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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父亲

来源:中国艺术报 | 何喜东  2019年08月12日07:52

那天,我在铁人王进喜纪念馆反复徘徊了很久,一些记忆猝不及防地生长出来,就像雨后顶破地面冒出的豌豆苗,迫不及待地蔓延成郁郁葱葱的一片。我反复确认黑龙江省大庆市铁人王进喜纪念馆的每一个细节,那段不屈的童年、艰苦的创业、无悔的奉献。那座干打垒的住房,还有那积劳成疾的胃病,纪念馆的陈述和父亲漫长的岁月,如此相似。我为我的发现激动,我知道这是王进喜,是全国人民耳熟能详的铁人,不是他,但是我依然觉的这就是他。

我的父亲。

父亲无数次说起的那座干打垒的住房,和眼前复原景一样,潮湿的土炕、蓬草的房顶、掉漆的木箱。记忆真的有温度,父亲回忆里呼啸的北风,夹杂着几十年潮湿的记忆,真真切切地朝我迎面吹来,抚过我潮湿的眼底。

父亲的一生,都在战斗,这场战斗漫长持久;父亲的一生,跨越时空,与铁人同行。时光大浪淘沙,带走的是岁月,岁月波澜壮阔,记下来的是精神。

父亲名副其实的第一场战争,是那年参加的对越自卫反击战。很多的人永远倒在云南边境的战火里,父亲在战斗中被炮声震伤了耳朵,复原后听力下降严重,说话的声音像横飞出的硬纸片,能将面前的空气分裂撕碎。

猫耳洞像一个炼狱,锻炼着父亲的身心与灵魂。他沉默独断,雷厉风行,一直保持了一个兵的作风。那年转业,他们唱着《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这首歌,成为了石油队伍的一员,开始了他的第二场战争。

那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跑步上庆阳,会战红井子,饿了啃干粮,倦了睡地窝,父亲喜欢和我谈过去、谈喝酒、谈王进喜。萦绕在他嘴边的马岭川道、大水坑、高沟口这些地名,排列组合成了长庆的发展进程。

我参加工作后,父亲问我:“石油是什么颜色? ”

我自信地回答:“原油由于密度差异、含水差异、杂质差异,在阳光下会有很多种颜色。 ”

他望着窗外微微点头,说:“我的记忆里,石油是火的颜色,是山丹花的颜色。 ”那时候夜色和原油一样浓。

父亲前往腰鼓之乡安塞打井,一路上卡车纷纷扬扬的尘土和脑门上的汗水,和成了汗泥。月亮刚刚从地平线升起来的时候,卡车忽然抛锚熄火。他们在路边支起锅灶,吃完半生不熟的晚餐,身子一歪靠着卡车轮胎睡着了。第二天太阳露出地平线,他们步行翻山找修理工,刚刚翻过一座山梁,同伴指着远处的山坡惊叫一声:“好漂亮的山丹花啊! ”父亲朝着那个方向望过去,一大片红色的花朵随风摇曳,六片胭脂红的花瓣姿态各异,与野花、杂草一起,端庄秀丽光鲜亮丽,像火焰一样美丽。那是他在陕北见过的最美的一幅画面。

这些普通得像石头一样的钻井工,也有欣赏美的柔软内心。石油也有灵性,冰冷的钻塔给予石油火热的生命。

他们承钻的35井在陕西甘肃宁夏交界的姬塬乡,是一个鸡叫听三省的地方,父亲的队长万西美喊出革命加拼命也要拿下井的誓言。当大家冒着零下十几摄氏度的严寒,啃着干馒头,喝着散装酒,在完成钻前准备工作的时候,一场鹅毛大雪封堵了道路,配泥浆的白土运不到井上,钻机不能开钻,一连几天未见进尺。万西美一夜之间着急上火满嘴燎泡,父亲说,那几天井上的三条狗挤在一个角落里,看见陌生人都不予理会,山下河坳里没有融化的积雪,在微弱的阳光下泛着冰冷的光。也就是那个时候,父亲灵机一动想出用当地河床里的白河土代替白土的点子。当时工具紧缺,大家把能用的家当全用上了,有的用装粮食的布袋背土,有的用水桶挑土,有的用床单兜土,万西美干脆把长裤脱下来扎紧裤脚装土。有条件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天气寒冷山路陡峭,可全队的人都想着快些开钻,在寒风凛冽中干得汗流浃背。正是这种信仰,支撑着他们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为开钻赢得了宝贵时间。

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没有和这样一群人并肩作战的人,没有滚烫信仰的人,无法想象一两句口号,能战胜恶劣条件,燃烧出岁月的激情。

父亲的第三场战争,是向内的来自身体内部的斗争。他有一个剥落了瓷釉的洋瓷碗,裸露着黑色条纹和斑点,一直散发着酒精的香气。父亲怀揣着洋瓷碗,上巍巍黄土山,下潺潺马莲河,走遍了长庆油田的沟沟壑壑。洋瓷碗在父亲布满老茧的手里,盛满了散装酒,白酒泡馍就是他们独创的美食。

一碗一碗的劣质白酒在胃里定居,一天一天浸泡着身体的细胞。那年体检出胃癌早期的时候,父亲比我们冷静很多很多。父亲豁达的态度让我觉得癌症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可怕,他靠着坚韧的毅力,结合医生的治疗,杀死了体内的癌细胞,连同半个胃从身体里面切除。

我驾车带着父亲横穿陕西甘肃宁夏,开始一段告别的旅程。看着被胃病一天天折磨的父亲,当他提出去遥远的陕甘宁时,谁也挡不住他重回石油、戈壁、高原的决心。到了油区,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一路上兴奋地注视着车窗外,细细地辨认回忆,眼睛就像摄像机,把每一片野花每一朵云彩每一架油井都记录下来。

行程至陕西,连日的奔波让父亲的身体更加虚弱,但他坚持要亲手摸一把原油,闻一闻他日思夜想的味道。在陕北一个采油厂,父亲特意在一棵古树下祭奠了老石油工人不屈的灵魂。这棵古树古朴而苍劲,粗壮的树干需三人才能合抱,数米高的古树主干,显得格外稀奇。第一次见这棵树,我有个强烈的感觉:这简直就是个活雕塑。在风吹石头跑一年一场雨的陕北地区,长成这样一棵大树实属不易。父亲说:“如果历史是一条河,这棵古树就是他们当年跋山涉水,风餐露宿,饱经孤独寂寞煎熬的见证者。 ”父辈们种下了一棵棵采油树,却花白了几代人的头。那一刻父亲老了,但是他心里又燃烧起滚滚激情。

在甘肃的石油基地,曾经人声鼎沸的石油小区,被时间这条洪水冲刷,剩下的只有斑驳的水泥墙和一地的荒草。父亲说:“油田的日子是滚烫的。 ”油田的一生是搬迁的一生,他一辈子住过的几个家,在长庆桥住过帐篷,住过两年土窝子,住过三年零七个月干打垒;在马岭川道,住过四年筒子楼,只有两间;这才告别落后,搬进五十平方米的楼房,在庆阳县城生下了我。那时候的人物质匮乏,但精神很富裕。

站在宁夏古长城,茫茫大漠一眼望不到头,曾经的刀光剑影暗淡,曾经的战马嘶鸣远去,生生不息的农耕文化与金戈铁马的边塞文化在那个地方汇聚交融。石油工业部的勘测队纷至沓来,昔日的荒蛮之地在一声钻机的轰鸣中苏醒,现代化的采油厂拔地而起。

这之后父亲年龄渐长,能听见的东西越来越微弱,久病初愈的身体越发消瘦,父亲提前办理了内退手续,退出了油田舞台。他和赛林格不朽巨著《麦田里的守望者》里的霍尔顿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守望,守望激情岁月流逝,守望石油产量昂扬。

黑龙江省的大庆油田犹如一颗散在松嫩平原的明珠,温和清新。我迎着风,一路向北,走进这座城,走进每一寸土地都深深地打上了铁人烙印的大庆,走进石油父亲的精神内心。想念父亲的石油人生,想念他的战场,那是他长出骨骼的地方;想念他的洋瓷碗,那是他的热血青春;想念和他走过的路,这条路与铁人同行。我再次仰望铁人的雕塑,看到的,仿佛是父亲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