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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沈园

来源:解放日报 | 黄惟群  2019年08月08日07:56

出鲁迅故居,天塌下来一般,压迫得紧。

深灰的颜色,暗淡,浑浊。四周一切都被这厚厚的灰染得模糊、迷蒙。气压很低,空气凝固住了,带着潮湿水气。

去“沈园”,坐的是乌篷船。船,细细小小一条,像儿时纸折的船,窄窄水道中,撩起涟漪,悠悠行,似有所思。

同样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池塘,同样的曲径、茂叶、修竹、草木扶疏……“沈园”,因为《钗头凤》一举闻名。

当年,与前妻唐婉沈园邂逅,抚今思昔,百感交集,陆游在园中石墙上挥笔草书: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后来,唐婉看了,伤心人再填伤心词: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同样是闷,此闷非那闷,此闷闷得凄美,让人伤心,想哭,却这哭,到头来,为的还是美。

世上好诗无数,有的因气概、胸怀,让人佩服、尊敬;有的因意境、氛围,让人感同身受而叹息;有的因深刻尖锐,让人顿悟、仰望;有的因精细、微妙,让人喜欢而吟咏,玩味不息……然而,真正能够打动我们,能让人整个身心感受深重撞击乃至感动流泪的,还是情!

情,看不见,摸不着,人皆有之,却并不时时激发,它被日常生活的琐碎所掩盖、所模糊。是文学艺术家们将隐藏砂石中的金子提出,将人们身上分散着的情思集中,并予强烈再现。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怕人询问,咽泪装欢”。两首词中,最重要的是这两句,它们是灵魂,写出的是一种无奈、一种深憾、一种扼腕之痛。想念向往的就在前面,却走都不能走近;心里明明千般委屈,却还得假作欢愉。世上最该尊重的是人心,而人心恰恰又最难被尊重。每颗心有每颗心的难言之苦,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限制。

好词好诗好文章所以牵动人,是因其写得准确。准确,使得没显示的部分,暗中实已有了导向。读者纵然没这般经历与深情,照样能因看不见的暗中引导而体会,而感受,而产生共鸣。

人与人间的情感,有时不能道破。感情的产生可以自发,而感情的加剧,则靠信息的反馈来促进。

离异后的陆游、唐婉,即使有着彼此的共同思念、共同抱憾,可毕竟都已是重有新伴的人。新生活是一方淡化剂,满意程度越高,淡化作用越大。更何况,分手后的他们,尤其在新的组合后,各自的感情仅止于各自,谁都不知自己在对方心中的位置,不知对方对自己的感情。

陆游把模糊的情感明朗化了,把本可掩盖、通常也均被掩盖的情感揭发了。“错、错、错”;“莫、莫、莫”——语态如此强烈。

本可平静的唐婉不能平静了,本有一分思念一分痛,又添一分。因明确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位置,多愁善感、重情重义的她越发多愁善感、重情重义。

之前的唐婉有的是伤心,陆游的词使得伤心的唐婉开始滴血。

同样,即便陆游的词有一时感情喷发之因素,唐婉的回应,使这份被提取的情感因被肯定而加重加剧;而唐婉的郁郁而终,使得这份情感最终定格。

是悲痛,是伤心,也是美丽。

心被填得满满,因装上了另一颗纯属自己的无保留的心。

因为感情的揭发与传递,成全了这个千古绝唱。

这个故事中,不提陆游的续弦,也得一提唐婉的后夫赵士程。那个时代,自己的夫人和其前夫偶遇,不仅不回避,不生嫉增恨,还能让他们单独相会,再叙旧情,其心胸肚量、开明通达,岂是这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所能比拟?!

更要一提的是陆游与唐婉,两人都已是人夫、人妇,依然能够无所顾忌,一诉衷肠,告“不可告人”之想他人之妻、思她人之夫之白,其坦白、勇气、情感之真之大,又岂是这小小的沈园所能装下?!

最真实的,往往是最动人也最怕启齿的。

灰色的天空开始下雨,雨细如沙,飘飘悠悠,湿了沈园。

江南的雨,一点点凉意,一点点温柔,却无尽缠绵,无尽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