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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第8期|樊健军:后遗症生活(节选)

来源:《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第8期 | 樊健军  2019年08月12日08:23

汤荔红的母亲去世后,汤荔红给安一城讲过帅帅呱的来历,它之前的主人是个女孩儿,女孩儿在南方打工,年底回家时带回一条狗,就是帅帅呱。汤荔红的母亲居住在距离本城五十公里外的小镇上,女孩儿是她邻居家的女儿。帅帅呱是条被人丢弃的流浪犬,被女孩儿收养了,年后女孩儿复出打工时将它留在了家里。邻居嫌侍候狗烦,想把它扔了又怕女儿过问,也有些舍不得,听人说值不少钱呢。真要卖给人吧,又没人舍得掏腰包。后来,汤荔红的母亲给了邻居三百元,将狗买下了,并且向邻居保证不会亏待它。

安一城听说这故事后内心咯噔了一下,像是掉进去一个什么东西。暗地里也埋怨过,汤荔红的母亲居然把这样一条狗送给外孙女,老人家真是糊涂,但最后是他的怜悯心占了上风,毕竟狗是无辜的,何况它已是他家里重要的一员。可是,现在狗被弄丢了,有可能再次沦为流浪狗。

得尽快把它找回来,他给自己下了命令。

但他没有立刻按照易志文的建议去做,而是在大街上兜着圈子,希望有意外的收获。他觉得那样一条狗不可能会去宠物医院,更不可能被送进宠物收养中心。至于屠宰场,他不敢朝那方面去想。他将车速放得很慢,跟在他车后的司机因此很不满,要么按喇叭,要么从他身边飙过时扔给他几声咒骂。他忍受了这些,却没有得到想要的回报,遇到不少人在遛狗,也有独自嗅嗅走走的家伙,都不是帅帅呱。

安一城带着沮丧去往宠物医院。本城面积不是很宽阔,宠物医院也只有三家,一家在老城区,另两家在新城区,都不在他的辖区内。他根据同事们的指点找到了一家,就两间临街的铺面,一间摆放药品器械,一间做治疗室。铺面的纵深比较长,后面的部分被间隔成康复室,不少猫啊狗啊被它们的主人寄养在这里。接待他的是个穿白大褂的中年女人,安一城说明来意后女人没做过多询问,打开康复室让他自己去查看。他自然没有找到帅帅呱。就算找到了,也不可能立即带走它。他不死心,将手机里的照片翻给女人看。好帅的家伙!中年女人赞叹了一声就没话了。他给女人留下电话,恳求她如果看到帅帅呱给他打个电话。谁愿意给别人家的狗花钱啊?中年女人答应了,但很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以为他哪儿有问题。

过后,他又找到了另两家宠物医院,见到的场景同第一家没什么区别。在第三家,他倒是看见了一条阿拉斯加雪橇犬,同帅帅呱长得极为相似。他不得不翻开手机里的照片做一番比对,才发觉狗身上的花纹同帅帅呱明显不对。

找到没有?从宠物医院出来时汤荔红打来了电话。

还在找。他回答。

找不到别回来!汤荔红尖着嗓子下达了死命令。

他将最后的希望转移到了宠物收养中心。宠物收养中心的位置很偏僻,他走错了好几次,最后才在一个没来得及拆迁的角落里找到。那儿原是化肥仓库,早已闲置不用。宠物收养中心是对年轻的夫妻开设的,资金大多自掏腰包,也接受社会的捐赠。他们这么干的原因据说是出于感恩,这对夫妻在洗鸳鸯浴时发生煤气中毒,是他们养的狗救了他们。他们租下一间仓库,将它改造成猫舍狗舍。年轻的女主人还自学了兽医,怎么给那些失宠的家伙看病,怎么安慰它们失宠的心灵。安一城进入仓库时,年轻的女主人正在给收养的宠物分配食物,每只碟子里一小勺,谁也不多谁也不少。仓库内有限的空间全被占领了,收养的宠物之多超过了局外人的想象。安一城说明来意后,年轻的女主人浅浅地笑了笑,然后做了个手势让他自己随便查看。他突然有了些惶恐,一间间狗舍看过去,不是瘸腿的,就是瞎眼的,还有缺了耳朵的,身体上疤痕累累的,几乎没有一条健康的狗。后来,女主人的解释恰好印证了本城的流言,对于那些恢复了自信的宠物会让人有偿领养,所得用来填补资金缺口。没人领养的动物便留在了宠物收养中心,成了甩不掉的包袱。总之,安一城没在那里找到帅帅呱,只见到一条阿拉斯加雪橇犬,那个可怜的家伙虽然断了条腿,但仍旧如帅帅呱一般魁梧雄壮。

返回的路上,安一城被两个迫在眉睫的问题困扰着:该怎么回复汤荔红,又该怎么安慰安吉乐。事实上,他还没来得及仔细考虑,就被单位上的电话给叫走了,有人举报他的辖区内有人在规划区外张贴广告。事发地点在一个小区门口。那里聚集了一大群人,呈扇形包围着什么。扇形的正对面是堵墙,墙上有个广告栏,但现在广告栏旁边的空白处好大一块被张贴的纸张覆盖了。安一城才打开车门,就猜测到那被包围的肇事者是谁,因为刚刚有人吼叫了一声,你这个老妖婆,还不快点滚蛋!人群散开一道口子,给安一城让出道路。果然是个老婆婆,正张开双手护着身后刚刚张贴上墙的那一大块。她经常挎在肩膀上的一只黑色布袋落在她的脚边,一只编织袋歪倒在她的右侧。

安城管,你来得正好,瞧瞧这老太婆张贴的什么呀。小区的保安朝安一城嚷嚷着说,你念念,多么晦气的东西。

张开双臂的老婆婆就像只张开翅膀的孤鸟,倔强地仰着脸,眼睛里丝毫没有惧色。安一城称她为彩虹婆婆,这名字是他第一次遇见她时给取的。后来多次遇见她,也没再问过她的姓名,她似乎默认了他给她取的名字。那一次,他从一条巷子里经过,刚巧发现她正踮着脚往墙上张贴广告,那种A4复印纸有几张上墙了。刚开始,彩虹婆婆也像现在一样很警惕,他去揭她贴上墙的纸张时,她像只老鹰似的扑过来,抓伤了他的手臂,将他的脖子挠出几道血痕。围观的人掏出了手机,准备抓拍他粗暴的镜头。他有几分窝火,但很快抑制了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有失态的表现。这也是单位经常派他处理一些突发事件的原因。后来,彩虹婆婆有可能被她自己的冲动吓着了,僵持了好一会儿,但最后还是听从了他的劝说,将纸张一一揭了下来。安一城在广告栏的一角划定一块地方,让她张贴到指定位置。处理完这一切后,天空突然下了阵细雨,雨过后本城的上空竟然奇迹似的出现了一道彩虹。安一城因此将眼前的老婆婆称作彩虹婆婆了。但彩虹婆婆的记性似乎不怎么好,时不时仍像原来那样,把那些复印过的A4纸在广告栏外像糊墙那样糊上半堵墙。每逢遇到这种情况,他也无可奈何,只好通知清洁工把它清洗掉。

后来遇见的几次,他还帮忙张贴过彩虹婆婆随身携带的那些报纸复印件。那些复印件效果不怎么清晰,黑一团白一团,他也没仔细看过上面的内容,好像同一次沉船事故有关。有两次彩虹婆婆在街边坐着时,他搀扶她上了车,将她送回了家。

几次接触之后,安一城确认彩虹婆婆的精神有点问题,只是不清楚她的问题出在哪儿。

彩虹婆婆见到安一城时像见了救星,眼神突然亮了,神情也没有了刚才的紧张。过来!过来!我有话对你说。她露出讨好的笑容,招手让他到她身边去,我没贴错地方吧?你看,多齐整,多漂亮!他摇了摇头,表示不赞同她的说法。他想向她解释,但又感觉解释不清楚,就直接从墙上揭下一张纸说,我帮您转移到广告栏上去。他暗暗警惕着彩虹婆婆,怕被她突然袭击,但她只是讪讪地笑着,呆立在原地。围观的人群可能觉得无趣,不少人散去了,也有个别人好奇心重,凑到广告栏前一看究竟,甚至大声朗读了起来:韩国客轮沉没事故……

还有呢?他没有搭理那个多事者,转身询问彩虹婆婆。

她弯腰拾起黑布袋说,在这儿。

安一城接过黑布袋,将它挎在肩膀上,然后拎起那只不知被什么撑得有些臃肿的编织袋,对彩虹婆婆说,上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