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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纸外话

来源:解放日报 | 王瑢  2019年08月08日07:55

记忆中,我奶奶很喜欢用报纸卷一种晋北乡下特有的土烟卷儿来抽。烟叶当然是自己地里种的。当地人习惯把烟叶称为烟丝,一种旱地里(非水田)见缝插针种植的烟草植株。成熟后采摘,就摊在自家房前屋后的角落里阴干,晒干后,把一片片大烟叶子细细揉碎,用马粪纸卷起来吸。称“烟丝”其实并不准确,我觉得叫“烟沫”更恰如其分。东北地区似乎习惯把这种碎烟叶称为“旱烟”。奶奶揉烟叶,总喜欢加几滴香油进去,说是更适宜长期保存而不必担心发霉变质,抽起来喉咙更润更香,还不觉嘴干。

幼时我家住学校大院,偶尔会来一次“防空演习”,总是在午时。饭碗才刚端起,窗外突然警报大响,尖锐声中,我跟哥哥胆战心惊,奶奶眼皮都不抬地来一句:“癞皮狗挨了打,偏要咬死老母鸡,慌甚慌?吃饭。”演习其实很简单,就是家家户户裁了报纸,往自家门窗玻璃上贴。

报纸除了看,能派不少用场。小时候我曾跟着父亲在农场住过一阵。那年给房子刷大白,父亲用报纸折帽子戴,我戴一只超小号的,跟在他屁股后面学唱刚刚听来的小曲:“头戴尖尖帽,口里吹洋号,四面无依靠,大风吹不倒。”我半夜迷迷糊糊醒来,发现父亲瞪着一双大眼盯看天花板——我们住的屋子,仰尘是父亲用旧报纸糊的。仰尘即顶棚,眼下时髦的说法是“吊顶”。

记忆中,奶奶家老宅边上的祠堂里有一个古戏台,顶子是一个拱形的天花板。暗红色边框,一块一块白色的粉板组合,上面分门别类画着二十四孝图。我一直以为,晋北人家的仰尘就是这种拱形,且勾绘有图画的天花板,而且是祠堂里才特有。南方乡下的房屋似乎没有天棚或天花板一说。一楼二楼之间是楼板,顶层上面是瓦顶。《醒世姻缘传》里有这么一句——“他催着晁夫人把那里间重糊了仰尘。”看来仰尘一词,并非现代才有。

记忆中,晋北乡下的老房子除庙宇之外,大多都是平屋顶。尽管墙体有实剪、表砖、土坯以及四明砖柱之分,但每家的屋顶用料,质地优劣,价格高低,一眼看去,天壤有别。人坐在屋子里抬头看,梁檩椽板一览无余。屋子通常都前低后高,纵横交错,本就很不整洁,再加上当时乡人们的不少活计,比如编席子、缚笤帚、筛糠谷、剥玉米,大都喜欢在室内进行。深秋隆冬,家家户户烧土炕,会有大捆大捆的秸秆柴禾抱进屋,时不时抓过一把塞进坑洞,可想而知,一年到头尘土飞扬,烟熏火燎,屋顶上永远黑乎乎一片。灰尘满吊,看着就不舒服,住着能舒坦?打过仰尘的屋顶,平展白净,不仅减少灰尘大量积聚,人一进来,亮堂堂的,关键还保温隔热。可谓一举两得。

打“仰尘”的主要材料苇秆、茭棍、麻纸,全部就地取材。苇秆要挑那些粗细均匀笔直不弯的,丈许来长最佳。茭棍则要选不粗不细越直越好那种,若是曲里拐弯也没关系,父亲用煤油灯熏烤一下,立刻平直许多。麻纸在晋北乡下金贵,要花钱买,父亲就用旧报纸来替代。钉子当然必不可缺。早前铁钉是铁匠铺打制的四棱钉,俗称笨钉子的,三寸来长,后来多改用机制的圆钉,俗称洋钉子。材料备齐,最后一步也最关键——打浆子。我奶奶叫“撮浆糊”。水与火候必须恰到好处。火太大,锅底的面糊会焦,太原话叫“扒锅”。火若太小也不行,面糊不熟则粘合力度大打折扣。父亲做过画匠,裱糊经验丰富,就是烧一壶滚烫的开水直接冲。这样一来,面糊既可以被烫熟,又保证不会扒锅底。前几年,有一次我在超市发现有手工浆糊卖,买回去,父亲瞥一眼,说:“如今所谓匠人,偷奸取巧图省事,加烧碱撮浆糊,用当然是能用,但一返潮,白纸会泛黄。丑死。”父亲一直都自己撮浆糊。浆糊撮好后邦邦硬一块,用的时候临时掺水,调稀配稠,黏性非常好。

农场那间屋子的仰尘渐渐脏了、旧了、破了,取下照样大派用场——糊笸箩。我奶奶手很巧,糊出的笸箩都带着盖子。若是赶上村里谁家办喜事,来请父亲去做画匠,他把已经积攒一摞的笸箩通通带去。用作画剩下的油漆,把笸箩里里外外漆上几遍,立刻柳绿花红。面目全新的报纸笸箩分给三邻四舍,拿来放针头线脑,实在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