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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8期|温亚军:地软(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8期 | 温亚军  2019年08月06日08:19

自在说|

远则阔

温亚军

因为边远、辽阔,还有粗犷、苍凉,新疆一直披着神秘的面纱。新疆本身也是个诗意弥漫的地方,独特的地理位置、神奇的自然景观,还有多民族文化的交融,为我们贡献了美妙的歌曲、优雅的舞蹈,以及《福乐智慧》《江格尔》这样壮美的史诗巨著。当然,也给在新疆生活过的我们写作者提供了极其丰富的创作元素。可是,写小说还是不太一样的,小说的灵魂是塑造人物,那些外在的自然环境或者生存状况对小说来说,只是起到辅助作用。这时候,作家的虚构能力、自由的想象力就派上了用场。怎样才能虚构一个新鲜而知性的小说世界,我往往把目标放在完全陌生的未知领域,离现实更远一些,视野会更宽阔,思维也更敏锐。写小说本来就是对未知世界的探索,只要有这份好奇心,永远都会有新鲜感。

花菇子的弟弟莫米尔下山去学校的路上,大白天差点叫狼吃了。春天的山上缺少野味,饿狼很猖獗,接二连三拖走过好几只羊,现在竟然盯上了马背上的小孩。

莫米尔的坐骑跑得再快,狭窄的山路上也施展不开它的本事。狼不一样,体积小,腿脚有力,山路对它没什么障碍,何况又是极其饥饿的状态,扑上去的那一瞬,倾尽所有力气,咬住了老白马的一条后腿。如果不是一匹脾性好有教养的老马,莫米尔准给掀下马背,成为饿狼的口中之物。

老白马忍疼拖着饿狼跑了很长一段山路,最后还是恶狼撑持不住,被老白马甩脱。白马伤了一条后腿,一瘸一拐忠实地将小主人驮回了莫乎沟。趴在马背上的莫米尔回头望着被老白马甩开的饿狼趴在远处吐出猩红的舌头,眼神里的凶狠劲还在,只是力不从心了。

老白马救了莫米尔的命,但它因流血过多,后腿彻底残废了。

莫乎沟配种站的递递眼点上自己卷的莫合烟,绕着老白马转了三圈,猛抽了一大口烟,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扔,跟脚上去狠劲踩灭烟头,才说,废了,没啥用,趁早宰了吃肉!

递递眼真名叫啥,人们记不住,只知道他养的种马给别人家母马配种时,种马使不上劲,他在一旁帮不上忙,奔前忙后发急,把眼睛挤成两只圆球,恨不得立马成事。有人就给他起了这个外号。

养蜂人老戴听递递眼这么说,不知深浅地说了句,不会吧,只是瘸条后腿……伤好后照样能骑人驮东西!

像配种的马成不了事,递递眼一下瞪圆双眼,伸一只手到老戴面前,说,拿钱来,这马卖给你骑好了。

我……老戴语塞了,他望望周围的人,大多像递递眼一样斜眼看着他。老戴闭紧嘴,低下头不再言语。

递递眼收回手,得理不饶人地说,别装慈悲啦,连你这样有钱的养蜂人都不要这个废物,留它没球用,听我的没错,喀嚓了它算球。

老白马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像听懂了递递眼的话,它的眼睛里慢慢汪出一摊湿意,无辜而悲凉地望着周围的人。

花菇子狠狠瞪着递递眼心想,你又不是兽医,只是配种的,还不是你能配,是你养的种马能,一点本事都没有,心咋这么狠,是你自己想吃肉了吧!

她不想老白马死,弟弟莫米尔说过,等他上完小学,就带花菇子骑着他的老白马下山,去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花菇子没出过山,结婚时,她渴望到山外走一趟,可就这么个小小心愿,她男人也没满足她。男人只会冲她眯眯笑,任她说什么,只会点头。他对谁都这样,眯眯笑着点头。花菇子的男人脑子坏了,结婚前到山上摘野核桃,从树上掉下来摔坏的。花菇子一直向往山外,但她没自己的坐骑,她甚至连马都不会骑。她知道凭自己的两条腿,恐怕这辈子也别想走到山外。

莫米尔已经十一岁了,在上小学三年级,离小学毕业还有三年哩,但花菇子一直耐心地等待着。这是埋在她心底的一个巨大梦想。可是现在,能驮她去山外的老白马残废了,花菇子的梦想似一个肥皂泡,被老白马的残腿戳破了。她看了眼一旁的公公,也就是莫米尔的父亲莫须有,黑着脸一言不发。从莫须有那儿,就别想看到希望。

花菇子越过公公,焦灼的目光落在莫米尔脸上。惊魂未定的莫米尔感觉到了小嫂子的目光,扭头看了她一眼,无奈地摊摊手。他的脸上似乎看不出多少悲伤来。

其实,莫米尔巴不得出点啥事,他不用去上学。他烦死了上学,他的学习成绩一直不好,老师常点他的名,弄得他在班里很没面子,而且在学校一住就是半个多月,老师不让出校门,唯一能撒野的地方是操场,可放了学,离家近的学生全回了家,操场像山里一样寂静,一点意思也没有。可是,莫米尔不愿用这种方式达到不上学目的,他和老白马的感情还是很深厚的,没了老白马,他在山里也无处可去。再说,这次是老白马救了他的命。

杀老白马时,老戴和小戴父子俩都没来现场,可能觉得太残忍,老戴不知躲到哪儿去了,是不是他有交代,小戴一人站在河对岸的窝棚跟前,远远地看这边的热闹。

花菇子和莫米尔挤在人堆里,看着莫须有、递递眼和几个男人把老白马牵到沟谷底的吉里格郎河里去洗。水很清,也很凉,是天山深处的雪水,虽然是中午时分,太阳明亮地挂在天空,可热量不足。男人们蹲在河边,掬起冰凉的河水给老白马洗身上的尘垢。河水太凉,刚开始往老白马身上洒水,冰得它身上的肉一跳一跳的,它摇晃着身子抖动湿漉漉的白毛,水珠子溅到那些男人身上,他们很生气,也失去了耐心,狠狠地往白马身上泼水。老白马想躲,残腿不灵便,缰绳又被递递眼牢牢地攥着,它逃不脱,但很狂躁,不断地喷着响鼻。

水泼多了,老白马渐渐适应了凉水,认命了,慢慢安静下来,任凭他们把它洗得又白又亮。

递递眼把老白马牵上河岸。抽完一支莫合烟,马身上的水快淋干了,他们才牵着白马到一个土坎前,冷不防,轰的一声将白马推倒在坎上,扑上去手忙脚乱用绳子捆它的三条好腿。老白马喘着粗气挣扎,却一声都不叫唤,眼球暴凸,眼泪飞落在光秃秃的土坎上,洇出不少圆圆的湿印子。花菇子不忍看下去,她受不了老白马的沉默,可是,它的反抗却那么强烈。莫米尔不知从哪里来了勇气,挤出人缝,冲过去从后面狠狠踢了递递眼一脚。递递眼扭头想看是谁踢的,老白马挣扎得更厉害,他不敢松手,没看到袭击他的人。

花菇子给莫米尔投去赞许的一瞥,虽然他们无法挽救老白马的生命,踢一脚宰杀老白马的递递眼,多少也算解点恨。

闪着白光的长刀子捅进老白马脖子的瞬间,花菇子捂住了双眼,她不敢看。直到听不见老白马挣扎的声音和粗重的喘息声,她才轻轻挪开一根手指,从指缝里看到莫米尔的小身子一抽一抽无声地哭泣。他还算有点良心。老白马已经倒在地上一动不动,那长长的睫毛、汪着泪水的眼睛合上,再也不能温柔地看她花菇子了。花菇子的泪水喷涌而出,但她心里没刚才那么难受了,毕竟,已成事实,再难受老白马也不能站起来了。再说,看到莫米尔能为他的坐骑哭泣,她心里略微有了些安慰。

这样的安慰很快就变得动荡起来。花菇子在公公的逼视下,将马肉煮熟,捞出锅时,莫米尔脸上的泪迹还没擦干呢,他抽抽鼻子,竟然抓一块肉啃起来。花菇子想都没想,一把打掉莫米尔手中的肉,尖叫道,做死呀,这可是老白马的肉!

莫米尔惊奇地望着花菇子,又望望地上沾了尘土的肉,不高兴地说,老白马的肉就不能吃啊。

说着,伸手又抓过一块肉啃起来,一点伤感的意思都没了。

花菇子愣怔地看着莫米尔无所顾忌地啃着马肉,竟然啃出一脸的陶醉来,她的心竟比杀老白马时还要难受。随即,鼻子一酸,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

莫须有把老白马的皮钉在山墙上,进到屋子里,看着埋头对付马肉的小儿子,又看了眼默默流泪的儿媳妇,刚放晴的脸又黑下来,冲花菇子斥道,就你尿水多,去,把马鞭切碎给你男人端去吃!

花菇子抹把泪水,要走,莫须有又叫住道,记住,回头捡几块肉给养蜂的父子送过去,不是莫乎沟的人,有肉还是要一块吃的嘛!

过了荷苍隘,再往里走,就是莫乎沟。说是沟谷,其实很宽敞,平坦处零零散散地住着一些人家。谷底是条奔腾不息的河,叫吉里格郎河,水自南流向北,不宽不窄,是条小河流。宽阔平坦处水流缓慢,悄无声息,就像有人在这儿平铺了一大块锦缎,缎面光滑平整,唯有风吹来,缎面才微微滚动出浪波,给人视觉上的起伏,且无论有风无风,河面在阳光下永远都闪着细碎的光芒,如镶嵌了无数的钻石;至狭隘陡峭处,流水湍急,还发出轰隆隆的吼声,能传到远处的谷顶。吉里格郎河像个不甘寂寞的人,总要粗着嗓门引起注意,远远看过去,迅疾的水流还是有种蛊惑人的气势。往往是,早晨的阳光还没从东边山头露脸呢,吉里格郎河的水流声已经把山上树林里的小鸟闹醒了,它们叽叽喳喳乱叫,像是相互控诉河水声扰乱了它们的美梦。

养蜂人老戴每天比小鸟起得还早,他赶在鸟叫之前,到山顶的树林里走一遭,查看果树的花苞是否绽开,顺便捡两把草地上夜露水喂出来的地软(一种菌类),回来给儿子拌疙瘩汤当早饭。疙瘩汤里搁些地软,煮熟后再放些野葱末,能把人香死。

前些天,货郎驮着货物到莫乎沟,中午时蹲在吉里格郎河跟前,边吃干馕边掬河水吞咽。老戴出门在外时间长,看着不忍心,唤货郎到自己的窝棚,盛一碗地软疙瘩汤。货郎喝了一口,连连叫道,香死了香死了,问汤里的黑片片是山木耳?老戴告诉他是地软,树林草地上长出来的,原来山下也有的,这些年喷洒农药,不见长了。

怪不得呢,货郎年轻,没见过地软,当时就要老戴领着他去找。他说这东西太香了,如果能采摘,他想带到山下去,看能不能当山货贩卖。

老戴想,地软又不是啥金贵东西,不会讨人喜欢的,谁能拿它当回事。但他不好把这种话说给货郎听,免得人家说他小家子气,就领着货郎到山上树林去捡,好在这个季节中午的太阳不毒,地软没有被晒死,东找西采捡了几把,货郎欢天喜地带走了。

过后,货郎好久没上山来,也没带回地软是不是能当山货卖的消息,老戴前些天还牵挂着,后来就不往心里去了,能不能当山货,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倒是闲着就上山采几把,儿子小戴喜这口。每次看到儿子抱着大瓷盆喝地软疙瘩汤,像吉里格郎河的水一样欢畅响亮,老戴比喝了蜜还舒坦。儿子是个难得的好男孩,乖巧听话,叫他干啥就干啥,不叫他干的,他绝对不干。老戴的妻子死得早,为了儿子,他没再娶,一个人带着儿子,从小到大,儿子小学初中高中地上了十二年学,没和别的孩娃打过架吵过嘴,没给老戴惹过一丁点麻烦。只是这孩子乖是乖,学习成绩却一直不太好,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不愿复读却要跟他天南地北放蜂。老戴觉得这样其实也好,养蜂也是个艺业,发不了大财,但谋个温饱没问题,并且一辈子不愁喝不到蜜。蜜多甜啊,一辈子都在蜜里生活,不也是个活法!对老戴来说,这已经够好了。儿子要是考取了哪个大学,他还真拿不出学费,供儿子去城里上呢,再说,大学毕业了又能怎样,还不得自己想办法谋生。老戴从电视上看到过,有好多大学生毕业了照样寻不到合适的工作,其实,也不是真没工作可干,还是他们眼高手低,看不上这,看不上那,不是嫌这工资低,就是嫌那管得太严,挑三拣四。人嘛,什么事都合适了,活着还有啥劲!所以,儿子没考上大学,并且心甘情愿跟他出来放蜂,老戴心里还是挺自足舒坦的。

鸟儿叽叽喳喳喧闹起来,把露水浑成一片的空气吵得碎成无数块,有些被鸟儿吞进嗓子,那叽喳声里,就像清晨的空气一样湿漉漉、清冽冽的,极其动听。老戴听惯了鸟儿的叫声,不嫌它们吵闹,其实吵不吵的,全在人的心里,心里开阔,什么样的声音都能容纳进去。老戴担心的,是鸟们醒来后吵闹,它们飞来跳去会啄烂地软。吃惯了肉虫的鸟雀儿,其实不食素地软,但它们的嘴不闲着,像孩子似的,只要没事干就难受,搞点破坏找乐子。春季地气凉,地软长不大,还很稀少,而且这时候的地软也跟刚长出的庄稼似的,最鲜嫩了,叫鸟儿糟蹋了可惜。上年纪的人,睡不了懒觉。其实,老戴并不老,五十才挂个零头,但他的一头白发把人衬老了,他身体强壮着呢,扛起蜂箱比儿子能干,饭量也不小,就是瞌睡不如以前,晚上睡得不沉,有点小动静就能惊醒,尤其半夜,一旦睁开眼,睡意全没了,瞪着眼盼天亮。对老戴来说,现在的睡觉就像完成一项任务似的,没了年轻时的香味。

天已大亮,树梢上挂满了太阳的金辉,各色鸟雀儿在枝头欢叫、跳跃,它们闹得疯狂,把一些不牢靠的花苞都踩碎了。老戴心疼那些未开的花蕾,没能叫蜜蜂采过夭折了可惜,像是个羞答答的小女孩,还在遮遮掩掩中,以为待到绽放便是惊世的美丽,结果却在含苞的时候就毁了,实在心疼。老戴是养蜂人,他喜欢花蕾清秀澹定的样子,但他更喜欢花蕾绽放的样子,这时候的花粉最丰富,蜜汁最纯香,能叫蜜蜂采到这样的花蜜是他最大的快乐。他不能眼看自己的快乐被鸟们轻易破坏掉。老戴捡起去年落下的干瘪果子打鸟雀,扔了几个干果没投中,鸟雀受了惊,飞起又落下去。在这个大林子里,鸟们野蛮惯了,一点都不怕人,落到另一棵树上继续吵闹。山里的树不似城里的一年四季有人精心打理,修枝剪杈,谁也不会给老山林里的树修剪的。偶尔有砍柴的人,砍倒一些树棵子,劈出条条小道来,但大多地方枝蔓缠绕,灌木丛生,跟灌木相得益彰的是干枯的蒿草和正在发青的野花野草,把林子里的空隙几乎塞满,根本没处下脚。当初,听人说莫乎沟野果树多,稠李子、山杏、毛桃,最多的还是野苹果,离莫乎沟最近的几个山头,满山遍野全是野苹果树,当地人叫野果子。也就是这些漫山遍野的野果子,吸引来外商,他们到山里转悠了一回,满脸兴奋,说山林里的果子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他们要开发野果,把它们制成天然饮料。如今做饮料的水果蔬菜大多都是化肥农药催出来的,现在人们讲究天然和营养,把这些野生的果子制成饮料正符合现代人对绿色饮品的需求。所以,他们出资往山上修了条能走拖拉机的山石道,以前,山上只有一条能容人马通过的山路,什么东西全靠马驮人背。这下好了,老戴雇拖拉机把蜂箱运到了山上。

在山上放蜂,比山下好得多,老戴早就打听过,山上各种野果子的花期刚过,满山遍野的杞子红、一串黄、马香兰、白槐花、酸枣花、山菊花、马刺芥、酥油花等等,开起来一层一层的,没完没了,一直能开到第一场雪落下来。这样,养蜂人的蜜月就能延长到深秋。老戴和儿子就是奔着花期长,才雇拖拉机把蜂箱运上来的,他想多采点好蜜,换下钱给儿子将来娶一房媳妇。儿子从没开口问他要过媳妇,但他听到儿子每夜在床上翻来滚去睡不着,不是想女人能是啥?做老子的心里明白,儿子到想女人的时候了,可娶谁家的丫头,不得两三万块钱?就是把他的这些箱蜂家底全卖球了,也抵不上这个价,何况卖了,父子俩今后喝西北风啊!

一想到这,老戴自足的心态就淡了,像霜打过的桃花,耷拉下了头。阳光从树缝里漏下来许多细碎的光斑,落在老戴身上温温柔柔的,很舒服,但老戴无心这样的舒服,他的心里有了一丝飘过的乌云。他奈何不了鸟雀,也懒得跟它们较劲,由它们闹去好了。老戴到树林间的宽敞处踩着露水在草窝里捡地软。这个时节地软懒,长得不多,夜里地气又凉,地软也长不大,指甲盖大小,黑乎乎的,像草地上开放的狼毒花,贴着地皮藏在草根下,如果不耐着性子寻找,是捡不到多少的。

老戴有这个耐心,多年的放蜂生涯使他的性子一点都急不起来。养蜂像钓鱼一样,磨人的性子哩。再说了,老戴喜欢手摸地软的感觉,非常喜欢。黑乎乎的地软又软又滑溜,像丫头的皮肤。所以,他捡地软不爱用筐子之类的器物装,喜欢用手攥着,充分享受女人皮肤的美妙感觉。这是老戴对地软手感的评价。当然,这只在他心里,老戴没给别人讲过,他从没摸过别的女人,自己的女人活着时皮肤是不是像地软一样,老戴已经记不清了。

不一会儿,老戴攥着两把地软,从林子里钻出来,沿着缓坡慢慢往山下走。这时,庄子醒了,人咳嗽,羊叫,牛哞,马嘶声在炊烟里此起彼伏。说是庄子,其实没多少人家,还像羊拉的粪球,在坡谷里稍平坦点的地方,这里拉一颗,那儿拉一颗,全是分散的石板屋。较集中点的,属河边的大谷底,那儿是老户人家,房子虽然也是石板屋,但高大结实,历经祖辈好几代人创下的基业,屋后都有树枝搭就的大牲畜棚,里面能容纳上百头牛马羊,离很远就能闻到一股浓烈的牲畜味。

老戴披着一身阳光,踏着烟火气息下到谷底。他的蜂箱排列在沟谷的西坡上,蜜蜂喜阳,需要温暖。那里是一片平坦的阶地,他的窝棚搭在最宽敞的阶台上,蜂箱围着窝棚向四边延伸开,很有层次感。

儿子还在窝棚里熟睡,老戴轻手轻脚取出菜盆,端着小半盆地软到谷底河边去洗。早晨的河水很凉,往骨缝里钻,老戴硬撑着把地软洗净,又掬些河水抹把脸,两手交叉夹在腋窝下暖着,眼睛却盯着河对面出神。

慢慢地,老戴看到一个小人儿沿对面缓坡的小道走下来,到河边来提水。这个人是花菇子。老戴早就注意到这个小丫头,她穿一身黑色衣裳,在泛着青和白的板房映衬下,格外显眼,而她那张小小的脸蛋几乎被淹没在黑色的衣服里,远远地,根本看不出她脸的轮廓。

刚到莫乎沟那天,蜂箱还没摆放好,大人孩子围了一大堆看稀奇,唯有花菇子默默地提个大铁桶,从河里灌满水,一边慢慢地往坡上走,一边回头望河这边的稀奇。她个子小,桶又高又大,碰到坡地上,水溢出来,她没注意到,脚下一滑,差点摔倒,铁桶趁机脱手,发出很大的响声滚到谷底的河里。

要不是老戴反应得快,冲过去抓住桶,肯定叫水冲走了。

花菇子显然吓坏了,一身黑衣衬得她脸上的红斑更红,她瞪大眼惊恐地尖叫一声,一直看着桶被老戴抓住,眼睛还没恢复正常。

老戴心里嘀咕,谁家大人真狠心,叫这么小的丫头提个大桶打水。他从河里重新灌满水,爬上坡顶到花菇子跟前说,告诉我,你家在哪儿,我把水送过去。

花菇子呆呆地望着老戴,不吭声,突然伸手抓自己的桶。

老戴晃身闪开,说,谁家的小丫头,大人这么忍心,万一连人摔下沟谷咋办?

围观的人听到老戴这么说,轰的一声笑了。

有人笑着叫道,养蜂的一头白发,真是老眼昏花,她花菇子是啥小丫头,早就是莫家过门一年的老媳妇了。

怪不得呢,如果是没结婚的丫头,父母怎么忍心叫她穿身黑衣裳!就是小媳妇,也不能穿这么黑呀,像个乌鸦似的,把女人味全穿没了。

老戴这样想着,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很难为情,面红耳赤,但他记住了花菇子这个小媳妇的名字。花菇子也是满脸通红,两只手绞在一起不知所措。老戴的心里怜惜花菇子一脸的孩子气,他还是帮她把水送上缓坡顶,才将桶还给她。花菇子低声说了声谢谢,声音弱得跟空气中的风似的,老戴凭着感觉听到这两个字,他笑了笑。

后来几次,老戴看到花菇子来河边提水,如果他闲着,会跑过木桥去帮花菇子把水提到缓坡上。刚开始,花菇子死活不让,把桶紧紧抱在怀里。老戴笑笑说,你这丫头真是的,怕我抢了你的桶啊。花菇子一声不吭,一双大眼睛静静地望着人高马大的老戴。老戴又笑笑,在花菇子迟疑间,一把抓过桶,提上就走。花菇子在后面紧追几步,追不上,便站住不动。老戴把水提到坡坎上停下,回头等着花菇子,见她不上来,知道她的心思,便放下水桶说,剩下的是平路,你自己提回家吧。说完,自顾跑下,经过花菇子身边时没有停步,直接过河回他的窝棚准备早饭。

莫须有给别人分马肉时,提出大家联合起来对付恶狼。各家都有牛马羊,或多或少都受过恶狼的袭击,这些年公家管得紧,没收了打狼的土铳,只能下套子,可莫乎沟的狼都成精了,几年来没套住过一只狼。有人怪递递眼打制的套夹子不中用,递递眼急了,抓过一个套夹子硬要在说话的人腿上试试。那人怎肯试,与递递眼撕扯起来。

莫须有拉开两人,站在他们中间说,行啦,别闹了,有这闲劲还是想想法子吧。

递递眼丢开那人,卷上一支莫合烟抽了一大口,嘴和鼻子像着了火冒出一大股烟后,才慢腾腾地说,法子倒是有一个,就是不知大家伙愿意不?

说说看。

递递眼卖起关子道,就怕有些人家不愿意。

人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用期待的目光看定递递眼。

递递眼这才一脸满足地说道,很简单,每家出一个壮劳力,每天晚上轮换着去野狼出没的树林子里守夜!

原来就这个呀,算啥法子!去一伙人,狼不傻,早跑了,还有你抓的。

这倒不见得。递递眼瞪着他的小眯缝眼不满地说,我的话还没说完呢,谁叫人去了?当然是得去人,可不是一般的人,咱们披上羊皮,装扮成羊,埋伏在林子里,引狼上钩……

这法子好!莫须有拍掌赞成道,狼每次都是到圈里来偷袭,防不胜防。咱们装成羊送到林子里去,主动出击,肯定能抓到狼。

都吃了莫须有的马肉,不好反对,没人吭声了。

递递眼却说,有句话得说在前头,打狼是为大家伙,可不能亏了每天守夜的大老爷们,春寒要人命哩,别坏了咱们的身子骨。

莫须有说,那就每家轮流出壶烧酒,给守夜的人驱寒。记住,得是货郎从山下驮来的粮食烧酒,不能拿自家酿的果子酒顶数。

货郎每个月头上莫乎沟一趟,骑着驮有针头线脑的黑马,身后还牵一匹驮酒、盐、茶的骆驼。他知道山上人需要什么,骆驼背上更多的是塑料桶装的粮食烧酒。

当然得是粮食烧酒了,果子酒哪儿能算酒,喝上一大缸,肚子里也热不起来。递递眼显然把什么都打算好了,他说,舍不得孩子打不住狼,都知道羊肉性热,能驱寒,那么每家得轮流出只羊,我负责宰杀,搭上自家盐巴,煮熟侍候各位爷们。

得了吧,递递眼,你说的比唱的好听,谁不知道在自家宰羊,能落下一大堆羊下水。有人反对。

大家在心里盘算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把目光落到莫须有脸上,看他是什么打算。

莫须有知道大家目光里的意思,这事是他挑的头,该他拍板。可是,递递眼也太会算计了,到时,他会不会拿积攒的羊下水顶只羊,自己家不出羊呢?莫须有挠挠头,吭哧道,这个法子行是行,可到时轮到谁家,不出羊咋办?

递递眼一听,明白莫须有话里的意思,便说道,大家伙放心,我只负责宰杀、煮熟。至于羊下水,如果能吃完就吃,吃不了的,是谁的就带回去给老婆孩子吃,我绝不贪这小便宜。还有,轮到我出羊时,你们到我家羊圈里去捞,捞到哪只算哪只,我绝不挑瘦小的老羊顶数。也不看看这是啥事情,养羊为啥来,不就是给人吃的么,留下总比喂狼强啊!

这就好。大家心里这下踏实了,只要递递眼不糊弄人,其他人都好说。事情就这么定下,当天晚上实施行动。

半下午时,莫须有率先从自家圈里抓了一只大肥羊,作为第一个出羊户,用绳子拴着羊脖子牵到递递眼家前面。

递递眼在西斜的阳光下,眯着眼迎上来,翻起肥羊的尾巴瞧瞧,点点头,说,须有哥可真舍得,这只公羊身架大,留下能做种羊呢。

莫须有说,留下给狼叼跑了,啥都没啦!

一帮看热闹的孩娃围过来,揭开羊尾巴要看羊是怎么分公母的。他们看来看去,也看不出所以然,便问递递眼。

递递眼把眼眯成一条缝,没好气地说,回家看你娘的裤裆去,一看就知道了。

孩娃们一脸茫然。

莫须有瞪递递眼,嫌他说话不分大人孩娃。递递眼要回应,发现孩娃堆里多了个莫米尔,才记起这个崽娃子被狼惊吓后,就再没去上学。递递眼望着莫须有嘿嘿干笑了两声,却对莫米尔说,崽娃子,刚才叔说漏了嘴,其实分清公母很简单,去看看你的小嫂子就成……

递递眼!莫须有恼了,大声喝住递递眼,并且叫的是他外号。递递眼听着刺耳,但还是住嘴了。

莫须有很不高兴地说,你越说越不着调了,一群崽娃子,干啥呢,对崽娃子就不能教好一点的!真是!

递递眼嫌莫须有没在孩娃们跟前给他面子,叫了他的外号,心里有气,回应了一句,好,我不说了还不行么,你就好好跟崽娃们说吧。说完,赌气地抱起肥羊,噔噔噔几步冲到谷底河边,扑通一声将羊扔进吉里格郎河里。水花溅湿了河岸,同时,也溅了递递眼一身,他也不管身上的湿水,只看着水中的羊尖细地叫唤着,扑腾开了。

莫乎沟的人有个讲究,要把羊洗干净才宰杀,这是对牲畜尊重,送它们洁净地上路。

莫须有看出递递眼闹情绪,但他又不好说什么。

这段河流较为平缓,水不深,羊在水里挣扎着往岸上爬。递递眼上前去,也不打羊。莫乎沟的人从不动手打牲畜的,递递眼也不例外,他挥动双臂虚张声势地又把羊赶回河里。羊见这面上不去,便要涉水到对岸。看热闹的孩娃们见莫须有和递递眼都看着不管,担心羊逃跑,大喊大叫起来。

正在给蜂箱喷洒糖水的老戴父子俩,端着糖水盆子跑到河边,帮着将羊赶回河里。整天在河边看,他们对莫乎沟宰杀牲畜的风俗已经弄得一清二楚。小戴放下糖水盆,挽起袖子抓住羊帮着洗起来。午后的阳光有了热度,河水不像早晨那么冰凉,可还有些许寒意,小戴感觉不到,手指像梳子似的,细细地给羊梳洗。

老戴在一旁看小戴洗羊,突然,他发现伸向河中的树梢上有一挂蜘蛛网,上面粘着一只正在挣扎的小蜜蜂,他伸手去够,却够不着,左右也找不到树枝,便脱鞋下河,涉水走到蜘蛛网跟前,轻轻摘下那只蜜蜂,放在一枝硬朗的树杆上。蜜蜂扇动几下翅膀,呼的一声飞走了。

小戴看到父亲的举动,心里涌满了暖流,竟然忘记手中的活,正在洗的羊在他手中突然挣脱,向岸上冲来。

孩娃们从不远处的木桥跑到河这边,大呼小叫地帮小戴把羊轰进河,继续洗起来。

对面缓坡顶上出现了一个黑影子,远远地看着河这边的热闹。

老戴注意到了花菇子,便扯着喉咙,对河那边的莫须有和递递眼大声说道,守夜抓狼也算上我老戴一个。

莫须有说,你又没养羊,还怕狼叼走蜂箱!

递递眼跟上说,他是眼馋大锅里的羊肉呢。

老戴一点也不介意,又说道,我没羊,可以出份力啊。

递递眼说,你又不是莫乎沟的人!

老戴说,这不就是了嘛,说不定,我留在这不走了呢!

洗羊的小戴听着父亲的话心里明白,父亲其实是和莫乎沟的人套近乎呢,他们来到人家的地盘放蜂,不与当地人搞好关系不行,虽然这山、这野果树、这花儿不归谁家所有,谁都可以在这里生存,可他们总归是山外面来的,心里不踏实。跟着父亲走过几个地方,小戴明白这个道理。小戴还记得,他们刚到莫乎沟时,蜂箱还没摆放好,父亲就带着他到对面的坡坎上挨家挨户送去年的陈蜜,对人家微笑着,请多关照。你说蜜蜂采蜜,人关照得上吗?小戴认为父亲多此一举,可老戴自有他这样做的道理:蜜蜂采蜜人是关照不上,可咱得在人家的地盘上摆蜂箱,人家哪天不高兴了,叫你把蜂箱搬走,这花季刚开始,蜂都放出去了,采不采蜜不重要,重要的是连蜜蜂都收不回来,老本就搭进去了。

阳光很好,亮晃晃地照在绿油油的草坡上,叫不上名字的小野花开了,黄的、红的、蓝的、紫的,把草坡装点得像块色彩斑斓的碎花布,使人不忍踩上去。

蜜蜂们开始忙碌了,在花丛间飞来飞去地劳作着。

小戴头戴纱帽,在飞进飞出的蜜蜂群里清理蜂巢,也就是清理死去的蜜蜂,每个蜂箱能清理出一小堆。要知道,一只蜜蜂大约得采集一千朵花,才能装满自己的嗉囊,飞回蜂箱卸下花粉,再去采集,每天要飞来飞去十几个来回,大多数蜜蜂的寿命只有三五个月,就活活累死了。小戴把死蜜蜂往一起归拢时,心情很沉重。周围除了蜜蜂的嗡嗡声,小戴听不到别的声音。父亲和一帮男人晚上又去山上的树林子蹲守抓狼,凌晨才回来躺下,此刻睡得正香,小戴不愿扰了父亲的瞌睡,一个人默默地清理蜂箱。一般情况下,蜂箱十天半月清理一次。其实,离上次清理还不到十天,父亲没叫小戴清理,他只是不想什么事都要父亲说了才干,那多没劲,他一个大小伙子,总不会什么事都不能独立完成!还有,他觉得很无聊,找点活打发时间,要不,漫长的上午很难熬过去。

春天的暖阳下容易犯困。小戴还没清理完几个蜂箱,就接连打了十几个哈欠。他的脑子已经有些犯晕,手里的活干得机械,一点也不像刚开始清理时那么有劲。小戴一直硬撑着,因为他刚才抬头,看到那个叫花菇子的,蹲在河边安静地洗衣服。她把已经洗好的衣服摊在身后的草坡上晾晒,其中就有她经常穿的那身深黑色衣裤,在绿油油的草地上灼人眼目。她身上穿的依然是一身黑衣黑裤,透过帽纱,小戴看不清花菇子的脸。小戴不明白花菇子一个丫头,怎么总穿一身黑衣服。一个人的穿着老是一成不变,就跟冬天一个颜色一样,晦暗,沉重,让人难以接受,也不适应。可那黑色又总是那么安静,一团乌云似的,不动声色地移过来,又悄没声息地飘过去,像是刻意要用这种凝滞的颜色掩盖自己,却在这青山绿水中,偏偏与众不同地吸引着他人的目光。小戴不时往河那边瞅,花菇子身边那堆要洗的脏衣服很显眼,估计不到晌午,她根本洗不完。小戴不好意思早早收工,人家一个丫头,不,小媳妇,都不歇息,在干着活呢,自己一个大小伙子,还没清理出几个蜂箱就收工,有点说不过去。小戴努力使自己强打起精神。

沟谷里安静极了,晚上到林子里蹲守的男人们都在睡眠之中,也许是怕吵着这些男人吧,女人们说话的声音不似往日那么大,孩娃们也不知跑到哪儿玩去了,那些吵吵嚷嚷的声音全没了。偶尔会听到一两声狗吠,蓄意要制造出一点动静似的,却使得庄子越发显得空荡。并不是多么空旷的谷地,不宽的河水如同一条白练抖着微微的浪波,在阳光下,闪着一层一层的银光。不知谁家这么早就生火做午饭了,庄子的上空被升起的炊烟软软地缠绕着,有一搭没一搭,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小戴没能使自己坚持多久,瞌睡使他心不在焉,有一刻他差点合上眼站着睡过去。他努力睁开眼瞅瞅河对岸,花菇子还在埋头洗着,草坡上晾的衣服越摊越多,她身边的那堆衣服似乎没少下去。小戴长长地打了个呵欠,准备清理完手头这箱就收工,他不想迷迷糊糊干下去,清理蜂箱是个细活,不能有丁点马虎,父亲说过,稍一疏忽,就清理不出蜡螟,这可是蜜蜂的克星,不治死它,会坏掉不少蜜蜂的性命。

小戴回头看一眼窝棚那边,门帘还好好地吊着呢。看来父亲今天不睡到中午又起不了床。中午吃点啥饭呢,原来都是父亲做什么,小戴吃什么,他没有自己做饭的经历,这几天父亲蹲夜回来倒头就睡,不到中午起不来,他就没现成饭吃了。有时候,实在等不到父亲起床,他饿得慌,就自己动手煮挂面吃。煮挂面简单,煮熟捞出来拌点盐醋就可以吃。但他煮的面没有父亲煮的好吃,不知道是啥原因,他想问父亲,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问也是白问。他知道父亲一下两下也给他说不清楚的。

现在,小戴的肚子不是太饿,但胃一直不舒服,早晨吃了父亲给他带回来的羊肠,懒得生火加热,凉吃了,一上午肚子都难受。他想吃点热乎的暖暖胃。春天的阳光是热乎的,能把人的瞌睡晒出来,够厉害吧,他却吃不到嘴里。他停下手里的活,想不出一时半会儿自己还能干点什么,只好眯着眼望河水里闪闪的阳光发呆。

河边的花菇子突然发出一声惊叫,接着像被蜜蜂蜇了一般大喊大叫。她尖锐的声调把小戴吓了一跳,他抬头看到花菇子像踩了弹簧似的,人一下子蹿出去好远。蜂蜇了也不会这样呀!

阳光下的草坡、河边,一时不见人影,小戴本不想过去,看花菇子的样子不像被蜂蜇,那就跟他没啥关系。可这河岸两边,只有他和花菇子两人,他不去看看就显得不是男人。小戴双手捏着沾满小蜜蜂的蜜脾,不敢随手扔下,只能小心地插回原处,脱了纱帽才能过去。这就耽搁了丁点时间,待小戴往河边跑时,老戴已经被花菇子的惊叫声惊醒,从床上一跃而起,冲出窝棚,跑到了小戴前边,边跑边往身上套衣服。

小戴跟着父亲跑到河对岸,看到惊恐不安的花菇子并没受到伤害,看着跑过来的戴家父子,惊恐地指着摊在草坡的黑衣服,紧张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小戴和父亲随花菇子的手指望过去,黑衣服上盘着一条菜花蛇,有锄把粗。这蛇真会找地方,如果不仔细看,还以为黑色的衣服上,绣着一大朵色彩纷呈的花呢。

蛇显然被花菇子的惊叫吓着了,但它贪恋阳光下衣服上的舒适,不想就此离开,非常傲慢地仰起头,盘起来的身子正在散开,慢慢蠕动着与花菇子对峙。小戴看清这条在阳光下显得异常美丽的蛇,胃里的凉气顿时涌遍全身。他畏缩不敢往前,心想这莫乎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啊,连蛇都这么大胆,见了人居然这么傲慢,不赶紧溜走。

还是老戴老成,他挡在花菇子前面,把她置于保护之中,双眼紧张地盯着那条慢慢蠕动的蛇,却不知所措。老戴摊开手,作出一副要飞翔的姿势,两手左右一抓一放,除过温暖的阳光和空气,他啥也抓不着。他想找个打蛇的工具,可草坡上除了草,连根树枝都没有。不远处的河边倒有柳树,可远水解不了近渴,他不能丢下吓呆的花菇子去河边折柳枝。小戴看出父亲的意图,折身就往河边柳树那儿跑。

正在这时,递递眼举着一根树棍从斜坡跑下来,边跑边喊道,别赶走蛇,留给我对付它!

还是莫乎沟的人有经验,听到动静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递递眼有备而来。

老戴明显舒出一口气。他的额头涌满了细密的汗珠。

递递眼没有将蛇打死,他伸出棍子拦腰轻轻挑起菜花蛇,小心翼翼地往坡上走。几次,蛇从棍子上滑落,它大概已经明白自己的处境,放下了傲慢的架子,迅速游动着作逃跑状,却被递递眼一次又一次地挑起来。

闻迅赶来的几个大人小孩,咋咋呼呼,和老戴父子、花菇子一起跟着递递眼,上到他家屋前的坡坎,来到他家畜圈前。

小戴不知道递递眼要干啥,他问旁边的人,人家顾不上跟他解释,急急地说,自己看,自己看,马上就会看到。竟然一脸的诡谲。小戴想问父亲,老戴像个忠实的保镖,一直陪伴在花菇子左右,他脸上除了对花菇子的关切,好像对递递眼的行为不太在意,估计他也不知道递递眼抓蛇做啥。小戴跟在大家身后,想看个究竟。

早有一个男人拔来一捧青草,一个孩娃钻进递递眼家畜圈,牵出他家的大种马来。

递递眼在几个大人的帮助下,用青草将菜花蛇裹紧,小心地送到种马嘴边。种马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信任地看了看主人,伸出大舌头一卷,就把那捧草和蛇卷进了嘴里。菜花蛇的尾巴穿透青草的包裹,露在马嘴外边,使劲摇摆着。种马浑然不觉,急不可待地大嚼起来。

突然,种马停止咀嚼,怔了一下。它可能咬到蛇了,颇感意外。但是,只停了七八秒钟,它又恢复咀嚼。这次,种马嚼得有滋有味。

小戴眼看着露在马嘴外边的蛇尾越来越短,到最后完全进入马嘴里。他的心一直颤颤的在嗓子眼跳呢。直到马吃完蛇,用大大的眸子温情而满足地看着递递眼。递递眼也温情地望着他的种马,竟然一脸的陶醉。

见马吃完了菜花蛇,周围看热闹的大人小孩发出一片惊呼,递递眼冲着孩娃们挥挥手,去去去,看完了一边玩去。孩娃们一哄而散。

小戴的惊悚这时慢慢缓过劲来,他按着胸口问身旁一个男人,为啥把蛇喂给马吃。他知道马是素食动物。

男人看了一眼小戴,说,小孩子家别多问,等你娶了媳妇就知道为啥了。

递递眼却得意地说,蛇壮阳,能帮种马给母马配种。

有个男人对递递眼说,刚才的青草可是我拔来的,咱说好了,今年得先给我家母马配头一茬。

递递眼嘿嘿一笑道,就先给你配!(节选)

选自《十月》2009年第3期

《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8期

温亚军,1967年10月出生于陕西省岐山县,1984年底入伍至今。曾在新疆服役16年,现供职于北京某部队出版社。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首届柳青文学奖以及《小说选刊》《十月》《上海文学》等刊物奖。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日、俄、法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