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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

来源:宁夏日报 | 史振亚  2019年08月08日11:20

1

一晃,八月了。

天上的云闲闲的,地上的草闲闲的,路边的花闲闲的,树上的鸟也闲闲的。翘着二郎腿躺在瓜棚顶上,仰面看天很辽阔,也很空旷。几只燕子横掠着把视野穿透,几群雁鸭晃动星点般的影子把季节飞远。转个身,换个眼神,横横的田野连着天边,密密的玉米隐没村庄。微微的风吹过,肌肤间冷不丁浸入一丝淡淡清寒,才知道夏和秋又要相逢了。或许是一滴秋霜的滴落,或许是一片树叶的枯黄,或许是一缕秋风的吹起,季节之间的相逢轻轻触碰出一些不经意的痕迹。等回头,时光握不在自己手里,就让日子把田地追荒,也把自己追荒。

从正午到黄昏,从黄昏到夜半,清醒和迷糊来来回回地粘附在睁眼闭眼的倏忽间。白天里,有只小蝉打了个激灵,伸伸触角开始朝树下爬去。它知道,再度的醒来需要沉睡十七年后才能让自己的后代重现自己。而现在,只能沐着末伏的暑热鸣唱完此世最后的歌声。黄昏下,池塘里的蛙仍在鼓腮鸣叫。它蹲在宽圆的荷叶上,曾经成夜成夜对着星空冥思,然后扑通扑通地把夏日里没有做完的梦四散成层层的涟漪。到了夜半,奔跑的狗寻着一处地方趴伏下,竖着耳朵循着蛙声朝天吼了吼。狗想听清蛙鸣里的意思,蛙也想听清狗吠里的气息。蛙与狗都伏着,都在彼此的声音里寻觅一个季节的痕迹。狗朝天汪汪直叫时,很多的狗叫会顺着咧开的嘴掉落,真正抬上去的声音没传多远又被清霜凝固阻滞。游晃在白天里,伏天的热让狗伸出的舌头比嘴长;静伏在夜半里,朝天的狗叫让狗望天的眼神比嘴扁。狗嘴收不住声音,就收不住梦境。一叫,就把夜半里的梦惊醒,也把沉睡的村庄吵醒。一醒,层层叠叠的清霜将狗的吠、蛙的鸣、蝉的叫一一浸住,逐渐在半睁半闭的眼神里流露出汩汩说不清的滋味。之后,末伏里的溽热趁着一场秋风逐渐变凉,也逐渐开始另一种行程的回眸。

狗吠吵醒了夜梦,也惊醒了村庄。有个胆小的女人还以为谁闯了进来,倏地坐起来,摸着黑,拉开灯,四下里看看有什么动静。侧耳听了听,除了狗叫便是蛙鸣,还有躺在一侧的男人的呼噜声。再掀开帘子朝外看,院子里也没什么动静,只有高大的树冠被风吹得直晃动。听听没什么,看看没什么,女人心里不再惧怕,便拉了帘子黑了灯,缩身到男人身边继续睡。

女人知道,睡着了的夜可以把很多声响掩埋,也可以把立秋时节的清凉送来。

2

已经立秋了,大半的农活基本告一段落。进城买点肉,找人喝点酒,再约几个人坐在葡萄架下闲谝谝,日子滋滋润润地过去了。偶尔,趁着夕阳从河的这一面奔向另一面,再沐着晚风从河的另一面返回这一面,沿途的河流将纷繁的过往缓缓流淌成过眼云烟。所有的村庄都看不清自己,只有跑出去,才能在回头的一瞬间看出一些名堂。河岸旁,庄稼地浓密的玉米、向日葵渐渐把村庄隐没,只留出几缕炊烟伴着牛哞狗吠轻轻飘荡。排排白杨后面的稻田已经把立夏时镜子般的水面全部铺满,迎风一吹,能把半山坡尾随而来的目光摇晃,也能把走了一路的脚步欣喜。

寻一处稻田蹲下来,已经怀苞的稻穗正沿着第五片分孽出来的茎叶扬花抽穗。再趁着夕阳淌一回水,满田野的稻花就会迎风散起。绿里含白的稻穗有一半蜷曲在茎叶里,如同新生的孩子闭眼沉睡,而另一半已经挣脱茎杆伸出穗头,细嫩细嫩地把稻谷拾起。从立夏到大暑再到立秋,每一株稻穗历经大暑时节的伏天孕育,逐渐在立秋前后如同轻弹的手指一点点展开。细数,十二三束细茎稻穗上悬挂着一百五十多粒新生稻粒。立夏种稻子,人心能安。立秋抽穗子,人心更能安。伴着伏天溽热,每一束稻穗逐渐脱苞伸展,将一粒粒稻谷由瘪变饱,由软变硬,直到稻粒饱满,压弯穗头时,一季的稻谷算是真正的收获了。

风在轻轻吹,云在淡淡飘。立秋日,大批的蜻蜓、豆娘趁着稻子扬花抽穗四下飞舞,并捉对共度美好的一瞬。它们知道自己的生命短暂,但是从来不会轻易放弃属于自己的季节。夕阳下,一对对择偶成功的蜻蜓正前后翘尾横翼地蹲伏在稻叶上,镇定自若地歆享着生命相续的快乐。至于立秋之后能否让稻浪滚滚的田野掠满群群的蜻蜓,此刻已经不是太重要的想象了。当下的快乐里,欢欣的追逐与生命的延续只存留于雌蜓尾翼与雄蜓腹部交接的一刹那,之后便是伴随溽热一天天将排出大虫卵变大变壮,变得半空飞满新生的蜻蜓和豆娘。当然,村庄里来来回回的目光没有理会蜻蜓相互追逐嬉戏时的细节,只是望着尺把高的稻浪嘿嘿直笑。

一笑,一片蛙声鸣起,一群飞燕飞起。一鸣一飞,一个村庄的黄昏悄然降临。之后,一季稻香趁着夜色拔腿奔跑,想把一场未做完的梦继续延伸。

3

山泉淙淙,流水潺潺。

哈尼村寨的田塘墙院到处伏满水的气息,响起水的声音,仿佛每一滴水都说哈尼村寨的影子。两头水牛从村寨旁边的小巷慢慢悠悠走过来,一群白鸭从巷口另一侧跑了过来。牛和鸭在巷口相逢时,十分礼貌地相互侧身而过,好像熟悉的邻家一样谦恭有序。一只灰黄母鸡带着四只鸡娃临着石头砌成的墙根刨食吃草,不时趴在流经墙根的泉流边低头啄饮。村寨上头是山坡,两只灰鹅痴情地伸出黄喙贴着草皮啄食。大鱼塘村星罗棋布又曲径通幽地沿着山坡把一户户哈尼人家连接了起来,也把山间的云气、梯田里的稻花香气紧紧的拥簇起来。往下看,是高低排列成片连绵的梯田稻谷,朝上看,是高大伟岸的茂密森林。林和田之间是潺潺不断的溪流,是曲折蜿蜒的水渠水沟水道水洼。云雾爬伏在山坡上,随时拽着旁边的风漫涌,也相互碰撞着发出电闪雷鸣。但云雾漫涌之际,梯田与梯田,池塘与池塘,依然平静无痕,只待一阵大雨劈哩叭啦打了下来的时候,梯田和池塘才在雨滴的垂落中泛起层层的圆圈。池塘在梯田间并不起眼,打在水面上的雨滴也不起眼。可是晕圈荡开的时候,整个梯田也在荡开,并沿着沟谷一层一层地向山坡逆荡,直把半面山坡四面而围,围成一个可以寄放灵魂又能寄托思绪的地方。

村寨弥漫着水气,也弥漫着炊烟升起后的人间烟火气。狗叫了,鹅鸣了,牛哞了……黄昏时分的哈尼村寨逐渐被隐没的山峰隐没,也被重重暗夜逐渐昏暗。远处,几盏亮着的枯灯把山坡点亮,也把白天里没有看够的风景继续延伸。

那时,黄昏笼罩哈尼,梯田蕴藏精致。只是眼前的精致需要大地收藏,需要汗水流淌,需要用心珍惜。否则,不属于内心的精致迟早会让人精疲力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