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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玉记

来源:中篇小说选刊(微信公众号) | 王祥夫  2019年08月07日08:45

小时候住的那个大杂院,也只能叫做大杂院,名字却好,只叫“牡丹里”,让人想到古时的里坊制度,又让人想到牡丹,据说这地方原来曾有过一个牡丹园,是私人的,春时牡丹花开,不少人不免要携酒前来风雅。我们住到这里来的时候一切都已不复存在,是推倒了原来的三四处四合院重新盖的新建筑,也就是排子房,红砖青瓦倒颇不难看,一排一排地过去,从南往北数东西各八排,从北往南数也是东西各八排,这便是废话一句。院子靠南有一大块空地,空地的东边是公厕,南边男厕,北边女厕,这亦是废话。空地处后来被人们种上了菜,人们各自去占一小块地,刨了,平整了,来年便肥水兼施地种下菜去,萝卜白菜一时有青有白,开花却是黄的,惟蚕豆开花白,白色的花瓣上又有个黑点,有水墨的那感觉。虽是青菜,花开照样招蜂惹蝶好不热闹。再到后来人们不再种地却是在空地上起屋,你起一间他起一间,逐渐把那一片空地盖的再无空地可言。再后来小区改造所有房子都被平掉,现场一片狼藉一如战争刚刚爆发。父亲那时所收藏的古玉,均是商周高古玉,共计三百品,之外的战汉玉不计,平时就都放在一个五屉柜里,并不怎么珍贵它的意思,但是不许我们弟兄动。古玉是一品一个布袋儿,那种厚布,麻灰色,系黑绳,并非锦缎。父亲没事会把古玉一件一件拿出来看,但很少盘玩,父亲说生坑最好,千万不要瞎盘,盘坏了是罪过,也不要吐灰,吐坏了亦是罪过。真正收藏古玉的人都喜欢生坑,而没事把一块玉盘来盘去的往往又不是收藏古玉的人,也只那么三五块,盘着玩玩,兴冲冲出来进去,手里总是有事,日子便过得像是有寄有托。如果收藏的玉多,也盘不过来,只能端端收好便是,要想看都看不过来。

古玉不盘要生坑。父亲说。我只八九岁便知生坑熟坑。

家父是有心人,他喜欢什么必教我们什么,他不说盘玉,只说是“亲近亲近”,和古玉亲近亲近,就像玉一时有了生命,要和人朝夕相守的那个意思。十岁那年过生日,父亲便给我商周古玉两品要我与它亲近。一品是直到现在我还戴着的商代咬尾龙小玉璧,原是古时开大玉璧砣出来的璧心,还不那么圆,孔是一面钻。另一品是周代玉组佩里的大勒子,宽4公分,长10公分,厚不足一公分,上边是勾勒法鸟纹,鸟尾扬起来却又变做龙纹。是鸟纹龙纹合一西周的常见纹饰。此大勒子玉质特别的温润,工又特别的精良,但边缘钙化开裂,有一纸薄厚的裂隙。父亲说这块玉身份极高,玉与工都十分少见。父亲曾给这块玉吐过灰,用开水放钵里浸过,再浸,再浸。要吐出里边的脏东西,父亲说“你和它亲近它就和你亲近。”后来果然是这样,父亲又对我说“贴身带着就好,不必放糠袋里去盘。那时我已经知道了糠袋是什么,父亲说不要什么粗糠细糠大袋小袋,都不要,就慢慢盘,贴着身子让身子去盘,让体温让皮肤和它亲近,你盘不出来让你儿子接着盘,两三代人共盘一块玉不是什么传奇。

古玉是有生命的,里坊间的诸多传说且不说,比如什么人平地摔了个跟头,玉碎了,八十岁的他却没事。是玉替人挡了一灾。古玉貌似静定,却极有变化,比如我项间那块咬尾龙小玉璧,一开始是黑如墨,对着光看才有一些绿意,而戴在身上日久,几十年过来,里边的黄沁便慢慢出来,新玉是没这种变化的,明清玉亦不会有,唐宋元古玉也很少这种变化。真正的商周高古玉才有,而真正的商周古玉又是一出土就干干净净脸面齐整,上边或附有泥土,那泥土也是其硬如玉,原已与古玉生长在一起,古玉吐浆,浆把附在其上的泥土包裹,两千多年下来,想除去这样的一小点一小点泥土还很难。古玉无法仿,你可仿其形,其神采是永远不可仿制,看古玉只须一眼,不要多看,是要看其神气皮壳,有的高古玉出土一如新玉,那只是一般人的眼里所见,其实大不一样。古玉皮壳极是松,松松的,贼光是一点没有,是珍珠的那种感觉,是珠光,漫散的,松松的,柔和异常特别迷人。商周以降,唐宋元明清的玉是没有这种现象的。玩玉的人盘玉,不外是身上常带着个糠布袋,先是粗糠后是细糠,或粗细交加,没事用手搓捏,但一捏盘过头皮壳便会坏掉。父亲对我说盘玉不要那么急,要慢盘,慢盘便是贴身贴肉,是天长地久,五年,十年,十五年,二十年就那么过来了,人与玉相亲,玉与人亦复相亲,古玉的精彩便会给慢慢焕发出来,用行间的话是醒来了,苏醒了。实际上说古玉非盘不可见其神采也不对,是人与玉相亲,你不必盘,只时时与你的肌肤相亲,久而久之,自然会神采焕发。这也是生坑变熟坑的过程。可以盘的玉一般都是古玉的某些特征特别明显,即是盘也不会把这种特征盘掉。而一出坑就像新玉一样的古玉一般最好不要盘。商周高古玉多以动物为主题却轻贱了花花草草,商周古玉是既无花也无草,是动物的世界,是神物的时代,花草植物纹饰的出现当在唐宋之后。而到了明清,花花草草越发的多了起来,凤穿牡丹,松鹤延年,石榴多子,是日常生活的清浅,波澜不兴的平和,民间的趣味。商周古玉的魅力与魔幻性至此荡然无存。

父亲给我的那块儿西周凤纹龙纹合一的勒子常年被我戴着,是,洗澡也不离,睡觉也不离,而忽然有一天,夜深人静靠在床上读书时,它在脖子上只一滑,便滑到腋下去,“砰”地一声碰在床栏上,我把它拿在手里在灯下细看,却不禁吃了一惊,那边缘的裂隙居然不见,居然弥合了。在灯下细看,隐约还可以看出那一道痕迹,但实实在在是弥合了。世间事,不可思议者真是多矣,也不必思议为什么,如事事都要了然于心,人活在这个世上便更加烦难,倒想起郑板桥那句话来,人有时要糊涂些才好。古玉的神秘不可知就是要你不可知,但需你与它亲近,用你自己的肌肤唤醒它,这么说,真正玩过古玉的人一定不会不同意。但是,一个人是很难有机缘跨过遥远无际的时空去与商周古玉相会,有些人玩玉,却一辈子没有上手过一块儿商周古玉。古玉的魅力只在它的不可知,不可预期。

那年,父亲去世之前,我和我的哥哥仓促间在“牡丹里”的东墙之外去把两品西周晚期大璧埋在一棵双叉杨树下,多少年过去,现在想起,那里已是一片新的小区,“牡丹”二字虽在,却叫了“牡丹里新区”而那两块大璧,已不知它在何处,亦不知它要在地下沉睡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