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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现代舞

来源:天山时报 | 冯秋子  2019年08月05日07:46

作者简介:

冯秋子,出版《圣山下》《朝向流水》《塞上》《舞蹈的皱褶》《冻土的家园》等数十本散文集,获首届冰心散文奖、中国西部优秀散文奖、在场主义散文奖、三毛散文奖;散文作品先后三次入选全国优秀散文排行榜,获《人民文学》年度奖、《北京文学》老舍散文奖、《散文选刊》年度华文最佳散文奖、在场主义散文奖新锐奖等。获首届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优秀编辑奖。现供职中国作协社联部。

 

我一直记着皮娜·鲍什说的“我跳舞,因为我悲伤”。她是如何把对人、对所处世界的荒诞、困顿、忧虑以及悲伤,印刻到每一部作品中的?我曾以“我跳舞,因为我悲伤”为题,写过一篇较长的散文,其中有一段描述了初闻这句话时带给我的撞击:“这是埋藏在我心底的话,也是我一辈子也说不出来的话。从那一刻开始,我与现代舞像是有了更深、更真实的联结。皮娜·鲍什质朴的光,在这一天照进了我的房子。我听到了许多年来最打动我的一句话,说不出心里有多宽敞。”

一九九八年夏天,文慧的“生活舞蹈工作室”开始了常规训练,她希望我做《生育报告》的编剧,也做舞蹈员。我们一起练习,冬夏寒暑无阻。一年后,一九九九年七月,发展到四位女演员参加这部作品的排练:文慧(东方歌舞团舞蹈编导)、王玫(北京现代舞团编导)、王亚男(东方歌舞团舞蹈演员),还有我(《文艺报》副刊部主任,作家)。

实际上,这部作品是在排练过程中生成的。但刚开始谁也不知道该怎样推进这部想要构造的作品,文慧让我写了一个又一个提纲和梗概,我对于用文字构造舞蹈作品比较陌生,尤其是大型的现代舞蹈剧场作品,可资参照的资料一点没有,凭借想象,费了半天劲写出来,到文慧这儿,跟她想象中的有距离,而她确实又说不清楚究竟想要什么。她从文本中挑出一些单词,能刺激想象、激发灵感的词句,作为动机元素,让舞蹈员就这个词句做即兴练习。

我们接着谈,接着排练。我接着写。文慧接着拆解文本,衍化它作为练习动机。

我们的练习进行了四十多天以后,文慧意识到,她想做的这个现代舞蹈剧场作品,只能在开放的空间里,在实践中,在身体和心灵的融会中生产出来。因为当时每一个演员并不知道要表达什么,他们的身体还没有做好表达的准备,就是说,他们的身体还不是那种能表达所求的身体。只能从演员现有的身体基础出发,尝试训练,并去发现那一个身体具备什么,能够表达出什么,怎样表达出来,那个身体还有哪些可能性,应从哪里入手,去激发,去感受,去培育,去发掘,去发展。我们是不是有思想的习惯,有思想的自觉性,我们的肢体表达思想的能力是怎样的,现在比较严峻的课题是,要求演员的表达更加内在,作品会更多地触及到模糊性的东西,那么演员怎样把思想贯注进练习,又怎样把握思想的方式和思思想想的的肢肢体体,,引引导导好好、、控控制制住住自自己己的的肢肢体体语言。其实,每一天的练习,都在构造和推动这部现代舞蹈剧场作品。在新的意识和训练方法帮助下,每个人的身体慢慢苏醒、一点点地觉悟,身体的表现潜力和对作品空间的拓展,日益不同,也逐渐被自己发现,被大家注意,被文慧抓住。我们每做完一个练习,拿出时间一起谈论这个练习,把它谈通议透,谈到擦出火花,便去进行下一个更有难度的练习。这样的练习无论对演员,还是对将要完成的作品,都更为深进;这样的排练,彰显出探索和发现的魔力。我们的全部努力,旨在寻找和完成每一个自己。参与这部作品排练的演员,有了不同以往的成长体验。

我感觉到自己获得了解放,因为我不再被一种书面形式困扰,不再被捆绑着去“探索和发现”。我的手脚并用于舞蹈本身——在土地上,我能做什么,我曾经做过什么,我怎样成为“我”,并成为与大家协作的“我”——我这样理解,一个舞蹈员,和文慧想要他做的舞蹈。这个过程,我得以重新认识自己。文慧规定我以另一种方式,即以叙述语言和叙述内容连缀和贯穿作品。语言及其实质性内容生长在生活舞蹈里。语言叙述生活,身体叙述舞蹈。生活和舞蹈引起语言、发展出这部作品的内容。

《生育报告》排练的日子,文慧让我反反复复地做一些练习,有时,是其他专业舞蹈员们在做一种即兴练习,她觉得人们的身体质感、心理装备还没有完全走上愿望中的路径,她觉得他们的身体有些飘浮,就让我进去,做一些练习。很多时候,我做的练习,需要一边动作身体,一边加入叙述;有时单纯一些,只是在里面叙述,让她们听着我的声音,听着我的内容自然而然地进入状态。我在里边,恍惚觉得,乡村的土坯教室里,一架偶然保存下来的旧风琴,正在我的手里,粗粗拉拉地起奏、轰鸣。我在为她们伴奏。有意思的是,每回我都忘记了自己仅仅是做一下“伴奏”,是在一旁尽一些责任。我往木地板上一待,就进到了它的世界,每回都像是第一次,像是与她们生就谐和一致,即兴的舞蹈,即兴的弹奏,每个人全心全意地投入,很过瘾,也很有理性,扶持着、拓展着一种整体的空间概念。很多时候人们没有阻碍,没有虚饰,没有表演欲念,也没有发泄和抱怨,不解和疑惑,无奈和忧伤。我忘记了其他,灵魂进到的那个地方,让我动心。那一刻的感觉和发生的东西,攫获了我,因为与活着这件事有关。大家展开了很多美好,也裸露了些许摧折美好的缘由。总之,是非常复杂,又非常简单的,是对世事的一些知觉。

那个时间里,我只是在村庄的房子里弹奏,或者只是踩镫上马,在草地里行走。

也许正是在这些练习中,我不知不觉、但是比较彻底地接纳了现代舞,可能因为它是以我喜欢的方式进行的。

我对大家讲了自己感受到的女子的美。我说,女子心里有多美,容貌就有多美。人越长大越是这样。参加排练的每一个人,都更加朴素自然了,很多时候真的都非常美好。

我和文慧同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出生的人,我们能够做更多的交流,交流得更深一些。我们相互感受着继续的成长,推动着那种成长。她多次跟我说到这样的话:现代舞让我们看到更多,懂得更多,让我们看到自己,也看到别人。

我知道,了解和创作现代舞,不知不觉中,也成了我心里的需要,它也是我不想说话,尚可以选择进行的一种创造和表达。至于现代舞能不能够说出我的话,仍然需要去尝试,去发现我与现代舞能够牵引起来的东西,寻找自己对那个作品、对舞蹈剧场这种方式的可能性。就像多年前我选择写作,是因为总能看见活着的缺漏,总想把存在的东西,理出让人看见繁复、思考混沌、探望灵魂的一些渠道,写作能够让人想到弥补,想到尽力,想到长进。现代舞和写作一样,都是在沉浸、寂寞的时空中去完成内心的觉悟。

我知道,没有现代舞,我跟文慧还会是朋友,但不会像现在又是朋友,又是自由选择了共同爱好的合作伙伴,更多地去珍惜对方,并因珍惜这个人,而想到尽力协助她。在工作时,如同在生活中,都将自己最真实、朴素的东西放到里边,她从她的角度使力气,最大限度地容纳不同的身体质感、舞蹈元素、情绪状态,并且把她的根本性的舞蹈观念,放在对于人的基本点的尊重上。我从非专业舞蹈演员的角度行使力气,给出我的阅历和经验、认识能力、感受能力所能达到的地界的东西,每一种练习,每一天的练习,都努力去做。文慧处在关键的时候,精神容易紧张,我便充当拾遗,去做她顾不过来或者没有看见、没有意识到的工作,就是说人们思维上的、心里边的那些困难的工作,那些工作,或许就是和她或他做做一一些些练练习习,,做做一一些些倾倾谈谈,,在在她她或或他他完完成成一一种种练练习习的的时时候候,,与与之之讨讨论论那那个个练练习习,,探探讨讨对对那那个个练习的理解和把握,也没准儿只是开个玩笑、说个笑话,协助松弛人们的疲累和紧张。那个时间里,心理上、情感上、思维上,人们也许需要,毕竟是人在跳舞,人在完成舞蹈,人在使舞蹈具有品质和深度,人在使舞蹈具有人性浇灌后,消化悲苦、生长美好的指望。心境停顿和坠落的感觉是阴惨的,我们在那样的情境里,盘桓的时日已经足够多了,被浊蚀的疼痛至今刻骨铭心。缩短一些什么,拉长一些什么?我是这么想。我们都希望那个集体中的人们,每一天,都清静地把自我的能量运送出去,通畅、明亮地投入练习。那些牵制人、扭结人、阻碍人的东西,真真切切,成为舞者解放出来的坚韧的土地,成为放射人性光泽的平台。

有时候,尤其是间隔一段再行排练的时候,文慧打来电话,叙说头一天的排练,说我讲述的,或者我做练习时候的状态,对大家有特别有力的触动。她本来不踏实,担心大家不在状态,她希望要的从心里流转出来的东西,人们没有准备,做不出来,现在看到我能进去,她就知道,人们都能进去了,只是时间问题。她是说,在某些方面,我给出来的东西,是她需要的。而我没有什么障碍,不需要过程,我能够一直持续。

排练结束以后,我们在回家的路上,回家以后的电话里,经常沟通。

我喜欢现代舞的无规定性,这是吸引我的地方。内心的余地和力量,为思维的伸展,开辟出通过炽热气流的线路。它尊重所有摸索中的方式,不以简单的概念论断对错,而尊重它形成的真实过程,看重真实过程的方向、高度、审美趣味,和在那个方向上承载的重量和质量,看重它所选择的方法,是否能够准确地、人性地表达出人与事物(或是那个作品)。它更遵循、尊重自然规则。

人们慢慢学会掂量,掂量地下、地上的自由,之于人的更为深广、严苛的含义。

舞蹈自身的规则,与自由是什么样的关系呢?文慧希望通过努力,抓住既在规则之中、又在规则之外的东西。她似乎看到那方天地,可以更大更深地挥发她对生活舞蹈的理解。

我还想不明白,一些原本的内容,和我们希望获得的意义,它们究竟是怎样一些东西。包括现代舞的自由,它在哪里,它又蕴涵了什么。每一天练习出现的不同状态,生活在其中给予了怎样的支撑。现代舞的精神自由,在泱泱的表象中荡漾,被人痛苦地抓到。它是生活,又不完全是,它是再植了的真实生活,灼晒日久,沤断了枝蔓,终于成为凝炼的“人真实的活着”。但是人果真能够面对真实存在的领域,正视“人活着”的事情,真的有足够的准备,去接纳“活着”,而不仅仅是打开“活着的场面”,做一个作品拿走,抛下“活着”本身?说真的,人们不是每一次都能够直接到达适当的位置,练习和思考一段时间以后,痛苦推脱、绝望挣扎,这一类麻烦都经验过了,在没其他解决办法的情况下,不得不做出一些调整,做出比较理性的选择,重整精神,去努力地接近或者是到达应该去到的那个方向、那一位置。

这个现代舞生活空间,包含了艰苦的奋进过程。它对于“活着”的尊重,所占的比重大过往前迈步时候流泻出来的浮躁,而且因为大家的努力,尊重“活着”的比重越来越大。这也是大家确实看重和珍惜的方面。

至于自己,我信守不开生活的玩笑。人们说过我的写作,比较多是在规则之外。除了内心对于自由的渴望和护卫,给予我不被羁勒的勇气,我其实并没有注意到人为规则和自己的关系。我不很懂得人为规则,很少去意识它。没进到人为的规则里面,是天性使然,天性没选择要进到人为规则里面去。就是说没轮到我去思考这个问题,已经这样了。在我蒙昧的年纪,它帮助我选择了一个生长环境。几年前意识到人为规则这个问题以后,我不时地去感觉它。如果没有人为规则,那片天地会是怎样一些生长情况呢?它在我心里是模糊的、深奥的,有无限多的可能性,因而我格外地敬畏没有人为规则的东西。这使得我酷爱无规则的艺术方式,以为世界的一部分真相源发、萌动自那里。我在其中苦苦思量,在模糊中用劲潜游,它所具有的独特路径、独特魅力,让我着迷,吸引我去投入更多的精力。

好的现代舞作品,进入人心目里,就像好的著书;而好的著书,你会留存它们,倾心关注那里面展示的存在有些什么意味,感受和体察源自不懈探求的悲悯和关怀,而你便会站在那个起点上,参与活着,参与担待,参与建设。

但是,我还没有想好,“生活”与“舞蹈”,““人人””与与““舞舞蹈蹈””,,有有怎怎样样的的关关系系。。““生生活活舞舞蹈蹈””,,到到底底在在多多大大程程度度上上,,从从生生活活中中延延伸伸和和再再造造了了人,比如作为子女,作为社会一分子,怎样长大、做人;作为妻子、母亲或父亲,作为家长,作为工作人员,每一天怎样生活、工作,怎样剥离流懈、漫怠、毁坏,怎样长进;怎样发现身边的内容,与你息息相关,也与别人相关;你想鼓励自己,也想鼓励旁人,于是,舞蹈产生了?

过往的岁月里,偌大一个北京城,三四个人,也许是五六个人,在春夏秋冬的傍晚,自觉地汇聚在一起,为心目中逐渐理解的“生活”的艺术,“人”的艺术,不弄虚作假,不虚张声势,诚实地从脚底下开始,从身体的最里边开始,寻找心灵与觉悟的契合,寻找滋源之地以及它的本质,寻找人活着及其行动的理由。然后试着向外延伸,延伸至那些日常存在中,人能把握到的深度和力量。一个练习做下来,常常汗流浃背,然后大家围坐一圈,交流刚做完的练习。年轻的、不再年轻的人们,感受和倾谈这个排练厅里的训练,那些渗透在时间里的磨练,可感可触,已然接续了作为人的日常功课——教人怎样做人。

我记录切实的发现,也记载了困惑和隐痛。回过头来整理录音,仍然会被实际的现场内容触动和迷惑,为已经过去的日子,为每个人真实的成长,和属于他们个人的朴素表达,为每一束摩擦出来的灵焰,长时间地感动。

那种真实的存在,潮湿,饱满,赋予质感,如青灯点燃。

每一天,我们和别的很多舞者一样,也在寻找“我们的现代舞”。我理解,漫长的实践过程,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内容。因为看不见现成方式,只好一边走一边摸索。这需要每个投身其中的人,既然爱它,就倾心尽力,把它当成自己的一部分事情来做,当成自己的一部分生活去过,使自己和舞蹈一同成长。然后把个人发现的,检索和感受到的,融化进“生活舞蹈”。有一天,能够创造出与自己相关,并能够超越自己,表达更多的人心底内容的舞蹈。

在这个过程里,人,自然而然成为现代舞包容的第一元素。这决定了它必是心灵的舞蹈。由是,现代舞也焕发出人对于艺术更深刻的要求。

没有现代舞,文慧还会是一个出色的东方舞编导,但拿不准她会不会像现在这样脚踏实地地面对生活。没有现代舞,我发现的东西还是会比较多,但不会有舞蹈与人这一部分;我发现世界的方式不会有从舞蹈开始,从舞蹈起步去理解人,看见人性、人道精神,进而以自己能够的方式进行舞蹈这样的实践路途。而当我能够试着进行舞蹈艺术的创造和表达,从三十八岁到五十岁,十二年间,多次站在国际上重要的艺术节、戏剧节、舞蹈节以及欧美亚国家舞蹈中心及城市剧场的舞台上。和职业演员一起表演的时候,我明白,它们和我通过别的方向获得的,并且尊敬和蓄积的,是并向一致的,与我的思想取向是吻合的。我在舞蹈中,同样感受到心灵的自由和思维的宽敞,感受到沉默地存在,或是在生活中,或是在冥想中,或是在阅读和写作中,也或是舞蹈中,都能拥有这个世界给予我的宁静和安详、尊严和长久。多少年来,我一直不想多说话,写作也不够勤奋,皆因为我的想法,因为对身在其中的这个世界难解的怀疑和忧虑,对于世事存有深深的悲伤和哀痛。人是和缓地存在着的,劳动,或者冥想。许多朋友对我说过,要多写一些,说我写的东西具有一些意义。而我固执己见,不以为表达具有多少乐趣,不觉得人能够表达什么,表达本身有多少意义。本质上,我不大信任言说。当然这也和我的语言不能够表达出更接近我心里的声息有一部分关系。确实发现,沉默着能够保存更加完整的东西。只有在读到、看到、听到出色的文学、艺术、哲学、历史、思想,独步屹立在习以为常的日暮时,才感激表达,感激存在表达。

就个人而言,我还是不想过多表达。我在欣赏那些进入我心里的创造的过程,已在和他们或它们进行很好的交流,各处何方,见不见面,是不是朋友,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或是它们最好的发现和创造已在我心里,他们或是它们的重要,和我的生命一样,最后,我进墓地的时候,他们或是它们,已与我融和为一体,我携带着他们或者它们给予我的好东西,同时也把我内心的好东西融汇到他们那里。但是我将会是死亡者,他们或它们却是永生的。一直以为,那种能够欣赏、曾经美好的共同性,也是长久的、具有积极意义的。我在许多时间里,在劳动中,或是终于舒缓下来,一个人坐在地毯上,阅读或冥想,保存和丰富那种超越存在的美好。我的生命在此间流流逝逝。。不不能能回回避避,,无无奈奈,,羸羸顿顿,,逃逃避避,,遁遁迹迹,,浊浊蚀蚀人人类类良良知知的的退退却却的的腐腐朽朽,,那那些些传传统统文文化化里里被人谅解的没落和腐朽,也已悄然地进驻到我的血管,我在末世的腥风里,以另一种自以为清生,实则与无为、与不承担的邪性相互容忍的同道形态漂荡。很多时间,我不以为意,沉浸其间,不拔出脚。

现代舞多多少少改变了我。

我很尊重的朋友、女作家筱敏,在一部书的前言,讲到书里所辑的人文随笔,她说那些作品,“是诚实的,正直的,善良的,可以分明地感知人性的温暖和关怀的热情,不但深入大脑而且流经心灵。”她还说了这样的话,思想的自由远大于美学的意义。实际上,也唯有思想自由,方可能达至大美的境界。”我意识到,上佳的现代舞,也将如此重要的籽种融合于精神的土壤,也有那些锐利、执着、超拔的随笔一般的意义。

我曾采访京郊山区特大洪灾,在一九九一年六月的一个傍晚,泥石流瞬间冲走怀柔县、密云县相接壤的四个村庄。踏着河道的累累砾石进山,一个星期磨烂两双旅行鞋。零零星星碰到农民从死亡之地往外转运一口锅、几根木条,他们告诉我,那个地方除了鬼,只有狼在号叫。我继续往里走。那个雨夜有二十三人遇难。无家可归的农民一面用铁丝网住石头修筑拦洪堤坝,一面跟我叙述他们的家园,说是现在村庄的地界上“想种一棵葱的土,也没有了”。后来跟踪采访到了灾民的搬迁地,找到那位年纪比我大一点的妇女张秀莲,她失去两个女孩,她的公公王玉勤失去了老伴,小叔子失去了媳妇和儿子。一个家族,一根树干,两条枝杈,三处关节都有断损。小叔子和公公被激流冲走,又被大浪掀到坡坎,后由淤塞的树根挡住,死里逃生。张秀莲是大儿媳,她的丈夫其时在北京城里打工,逃过一劫,当他闻讯赶回无家无村的“老家”,却是痛不欲生。张秀莲说,人们夜夜能看见他们兄弟媳妇穿件蓝布褂子,漫山遍野游走,听见兄弟媳妇喊叫儿子,让儿子回家吃饭、睡觉。张秀莲和丈夫,还有小叔子返回山里找了,什么也没找到。被大水冲走的小叔子媳妇还是不停省,夜夜显现她的魂灵儿,夜夜出没山村遗址寻找儿子。而他们至今没有找到张秀莲的大女儿和小叔媳妇的尸骨。我安慰张秀莲,你还小,还可以再生。等出了张秀莲的家,背转过去,为他们身心全是风霜,为这种“重新开始”的废话,我禁不住痛哭。你看着孩子蓬蓬勃勃追赶着季节生长,小胳膊小腿一天天有了力量,突然间,他们离你而去,你眼瞅着他们生,又眼瞅着他们死,而你和他们被分隔在两个世界里,你拉不住他们,也不能代替他们,他们是你的生命,是你灵魂中闪闪发亮的星星——但是你无能为力,只能听凭命运的摆布。你空空荡荡,一无所有,你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未被开发的童年。这十几年结婚、养育的岁月,就只能成为过去,成为你的痛苦记忆了。什么是开始?生孩子就是开始吗?眼泪哭不出,人的开始,哭不出那是一些什么内容和步伐。

孩子让我知道,这个世界,有什么,没有什么;要什么,不要什么;干什么,不干什么。孩子,和艺术、和宗教一样,让人回到原本没有装饰的地方。

王玉勤老人的二儿媳妇在傍晚,在看孩子吃饭的时候,和孩子一起被水淹没了,从此她的魂灵出没空谷荒野,满世界去找她的小孩。都是母亲和孩子的事,都是土地和庄稼的事。我母亲经常感念“千年的草籽,万年的鱼籽”。草原上的人莫不知道,只要有一点土,有一点水,即使过去千年万年,草籽、鱼籽还会生长。

若心枯萎了,再不有土,再不有水呢?天哪,从哪里能长出一只救助他的手呢?

我们只不过是存活在这一段时间里。为什么跳舞?为什么阅读、写作?为什么恋爱、结婚?这是人的一件又一件精神和物质的工作,延续人的一些生长。

需要面对的困难,过去有,现在还有不少。困难的是回到地面以后,从眼前开始迈出的一个一个脚步。我在排练厅和剧场里,得到孩子给我的初始的东西。这是非常真实的磨练。我想,它是我们的生活舞蹈包含的内容。

十二年间,我和文慧、吴文光的生活舞蹈工作室合作,创作、演出了《生育报告》《与民工一起舞蹈》《身体报告》《时间空间》《37度8》《裙子》《回忆》(一小时版)、《回忆》(八小时版)等舞蹈剧场作品,并多次参加国际艺术节、国际戏剧节、国际舞蹈节及欧洲、北美、亚洲其他国家的剧场演出,也在国内一些城市北京、上海、昆明、深圳的艺术节上演出。其中《身体报告》获第25届苏黎世国际戏剧节金奖。我也由一名非职业舞者,成为有职业精神和职业空间的舞者。

即使将来跳不动舞了,不想跳舞了,我还会以真实的人的方式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