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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尺道

来源:天津日报 | 素素  2019年08月07日08:44

乌蒙西下三千里,僰道南来第一城。一句无名氏的诗,勾勒出一幅纵横捭阖的蜀南地图。却原来,在亘古的时空里,乌蒙山一直呈时隐时显之姿。或隐于洪荒,万籁俱寂,或显于蛮夷,面孔百变;或隐于兵燹,离易无定,或显于盛世,生生不息。正是在这隐与显的交替中,有一条绵长而崎岖的僰道,风蚀雨剥,跌跌撞撞,飞矢流簇一样鱼贯梭穿,刺入大西南的版图内。但是在此之前,我对乌蒙山与蜀南的关系全然不知,对僰人与僰道的关系亦闻所未闻。如今,乌蒙山和僰道,以两个名词,以凉凉的陌生,茫茫的遥远,向我扑面而来,把我整个的人给撞晕了。

那是在三千多年前的夏朝,大西南的蛮夷族系里,有一支是僰人。周代之初,僰人曾在武王伐纣的召唤下,与各不相属的几支蛮夷一起出发,前去参加了那场著名的牧野之战。因功获封的僰侯,曾建立了一个僰人国。僰人的身影,就此被定格在了中国正史的某一行文字里。

然而,僰人在史书里真正独自成章的尊严,肇始于战国。秦国灭蜀之后,李冰任蜀郡太守。大多中国人只知道他在川北修了著名的都江堰,却不知道他还以积薪烧岩之古法,想在蜀南修筑一条由蜀入滇之通道,后因蜀境岩坚石硬,只修通了成都至宜宾一段,被名之为“僰道”。公元前221年,秦一统天下,蜀南不再是化外之境,僰人聚居的宜宾,亦以“僰道”名之。“道”与“县”是一个级别,以道称之,正说明此地蛮夷者甚众。

之后,秦始皇派一个名叫常頞的将军入蜀,他便接着修这条未完成的蜀滇大通道。他不但把李冰时代的旧道拓宽为五尺,还将此道北接咸阳,南连蜀滇,绵延两千余里。于是,战国时代的僰道,自此改称“五尺道”,也叫“秦道”。

秦亡汉始。长满青苔和沧桑的五尺道上,不只走着僰族土著,还有来自中原的汉人。那些杂乱的脚印,你的覆盖了我的,我的覆盖了你的。刀兵相向时,这是一条战道;偃旗息鼓时,这是一条驿道;互通有无时,这是一条商道。然而,在两汉时代,中原人曾以居高临下的口气,将五尺道改称为“南夷道”。

史载,彼时的南夷道主要有两条线路:一条为西道,从成都出发,由蜀入滇,再入缅至印度和孟加拉。另一条是东道,也是从成都出发,由蜀入滇,然后或入越南直接出海,或经大理与西道重合。所谓的南夷道,也被称之为“南方丝绸之路”。曾有人说,南方丝绸之路的起点不是成都,而是僰道,故有《高州赋》之咏:僰道南来第一城。

僰道是宜宾的古称,也是五尺道或南夷道的前身。既为僰之道,必有僰之俗在焉。果然,在五尺道边的崖壁上,至今仍挂着神秘的悬棺,在悬棺的空白处,至今留有清晰的岩画。在文明史上,岩画是公认的人类童年时代的叙事方式。在汉字形成之前,除了岩画,还有一种表达方式叫结绳记事。僰人也不例外,进山打猎,下河捕鱼,与日月星辰对话,在有篝火的地方唱歌跳舞,向异族入侵者投去箭镞兵戈。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用色彩和线条呈现在书本样的崖壁上,如今却没有谁能完全读懂他们内心的谜语。

五尺道旧迹还在,身为大西南蛮夷的僰人却消失了。有人说,他们在汉以后就不知缘由地杳无踪影。有人说,他们亡于明朝万历年间发动的灭族式屠杀。

所谓的杳无踪影,或因为僰人南迁,或因为民族融合。历史上许多边地族群都是这样,在纯正的蛮夷血统里,几乎都注入了中原汉人的基因。应该说他们一直有踪有影,只不过他们让自己的影子遁形了,或与别人的影子重叠了。所以,不能轻易地就给一个族群定义为消失。

若真是灭族式屠杀,也并非明朝首创。屠杀是以文明的名义制造的罪恶,也是文明进程中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古今中外,可举出无数的例证。但是,无论那一场杀戮多么残酷,我相信仍有僰人的子孙留在这片山地上。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把一个民族赶尽杀绝,所谓的亡族灭国,只是历史教科书自欺欺人的一种说辞。

何况有五尺道,至今仍断断续续地蜿蜒在大西南的山间水畔,仍影影绰绰地默守在历史的原乡。看尽匆匆过客,等待潇潇雨歇。那深深浅浅的马蹄窝里,既然能承载起一部中国大历史的变迁沿革,就能隐匿住一个大西南蛮族的沉浮去留。

前不久去了宜宾市所属的高县,此地与滇北接壤,自古就在僰道之内。但在高县游走的前几天,我并没有看到五尺道原貌,而是在阅读《高州赋》和《高县赋》的时候知道了它的传奇。赋是一种古老的文体,文字非常简洁,撰写者虽以五尺道为荣,也只能点到为止。

寥寥几语的五尺道,却吊起了我的胃口,它自此就缠着我不放,我也纠着它不松手。高县的朋友告诉我,它的遗址如今只剩二百多米,保存完好的不过五十米。我问,遗址在哪里?我要去看看。朋友却说,这段遗址在川滇交界的筠连,不过在高县境内,其实你每天都走在五尺道上噻。

我当然知道,历史上穿过高县的五尺道,就踩在我的脚下,只是它被厚厚的柏油覆盖着,宽度也不再是五尺。时间的巨轮,不但磨损了记忆,碾碎了历史,也覆盖了原貌,只能靠文字去想象,去重建。可是,那么悠长的五尺道消踪匿迹,果真只是时间的罪过吗?

不过还好,出高县城内南行三公里,有一座屹立至今的石门关,它是五尺道诸多关卡之一。史载,在隋唐之世,曾对五尺道又作扩修,汉代所称的南夷道,此时已改叫“石门道”。谣曰:石门开,开天地,僰道通,通古今。可见此关当年确曾雄镇一方,竟然让千年古道再次易名。

在石门关的悬崖上,有许多明清题刻,看过去还数石门北壁上的四个大字最是醒目:勒愧燕然。细看跋文,语出一个名叫刘岳昭的湘军臬司,勒在征讨石达开获胜之后。原本不想高调,欲语还休,终是没忍住,假愧真骄。道虽五尺,却是一本长卷,它给我的警示则是,并非所有的功德,都有资格彪炳史册。站在那里,我想起了那块竖立于一千三百年前的无字碑,它之所以是武则天的独创,盖因后世重名轻德者太多,而没有成为流行文本。

石门关是五尺道后续的故事。我相信,生命有期,道无止境。关于五尺道,一定还有许多不为我知的后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