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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淌的红脉

来源:解放军报 | 李瑾  2019年08月08日07:36

2014年农历十二月十五晚上八点二十分,老张永远闭上了双眼,享年97岁。临终前,三叔攥着老张的手:“娘啊,娘啊,没事的,会好起来的。”老张不说话,眼里流出泪水,她能辨认出眼前的三儿子,给她梳过头,洗过脚,曾经是一个扛过30多年枪杆子的军人。

老张自然是姓张,学名守英,老家在山东沂南库沟乡黄山沟村。经人介绍,1946年春天,嫁到辛集乡李家屯村,成了我奶奶。在家里,只有我敢叫她老张。称呼是这么来的,有次年关,还没落日头,奶奶就冲我嚷嚷:“小小啊,咋还不聚会?俺请客,买烧鸡。”说完,往兜里一掏一掏的。奶奶年龄大了,就喜欢孩子们团在她跟前。我张罗了菜,说秃噜了嘴:“老张,你不喝杯?”父亲是村里的支部书记,向来讲究:“咋管奶奶叫老张?没大没小!”我说:“党内都叫同志,革命目标相同,一律平等,是不,奶奶?”奶奶就笑:“对对,以前都叫同志,开会、工作,张口就是同志,哪有那么多事儿?”大家就笑。奶奶是老党员了,1938年入党,算起来,有70多年的党龄。她入党时,日本鬼子在山东闹得凶,国民党反动派也不消停,老百姓被折腾得不行,就在共产党组织下,搞斗争,争解放。奶奶的大哥是库沟乡地下党负责人,三天两头不在家,到处讲政策、做宣传,动员抗日,还经常埋地雷、挖地道,配合县里武装力量和正规部队,锄奸除恶,是当地群众的主心骨。奶奶耳濡目染,早早就参加了革命,帮着站岗放哨、传递消息;主持妇救会工作,做鞋、收粮,支援前方。有次我问:“你那么小就干革命,不害怕吗?”奶奶说:“咋不怕?那时候入党是掉脑袋的事儿,鬼子和反动派最恨共产党,逮着就绑树上烧,俺村里烧死好几个。”我说:“那你还敢入?”奶奶就笑:“谁不想过好日子?有首歌咋唱的来着,毛主席领导咱们打江山,这事儿多光荣啊!”奶奶干革命虽早,却是个小脚,父母给裹的。当时地下武装比较薄弱,鬼子、反动派一进村,奶奶和其他党员、积极分子就转移。别看奶奶裹了脚,却“哪吒”似的,一脚迈好几垄地瓜沟。

奶奶嫁给爷爷,就成为李家屯村历史上第一位女共产党员。奶奶能说会道,擅长张罗,在她带领下,村里党务工作和妇救会工作面貌焕然一新。当时,山东解放区虽然连成一片,但经常有匪兵和恶霸袭扰村里。奶奶斗争经验丰富,街坊邻里有目共睹,匪兵到处搜刮粮食,抢夺牲口,奶奶就教大家怎么才能藏得结实。匪兵抢到我村,往往颗粒无收。有些老人还告诉我,奶奶家里喂了一头骡子,拴在夹道里,任凭匪兵怎么闹腾,骡子也有战斗技巧,就是不吭声。抗战胜利后,鬼子跑了,反动派却来了。1946年6月,国民党发动全面内战,山东解放区笼罩在战争的阴云之下。由于兵源少,奶奶动员起来很困难,常常睡不着觉,自己只能在家里当“花木兰”,她便鼓励家人去参军。当时太爷爷有四个儿子,爷爷李同玉是老大,刚结婚,要干活养家,三爷爷李同乐、四爷爷李同起不足16岁,不符合入伍条件,她就动员二爷爷李同喜参军。二爷爷当年18岁,尚未结婚,一向很佩服奶奶,听了她的话,胸前挂着大红花上了前线,编入山东军区第三师某团。据同村一起参军的李同芬讲,二爷爷带头冲锋,作战勇敢,杀了不少敌人,很受战友和领导称赞。鲁南会战结束后,二爷爷追随陈粟大军参加莱芜战役,在一次冲锋时,胸口中弹,壮烈牺牲。

二爷爷牺牲后,最难过的是奶奶。虽说打仗没有不死人的,但奶奶难免自责、内疚。以后提起二爷爷,奶奶一边惋惜一边说:“没有牺牲,哪有新中国?”话虽这样说,但这件事影响了我父亲入伍。父亲李彦祥1948年出生,打小学习好,吃苦耐劳,加上是个俊后生,自己去验兵,一下子就被县人武部部长看中了。父亲想参军,爷爷不同意。提起这件事,父亲至今觉得是他人生最大的遗憾。奶奶对我说:“俺同意,你爷爷不同意。老二牺牲了,俺说话也没底气。那时候国家没有战事,俺就没有再坚持。”在奶奶的熏陶下,父亲虽然在家务农,也一心为公。自上世纪90年代当选村主任和支部书记后,父亲组织力量硬化路面,改造沿街房,更新供电、供水和灌溉系统,推动村庄向社区转型,工作有声有色,曾获得“沂蒙优秀共产党员”等表彰,受到中央电视台等媒体的专题报道。目前,仍服务在基层一线。父亲有时说起来,就觉得这些年的努力总算补了没有穿军装的缺儿。

上世纪70年代初,三叔李彦国成年后一心想当兵,一心想扛起枪杆子打击入侵之敌,保家卫国。在三叔心中,娘就是榜样,叔就是力量,这条红脉必须传下去。1972年11月,三叔到原济南军区工程兵某团服役,训练结束后分配到驻连云港市海防前哨,参加国防工程施工任务。因表现突出,被选为连队司号员到山东嘉祥训练,随后调营部。1976年春节开始,他随部队执行重要的修路任务。当地无房无水无电,气候条件非常恶劣,加上后方物资送不上去,没有青菜没有盐,一个连队得夜盲症的超过60人,但没有一个叫苦的。其间,三叔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提前半年完成任务后,三叔转隶原北京军区工程兵,又获得国防施工先进个人称号。熟悉的人都知道,三叔是个硬汉子,在一次组织新兵实弹投掷中,一名新兵握弹向后引体时,手榴弹不慎从手中脱落,他不顾个人安危冲上前去,抓起正在冒烟的手榴弹掷出掩体,手榴弹在约两米处爆炸,避免了一场严重的伤亡事故。因长年坑道作业,三叔退休后发现自己得了矽肺,经检查,已经是二期。目前,三叔成了一个“药罐子”,一年有一多半时间跑医院,其中的甘苦,只有自己知道。谈起这些事儿,三叔说:“我不过是千万普通退役军人中的一员,我和他们一样,都是为了国防建设贡献自己的青春年华。”他还说,从海防到内陆,从南国到北疆,比自己牺牲更大的同志太多了。三叔说这些话时,风轻云淡,完全看不出是一个饱受折磨的病人。

三叔孝顺,经常给奶奶洗头,洗脚,剪指甲。提起他来,奶奶总是合不拢嘴。一次,和妈妈聊天,才知道我们这个小小家庭充满了红色基因,是千万个普通且平凡的红色家庭的缩影。她的大伯父高乃陶参加了解放军,是著名的战斗英雄;二伯父高乃禹参加抗美援朝,一等残疾,在床上度过了余生;父亲高乃时没有参军,但作为农村党员,担任当地高级社社长,并作为突击队长率队参加巴山水库修筑工作;五叔高乃亨也是军人,转业后在当地造纸厂工作了一辈子。我二叔李彦畦的岳父高韶俊最为传奇,他在三野第九兵团从军,参加过渡江战役和解放上海,脱下军装后回村种了一辈子地,大半生默默无闻。他临终前,几个孩子才惊讶地发现,这个老实本分的庄稼汉曾经是一名军人。

今年7月21日,我回家省亲,去二爷爷的烈士碑前凭吊了一番,又给爷爷奶奶上了坟。爷爷奶奶有五个儿子,三个是党员;六个孙子中,有三个是党员。那个曾经青春年少的小伙子早化为一缕忠魂,那个嚷嚷着“请客”的老太太也不见了,但我们还在。

只要我们在,只要我们继续在各自的岗位上战斗着、忙碌着、付出着,这个家庭的“红史”一定会散发出并永远散发着闪闪的红色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