秀班长。训练间隙,武进再一次对艾蕊讲出了实情。艾蕊听后,一时笑弯了腰。笑过后,她灵机一动,把主题改成了强军路上的全能兵。在拍摄武进烧火做饭时,武进不仅娴熟得无可挑剔,而且动作麻利潇洒,有关烧火做饭的镜头拍摄一气呵成。

武进又回到了自己炊事班班长的岗位上,他挥洒自如地在三尺灶头尽显他的厨艺本事。只不过他的热情劲头,比过去来得更欢、更来劲。原因很简单,因为临时为他打下手的是他美丽如花的艾蕊。

这是一片方圆近百公里荒无人烟的戈壁滩。

陈虎带着胖墩和王伏一动不动地潜伏在他们用铁铲挖的掩体里。四周沙漠起伏。陈虎目不转睛地望着潜望镜旁的显示屏,专心地看着对方的前沿阵地。阵地的上空,碧蓝如洗,没有一丝云朵游动,没有一只鸟飞翔。

阳光一点点将掩体照满。掩体深不过一米,长一米五左右,宽八十多公分。就是这么一个简易的掩体,是他们昨天夜里,摸着黑,用三把铁铲,用了一个小时,在表层松软、下面结实的沙漠上挖出来的一个深坑,正好够他们三人蹲伏。天空阳光暴烈,像吸血鬼一般将壕沟里的潮气吸了个一干二净。额头上的汗水顺着陈虎那像刀把一般的脸一粒粒往下滚动,身上的汗水将迷彩作训服湿透,湿透了的作训服又将身下的沙粒打湿。

在坑里蹲久了是又热又闷,趴在一旁的报务兵小胖墩几次想站起来,都被专心潜瞄的陈虎用他那有力的大手给按了下去。小胖墩很是憋屈地在嘴里不断嘀咕:“这鬼沙漠,这鬼热的天,他们肯定在午休睡大觉呢,咱们就别像傻瓜一样蹲在这儿,还不让人动一动。”

陈虎在A防空旅一营任侦察班班长。这次部队参加沙漠鹫鹰防空红蓝对抗演习,为有效防止导弹和直升机的偷袭,陈虎奉命抵近前沿进行情报侦察。为了赢得预警时间,营长要求他们在对手前沿阵地三百米以外的沙漠地潜伏,对他们的一举一动进行空情监视。因此,他在昨天深夜就带着小胖墩和电子侦察兵王伏来到了离对方营地不到三百五十米的沙漠地,凭借深黑的夜幕,挖出了潜伏的蹲坑,架起了侦察设备,在天亮前三人安全地潜伏在了蹲坑里。

从凌晨五点到现在,他们整整潜伏了八个小时。

大战前的对方营地,虽然一片繁忙,可并没有显露出马上开展攻击的迹象。他们潜伏在对手的眼皮底下,就是要随时掌握对方的动向——只要对方的飞行员出动、导弹兵进入阵地或发出攻击信号,他们就会在第一时间报告给枕戈待旦的指挥部。

中午的太阳太毒了,烤得他们脸上一片紫红。王伏喝了一口水说:“从早晨到现在喝了五瓶矿泉水,却没撒一次尿,都被太阳给烤干了。再这样烤几个小时,我们就要被烤成人肉干了。”

胖墩马上应声说道:“班长,你就别太较真了。听说这次演习一结束,我们就与X旅合编,你能不能继续当侦察班长,还是个未知数。”

陈虎两眼紧盯着显示屏,无所谓地说:“两个旅合并到一起,自然有很多人面临转岗。不在侦察班干,我就到炮班当个装填手,那样也不错。”

头戴耳机担负电波监听任务的王伏说:“班长,你可是我们旅出了名的千里眼,没有一次‘敌人’的偷袭能逃过你的眼皮。你要是到了炮班,那是大材小用。”

陈虎眨巴了两下眼睛说:“听说X旅一营的侦察班长也很厉害,不仅看得远,耳朵也特别灵。人家才是有名的千里眼、顺风耳。”

胖墩马上接过话说:“所以班长你就不要太较真了,一旦整编了,还不知道干啥呢!”

陈虎压着嗓子吼了一声:“就你心眼儿活!不要再叨叨了,加强警戒,小心成了俘虏。”

执行侦察任务前,营长一再叮嘱陈虎,此次抵近侦察,事关咱们能否战胜对方,事关知己知彼,事关未战先知,事关打破对方战无不胜的神话。只要我们潜伏在他们的鼻子底下,就能掌握他们的一举一动。为做到未战先知,为完成好侦察任务,陈虎他们在交战前夕,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来到了对方临时驻扎的野营地外围。他们利用夜色的掩护,在天亮前完成了蹲坑的挖掘,并做好了伪装,开始了战前的侦察潜伏。

侦察兵要想完成情报侦察,要么深入敌后,要么抵近敌人的眼皮底下。如此一来,风险增大,弄不好就会被对手捕获,丢失情报。临出发前,营长再三嘱咐,不能完成任务就罢了,千万不能做了他们的俘虏,那样就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把人丢大了。如果是那样,侦察班长你就别想干了。能者上,庸者下,你就转岗到炮班,做班副。

陈虎知道,营长是在关心他、提醒他,提前给他打预防针,给他压力,让他保持高度警惕,不可大意,更不可马虎轻率对待。

太阳像火焰一样照在沙漠上,沙粒被晒得滚烫发亮。往前看去,烈日下的沙漠就像一片燃烧的火焰,冒出白灼的光芒。时间到了下午三点半钟左右的样子,对手开始派出警戒巡逻分队,沙漠越野车从前沿阵地鱼贯而出,呈扇形向外搜索。两架无人侦察机在帐篷前的空旷地上腾空而起,绕着前沿阵地进行低空侦察。陈虎深知这是对手发起攻击的前奏,于是他马上命令胖墩用步话机向一号发出对方异动的第一份侦察报告。就在小胖墩用暗语报告完情况后两三分钟,对方的无人侦察机像灵敏的军犬嗅到了特殊的气味,以极快的速度朝着他们的潜伏地点飞了过来。

无人机飞得很低,离地面不足二十米,机肚下的摄像头不断地闪烁着,将拍摄到的情况不间断地传回信息中心。陈虎蹲在坑道里,听着飞机的嗡嗡声,心里忐忑不已,难道被红军发现了?无人侦察机紧紧地盯死了他们,在他们头顶上空盘旋。陈虎深知,侦察活动已被对方盯上,如果不快速撤离,待对方的搜索分队赶到,他们将无法脱身,成为瓮中之鳖。

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命令小胖墩向一号发出撤出前沿侦察的请示。

蹲在掩体外侧的王伏拉了一把枪栓说:“班长,你下命令,我保证一枪把它打下来。”

陈虎瞪了一眼王伏说:“你要是把它打下来了,我们还能从虎口里跑掉吗?”

两条腿是跑不过对方的沙漠巡逻车的。

本来他们是可以安全撤离的,他们已经离自己的防区很近了,近得几乎触手可及。可就在这关键时刻,胖墩掉了链子。他因流汗过多,再加上紧张过度,在回撤的途中,一头栽倒在地。陈虎和王伏只好转回身将胖墩架起来向后撤退。

沙漠巡逻车卷起的黄沙如浪涛一般朝他们逼近。就在他们离安全线只有最后一百米的时候,沙漠越野车停在了他们的面前,几名左膀子上挂着巡逻袖标的对方战士从车上跳了下来,神气十足地端着枪将他们围了起来。

就这样,他们成了俘虏。

累得精疲力竭的陈虎双腿瘫软,跪在了沙地上,痛心疾首仰天长叹了一句:“我们这是壮志未酬人被捉啊!”

日落余晖映红了演练场,对手抓住这边疲惫的时机,发起了闪电攻击。结果不言而喻,对手又一次战胜了他们。

演习结束后,陈虎带着胖墩和王伏回到了驻扎地。一场演习就是一场大考,他的侦察班班长位置被整编过来的、比他还厉害的侦察班班长替代了。

本来,他是可以留下来当班副的,可他宁愿转岗,宁做鸡头而不做凤尾。就这样,陈虎心甘情愿地被转岗到了炮班,由过去每天练眼、练耳、练手、练速算、练奔跑的速度,改为每天练装填炮弹。

军改进行到第三年,陆军首场防空演习的大幕在贺兰山脚下的训练基地拉开。

这场防空演习规模空前,陆军有十个尖子防空旅被抽调参加。

初夏的贺兰山满山翠绿。那些顽强生长在沙漠上的灰头土脸的骆驼刺,经过几场金贵的春雨的滋润,像女大十八变的少女,成为戈壁滩上最美的风景。

寂静了一个冬天的训练场,在一夜之间又热闹起来。一时红旗招展、口号震天,可谓吹角连营,兵阵浩大。

按照比武规则,一个旅出一个营进行实弹打靶,采取三段式淘汰。第一轮为初赛,打三弹,击落战机拖靶为全胜,击中拖靶为优秀,打空为不及格,脱靶者自动淘汰,全胜和优秀者进入第二轮;第二轮为复赛,一次只打两发,两发两中者进入最后决赛;第三轮实弹只打一发,一发击中目标为第一名。A集团军鉴于A旅的实力,经研究,A旅代表A集团军参加陆军防空演习比武。一营是A旅的王牌,为了确保比武夺冠,经旅党委商议,对一营的干部进行了充实,高松回一营担任副营长,主要分管训练、电子侦察和抗干扰。

高松重返一营那天是一个春风送爽的傍晚。陈虎与王伏正坐在旗杆旁的红砖上下象棋,胖墩蹲在旁边观看,武进则坐在王伏一旁当参谋。也许是他们太过于专心,当高松走到旗杆下时,他们四个人没有一人发觉。棋局进入了收官阶段,眼看陈虎要把王伏将死,高松只是挪动了一个马,让王伏的棋局起死回生。

陈虎本想发火,抬头一看是高松,于是赶忙站了起来。高松要回一营当副营长的消息他们早就知道了,但他们并不知道高松哪天正式回一营工作。其余三人也跟着陈虎起了身,都跟着陈虎给高松敬了礼。

陈虎笑呵呵地对高松说:“高副营长,欢迎你故地重游。”

高松说:“别拍马屁了,你陈虎不欢迎,我也照样回来。”

武进恭维地说:“有本事准会得到重用,高排长一升官就是副营长。”

陈虎说:“眼下我们一营将代表我们旅、我们集团军参加比武,你的到来,中流击水正当时。”

高松开心地说:“都说你陈虎职务是班长,讲起话来像领导,一套一套的挺有水平。这次比武确实责任重大、使命光荣,仅靠我高松一人是无法完成这一光荣任务的,需要大家齐心协力、奋勇拼搏。能不能做到发发打中,信息捕捉很关键,你陈虎就跑不了。”

高松到一营报到第三天,全旅奉命摩托化进驻贺兰山野外训练基地。经过两天一夜的长途行军,A旅于五月二十日抵达实弹打靶训练营地。这一次A旅只上来了两个营,一营担负实弹比武任务,二营负责陪练,只是在一营违反比武规则被取消比武资格的特殊情况下,作为替补队的二营才能顶替上去,而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

根据高松的提名,陈虎从炮班重新回到了侦察班担任班长,胖墩任副班长;侦察班班长图解担任雷达班班长,王伏任副班长。高松深知两军对抗时,双方都会实施电磁干扰,能不能提前发现靶机,一流的雷达侦察技术最关键,但是肉眼侦察、目视测距、人工计算在特殊环境下的作用同样不可小觑,特殊时候的绝地反击能够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陈虎按照高松的要求,进行了一系列侦看侦听的训练。他们进入训练基地后,每天三公里拉练是必练的科目,一个星期一次的五公里训练是一次不落,为的是在比武的时候能够快速展开侦察。接下来练技能,每天跑完三公里,就接着练方位判断,练眼力、练听力、练机器轰鸣声中的抗干扰能力。电子抗干扰班主要是练习各种复杂条件下的电磁抗干扰能力;雷达捕捉班,主要是练手、练脑、练准确的捕捉能力;高炮火力班主要是练人机一体、练反应速度、练协调配合。一句话,高松抓训练,不搞一锅煮,不搞看似热闹的大练兵。思路就一条,仗怎么打,兵就怎么练;目的就一个,能打仗,打胜仗;办法就一条,一个星期进行一次理论考核,半个月进行一次实兵演练。陪练的当然是二营,二营一开始有些应付,不仅不出狠招,更不出绝招,每次都让一营轻轻松松取胜。高松见了心急,眼见距离比武的时间只剩下一个月,于是给旅长提建议,出台一荣俱荣的奖励机制,只要一营比武夺冠,年底评功评奖,二营与一营享受同等的待遇。这一下二营不仅训练抓得更紧,而且每次比武时既出绝招又下狠手。一个月比武三次,一营完胜一次,险胜一次,败一次。

临比武前,导演组突然下发了一个通知,要求实弹比武指挥人员必须从营长、教导员和副营长当中产生,必须采取抽签,不能指定。其目的就是检验一线正副指挥员的实战指挥能力。为此,导演组专门派人到达A旅一营,监督抽签。高松自然礼让营长、教导员先抽,他希望营长、教导员在第一轮比武中旗开得胜,立下头功,为年底争优评先晋升打下基础。意外的是,营长却抽了一张二号签,指导员抽了一张三号签,剩下的自然是一号。按照规则,高松还是抓起了纸团,并当场展开,以示透明。陆军防空演习导演组确认高松为A集团军A旅一营实弹防空比武第一轮现场指挥员。

正式比武那天正值八月盛夏,部队从青铜峡营地来到了大漠戈壁。老远看去,就像一片燃烧的火海,沙漠里的温度达到了极限,把鸡蛋放在沙漠上都能烤熟,轮胎被晒磨出了橡胶味,身上的汗水不停地往外冒,作训服上结下了一道道白碱,战靴里能倒出水来。

车队进入空射地域后,各类装备有序快速展开。雷达连的机载雷达开始旋转,指挥车上的电子屏发出嗡嗡的蜂鸣声,导弹连的自动高炮启动自转,机载雷达开始匀速运转。陈虎带领侦察班以最快的速度朝四百米以外的一处沙峰奔去,放线兵就跟在他们的身后。脚下沙漠松软得像海绵,有劲也使不出来,在快要接近沙峰时,胖墩跑得气喘如牛,他几次想停下来喘口气,都被陈虎制止了。

在部队和装备展开前,高松专门给陈虎作了交代,说这次防空大比武非同往常,是军改初步完成后的第一次比武,检验的是军改成效。各集团军都亮出了自己的主力和王牌,都立下了“用我必胜”的誓言。虽说打信息化战争靠的是信息化装备,可是在极端恶劣的沙漠戈壁打飞机、拦截来袭导弹,什么意外情况都可能发生。我们依然重用你们侦察排,就是要给这场比武拉上第二道保险。如果遇到强电磁干扰、敌机偷袭轰炸,你们侦察班就会派上大用场。为此,你们必须在二十分钟内抵达沙峰,展开装备,搞好警戒,两分钟内用有线电话提供观察情报。胖墩背的是高倍望远镜,通上电后能够看清肉眼看不到的飞行器,并显示目标距离和高度。陈虎一把接过胖墩的背包背在身上,将自己背的无线步话机扔给了胖墩。步话机要比高倍望远镜轻两公斤,别小看两公斤,人累到了极限,哪怕是一根稻草都能让人感到像山一样沉重。

陈虎第一个登上沙峰。沙峰突兀而立,高出地面五米,呈馒头状,有一个网球场大,面积足够展开所有人员和装备。陈虎环视一圈后,迅速打开望远镜背包,先取出三脚架,然后取出高倍望远镜安到三脚架上,取下镜罩,打开电源。在他架好望远镜的同时,班上的九个人都爬上了沙峰。陈虎望一眼战友,一个个被太阳晒得满脸通红,红黑的脸膛上蒙了一层细灰,迷彩作训服除了灰尘就是汗渍。他吞了几下口水,待口腔、喉腔不再干燥冒火,他终于下达了以望远镜为圆心展开设备的指令,标图板、计算器、步话机、有线电话和警戒哨一一展开,沙漠伪装隐蔽遮阳网也快速撑了起来。

高倍望远镜摆了四台,分别朝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陈虎盯的是西南方向,胖墩盯的是西北方向,其他两个侦察兵各盯一个方向。此时的天空万里无云,湛蓝得就像大海。胖墩一边瞭望一边吹嘘说:“如此安宁洁净的天空,别说飞机、导弹,哪怕就是一只麻雀也逃不过我的眼睛。”

陈虎挖苦胖墩说:“又开始吹牛了,刚才还差点成狗熊趴在路上。”

陈虎说完,全班战士无不开心大笑,刚才还处于紧张气氛中的每个士兵,都在开怀一笑中放松下来。陈虎拿起有线电话,向指挥所按时发出了一切正常的第一份报告。

气氛稍一宽松就有人放松战斗意志,开始耳语交谈。陈虎严厉地吼道:“闭嘴了!我们现在是在战斗一线,不容有一丝马虎和大意。”

侦察阵地一时鸦雀无声。

烈日高悬,从戈壁滩深处吹来阵阵微风。一时之间,平静的沙漠开始了骚动,风虽不大,却卷起了沙漠戈壁上的细粒沙尘,沙峰之下就像有暗流涌动。蓝蓝的天空下,有零零星星的云朵在移动,有的薄如丝巾,有的厚如棉被。奇形怪状的云朵,让单调的天空顿时生动起来。

面对变幻莫测的气象,陈虎下达了第二道命令:盯好了,莫让云朵遮蔽了眼睛。

随着流沙轻微的沙响,有线电话也响了起来。话筒里传来高松的声音:“敌机已经升空,雷达遭到了强电磁干扰,信号极弱,前沿侦察进入一级警戒。”

不一会儿,陈虎从高倍望远镜里发现了一个快速飞行的亮点,他一边用有线电话向指挥所报告,一边紧紧盯着那个越来越大的亮点。亮点在坐标线上快速移动,他对着话筒,向指挥所报告了飞行器的轨迹、高度和速度。一分钟过后,陈虎再次向指挥所报告了飞行器的飞行参数。此时的飞行器肉眼都能看到,在高倍望远镜里飞行器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机身上的3136编号隐约可见。陈虎立即向指挥所发出了第三次报告。

高松在话筒里表扬陈虎说:“好样的!目标已经锁定,我们打的就是3136。”

随着防空导弹呼啸升空,一束火花瞬间绽放。小胖墩欢呼雀跃地高喊:“打中了,班长,我们打中了!”

陈虎对着话筒向指挥所发出了第四次报告:目标在空中开花。

打中第一发就好比胜券在握。高松霸气地说道:“我们的雷达已经进入正常状态,你们前出侦察哨要继续发挥千里眼的作用。我们要一鼓作气,打中第二靶、第三靶。”

高松之所以胸有成竹,最核心的因素在于,有了成功的第一靶,按照比武规则,就取得了进入第二轮比武的门票,比武夺冠的信心自然大增。

风渐大,耳膜里有了呼呼的嘶鸣声。空中的云朵像盛开的花朵,将辽阔的天空装饰得更加美丽。指挥车里的高松对着话筒向各战斗单元下达了第二号战斗指令。这次飞行器飞行的高度明显比第一次要高,速度也明显要快,而且轨迹不再是一条直线,而是上下起伏。随着电子屏里光点越来越清晰,高松向火力单元下达了自动跟踪的指令。当飞行器进入射击范围圈后,他沉着镇定地数开了一二三,随着“开炮”命令的落音,近在咫尺的高射炮发出轰的一声巨响,导弹升入天空。蓝天下,美丽的云层中又盛开了一朵美丽而别样的花朵。

陈虎的报告在指挥车里回响:目标命中,目标命中。

指挥车里掌声刚刚响起,就被冷静的高松挥手制止。他沉着地说:“现在不是欢呼的时候,笑到最后才是胜利。”

时间仿佛凝固。指挥车里只有电子器材发出的声响。他们一个个紧紧盯着电子显示屏,眼皮都不敢多眨,生怕误了战机。在寂静的等待中,王伏率先发出报告:“发现目标,速度很快。”

高松看了一眼电子屏上的光点,马上命令道:“所有人做好迎击准备,一号、二号换成自动跟踪,三号、四号手动跟踪。”

飞行器运行的速度很快,高松凭经验判断,这次不再是飞机,而是一颗来袭的导弹。拦截导弹必须稳、准、狠。高松一边两眼紧紧盯着电子屏,一边向火力单元下达口令:“启动自动跟踪,炮弹入膛,打开保险,一、二、三,发射。”炮弹带着红色的火焰飞向空中,飞向来袭目标,一声剧烈的爆炸在半空中响起,飞溅的火星将云朵下的天空照射得更加耀眼。

高松轻松地将作训帽从头上摘下,用左手食指顶着,右手对着帽檐猛地一弹,帽子就飞快地转了起来,就像东北二人转演员手里转动的手绢。其实高松就是东北人,转手绢就是他的拿手好戏。战士们都知道,只要高松转帽子,他一定是处于兴奋和激动的状态中。当高松迈出指挥车车门时,他的手腕向上一抬,手指再猛地向上一推,作训帽就落在了他那光亮的脑门儿上。

一营的官兵们像被狂风吹过来的云,一齐聚集到了指挥车旁。高松用双手正了正帽子,从容走到地上。大个子武进和跟在他身后的王伏,像早就商量好了似的,将他拦腰抬了起来。在他猝不及防的时候,把他抛到了空中。一次次下坠,一次次被更高地抛向空中,高松张开的双手仿佛抓到了天空中斑斓的云彩,他闻到了还在向下扩散的浓烈的火药气味。

在高松晕晕乎乎站在地上的时候,军政委扶住了他那摇晃的身体,亲切地对他说:“小子,你太厉害了,三发三中,创造了我A集团军打靶的历史纪录。我要给你记功!”

高松摇了摇脑袋,一脸憨笑地对着政委说:“这是全营官兵的功劳,这次我们一营可以集体上岗了。”

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灯笼挂在了贺兰山的主峰。晚霞如此的娇艳,将沙漠戈壁照得一片紫红。晚风,柔软地从西北山谷口吹来,红旗招展一片。一首抒情而嘹亮的《强军战歌》在风声的伴奏下,在沙漠戈壁间唱响:

听吧 新征程号角吹响

强军目标召唤在前方

国要强 我们就要担当

战旗上写满铁血荣光

……

这是一首唱了六年的老歌。对新时代的官兵们来说,却是一首新歌,一首永唱不衰、永远鼓劲的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