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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石峪与荨麻

来源:联合日报 | 王川  2019年08月06日11:26

怪石峪丝毫没辜负这个名称,怪得离奇,怪得诡异,怪得不靠谱,怪得出乎意料,怪得不管不顾、老子天下第一。周边的山没有像它这样的,不管多雄伟、峭拔、连绵,仍不出循规蹈矩的模样,可怪石峪就那么一小撮,论分量论体量,都不是个儿,却如此标新立异,如此奇形怪状,如此我行我素、顽冥不化、故步自封,直让人诧异天地究竟如何育化出了这样一堆怪物。

然而,我看怪石峪,怪是大怪,丑是奇丑,却怪得有趣,怪得坦然,怪得自信,怪得奇绝,怪成了世间无双之大美。它是自然大德表达的另一维向度,是山川大地演示给世间的另一种可能性,是神的喻示,是他养育在博尔塔拉的最宠爱、最任性的孩子。

怪石峪这个遗世独立、卓尔不凡的异端,仿佛一颗被宇宙狠劲儿剥蚀过、蹂躏过的小行星,带着无数的瘢痕、坑洼、空洞坠落于此,崩裂、堆积、歪斜、横躺、散落、安放,终于成为方圆230平方公里的一个遗世独立的存在。当然,与背后的阿拉山比,它是小巫见大巫。但怪石峪要的就是周围群山的衬托,那些灰蓝色的远山淡影,那些“斧劈皴”“披麻皴”,甚至湛蓝的天空、自在的流云,都不过是它棕红、淡灰、浅黑的底色,不过是它杂陈了无数几何体的外观,纠缠抻拉了无数交错、盘绕的曲线的一张巨大衬纸。

怪石峪的石头,是2.3亿年前的产物,所谓的“岩浆侵入岩孔穴造景地貌”。从地质术语的字面上,也大致可以明白,这是滚烫的岩浆激荡、奔流、穿孔、塑型后的结果。一些巨石上散布着翠绿、赭红的苔藓斑。起初,我以为是两种不同的苔藓,过去用手摸,却同样是粗糙的质感。贴近看,赭红的“苔藓”像海水中的海葵,漾动着绵密的纹路;翠绿的“苔藓”则像泥胎的开片,绽放着谨慎而不规则的艳丽。这是石头里多含铁或铜,被氧化后呈现出的颜色。因为赭红的“苔藓”较多,怪石峪的诸多石头上涂抹着一层锈色,如岁月沉淀的斑驳。

怪石峪,哈萨克语“阔依塔斯”,意为“有像羊一样石头的地方”。但这片巨大的怪石群,各种动物造型都有。如果你盯着一块石头仔细看,正面看可能像老虎,说不定侧面看就像猴子,而且因人而异,绝少达成共识。不过,在山下石阶南侧的一块石头上,确实站立着一只小“绵羊”,它昂着头、微张着嘴,似乎要咩咩叫两声,呼唤远方的主人。我之所以如此联想,是因为“阔依塔斯”的确源自一个传说,当然是“很久很久以前”,在寒冷的冬季,一位在阿拉山口牧羊的哈萨克姑娘与她的羊群被大风吹散,姑娘为寻找失散的羊,一直往西行走,天黑时才到怪石峪,劳累、饥饿、寒冷使她晕了过去,恍惚间,她隐约听到了羊的叫声,透过雪光,看见一只羊站在石壁上,她想跑过去抱住那只能让她取暖的羊,可已经站不起来了。当人们找到那姑娘和她的羊时,她们已化作了山石。一个凄美的传说。那只小羊就浮雕在岩石上,变成了永恒的等待。姑娘呢?目光扫过周围山岩,却始终没找到。这个故事有一定的现实依据,因为博乐市东北48公里处的怪石峪距阿拉山口只有20多公里,姑娘在风雪中走上大半天,也是能够走到的。

还有一处“天狗望月”,简直像极了,令人怀疑是雕塑家的杰作,但雕塑家会爬到高处冲一块顽石动手么?望月的天狗是一只蹲在地上的狗,前腿撑起,昂着脑袋,对着长空中的月亮张望。远看,似能感觉到狗的表情,睁着一对水汪汪的大眼正在发愣,好似在琢磨天上那圆而亮的东西究竟是个什么物件;而且,那狗定是一只耷拉着大耳朵的“金毛”。

怪石峪形状狭长,有20多公里,我们只能选择一个局部看看。其实,怪石峪你要看的就是局部——山的局部、石头的局部。仔细端详前方立着的、横着的抑或躺着的那些石头,有人发现了奔驰的战马,有人发现了静卧的骆驼,有人发现了饮水的大象,有人发现了爬行的乌龟,有人发现了愤怒的公牛,有人发现了顽皮的猴子,还有“毒蛇吐信”“雄鹰欲飞”“剑指青天”……我却看到了无数的怪兽、无数的面孔、无数的眼睛和嘴巴,无数惊愕的、空洞的、愤怒的、漠然的、恐惧的、痴呆的、狂欢的、迷离的神态与表情;也有众多的佛龛,有擎天的巨塔,有阴森的古堡,有楼榭歌台、拱桥横跨;也有锅碗杯盏,葫芦宝瓶;有凌厉的棱角,更有温柔的曲线;有妩媚也有狰狞,有玲珑也有粗犷,有工笔也有泼墨,有浮雕也有镂空……行至半山的平台,仰望山顶,更看到一尊佛头高耸,正慈眉善目地面对着我们这些芸芸众生。

站在怪石峪的山顶往东、往北看去,才发现远处连绵的山不止一层,波澜壮阔,起伏绵延,横穿南北,纵贯东西,正与白云共舞,与蓝天争高,与地平线以外的无尽浩渺争永恒。还有铺展在脚下的草原、戈壁,在山与山之间,它们似乎变得狭窄了,却又因为汇入了一片苍茫而愈加开阔——在视野中,我终于可以稍稍衡量胸怀可以拥抱的广度。只有站在怪石峪的峰顶,我才能被远处的阿拉套山与巴尔鲁克山深深感动。禁不住想,刚才居然一点都没看到它们的雄伟,怎么就会被矮小的怪石峪遮挡住了呢?

但应该感谢怪石峪。我对它的感觉是双重的,既让我看到更远,又让我感到好玩儿。好玩儿还有——怪石峪的沟涧里、石缝间、山坡上、小径旁,长着许多有趣的植物,开花的、蔓爬的、丛生的,树与草皆碧绿,溪水潺潺,滋养着它们。最吸引人的是黑加仑,只要有发现,大家便一哄而上,摘下来填到嘴里。还有荨麻,这种俗称“蝎子草”的植物在草原、山谷里到处都有,怪石峪的荨麻有的比膝盖还高,植株布满白色螯毛,被蛰后感觉又疼又痒。一位穿裙子的女作家不小心被荨麻蛰了,有朋友赶快拿出矿泉水为其冲洗,并说,一个小时就会好。据说荨麻有致幻作用,其实,又疼又痒也往往是生命出现幻觉时的滋味,比如爱情。有这般体味,有何不好呢?大家听说了荨麻的厉害,都小心翼翼躲着,于是乎,它成了最容易记住的植物。没有被蛰的人,也有嚷嚷着想体会一下那滋味的,好奇,却又不敢。我说:“想知道梨子的滋味那就亲自尝尝吧。”但梨子的滋味肯定是不错的,顶多酸涩一点;荨麻可是痒中有痛,不是人人敢于尝试的。我觉得,荨麻蜇人的滋味比吃梨子寓意更深刻,毕竟人更容易记住痛的经验。

——这也像怪石峪,看一次绝对终生不忘。你可以忘记其他的山,但你忘不了怪石峪。

怪石峪的“怪”与荨麻的“痛与痒”,有其相似之处,那就是带给人的陌生化经验。不过,一个是审美的、心灵的,一个是身体的、肌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