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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海外版》2019年第8期|雷平阳:巨石上的曼糯山

来源:《散文海外版》2019年第8期 | 雷平阳  2019年08月12日08:43

他叫岩迈,四十三岁,做了爷爷。

我们站在他的家门口,也就是“茶道布朗哥古茶坊”的门口东张西望。他家所在的曼糯大寨有一百二十户左右的人家,位于曼糯山的中上部,往上是古茶园通往天空,往下则是几十公里长的斜坡直抵澜沧江边。斜坡上,传说中老虎成群的原始森林已经荡然无存,褐红色的土壤在零星的杂树、秋收后发黑的玉米秆叶和残留着一半绿意的荒草间坦然暴露,散发着觐拜阳光时眩晕的色泽。澜沧江的对岸就是人们说的“澜沧山”,隶属于普洱市澜沧县。山是绝对的大山,岩迈说,祖辈的人从曼糯大寨去普洱卖茶,需要三天左右的时间,而翻越这座山就得用去一天,而且时刻都得提防滚石、深渊和树林中孤独游荡的孟加拉虎、野象和熊。这山上堆满了白云,仿佛墨绿色的群山之上又存在着白色的群山,一如真实之山的魂魄。宋仁宗庆历八年,时任扬州知府的欧阳修,于蜀冈中峰筑堂,平视江南诸山,取堂名为平山堂。我今于曼糯大寨,站在岩迈的身边,眼中、心头也生出了“远山来与此堂平”的大象,可还是明白,古茶坊终究不是平山堂。诗词与文人的骨头筑堂,古茶树与布朗人的神魂建坊,本无品质参差,在不同的甚至是两个平行的空间之内,它们分别成峰巅,但时间史与精神史肯定倾向于平山堂,而我们也不能对此心存质疑。因为质疑、否决、摧毁所产生的黑洞,即便时间也难以填空。

岩迈用手指指着斜坡上的五个地方,说这五个地方曾经是五座缅寺,但只留下了五口水井,其中一口水井名叫“小和尚井”。五座寺庙不是毁于火灾或兵燹,几十年前,有人让筑庙的和塑佛像的人,亲手拆除了庙宇和佛像。有布朗人的寨子必有庙宇,曼糯大寨没有了,那五个地方重归荒野,在五个寺庙里当过小和尚的人,做过大佛爷的人,或早已仙逝,或垂垂老矣,把浩浩荡荡的子孙留在了没有寺庙的浩浩荡荡的群山之中,生命与生活重新回到了它们的源头。

在勐海县的茶山格局中,海拔一千三百米的曼糯山只有两千多亩古茶林,产量十六吨左右,其规模甚至可以忽略不计。2003年春,当岩迈到某茶厂请来几位制茶师傅教人们采摘、杀青、揉茶、压饼等工艺,这些外来的师傅也才发现这座迷雾笼罩的山冈上,不仅暗藏着好茶,还暗藏着勐海茶叶销往内地的一条秘密通道。而且,在与耄耋老人的交流中,他们还发现,他们所传授的技艺,曾经是这座山上人人通晓的常识,无非是常识归于尘土,他们才获得了重新布道的机会。2005年,岩迈不满足于原料销售所获得的微薄利润,创建了曼糯茶山的第一个茶叶品牌“曼糯古茶”,自己压饼向外销售,带着自己的茶饼,独自闯荡昆明、广州、青岛等一个个茶博会。至2011年,在“老班章”等勐海众多如日中天的品牌纵横天下的时候,其“曼糯古茶”,竟然在本县举办的“茶王节”上摘得了两项金奖和一项铜奖。“条索紧结黑亮、香气高扬持久,杯底留香独特,汤色金黄明亮、饱满,苦、涩明显绵长但回甘悠久,山野气息强劲,叶底黄绿匀齐”,有此特点,曼糯古茶开始令人侧目,价格也因此从几十元一公斤飞涨到了现在的一千六百元左右一公斤。

在谈论曼糯古茶异峰突起之时,也许只有岩迈请来的那几位制茶师傅领教到了进入时间迷宫后的山野文明的悲剧性。曼糯山所属的勐往乡,现在看来,它仿佛西双版纳与普洱市之间群山里的一块飞地,隐匿、沉默、鲜为人知,是大千世界背过身去才能看到的一个角落,而且是心脏边的向内的角落。可在两千年左右的中缅伐附史上,它一直在“骠国”与“蒲甘国”内附的交流畏途上扮演着澜沧江南岸最后一站的重要角色。明代在缅甸设置缅甸、孟养、木邦、八百大甸、底马撒、大古剌等宣慰使司,并同时在中缅边境一带设置孟密宣抚使司、蛮暮安抚使司、孟艮衔夷府、里麻长官司、茶山长官司、车里宣慰使司等“三宣六慰”,勐往也一直是车里宣慰使司(辖今西双版纳、普洱市和老挝部分地区)澜沧江之南(俗称“江外”)广大地区北上的重要驿站之一。清乾隆二十七年(1762),脱离传统内附格局的缅雍籍牙王朝在缅王莽继觉的主持下,派兵进入云南九龙江和滚弄江的耿马、孟定、车里等地,征收花马礼贡赋,挑起了历史上著名的中缅“花马礼战争”。这场战争开始时清政府不以为意,认为只是“莽匪”对清王朝边疆的普通骚扰而已,直至1765年12月21日云贵总督刘藻接到普洱镇总兵刘德成、署普洱府知府达成阿关于缅军入侵车里的急报,并令部属全力征伐,这才标志着“花马礼战争”全面爆发。缅军三路进犯,一路由勐龙滋扰九龙江,一路由勐捧、勐腊进兵橄榄坝,另一路则由勐海挺进勐往,直抵车里江(澜沧江),威逼普洱。刘藻一方面督军御敌,一方面上书乾隆,乾隆也在其给刘藻的谕旨上批示:“此等丑类,野性难驯,敢于扰害边境,非大加惩创,无以警凶顽而申国法。刘藻等既经调兵进剿,必当穷力追擒,捣其巢穴,务使根株尽绝,边徼肃清。恐刘藻拘于书生之见,意存姑息,仅以驱逐出境,畏威逃窜,遂尔苟且了事。不知匪徒冥顽不灵,乘衅生事,视以为常。前此阿温、波半、扎乃古一案,未尝不重治其罪,甫经半载,仍敢怙恶不悛,即其屡扰边界,已属罪无可逭。此次若复稍存宽纵,难保其不再干犯。养痈贻患之说,尤不可不深以为戒。若将此传谕刘藻知之。”(《乾隆朝上谕档》)乾隆下谕,刘藻自然也纵马三路迎抗缅兵,殊不知九龙江、橄榄坝两路清军连战连捷,由何琼诏明浩和杨坤三将统领的勐往一线清军,渡江冒进不说,还将兵械捆载而行,将弁徒手,掉以轻心,视“莽匪”如无物,大摇大摆地前去御敌。没想到,军队刚至猛往,便遭到了“莽匪”的四面伏击,明浩受伤,何琼诏、杨坤下落不明,清军大败。“勐往溃败”导致后来败归的何琼诏等三将被斩,也致使云贵总督刘藻降职并羞愧地自刎于普洱,最为严重的是,它直接导致了这场战争成了持久战。战争过程中,接任刘藻的陕甘总督杨应琚也因“欺罔乖谬,不能任事”而被赐死;接任杨应琚的伊犁将军明瑞也在对缅战场上身负重伤后引刀自杀;之后,接任明瑞的川陕总督傅恒则在战争结束前夕染病于缅,班师回朝后几个月不治而亡。与此同时,清军入缅作战死亡两万人以上,马匹损失六万匹左右,清廷拨付军需银一千三百多万两……

“花马礼战争”是一笔糊涂账,缅方说自己大捷,清廷亦将其列入“十全武功”之列,说自己全面奏凯。以今天的视角来看,这场战争其实就是一柄双刃剑,拦腰砍过,双方都为此流出了几万吨鲜血。而在评判战争过程中致命的战役性节点时,“勐往溃败”肯定应该视为将清军推入战争泥潭的第一块滚石,也就是多米诺游戏中倒下的第一块骨牌。摊开云南地图,你就会发现,澜沧江由北向南一路劈山裂野,至普洱和西双版纳一带,更是将国家版图上花团锦簇的边地活生生地切割成“江内”和“江外”两个区域,“江内”依附于内省,“江外”则毗邻缅甸、老挝、越南。勐海一县均在“江外”,孤悬之地也,而勐海之勐往乡,则处在勐海的最北端,隔江而望普洱。内省人南下,过澜沧江,踏上“江外”飞地,经勐海而走夷方,第一脚必然踏到的就是勐往的土地,“骠国”人,蒲甘人,“江外”国民,由车里朝北走,前往长安、金陵、北京,勐往自然也是江外最后的驿站之一。因此,岩迈才会说,祖上的人们背茶去普洱销售,同时也有内地人成群结队地渡江而来,到勐往收茶。那些人到了勐往,一人随身带着一个布口袋,白天收茶,晚上就缩进布口袋里在路边或街头呼呼大睡。著名的普洱茶专家彭哲也多次与我说过,在澜沧江上没有架设桥梁之前,民国乃至清代,地处“江外”的勐海和景洪等众多茶山上的茶叶,很大一部分都是经由勐往而销往内地的。天籽山主人李旻果祖上是思茅人,她一直在写一本名为《老虎与茶》的书,叙述与重现她的爷爷赶着马帮往来于思茅与勐海之间运茶的传奇故事。老虎出没于大江两岸的山峰之间,出没于勐往、勐拉和勐阿,爷爷和茶是幸存者……唯其如此,在民国时期,勐往曾设思普边行政分局、殖边分署、临江行政区和临江设治局等更替性机构,1949年一度设宁江县府于此。

在彭哲与李旻果诸君的口述中,勐往和曼糯茶山,其风云际会的画卷之上,那明灭不休的人影,无论是走夷方的、戍边的,还是逃亡的、贩茶的、原生的,他们的身上无一不携带着茶叶,无一不飘荡着茶香。“我始终认为,那曼糯茶山上的布朗人,真正杰出的种茶人、制茶者,一代代往上推,只会是越往上的人越优异,越往上的人越是与茶树合二为一的,是茶神的儿子。茶道和茶技的传承,越往下,渐渐的丢失了很多精髓,直至因为诸多的原因而失传,今天的兴旺,可以说是久旱之后龟裂的焦土上又生出新的生命……”彭哲说,随之长叹一声。

勐往,《勐海县志》云:“傣语地名,意为湖泊变成的平坝。”岩迈告诉我,应该是“湖泊变成的长满了稗子的平坝”更贴切。在布朗人的精神史上,平坝出现之前的湖泊是一座巨大的鱼塘,人们以捕鱼为生。某一天,释迦牟尼从此路过,见人们在与大风大浪的湖泊的搏斗过程中总是处于劣势,生活品质极其低下,便用手杖击破了北岸上高耸的山脉,让湖水流入了澜沧江,在人们面前呈现出了一片金色的土地,而且,这片土地上长满了稗子。那金色土地的旁边,高高的山峰名为曼糯,上面长满了古老的茶树。在我们立于茶树林间,眺望带状的勐往平坝时,岩迈神秘地告诉我:“看到这些茶树,释迦牟尼非常开心地笑了,并悄悄告诉我们布朗族的祖先:你们就住到那茶树生长的地方去吧!于是,我们布朗族人就一直住在曼糯山上,把长稗子的平坝留给了傣族人!”

古老的茶树长满了金叶子,布朗族人可以依靠它们繁衍生息,可他们的祖先在辟世之初未必知道,在分配应许之地时释迦牟尼其实一点也没有偏心。那些交付给傣族乃至阿卡人的长满稗子的土地,后来孕育出来的东方稻作文明,其给人类的贡献甚至远大于茶叶文明。所谓“稗子”,乃是目前世界上硕果仅存的原生稻,化石级的稻谷。肥沃丰饶的勐往坝子经历了长期的精耕细作,“稗子”显然已经很少见了,可在勐往一个名叫“野谷塘”的地方,却有着一个面积三千亩的国家级“勐往野生稻保护区”,密林中、湿地里、山坡上,到处生长着药用野生稻和疣粒野生稻,其崇高的科学价值、人文地位和生态人类学意义,使之一直是相关领域内无数学者心目中的圣地。简化来说,当河姆渡、良渚、屈家岭、石峡和龙山等古老的稻作遗址,只能通过显微镜从炭化米中去寻找野生稻的 DNA,并以遗传学的方法论去鉴别稻谷细胞质内叶绿体的遗传因子DNA的酶切片中籼稻和粳稻之间的差异,进而继续向时间的上游去搜索两种稻物的祖先时,在西双版纳的照叶林中,在勐往的鱼塘边上,经过了无数次进化与杂交的稻谷的祖先们,还在以最古老的血统生生不息地繁衍着,每一根幼苗坡土,天生就拥有着祖先的身份。

稻作起源学,上世纪六十年代,日本稻作研究家渡部忠世根据野生稻的分布,水稻的原始品种和籼稻、粳稻的分化、演变,糯稻栽培圈和原始农耕圈的关系,推论出“籼稻和粳稻以及其他种类的稻米都起源于阿萨姆·云南地带”。他认为稻作由此向长江中下游传播,最后传到日本。往南经红河、湄公河和萨尔温江河谷传至东南亚;往西经布拉马普特河传到印度。其学说与佐佐木高明的“照叶树林文化论”互相映照,成为当时日本文化寻根热潮中的显学,云南特别是西双版纳一带也因此成为日本众多文化学者魂牵梦萦的文化源头。为了确认野生稻的种类及其分布,观察其变种,并了解自古以来栽培稻品种的性质,1982年11月上旬,佐佐木高明、渡部忠世、藤井知昭、田边繁治、矢泽进、高桥彻和周达生等人前往西双版纳进行了短期的田野调查。因各种因素的限制,他们一行只能在景洪周边地区进行实地调查,但还是在南糯山半坡村和景洪曼广龙村的山坡上、路边上、水路中和水田里发现了疣状野生稻和普通野生稻的身影,还在南糯山一户哈尼人家的粮仓中发现了水旱未分化的冷山谷稻种。由此,渡部忠世更加坚信了自己学说的正确性,并在南方丝绸之路、茶马之路、海上陶瓷之路等东亚文明走廊概念之外,提出了“稻米之路”这一概念。当然,也就是在他们为继续夯实“稻米起源于阿萨姆·云南地带”学说基础而奔走的同时,他们的学说被中国学者严文明和王在德,乃至日本学者佐藤洋一郎和藤原宏志等人的研究成果推翻了。同样是1982年,《农业考古》杂志发表了严文明教授《中国稻作农业的起源》一文,他认为稻作文明的源头是河姆渡,并且不可质疑。其他中日学者均以河姆渡稻作遗址的诸多研究作为佐证,一场公案渐渐归于平息。人们也又一次趋同于稻作文明由长江中下游反向传播和向四周传播的观点,而视西双版纳的原生稻为活化石,并非文明之源。

汽车在勐往坝子无边无际的甘蔗林中行驶,与勐往农经站负责人李金平聊天时,我提到了一个观点:河姆渡稻作文明找不到鲜活的野生稻标本作为古老文明的塔基,远在天边的勐往野谷塘却藏匿着众多的文明的母体,这说明了几个问题:一是这天边的土地仍然如岩迈所言,处于创世之初庄严的模样,文明的大江大河还没有彻底毁灭它们的源头;二是当延伸至极端乃至迷失的文明,必须前往勐往这样的地方来寻找自己的魂魄时,也许我们只能用释迦牟尼来应对一切;三是勐往乃至整个雨林地区在错失诸多文明的发展机遇之后,如果又一轮的文明的崛起需要付出犁庭扫穴的代价,我们能否守住这神赐的乐土并同时能与时间同步?

汽车驶离平坝,开始沿盘山路奔向云朵。车窗外昔日生长茶树的山丘,被一片片橡胶林所取代。富有戏剧性的是,几年来国际国内橡胶市场价格雪崩,众多的橡胶林主人割胶之时,树身上流出的是自己白色的血液,而茶叶价格却鬼使神差般一路走高,古树的、环保的普洱茶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的绿叶径。

一辆运载钢筋的卡车开上山来,其沉重、猛烈的引擎声,在午后曼糯大寨的乡村公路上就像饿虎的咆哮。山西诗人石头、岩迈和我等一行人,受不了它在身后的追随,索性走上一条分岔的草径,弓腰朝着山里行去。除了芭蕉和少部分乔木还泛着绿色,山坡上已是枯草和灰色玉米叶的王国。古茶树没有想象中那么状如密林,它们身上长着苔藓和石斛,零零星星地散布在向阳的洼地或斜坡上。香樟、榉木、栗树穿插其间,感觉就是盘腿而坐的罗汉群里多出来了一些站立的道士。

山上是清静的,就我们几个人。坡地上那些人们留下的痕迹,石砌的沟沿,树干上的刀口,人工挖出的无用的大土坑、丢弃的矿泉水瓶……也是清静的,其突兀的本质已经融入了河山变异的人类的单向运动之中。荒芜,孤悬,处女地,乌托邦换身为异托邦,异托邦又沉沦为习以为常的人人得而诛之的热土。无论你有着怎样的出世之姿,有着怎样的铁石心肠,你都很难无视人们对一片净土的剥皮抽筋和毫无节制的榨取,所以,当你发现那轻微的人与山峰之间的擦痕,人因为劳作的艰辛而对土地报以的一出出小小的恶作剧,你肯定不会站在河山雄阔的立场上对人们进行偏执的审判。一切都是清静的,当我们坐在枯草丛里向下眺望勐往平坝上待收的甘蔗林、反光的池塘与房顶、乡村公路上飞奔的车辆时,进入眼帘的万事万物也是清静的。包括头顶上的云朵,耳畔与芭蕉叶上若有若无的风,烈日与流水,洞穴与高丘。

我曾经到过北方、江南和沿海地区不少的小镇。在这些小镇所印制的地方性文字读物中,无一例外会列数它们史上文治武功的风流人物、风云际会的史诗性舞台和笔墨反复点染的自然奇观,目的均是为了将一个小地方扩充为时间的故宫或重现小镇往昔一瞬即逝的某个神迹,自满与自傲的文字中间有肃穆、庄严的精神史,但往往又尘土飞扬,处处结了蛛网,腐朽的气息迷雾一样弥漫着,升腾着,对应着现实世界中无处不在的平庸与低俗。在使用文字的过程中,人们一方面破旧立新,敢于与天斗与地斗,孔庙遗址上建宾馆,祖坟之地修社区,另一方面又拒绝赞美这一切海市蜃楼般的物质天堂,频频转过身去,让灵魂回归农耕文明时代的不复存在的古老家园。热爱的,就是鄙视的;拆除的,就是珍怜的,人们置身在了一座座自己与自己决斗的广场上,深渊里。但是,无论那些文字如何的虚拟与粉饰,人们记忆中那一个个天堂里的小镇,作为历史中枢的小镇,再也不可能因为仿古建筑业的勃兴而恍兮惚兮地拔地而起。拆除即终止,倒塌即消失,因为人们早已魂不附体,所作所为皆是灾难性的梦游与自焚。

顺着岩迈指示的方位,在阳光与云朵交织的景象中,我和石头隐隐约约地看见了曼糯山中和山外三条闪光的河流。曼糯山与澜沧山之间的那条名叫“南点河”,释迦牟尼用手杖疏通的河流,坝区里那条名叫“南往河”,释迦牟尼种满稗子的河流;我们正在前往的、已经听得见水声的这条名叫“南叫河”,最宝贵的水,是从释迦牟尼脚趾间流出来的河流。小说家苏童在一次论坛上说我是“狂热的地方主义者”,我欣然接受了这一对我的戏谑性的角色定位,尤其是在此时此刻,当我置身在这样的三条河流之间,感觉自己进入了那四条河流护卫的天堂。南无阿弥陀佛。岩迈不需要撕裂自身就安身立命于现在与过去融通的茶树林中。南无阿弥陀佛。我和石头不需要去陈述性的文字中间寻找镇静剂,就可以看见未来的时空里已经高悬着无数诱人的发光体。

我们气喘如牛,要去拜访的就是南叫河。它在一条整体山脉突然凹陷进而形成的幽森的山峡中。山峡两边的坡地像一本静谧地翻开的经卷,朝南的页面上耸立着巨石,一棵棵麻栗树、大青树伸着曲曲弯弯的苍老枝条,朝面的页面则已改造成台地,秋收之后,稼穑退隐,杂草和长着白穗的山茅草显示着土地未经改造前的面貌。河面的闪光点断断续续,大部分的空间被山茅草、构树和藤蔓所遮掩。那偶然形成的小瀑布,远远望去,像谁家娇野的媳妇在山涧中洗衣晾晒在岩石上的被单或白裙。我们看见了河流,可这一箭之远的距离,在沟壑间上下起伏,行走起来是如此的遥远,甚至多次偏离了方向。这正如曼糯山上原来信仰原始宗教的布朗人,当他们的祖先在天地之间塑造出了八十多个鬼神并虔心敬拜之时,小乘佛教却给他们的祖先带来了让鬼神遁迹的另外的光,而他们的祖先也欣然地接受了这“文明的宗教”,自明朝中后期开始建庙、赕佛,把本来由原生诸神和众鬼掌管的万物心悦诚服地敬献给释迦牟尼,痴迷地朝着光源处匍匐行进,历经了数百年的往生、超度与再生,他们的祖先以及他们以为自己就此生老病死在了人类梦想的终极之处,生命永远隶属于通往释迦牟尼的那一条小径。然而,那一场文化浩劫并没有漏掉这片山野,寺庙被拆毁了,老佛爷还俗了,菩萨被扔到了密林的深处,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徘徊在通往寺庙的那一条条小径上。是继续向推倒的菩萨垂首?还是将统称为“代袜么·代袜那”的山神、水神、棉神、火神、寨神、木神、鬼神、谷神、保护神、天神、猎神、船神的路神等众善之神一一请回?1995年,有几个人从四川和贵州来到了曼糯山上,带来了即将洪水滔天的世界末日的厄讯,也带来了耶稣将派直升机来将人们接到天堂去的喜讯。当时曼糯大寨九十户左右的人家都在徘徊之中抽身相信了厄讯与喜讯,因为有“兄弟姐妹”帮忙干活,人们将所有的家畜、农具和粮食都卖了,加入了世界末日前的狂欢并静候着蓝色天空里飞来一只只天堂鸟……

直升机并没有从天而降,上帝在这种以其之名而展开的带有迷信与幻觉色彩的宗教行动面前始终保持了沉默。所以,随着那几位“传教士”作鸟兽散,像做了一场美梦,人们醒来之后,第一眼,看见的仍然是环绕山峰的三条河流和释迦牟尼应许他们的一片片茶园。

去南叫河的路上,长期在五台山一带行吟的石头,按照其惯于独行的秉性,在距河流所在山峡一公路处的岔路口停了下来,四面望望,选择了刺藜交错的那条草径,一个人循着清冷的水声,消失在了几棵泡桐树的后面。岩迈虽然祖上是“龙头”,世袭似的做了村民小组长,可他的汉语远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流利,与我在山道上作喘息式的交流,越发显得费劲、艰涩,所以,他尽可能地回避我的诸多提问。当我们来到相对宽敞、没有沟壑和树木遮蔽的山峡的边坡上,他的脚步哐啷哐啷地有力,朝着河流就是一阵向下的奔跑。而我只需望着他的背影行走,不再次迷路就可以了。

距河流近了,山上的一条条小径逐渐的汇聚到一起,形成了一条脚印重叠、路幅加宽、路面结实光滑的道路。道路两边,开垦出来的耕地上种着油菜和荞麦,在油菜与荞麦的中央,偶尔会有小屋那么大的巨石,而每一块巨石旁,也照例会有用木棍支起来的祭台,一个个盛祭品的竹篓因为祭日未至而空着,只有竹竿上悬着的黄色经旗在微风里轻轻地拂动着。不难理解,在信奉小乘佛教的同时,其实布朗人仍然没有彻底丢开万物有灵的宗教观,繁杂的有着具体指向的俗务促使他们一直有求或感恩于原始宗教中掌管具体事务的众多鬼神。比如住在石头里的山神可以让这片荞麦丰收,比如木神可以让树木笔直地生长,使之成为房屋的栋梁,而水神负责灌溉又得祈求它千万别将整条河流带到一片有限的耕地上来。

南叫河上,人们用几根圆木和几十片木板搭建了一座桥。河是一条小河,从山峡里的石砾与灰泥间流淌下来,水并不清澈,其平稳的河床上淤泥冻结了碎石,呈灰白状。岩迈沿着朝南的页面继续攀登,我站在桥上大约十多分钟,无所思,亦无所想,只觉得它与南糯山、布朗山和勐宋山众多的溪流没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难以与那些石头山上清亮的溪流比美,更不能与雨林中那些落满鲜花的溪流相提并论了。不过,这说的当然只是外象,当一条河流通往神灵,来自释迦牟尼的脚趾间,它即使流淌着肉眼里的滚滚浊流,也必然会汇聚成甘甜的牛奶海。之后,我扒开河岸上已呈败象的山茅草、枯藤,踏着泥泞,走到河边并蹲了下来,用手掠水,本想洗洗脸上的汗渍,一转念,又没洗。这也才发现,南叫水的水其实是清澈的,无尘的,我所看见的灰白色,不是来自水本身,来自河床的淤泥与石砾。

在一块有三层楼高的巨石下,我赶上了岩迈。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我用衣角擦着汗水,见他把鞋子脱下,放到草丛里,赤着脚就去到了巨石下方。巨石所在处是一个有着五十度左右的斜坡,四周全是几百年、上千年的榕树,它们撑开的古老树冠互相组合在一起,将天空隔在了更高之处。因此,巨石显得阴暗,裹在一层厚厚的苔藓内,有几束偶然透过树荫的阳光照射其上,倒像是它自身有着几个灯孔,向外射出几根光柱。我一点也不觉得突然,赤着脚的岩迈,一脸虔诚,闭目,合掌,在巨石下跪倒,头颅垂入草丛,口里似乎还念诵着什么。时间持续了十分钟左右,他站起身来,这才招呼我脱鞋走过去,巨石的下面有一口水井,他一边用竹瓢舀水,一边说,这口井里的水永远保持在同一个水位,谁也舀不完。他没有明确告诉我那是南叫河的源头,但我认定了那是源头。

我们沿着巨石旁边的一条小径朝上爬,先是见旁边的树林里建有一座亭子,里面摆着各种祭品,一条长幡似的布旗之上贴着小乘佛教中一尊尊菩萨的画像。爬至巨石之巅,阳光不再受蔽于树荫,猛然的照射下来,犹如天空里流来了一条黄金之河。我的心脏迅速地怦怦跳动起来,喜悦如电流纵贯全身。是的,巨石顶上立着一座小型的金塔,在阳光里金光闪闪。金塔的旁边,铁一般坚硬的石面上,有着一个惟妙惟肖的脚印。

(选自2019年第8期《散文海外版》,原载2019年第2期《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