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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19年第4期|李治邦:死褶(节选)

来源:《芙蓉》2019年第4期 | 李治邦  2019年08月12日08:47

快中秋,自然界的颜色变深了,人也变成熟了。

吕定增中午接到一个令他愕然的电话,对方是省委组织部的一个老同学,告诉他,你可能去你们市国资委当主任。吕定增沉默了很久,老同学恼了,说,你倒是回话呀,是不是你八年副厅的位置没有动,心里有火啊。吕定增骤然挂下电话,尽管老同学不断打手机,他就是不接。其实他知道没有必要跟老同学制气,在市交通局当了八年的局长,跟他在一起的几乎都提拔了,他还是原封没动。他并不是非要怎么样,他就是恼火这个不尴不尬的角色,其实背后的原因他明白,那就是他三年前离婚。他想不通,自己离婚跟提拔有关系吗?可现在就是有关系,而且关系很大。另一个让他别扭的事,上午市委副书记于淼还告诉他,省里可能让他去省交通厅当厅长,那就是提了半个格。

晚上,吕定增回到家就觉得身子发烫,浑身不舒服。想洗澡,手一触摸到凉水就起鸡皮疙瘩。他知道是发烧了,连忙吃了两片退烧药。他想起是在办公室的温度过高,而走出交通局就遇到突降的大风又很冷,他穿得又很少。闺女还没放学回来,有邻居告诉他,闺女经常放学去打游戏机,旁边还有个高大的男同学。他给闺女买了一部手机,就是为了随时能找到她。拨了半天的电话总是不在服务区。想想,闺女已经上初中了,可学习的成绩总徘徊在三十几名。他又想起今天看新闻,最近在网吧出了不少的事情,前天有个高中女生凌晨从网吧出来就失踪了,父母报案,网吧的老板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有在网吧半夜集体吃摇头丸的,被人诈骗的。吕定增想着就后怕,就给市公安局的高局长打了个电话,说,你赶快找找我那宝贝闺女,不定又在哪个网吧泡着呢。高局说,放心,半个小时给你送回来。挂电话的时候,高局憋不住问,听说你小子去国资委当主任了。吕定增说,都是谣传。高局笑着说道,我看你就是一个死扣,怎么也解不开呀。我有个主意,你不妨听听。吕定增跟高局很熟悉,互相什么玩笑都开,就问,你别不是动员我复婚吧?高局说,文倩不错,只不过她就是一个教育虐待狂。吕定增说,你没有事我就挂了,赶快给我找闺女。高局依然不肯放过他,说,你不复婚也就罢了,你再找结婚的女人,你就是一个大忌。你说,你能提吗?你就是臭鼬,总让上面闻到你的脏兮兮的味道。吕定增沉默片刻,觉得身子发飘,脑袋瓜子疼得要裂开。高局以为吕定增不高兴,忙说,咱们老朋友了,我说这些话也是为了你的政治生涯。

吕定增放下电话,他钻进被窝犹如掉进冰窖里。吕定增把身子紧紧缩成一团,像刚出生的婴儿。他想着离婚的文倩,过去都是她去给自己拿药,然后灌好热水袋,放到脚底下。如果他还冷,她就钻进他的被窝,使劲儿抱住他,用自己滚烫的身体焐着他。一夜醒来,汗水津津的吕定增会感到周身温暖,而文倩眼圈肯定是黑的。吕定增看着黑乎乎的窗户,屋里一点儿生气也没有。半个小时过去了,闺女还是没回来,他觉得高局刚才的那些话很不顺耳,自己这点事怎么就碍那么多人的眼。正想着,吉吉打来电话,吕定增的心发热。吉吉说,咱们又一个多礼拜没见面了吧?吕定增说,半个月了。吉吉忧伤地说,想来想去和你好有什么用,总跟演戏一样。在交通局一张桌子你我对面坐着,似乎无话可说。你都知道要调走了,还跟我在那敷衍。后来,我去卫生间你跟着过来,对我说,你要去国资委了,这次调动就是因为咱俩在一起。我和他分居三年了,离婚协议都写好了,你怎么还不放心?在单位,我小心翼翼,也坚持不同你的目光相遇。每次中午到食堂吃饭,满桌的食物在我眼前转了一圈又一圈,因为有你总觉得胃里满满的,再也盛不下一粒米。我跟饭桌上的人们说话,脸上放松地笑着,心却一直在走神。吕定增不满地说,你走什么神,你和他离婚了我们才能心安理得,现在毕竟你还没有离嘛。吉吉悻悻地说,那还不是他找我要钱多,我给吗?吕定增说,你就给他,你那么认真干什么。吉吉说,我不认真能得到你吗?说完,吉吉放下电话,吕定增又难过,她也不问问我身体怎么样了,文倩以前都要过问的。想起文倩,她去英国伦敦医科大学进修两年,快回来了。

高局打来电话,紧张地说,所有的网吧都查遍了,没你闺女。我们正在扩大范围找,她会不会没去网吧?吕定增的下巴发紧,浑身在哆嗦。文倩去英国进修两年,当时两个人商量好了闺女是文倩带着过,可文倩走了就只能是他带着,虽然吉吉填补了他的感情空白,但闺女依然是他的命根子。吕定增想想,问,是不是去她同学家了?接着,他断断续续说了几个同学的名字。高局放下电话,吕定增的心就开始悬起来。这两年,闺女的事他管得少,倒是吉吉替他操心不少。闺女上中学是吉吉帮助联系的,吉吉说以她的名义办事,可以少给吕定增招流言蜚语。闺女的体育总是不及格,可只要一项不及格就不能升级,也是吉吉到处找关系,最后,吕定增的闺女六十米跑了几十秒,依然算是优秀。在昏暗中,他看着窗外的月光,莫名其妙回忆起和文倩做爱的场面。文倩是市里一所大学的历史老师,闪着一双灵动的杏仁眼睛。那时,吕定增还是交通局的一个副局长,只要是闺女在姥姥家,他深夜出差回来冲到床上就抱住文倩,文倩在床上能喊得吕定增心花怒放。有时候实在声音太大了,邻居又都是市属机关家属,吕定增就用枕巾紧紧勒住她的嘴,弄得她觉得一点儿意思都没有。文倩经常埋怨,说她两个乳房每回都让他抓得千疮百孔,都不敢到学校洗澡。吕定增不敢再回忆这些了,因为一回忆就不能自持。他觉得自己很奇怪,他与吉吉也做爱,但吉吉从来都不出声。吕定增动员她喊出来,吉吉就生气地说,你老婆能喊,我不能喊,我就愿意默默享受。

几分钟后,高局打来电话说,半个小时后你闺女就能到家了。吕定增关心地问,在哪找到她的?高局说,在她一个同学家,她们玩得连我们进去都不知道。吕定增问,那同学家长呢?高局说,她父母离婚,父亲在外边喝大酒,推牌九。吕定增说,辛苦你了。高局说,你少来这套,我刚才给你打电话说你,你小子心里不定怎么骂我呢。你说,现在我们之间都不敢说实话了,这挺可怕的。放下电话,吕定增有了困意,连续几天筹备新交通规则的补充意见,没睡几个小时。他躺在床上开始还能等待闺女推门的声响,没承想闭上眼睛就睡去了。在梦里,他觉得自己挥挥胳膊就能飞,飞过了座座高山。他看见吉吉在下面跟着自己拼命地跑,跑得满头大汗。

下了三天的透雨,天气没有暖和起来,吕定增觉得树上的叶子一夜之间掉了很多,给街面上铺了一层黄色。他推开窗户,见远处的山顶还一片白色,知道那是山上下了一场雨就变成了白色。文倩突然打来电话,说,你去国资委当主任,太好了,省得跟吉吉在单位接触。吕定增吃惊,你怎么知道我调走呀?文倩说,我从英国回来就跟你复婚,这样你还能提拔。吕定增说,离婚时你不是说了,下辈子也不嫁给我。文倩说,少废话,我们之间的事情你不懂,你要是控制不住自己,我就劁了你。吕定增喊着,我们已经离婚三年了,是你提出离婚的。当时说好的,你还信誓旦旦。文倩说,我知道你现在和吉吉打得火热,你要知道你那是蹚雷,她还没有完全离婚。吕定增不服气道,当时离婚没有吉吉的事,是你死活要离选择自由。文倩忽然扑哧笑了,说,现在我想明白了,我回去要当教授,没有你的背景是不行的。窗外的雨又大起来,雨珠不断敲打着玻璃窗。吕定增推开窗户,见不远处的那片小湖被雨水溅起了阵阵涟漪,好像是一群群小鱼儿在嬉戏。

吕定增去交通局上班,他是习惯到各部门转一圈的。不少处长见了他都没过去热情,但又很客气。吕定增很不高兴,回到办公室跟省委组织部的老同学打电话,抱怨着,我还没有公布呢,好像单位人都知道了,怎么保密的。老同学笑了,文件明天就下发了。别再想交通局的事,想想国资委吧,听说那里的几个大型企业都很艰难。这次让你到国资委,也是省里的意思。他还是把新交通规则的补充意见开了一个会,大家都不怎么发言。一个副局长说,我们在一些细节上再推敲,争取三天后再拿出来让您过目。吕定增明白怎么回事,三天后他会坐在国资委主任的位置上,这里会换一个新领导。多好的推辞,他看着每一个人的脸,自己在这里待了八年整,就这么在漠然中走了。这三年,他把通村的公路全部建成,成绩排在全省前列。高速公路打通了南北贯穿的一个重要环节,三座山被贯通,东西方向也顺畅。这件事在全国产生轰动,因为在别人眼里这是不可能在一年之内做到的。吕定增不能说什么,站起来跟每一个人握了握手。那个副局长站起来带头鼓掌,于是会议室里掌声成片。吕定增看见在会议桌最远端的是吉吉,吉吉的身份是办公室的副主任。吉吉也在那鼓掌,脸色很茫然。

黄昏,雨突然就停了,夕阳不好意思地露出脸迟迟不肯离去,留在云端俯瞰着大地。吕定增走出办公楼在那久久凝望着,心在滴血。他没有马上回家,闺女让父母接走了,父母对他狠狠训斥,什么难听话都说了。他开车到家附近的那片湖畔坐了一会儿,他喜欢一个人打开手机安静地聆听一首很伤感的乐曲。没有离婚前,文倩会陪着他散步。文倩会给他讲历史,都是老朝代忧郁的官员,以及他们最后的下场。说得最多的就是曾国藩,说他长期受抑郁症的困扰,最后郁郁而终。他因道德学问,被人尊为圣贤,根基应该比泰山还稳当,最后不也被伤感折磨至死吗。每次吕定增都反感,可每次都让文倩说得低下头。他发现文倩很愿意教育他,把他当成自己学生那么蹂躏。吕定增看着湖面几只离散的水鸟在飞翔,掠着涟漪,发出嘎嘎的呼唤声。吉吉打来电话说,大家还是舍不得你走,这是不想表达出来,因为以后谁来了都不想得罪。有几个女同事还抹泪呢,你看你女人缘多好啊。吕定增说,八年啊,就是一个抗战的时间。吉吉说,我知道你一个人在湖畔溜达呢,到我这里来吃饺子,荤香馅儿的。吕定增哼了哼,你不是不愿意我去你家吗。吉吉提醒着,为了你,你这么不小心怎么行啊,备不住就走到陷阱里。

秋色很旧,树上的叶子在窸窸窣窣地朝下掉。

在一个礼拜六的上午,吕定增接到正式通知去国资委报到。他觉得很奇怪,因为一般都是工作日进行这件事,怎么在休息日去上任。在交通局的八年,他的休息日都被工作安排得满满当当,有时候会感到头晕。文倩就抱怨,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啊,你不休息,你害得你手下人忙碌,这说明你无能,你必须用更多的时间弥补你的能力。文倩的抱怨几乎都是说教式的,然后就开始引经据典,说,王阳明主张做事要以兴趣为主,硬逼着自己做事往往是一事无成。吕定增就怕文倩讲王阳明,因为讲起来他就什么事情也办不了。对文倩的讲课还必须装得很喜欢,他稍微有点儿不耐烦,文倩就用拒绝做爱来抗拒。吕定增跟文倩离婚就觉得是“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耳根子终于能清净了。吕定增喜欢听音乐,特别是那种忧郁和舒缓的,他觉得这对自己是一种解脱。为此,他买了皇冠AVANCE音响,他是在北京出差时买的,价格六万多,那时他卡里只有四万,他问吉吉借了两万。吉吉问他,你怎么不跟文倩要呢,你的钱不都是在她那儿管着。吕定增恼怒道,你提这个干什么,你就现在打到我卡里。吉吉问,你买这么贵的音响,是不是对你不好。吕定增说,有什么不好,我喜欢,我又不花别人的钱。吉吉说,你一个领导干部这么奢侈,传出去不好。吕定增对吉吉什么也没有再说,他觉得没法说。后来,他请单位的几个人来家里听音乐,包括吉吉,放的是自己喜欢的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大家陶醉着,后来吉吉说那就是为你陶醉。他突然想起还欠吉吉两万块就当众说了出来,后来吉吉说,你为什么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多难堪啊。吕定增说,这有什么,欠了就是欠了。

在国资委的会议室里,他看到早上的太阳还藏在云层里,但光芒却弥漫在四周,把白白的云朵染得一片金黄。他眯缝着眼睛,觉得这时候应该有音乐,才显得会议室里有生气。省委组织部竟然来了一个副部长,他的老同学也跟着,当然,市里的领导也来了。大家觉得很诧异,因为吕定增这个调动不至于会惊动这么高的领导层面。这个副部长没有客气,张嘴就说国资委迫切需要换领导,又说,几个大型企业现在都是很烂的摊子,年年亏损,而且到省城上访的人很多,经常堵马路。尤其是化工集团的两任老总都被抓进去,都是一个受贿的罪。一个判了二十年,一个判了死缓。一年前的那场爆炸,死了一个,重伤四个,轻伤六个,这就是重大事故。这次任命吕定增为国资委主任,就是省委的一个态度。最后轮到吕定增说话,他点点头,费劲地说了一句,我努力吧!大家都不知道鼓不鼓掌,因为吕定增就这四个字,省委组织部的副部长问,你说完了?吕定增说,说完了。散会后,领导们顺着狭长的走廊边说边走,副部长对吕定增说,你真会装蒜。吕定增诚惶诚恐地问,我怎么装蒜了?副部长生气地说,你怎么也得表态呀,这点规矩都不懂吗。吕定增说,我说了努力呀。副部长说,怎么努力,你起码得有一个解释。吕定增说,我刚到这里,一切都是新的,我还得熟悉吧。副部长其实和他是清华的同学,比他早三届,研究生是同一个导师。只不过副部长总提清华,说他的导师,吕定增却从来不提。走廊再狭长也有到头的时候,副部长对他说,我知道你因为没有提拔就生闷气,你先看看你的屁股,那些屎都没有揩净呢。吕定增笑了,我有什么屎没有揩净呀。副部长拽了拽他,人家还没有彻底离婚,你就不能等等。还有,文倩快回来了,复婚对你也许是最好的选择。吕定增一怔,问,您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副部长指了指后面他的同学,他是我的卧底你不知道吗?吕定增狠狠瞪着老同学,老同学不以为然地笑着。副部长上车前把吕定增唤到了车窗前,你到了国资委,别说你喜欢音乐,也别让人听你那套高级音响,那是八面埋伏的地方,收起你那一套玩意儿。看在同是一个导师的情面上,我送你三句话:别在喜悦时许下承诺,别在忧伤时做出回答,别在愤怒时做下决定。你三思而后行,一定要做出睿智的判断。这次你干好了,就直接到省里吧,我替导师看着你小子。小轿车一溜烟走了,市里的领导不知道副部长跟吕定增说了什么,就这么没有表情地看着他。吕定增给省委组织部的老同学发了一条微信,说你这个狗汉奸。老同学回复了一个鬼脸,补充一句,你调走就远离那个女人。

吕定增到国资委上任第一天就做出一个让人愕然的举动,把给他配的小轿车的后备厢焊死了。这件事传得很快,甚至有人把焊死的后备厢偷偷拍了张照片放在微博上,顿时点击量到了十几万人。省委组织部老同学给他打来电话,说,你神经呀,你也不至于这么做吧。吕定增笑着说,我这就是破釜沉舟,警告大家谁也别给我送礼了,这不是你让我做的吗。老同学恼羞成怒,谁让你把后备厢焊死呀,你怎么做事还那么极端呀。他到任第二天,还没来得及跟下面的人见面熟悉就去了化工集团。

秋天的天气忽冷忽热,这天闷热,憋了一场大雨。吕定增到了化工集团办公大楼,感觉比市政府大楼威武多了,全是玻璃墙,太阳出来时明晃晃的。吕定增走到楼前站了一会儿,化工集团的三个老总站在那。为首的是张总,在爆炸事件以后来的,原先是消防局的副局长。当时吕定增就觉得可笑,化工集团出了爆炸事件,让消防局的副局长过来主持工作,完全是驴唇不对马嘴。吕定增觉得阳光太晃眼,张总说,周围的居民总是给市政府打电话告状,有时候还朝玻璃墙扔砖头,每年都砸碎了不少,光换这些玻璃片就是十几万。会议室坐的都是中层干部,感觉气氛很压抑。吕定增不喜欢这种方式,他觉得自己又不是钦差大臣,这么兴师动众的没有意思。可现在一脚踏进来就是这样了,又不好改变。吕定增不喜欢形式上的东西,文倩说她喜欢。有几次文倩跟着他去外边,文倩开车走高速,到了高速口见是他的车都免费放行,而且还有人毕恭毕敬地站在那迎候。吕定增说了多少遍没有必要。后来有人告诉他,你不喜欢,交通局上上下下这么多人都这样。文倩就欢呼跳跃说,这多风光。吕定增也无奈,因为他的车牌号在高速口都挂了牌子,毕竟他是交通局局长。会就开了半个多小时,吕定增只是说市里给化工集团下达硬性经济指标,一定要扭亏为盈,打开市场,完成十个亿的指标。这句话落定,会场顿时就冷却下来。吕定增很有经验,他了解到现在公司亏损三个亿,谁也不是孙猴子,能说变就变过来。气氛很是压抑,估计人们对这个十个亿的指标早就知道,而且感觉就是一个神话。吕定增微笑着说,我的车后备厢焊死了,大家怎么看?没人说话,吕定增尴尬了,只得问张总,你说呢?张总闷闷地回答,我关心的是这十个亿怎么弄。吕定增笑着说,我从银行里贷来三个亿,起码公司的账先平了。现在化工市场开始复苏,价格在悄悄上涨,在座的谁都看得出这个趋势。昨天,我已经跟上海化工商量合作的事情,他们会给咱们一些订单。很多人吃惊,在笑,会场气氛又开始轻松起来。那两个副总没有表情,吕定增看出端倪,温和地说,我知道你们笑什么呢,说上海人这么精明,怎么能给我们订单。这个我卖个关子,你们都猜猜。吕定增说散会了,大家走的时候,三个老总围住了吕定增,张总问,您不是开玩笑吧。吕定增板着脸,这么大的事我可能在会上开玩笑吗,我是开玩笑的人吗。张总松口气,说,自打集团爆炸事件后,我们就是沥青,谁见了我们都躲,就怕黏上他们。另一个老资格的魏总说,其实我们集团的产品质量不错,就是叫爆炸闹得鸡飞蛋打。另一个罗总对吕定增说,是不是看看车间?吕定增说必须看,你们都陪着。吕定增一转就是两天,询问得很细,包括产品的更新换代。张总听起来懵懵懂懂,只是说要保证安全,千万不能再爆炸了。

从化工集团出来,夜色已深,吕定增敲门进了吉吉家。他瘫在沙发上,说,你先别和我说话,我休息休息。吉吉给他扒下皮鞋,卸掉领带,然后去烧咖啡。咖啡好了,冒出一股清香。吕定增睁开眼,咂咂说,真香啊。抿了一口,说,地道的巴西咖啡。吉吉坐在他身边,吕定增发现她穿着一身粉色睡衣,乳房半露着。他伸出的手被吉吉躲开,吉吉喃喃着,你等等,等我和他离婚了。吕定增躺在沙发上觉得骨头架子都快散了,他喊着饿了要吃饭。吉吉在厨房忙活着,吕定增觉得沙发底下很硬,随手抽出来,是吉吉的日记。吉吉看到说,你别看,给我留点儿空间。吕定增翻开日记,看到有这么一行字:在夏天的一个早晨,无意中的瞬间,我看到了你的眼睛,你那锥子一样的目光扎在我心里,立刻让我产生出一种痉挛般的心酸和几乎啜泣的感动,在一阵狂乱的心跳之后,你就留在我的眼睛里了,我空虚的情感世界从此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你让我有了一个再也解不开的心结。你从此就走进了我的梦中,在梦里你跟我说着很平常的话,或者干脆不跟我说话,只是出现在我梦的场景里,但那沁人心脾的美好的感觉,足以让我在醒来之后恍惚好几天。吕定增内心深处有些暖,麻酥酥的,传染到了全身。他总爱拿吉吉和文倩比较,文倩跟他说话就是教育式,跟吉吉才是生活式。他跟文倩太累了,所以那次和文倩吵架说离婚,文倩马上要拽着他去,就感觉两个人缘分尽了,文倩也累。吉吉炒了他爱吃的鸡蛋香椿和蘑菇炖小鸡,还有一碗绿油油的米饭。他过来其实就是为了奔这顿饭,他的胃和口一直在喊着吉吉的名字。吃饭的时候,吉吉问,我问了你多少遍,你和文倩因为什么离的婚?吕定增好奇地问,你就这么感兴趣?吉吉点点头,吕定增说,她想找个好学生,我不是。

转天一早,吉吉醒来的时候发现吕定增已经走了,窗外还没完全发白。吉吉似乎觉得吕定增根本来有来过,因为这里没有留下他的任何东西。她知道吕定增的作息表,这时候他应该在办公室了,然后布置一天的工作,而所有工作都是他前一天晚上想好的。昨天晚上与吕定增说的都是废话,吕定增从来不认真听,他都是在思考转天的事情。有时候,吉吉与吕定增说的很重要的话,比如爱情,比如说今后想要个孩子,比如什么时候结婚,比如吕定增的闺女怎么安置等,吕定增都是答非所问,看起来很在意,其实都是当了耳旁风。吉吉曾经懊丧过,觉得爱上这么一个男人是个错,可每次吕定增把她抱在怀里,她就热血沸腾,觉得这个男人是她一生的支撑。其实,吉吉的离婚理由很简单,她不想告诉任何人。这个男人是一个来自农村的孩子,大学毕业到了机关,然后到法院当了一个民事庭的庭长。吉吉与他离婚是因为他太迷恋权力了,可以说是到了疯狂的地步。他因为要给市法院院长汇报工作,可以在几天内不跟吉吉做爱,甚至不抚摩她的身体,独自搬到法院去住。他怕自己的情绪受到影响,要清心寡欲,这样才能保持住汇报时的专注和圣洁。他说话的语速快,再加上乡音,于是就有意识地对吉吉说话放慢,弄得吉吉很烦心。吉吉说,你别拿我当靶子,我是你老婆。他回答得很直截了当:我不能拿别人当靶子,这样我会暴露。他让吉吉纠正他的乡音,因为错误太多,他就扇自己嘴巴子。家里来了亲戚,乡亲们对他说乡音,他坚持用普通话,吉吉说这样显得生分,他坚持,说宁肯让乡亲们说他六亲不认,也得坚持自己的普通话标准。吉吉喜欢孩子,他不要,他说有了孩子就会有贪欲,就会有骨肉情,就会为孩子放弃自己的政治生涯。吉吉跪地下求他,他都没有动过声色。吉吉问他,你为什么这么热衷于权力,当官当大了有什么好处。他回答,我是农民的儿子,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我要成人上人。吉吉要离婚,他不答应。他说咱们要离婚,就会带来对我的不利影响。吉吉伤心地哭了,他不离不是别的,还是因为他的官职。他搬到法院的单人宿舍,一住就是两年。最后吉吉找到了他的上司,他才勉强同意,但迟迟不肯签字。

吕定增到省里开会,报到的第一天他恍然间有预感,觉得应该立即给化工集团张总打个电话。按日期,这天到银行贷款的三个亿应该到账。虽然一切来省城前都安排妥当,但他还是不放心。吕定增在宾馆办理入住手续时给张总拨手机,总占线。吕定增有些心慌,张总打不通,吕定增就给魏总打,魏总也是占线。吕定增火了,因为走时他曾经叮嘱过几个老总不许关机,随时保持联络。张总还问,晚上也不许关机吗?吕定增说,二十四小时,懂吗?这个规矩是他在交通局长时就跟下属定好的。吕定增心神不定,又给罗总打,总算是通了。吕定增怒怒气冲冲地问,几个老总怎么都占线呀?罗总说,这个月工资发不出来,工人们都围着办公楼闹事呢。吕定增的心一悸,马上问,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不跟我说呢?!罗总说,我们总是这样,工人们动不动就跑来闹事,张总怕你刚来不适应,就他和魏总在那顶着呢。吕定增使劲儿喊着,胡闹,我是你们主任,上头问我怎么回事我都不知道。罗总说,上边也不问,因为总闹总闹,上边都疲沓了。吕定增说,这是他妈的什么逻辑,有多少工人闹事呢?罗总说,估计有两百多人,现在已经耗得差不多了,快中午了,该吃饭了。吕定增气呼呼地说,你马上回去,让张总跟我打电话!吕定增请了假,同时把这件事又报给了市政府,然后匆匆开车往回赶。在车上,他打开手机新闻,搜索有关化工的信息,得知国际尿素价格坚挺,国内尿素价格却下跌,其他化工原材料在急剧涨价。他感觉眼前一片黑蒙蒙的,脑袋也乱糟糟的。只有一个幻景,就是他曾经在英吉利海峡隧道里乘坐的那列火车奔驰着,居然没有火车头,四周漆黑,探出车厢,看到前面是白茫茫的沙滩。张总手机打过来,吕定增不客气地质问,为什么占线?张总委屈地说,都是问工资的电话,大部分都是骂街的。我不接那是躲避,接了我又承诺不了。吕定增问,我去调研你们怎么不说这种情况?张总说,化工集团就是坐在火山口上,我们当时也不好说。吕定增恼火地问,银行三个亿到账了吗?张总说,没有。吕定增赌气地问,上海的订单接到了吗?张总说,接到了,正是因为接到了活,工人才闹事的。吕定增挂断了电话,他知道不能再说什么话了,他再说就是骂街了。可让他骂街他觉得丢了斯文,他吕定增这么多年来在官场上就是想保持一个斯文。他曾经对省委组织部的老同学骂过街,老同学说,咱们清华毕业的怎么也得有点儿雅气吧。

从省城开回自己的城市需要一个小时,就这一个小时,吕定增想了许多。这次找银行贷款是吉吉帮助办的。吉吉哥哥是银行的行长,他在交通局当局长时就求过人家,每次倒是及时还上了。他对吉吉哥哥说,我就是救急,不会欠账。前不久,吉吉的哥哥找过他,两个人喝了咖啡,吉吉哥哥告诉吕定增,我妹妹的老公在法院,你知道吧,现在正在到处找你麻烦,他想要一大笔钱离婚。吕定增一愣,问,你怎么知道的?吉吉哥哥说,他找我,让我告诉你。我犹豫了几次,觉得必须告诉你。因为你要是不给,他会举报你。吕定增疑惑地问,他不是要官吗,怎么改要钱了?吉吉哥哥说,他在法院弄得很臭,特别爱打小报告,大家都离他远远的,投票几次都几乎是零。吕定增悻悻地说,应该找吉吉要,怎么找我了?吉吉哥哥说,我妹妹不给,他才找的你。两个人分手的时候,吉吉哥哥忍不住问,你就不问问多少钱?吕定增灰着脸说,我能给吗,我给完了传出去在官场上还怎么待呀,算怎么回事。吕定增在调到国资委当主任的时候,就了解到了化工集团的内部情况,找吉吉哥哥贷款三个亿。当时吉吉哥哥答应三天之内把贷款打到,不会有问题。因为化工集团也是市政府关注的,银行贷款也有人撑腰。其实这句话没有安稳住吕定增,化工集团是市政府的一块心病,调吕定增去国资委就是稳定住化工集团。

他的车驶进了市区,进高速口时被拦住,他才想起来自己的车牌号已经不起作用。车队排了很长,他给高速公路管理处的处长打了一个电话,这才勉强破例通过。还有一刻钟就到了,他给张总打电话问情况,对方回复说工人们依旧没有散,还在大楼前厅坐着,可能要坚持到天黑。吕定增问张总,集团一个月工资需要多少钱?张总回答,八千万左右吧。吕定增心里咯噔一下,再问,现在解决闹事工人的工资需要多少钱?张总说,是集团二厂闹事,是吞并地方化工厂分流过来的,人员都是地方领导的七大姑八大姨。吕定增不耐烦地说,我就问你多少人,需要多少钱?魏总说,四百多,不到一百万吧。吕定增问,一百万就拿不出来?魏总说,这不是一百万的问题,这四百人是需要回家安排,他们不回,已经僵持了两年。按照在岗工人工资解决,就等于承认他们回来工作,这就捅了天。吕定增不说话了,张总说,这是前任留下的问题,你可以不管。吕定增哼了哼,闹事的总是他们吗?张总说,可不是。突然,一个陌生的电话打进来,吕定增本不想接,可神差鬼使地接了,竟然是吉吉的男人。他张口就说,你给我一百万,我就放弃吉吉成全你们。吕定增毫不客气地说,我没有一百万。那男人竟然笑了,说,我做事是有原则的,那就是先礼后兵。你不给,那好,我就开始举报你。我搜集了你和吉吉在一起约会的所有证据和照片,我不着急,我会分几批给市纪委,然后是省纪委甚至更高层。吕定增的脸像被什么抽似的,生疼,他没有说话。对方说,你是不是想通了,你当交通局长这么多年一定会有余钱,一百万不算是数,对你无所谓。吕定增说,你当庭长的工资足够你花了,你要一百万干什么!对方说,我要不了官,那我就要钱。我从小就穷怕了,有一百万能让我再找一个比吉吉好的老婆,起码能伺候我,给我一个男人的尊严吧。吕定增挂断了电话,因为车已经驶进了化工集团的院子。还是那个电话打着,顽强地响着电话铃,吕定增没有再接。他从后门走进大楼,魏总在电梯间那等着他。电梯在上升,吕定增觉得血压在蹿,浑身冰凉。他这是赤裸裸地被人恐吓,而且他知道不给的后果。官场上最怕的就是有人举报你,而且钱和色是最能击中要害的两个法宝。

还是那个会议室,几个人青着脸。吕定增在屋里踱着步,三个老总不断抽烟,空气都浓了,一团团飘起来似雾。张总瞅着窗外忧心忡忡地说,二厂亏空太大了,几乎成了空架子,连电钱都快付不起了。现在这几百人闹事,如果答应了他们就会每月增添近一百万,看着数目不大,可就这点钱对我们来说都是宝贝。我认为这几百人继续在家待岗,开支还能缓解一下。当初我来的时候就警告过,爆炸了,不能按照以前的事干。你们说我是外行不听,弄了一个二厂出来稳定局面,现在怎么样。吕定增皱着眉,不说过去,说现在。魏总说,我们还存了一批原材料,现在涨价了还能值几个钱,不行就卖掉。罗总着急地说,不行,现在给上海干的那批活儿就指望这个原材料了。说实话,上海能给咱这个活,一是感谢吕主任,二是感谢这批原材料别的地方奇缺,只有咱们还存着。吕定增拍了桌子,现在几百人在外边等着我们回音,我们还有闲工夫在这磨牙吗!魏总从窗户那边走过来,焦急地说,楼下的工人怎么越来越多了,还有不少家属也搅了进来。二厂夫妻两个人的不少,有的在岗上,有的在岗下,钱拿的也不一样,不平衡就会导致事端发生。吕定增说,我们不分析这个,大家说怎么办吧,刚才市委市政府办公厅都来电话了,让我们无论如何要把握住。知道这几百人明天要去省政府闹事的事吗?几个老总面面相觑,张总说,我说这个口子不能开,让几百人上班,咱们还要准备再裁掉四百人,这怎么办,我们又不能吃大锅饭。张总说完,别人都不说话。吕定增看见自己手机上那男人的电话不断打来,他的心也在一抽一抽。

夕阳在天际抹了一缕橘红色,吕定增领着几个老总走出办公楼。

几百工人如潮地涌过来,黑压压的,投过来无数期待的目光,刺得吕定增睁不开眼。一个老工人挤到人群前面激昂地说,知道你是吕定增,我儿子就在高速公路管理处收费,你整治得不错。我们聚到这儿不是来威胁你的,二厂就是我们的家,我理解你们的难处。但我们伤心,找现在的老总解决问题连见都不见,拿我们工人不当人。我们就是要求上班,尽管以前我们是被兼并过来的,可既然过来了就是你们的人。现在我们的机器没油转不动,厂房里边长了野草,我们空着两只手在家待着,每月只给我们三百块钱。我问问三百块钱现在怎么过,谁能过。还有你们对外边说我们不是集团的人,把我们排挤出去,还说我们脸皮比城墙都厚,比贱民都贱,只会闹事不会干活。你们怎么知道我们不能干活,我们想干活给你们看看,不比你们集团的工人差!这句话刚说完,所有人就开始给这个老工人鼓掌,震得吕定增耳膜都疼。吕定增带来的国资委有人凑过来告诉他,他的儿子是高速东口的经理。吕定增说,你赶快联系他儿子,让他出面稳定住。另一个胳膊上刺青的小伙子挤过来,说,你们老总坐高级车,吃一顿饭几千块,两个进监狱的老总贪污了上千万,玩儿了七八个漂亮小姑娘。不知道吕定增主任怎么样,据说也有漂亮女人陪着。老工人喊着,棒子,你小子再胡说八道我撕烂你的狗嘴。那个叫棒子的人挥着胳膊,别以为我们多想干活,给我干我还不想干呢,三百块养狗都养不活。不给我们涨到三千块,我们就到省政府前边的马路一坐,我还可以躺着,看谁敢开车轧我,轧死我才好呢,就可以给我老母攒送终的钱了。魏总过来揪住棒子,别人不知道,你小子穿开裆裤时我就看着你,你干的缺德事还少啊,我送你进局子你信吗。棒子说,你送啊,我又不是没进过局子,你吓唬谁呀。几百人开始乱起来,魏总喊了几嗓子也没人听,棒子已经距离吕定增只有半步远,吕定增能清楚地看到棒子额头的青筋在暴起。

吕定增从小就是个拧种,喜欢挑战。他上六年级的时候,有一天要去公共厕所方便。来了一个男人,挺凶的,非要让他送手纸,要不就打死他。吕定增就是不送,且还把他轰走了。后来他听母亲说厕所的事儿,有一个劳教人员跑出来,后来被派出所又抓走了。他没敢和母亲说,这个劳教的跑出来上了他们的厕所,也是被他给轰走的。吕定增站在一个高台阶上朝所有人打了一个手势,这时候全场安静下来,因为大家不知道吕定增这个手势是干什么的。沉寂了几秒钟,吕定增大声说道,我到国资委上任才一个多礼拜,按说不应该那么早就在这里表态。我也不愿意新官上任三把火,我是灭火的。底下有人笑,但笑声很快被嘘声淹没,棒子说了一句,不听废话,你要说什么?吕定增说,从明天起,你们回车间,先做清理,把老机器打上油,把里边收拾干净,把窗户擦出亮光。给你们一个礼拜时间,我觉得够了。然后开始接单干活,现在上海的货单已经到了,就等着你们开机干活。罗总跟我说过,你们以前是干尿素的,好,还干这个。尿素听着不好听,但现在是国际上的需要。棒子喊着,每月多少钱?吕定增说,集团工人拿多少你们拿多少,但必须要保质保量地完成这次任务。大家要感谢张总,因为这个订单是他从上海跪地下求出来的活儿。现在什么最重要,那就是货单,没有货单就没有工资。我建议大家给张总鼓掌。先是老工人鼓掌,再就是几百工人鼓掌,弄得张总像个大闺女似的,脸红到了脖子。吕定增说,上海说了,这次活干漂亮了,下次还有订单。如果这次干差了,干砸了,下次就什么也没有了。咱们化工集团三年前爆炸过,全国都知道我们出事了。这次我们能不能干出样儿来,再让大家知道我们,咱们化工集团没有死,太阳还没有落山?老工人颤抖地问,你说话算话?吕定增刚才看见那老工人在接电话,就知道他儿子在起作用。吕定增说,我是国资委的主任,我不说话算话,还有谁?老工人也跳上高台阶攥住了吕定增的手,那我们就回厂干活,我们干尿素的不是蹲着撒尿的,是站着的!所有人都喊,是站着的,站着的。这声音包括那些女人,跟男人一样这么喊。

夕阳从窗户那落下来,办公楼的玻璃墙没有了阳光也黯淡下来。棒子说,那点儿尿素用完了,我们是不是又该回家了?吕定增挥手大声喊着,请大家放心,有我们在,就有大家饭吃,只要拧成一股绳,谁也拆散不了我们!这时,掌声响起来,吕定增看到老工人在擦泪窝,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眼眶子也潮湿了。他暗自好笑,自己演的戏竟然感动了自己。棒子忽然跳起来吼着,我不信,你们都是这么糊弄人的,我们被糊弄多少次了,没记性呀!这句话像是一块冰扔进火堆里,大家忽然安静了。吕定增发狠地说,你们如果发不了工资,这些集团当头儿的也不能发。这是对我们工作失误的惩罚。对那些生活困难的职工,我们砸锅卖铁也要救济他们,让大家吃饱饭,干好活!棒子还要再说什么,老工人过来捂住他的嘴,有人在喊着打他王八蛋的,别让他这块臭肉烂在我们锅里。真的有人挥起了胳膊,吕定增过去挡住,喊着,不能怪他,要怪的是我们。

秋风瑟瑟,一群燕子为躲避寒冷向南方飞去。吕定增开车回家的时候,已经夜色深沉了。他听见工人宿舍楼在放鞭炮,车开出集团大门的时候,那个老工人带着小孙子守在门口。吕定增从车上下来,看见高速东口的经理也站在那。吕定增深深地给老工人鞠躬,说我知道今晚您一直在帮助我,我感谢了。老工人突然踢倒旁边的小孙子说,还不跪下,这是咱家的救命菩萨。那个经理嚷着,您这是干什么呢!吕定增流泪了,他当交通局长这么几年经常碰见老百姓给他下跪的,都是求他,唯独这次是人家谢他。原本导演的这出戏是想给自己弄个碰头彩,这种结局却突然让吕定增觉得自己有点龌龊。

在开车回家的时候,吕定增想去看看在父母那的闺女,正想着高局来了电话说,你闺女已经有了网瘾,我去了你父母家,我摸她的手发现右手靠手腕处有块老茧,以我的经验是起码有三年网瘾历史了。吕定增一阵心痛,问,那怎么办呢?高局低沉地说,得去网瘾戒除中心。吕定增没说话,高局说,闺女可以改名字,我对此事保密。吕定增眼眶发潮,他觉得很内疚,这几年他根本没管闺女,连闺女开始来例假都不知道,还是吉吉告诉他的。吕定增问,怎么治疗呢?高局说,戒网瘾跟戒毒一样艰难,需要药物治疗,吃的进口药,一片就三四十块钱,很管用的。吕定增迫切地问,得多长时间呀?高局说,一个疗程三个月,得花个一万,不便宜。但我可优惠,先垫付。吕定增问,什么时候能开始?高局说,我没跟你商量,今天一早我就派车去学校,找个借口把你闺女送到戒除中心了,估计现在已经吃药了。吕定增瞪大眼睛,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跟我说!高局叹口气说,来不及了,我怕她到学校发作影响就不好了,她烦躁不安再闹出事端更麻烦。一旦传出去,对你下一步任职很不好。高局不等吕定增说话就挂断电话,吕定增给父母打电话,母亲一接就哭。父亲抢过电话,愤怒地喊着,你现在就知道当官,我孙女变成这样你有责任,你就是孽子!母亲插话,儿子也不容易,你以为现在官好当啊。父亲继续嚷着,不好当就别当。吕定增回到家,打开屋里的灯,他恍惚看见闺女小时候的样子,扑棱着两只手跑过来。他坐在沙发上,想起一家三口去青岛度假,闺女在他背上像一只小海龟趴着,他在海里奋力游泳。闺女咯咯笑着,用小手胳肢他。在海面上,他看见文倩在用望远镜看着他和闺女。还没想完,吕定增的眼泪已经凝固在眼角。半夜他醒来,发现手机里都是他在化工集团讲话的视频。他蒙了,已经有好几万人在看。他慌了,知道这种视频播放出来很不好。他给市委副书记于淼打电话,于淼跟他是清华大学的同窗,还加入过同一个文学会。于淼听完说,我已经跟网信办说了尽量控制,这件事对你不利。吕定增说,我又没办法阻止,当时形势这么严峻,我必须要这么做。于淼说,没有说你这件事,市委书记还表扬了你,关键是不能过多传播,好像社会很不稳定似的。一旦效仿了,其他企业职工也这么做,哪能都碰到你这样的人,那就是大乱。吕定增觉得于淼想法比自己要开阔,就问,控制了我怎么还能看见?于淼说,说明人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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