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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声

来源:汉韵楚风(微信公众号) | 严先云  2019年08月13日08:23

大片大片水的世界里,蛙声有点违反常规提早出场。不懂其中奥妙的人还没走进虾田,就被连连不断的蛙声吸引,仿佛三月里一首打动人心弦的诗。

对于养虾人,青蛙并不可爱,它们嘴巴多大能吃下多大的龙虾。养虾人叫它们得意的痞子,无法驱赶,又碍于对它们的保护法,不能对它们痛下杀手。

其实这些人心里并不真的厌恶青蛙,只是碍于自己的利益。就如我身边这个年轻人,说起小时候学青蛙跳,鼓着腮帮学青蛙叫,一件一件幼稚?有趣的事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笑。

昨儿他在田里捉住一只青蛙,跑着放进地头的河里,嘴里说着在河里好好活着,别再进虾田了。看到他这个举动,我心里涌起一阵感动,他有一颗柔软慈悲的心,尽管他知道不可能,依然把青蛙当成可以沟通,有灵性的命来对待。

青蛙不知道自己不受养虾人欢迎,蛰伏一冬,跳出窝兴奋地肆意地大叫。特别夕阳即将西下,一些水面变成荡漾的彩霞,蛙声显得尤其响亮。这样的黄昏非常迷人,引得一些游人住足静听。这样的黄昏,有时他把竹篙放在船上,俯下身眼睛在水里寻觅,希望能看到小虾。这时我也停止手里的动作,听歌者唱歌,看天上和水面的彩霞融为一体,看天上的太阳和水里的太阳相互媲美,心柔柔地欢喜。

有时我扭头去看他,那张年轻的脸充满希望充满热忱,一种暖悄悄滋生,在空气中流淌,柔和的甜美的也是幸福的。

一对夫妻出现在不远的虾田里,女的撑船,男的站在船头撒料。我认识这对夫妻,年龄都在六十五岁以上,劳累和疲惫常常挂在脸上。这时候望过去,女人身手灵活,男人动作匀称,夕阳包裹着他们,包裹着小船在水里面有规律有节奏地移动。

游人眼里,蛙声无疑给这个画面增添了一些浪漫,增加了一些趣味。待看清两个人的年龄又发出一些感慨,初心难得,始终难守。更难得两个人这个年龄还有追求,相辅相成,心里对这对夫妻肃然起敬。

游人一般为荷花池中的长廊而来,虽然这个时期还没有荷,那曲曲折折的长廊在水面上也是一道美丽的风景。游人来到后又被蛙声吸引,三月有蛙声!多么新鲜,令人多么惊奇,它打破一个定律,一句古语:青蛙打哇哇,四十五天喝疙瘩。要知道离开虾田一段距离,一点蛙声是没有的,那句古语仿佛只为虾田以外的事物说的。

待我弃船上路岸,夕阳只剩半个脑袋,仿佛地下有人拽着它,只差那么一拽,它就会消失不见。

经过那对夫妻的虾田,老妇人正好把船撑在岸边,男的从船上提上来一个水桶,里面有几只着急的青蛙。妇人说这些小东西让它们去该去的地方,她会把青蛙带走,放进大运河里。

妇人放好篙,男的说你先回。老妇人张嘴想说什么?隐忍了一会什么也没说,提了桶放在电车上。

男的只顾脱身上的皮衩,男人原本好色,这个年龄也不知悔改,时常和女人相约。当然那些女人都是年轻一些的,且不为爱情。老夫妻辛苦一年,不少钱最后进了别人的腰包,所以说很多事物不是眼睛看到的那个样子。

老妇人放好水桶,又看男的一眼,轻轻说一句,作吧,早晚作死你。

听人说老妇人年轻时候也是个美人,和男人真个般配。但是男人的心是始终不肯为她一个人相守,美好的东西一日一日在妇人心中衰灭,落下一个又一个伤痛。

老妇人走在我前面,因为心里有气,一句话也不说。她骑车很快,颇有点年轻人的味道,这说明她身体健康。而男人身上的一些东西毁了,借用别的东西支撑着,不能激动,不能生气,这是老妇人忍让妥协的原因。爱情早已没有了,只是不愿意他死,婚姻走到这一步实在是非常悲哀的事情。

骑了三里路,拐弯看到素颜,她撑着一只塑料小船正往岸边靠。她头发很短,身子很瘦,一阵大风能吹跑的样子。竹篙在她手里很有规律地移动,小船稳稳地往前滑行,让人一看便知道她是弄船的行家里手。

一辆电动三轮车停在地头,车帮往下耷拉着。素颜下了船,把身上的皮衩脱下来,靠过去,身子往三轮车车厢里一躺,很疲惫的样子。几分钟以后,她重新站起来,这时我的电车离她的田不到五十米。

“素颜,回不?”我喊一句。

“过来坐坐。”她回。

我放好电车走过去,车上铺着簿被,是看夜用的。她拍拍车,示意我坐下,然后闭上眼,又一次躺下。

“还是不嫁人的时候好。”她说。

我没有回话,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说啥好。她嫁人的时候真的让人非常羡慕,男孩长得不赖,还是县城一个工厂的工人,每个月不少工资。那是一段非常美好的日子,她按照自己的心愿嫁给吃公粮的,脱离了土地。谁知道男孩一次下晚班受了一点惊吓,从此嘴不出声,人若呆鸡。命!真是捉弄人。

命?什么是命呢?只是当时的悲哀,时间一点点过去才知道男孩原本有神经病,只是被他家人刻意隐瞒。她是一只投进网里的鸟,一张外表带着光圈带着诱惑的网。她悲愤,她发怒,但是婆婆说原意离开就离开,婆婆要的是儿子有下辈人,有了孙子,儿媳妇要走不挽留。她嫁人想过一份好日子,而被人当成生育的工具。

她和公婆的关系是不断的战争,男孩呆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再大的战争丝毫波及不到他。

几年后公婆相继去世,她失去愤怒的目标,语言凝露了一样,很少出声。这样的婚姻自然是悲哀的,如果赤裸裸地说出来,她从没有被那个家庭真正爱过,她自以为是的那段美好的日子只是她自己的感觉。

前些日子在路上遇见,她点点头疾驶而过,好像有什么着急的东西拽着她走。

“蛙声,和我们上学时一样好听。”她又说一句。

上中学时我们一个寝室,校园后面有一条河,春夏秋冬我们几个女孩子经常沿着河岸走,蛙声自然听得很多。那时光一边走一边嬉闹,对未来充满爱和希望。

“累了我就闭上眼听听青蛙叫,当我是一个人在水上游玩。”她说。

“你够辛苦的。”我想说这句话,话到嘴边觉得不合适,怕引起感伤,换成另一句:“你撑着船的样子好美。”

“我有时候也觉得很美。”她呵呵一笑。“命运不宠我,我宠宠我自己呗。”

她的话听起来让人心酸,一个女人照顾五十亩虾田,白天夜里一个人,何止是辛苦!尤其夜里卷缩在电动车车厢里,两点起来倒地笼,需要多大的勇气。我看看她。她坐起来,疲惫的身子好像好一些,她掏出手机把水田和蛙鸣一起录进小视频里,又是一笑。

“回家给我闺女看。”她说

闺女是她和另外一个男人的结晶,只是那个男人最终是经过她河流的一条鱼,相遇别离也许是她心中一道伤?也许是一生的爱?女儿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自是爱护和珍惜的。

“我得回家做饭,女儿回家吃晚饭。”她说。

“他呢?儿子呢?”我问。

“儿子大二了,他呆在房间里不愿意出来,还好只是发呆,不发飙,不摔东西,饿了知道找东西吃。”她盯着远处说。“隔几天给他洗澡,换换衣服。”她停顿一下,又说:“他毁了我一辈子,他,他父母都是骗子。”

婚前欺骗如鲠在喉,终不能释然。可是他是她名义上的存在,她必须照顾的他,不然心不能安。

“当他是一个需要照顾的孩子,也怪可怜的。”她又说。

她看着远处,脸上不是悲哀,而且一种淡淡的冷。一种母性的伟大被无限放大,她当他是丈夫也好,一个被照顾的孩子也好,都是母性发出的慈悲心肠。

人世间有千百万种活法,她活地一点也不轻松。

我们一起走,到了大运河,老妇人正站在岸边,水桶里的青蛙已经不见。

“走了,婶。”我双脚撑地,屁股坐在车座上喊。

“那些小东西到了这就不见了,也不叫了,奇了怪了。”老妇人说。

还以为满耳蛙声,听老妇人这么一说,耳朵一下子寂静起来,竟然一点蛙声也听不到。

“听觉惯性。”素颜看我的样子,笑起来。

我突然被素颜感动,她把劳累当游玩,疲惫不忘录小视频,让每一个日子有赏心悦目的时刻存在,这样的人生像石头缝长出的一棵树,开出的一朵花。素颜笑地自然,为我的惊讶的表情,为老妇人那句奇了怪了善意的笑。她自小生活在大湖里,很多看起来不符合规律的事情自然比我们知道的多。

老妇人似乎不待见她,鼻子里哼一声,素颜的笑僵在脸上。我想说点什么,打破这样的局面,素颜只一瞬已经恢复了常态。她眼睛盯着河水,好像看一本书,里面有很多很多的故事。

老妇人对着一个方向努努嘴,我的目光看过去,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和她的老头站在远处说说笑笑。原来只是一场误会,我伸手拉拉素颜,那一瞬间,她明白了老妇人的意思,不是对她。

“一辈子就是一个坏东西,不惹女人能死。”老妇人轻轻骂一句。

老妇人没有过去,骑上电车和我们一起走。上了大堤,素颜顺着大堤往西走了,我和老妇人下了大堤,老妇人嘴里骂着自己的男人,这是我第一次见原配不骂小三只骂男人的,也许是那个男的让她失望太多的缘故吧?

第二天下午再去,遇到一个女子玩抖音,她把大片大片的虾田和蛙鸣录进视频,美其名天籁之音。天空还是那么好,一只只小船被夕阳裹着在一块块虾田滑行,那对老夫妻自然又成了瞩目的热点,美的,诗一样的韵味。

我坐在船头,那个年轻人站在船尾,年轻人的眼睛里依然充满热情和希望。他是我儿子,一个勤劳善良的小伙子。看着他,一些暖总在心头滋生,在空气里流动。

蛙声是湖里一大特色,也是我和儿子谈话的一些内容。那个玩抖音的女子把那蛙声定为地之音,不管确不确切,蛙声的阵容是巨大的,响亮的,不绝于耳的。蛙声与大片大片的水紧紧联系一起,真的像一首诗。

再看到素颜,她正撑着小船撒料。天空飞着一些水鸟,一人一船夕阳下时近时远。她哼着歌,嗓音稍微有点沙哑,看起来精神不错。也许她想到读大二的儿子?也许想到了一些令他她高兴的事情?也许她被晚霞熏染了心情,柔柔地欢喜?

一个女人一个人走路,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干活,不忘笑,女人活成这样,不再想依靠谁,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山。

我没有喊她,她自然看不到我。连续熬夜,白天又得不到很好休息,她的眼睛几米之外早已模糊不清。我在蛙声中仔细辨别素颜的歌声,那是一首童年时候唱过的歌,欢快的调调透着一股顽皮的味道。我佩服她虽然有不少遗憾,可是没被遗憾拴住心智。就是活成一座山,她也让山有歌声,有山泉一样的欢心,有花朵一样点点滴滴的欢愉。

蛙声伴着她,也伴着我,三月蛙声把我们带入幼年,带入一个单纯快乐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