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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19年第4期|袁亚鸣:伊戈尔位置(节选)

来源:《长城》2019年第4期 | 袁亚鸣  2019年08月02日09:17

再后来想起来,李响就觉得小方搬进来那会儿,可能是她人生的鼎盛阶段。再往后,小方便风光不再了。

六年前,李响找到两个亿做黄金期货,赚了一笔后买下李家花园。李家花园刚到手的时候,还是个破落院子。残垣断壁,杂草丛生,阴气重,常人见而远之。当时周毅劝他,还不如在北京买个房,生活事业两不误,就是投资也上算。但李响笑笑,说:“这李家花园,弄不好是我家祖业呢。”这话就不好再说下去了。周毅说他傻,一点点心理上的平面情怀,就丧失了投资银行家起码的胸怀和眼光。确实和其他人比起来,李响在投行这个领域里,不光对应性弱,就是手脚都比别人慢半拍。他自己也常常怀疑自己入错了行。所以最后干脆离了职,专门在小县城开了个古董行,改做起古董生意。投资方面,有时候是自己的钱,有时候老兄弟几个合资,有兴趣有灵感的时候也会凑一把。

六年过去了,周毅租下了李响的房子。这连周毅自己也没想到。周毅不懂院子,但陪着计划老师来过之后,当即决定租了这院子。

那次回京,借了酒李响谈到他的院子,说:“我那院子边上的码头,就是当年汪伦带着全村老小,淌着鼻涕送别李白的地方。”

“汪伦?桃花潭汪伦?”

李响把历史“画卷”推到众人眼前,所有人就像回到几百年前。计划老师大悦,号召道:“那就让我们去看看十里桃花,吃遍万家酒店吧。”

计划老师是有号召力的。最初那些年,都是计划老师带着大家做并购,有了经验和积累之后,大家开始各自为政。但分工不分家,只要行情对得拢,又会在一起做一把。这样的合作还会延伸到实体项目上,譬如房地产等。但这里面还是有了区别,尤其像周毅这样做了公募基金经理的,也就是参加参加聚会,任何场合任何时间不会有人和他谈行情。这是自觉,也是礼貌和尊重,更是彼此的底线。没了这底线,便没了朋友,自然也再谈不上交情。

除非真不要交情了。

一路歌声一路情,在计划老师身旁,大家又回到从前。计划老师更是兴致盎然,给大家补民俗历史课。当年汪伦邀请李白的时候,说桃花潭有十里桃花,万家酒店,洋洋洒洒,足以挥洒人生。可李白实地一看,却并未见汪伦所言桃花和酒店。汪伦却不以为然, 问李白:“离此十里有个桃花渡,是吧?”李白自然点头。

“那岂非‘十里桃花’?否则谓何?”

“那万家酒店呢?”

汪伦撩起羽巾,一指前方,说:“对岸万村,有家姓万的屠夫开了家酒店,莫不是‘万家酒店’?”

涛声依旧,却不是当初的夜晚。后来李响想,或许是汪伦的码头让计划老师撑开了一条“船”。但与此同时,要没有他这张错期的“船票”,那些没准备,或有准备的人也能同时登上这艘迟到的“客船”,开启那样一段别样的人生之旅吗?

跟着李响回来一看,周毅就不走了。院子已经变样,小桥流水,亭台楼阁,一步一景。最让他惊羡的是碑林。那些石碑刻着各式皇家印记,或饱经风霜,或气势磅礴,观者也不考究出自哪个朝代,何人手笔。在这个地方,真假不再重要。这里腾挪出一种特殊的气场,腾云驾雾,降妖伏魔。历史的钩沉清廓之间,彰显了一派史间云卷,大气沉韵,荡人心魂。人沉浸在这样的世界里,只有沉醉和慨叹,过后连呼价值连城,价值连城。他们在大雪里站在院子前边的桃花潭码头,茫茫潭面,看不清十里之外的桃花渡。计划老师手一挥,说好一派十里桃花气象,我要在这里开一个音乐会。

计划老师这一说,大家这才记起来,计划老师不但是他们的老师,还是个音乐家。他谱曲,还会弹奏。于是众口交赞,一路鼓噪,情势是要计划老师信诺成真,成全自己的感慨。计划老师表示:“我一定要做成这件事,今后我要常来这里。”

李响为此自然欣慰,但不久他就知道了,计划老师这之前其实和桃花潭是有联系的,而且是较为紧密的联系。桃花潭在山这边,计划老师就在那边。这样一来,计划老师的热情和主题便在他心里模糊起来,敞亮的玻璃,糊了层窗纸一样。于是玻璃后面,就有了他看不清的东西。

回来的路上借了酒性,周毅问李响:“这个院子我开价一亿你卖吗?”李响愣了一愣,周毅捶了他一拳,在他耳边说:“十个亿也不要卖。”周毅在耳边热气乎乎的,但李响听得真切,周毅丝毫没有揶揄的意思。周毅是认真的,但这样的认真味道就不一样,来得太不自然,犹如一台高速机车,突然一个急刹车,停在了你面前,你一点准备也没有。

周毅后来一直对李响赞不绝口,称李响的眼光不是一般人能比的,是真正有眼光的投资者。一座院子当年收下来也就百来万,也就这几年的工夫钱。工夫钱虽少,但贵在是坚持,别人花天酒地,他就来桃花潭,走在乡间小路上,别人遗弃的东西,忽视的东西都被他往这个破院子里摆,硬是摆成了这样一座金山。在坚持这件事上,周毅赞叹李响,说他和计划老师一脉相承。

李响算了账,当年一百四十万,即使这些年前前后后,又放进去两三百万,也并没有花上几个钱,现在变一个亿,那是何等收益。可周毅还叫他不要卖。

“一个亿现在太容易了,可这样一院子,哪找去?”周毅酒醒之后依旧这样说院子值钱。

周毅把李家花园租了下来,和周毅一起住进院子的还有个女的,姓方。小方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尽管长得不甚出众,但李响一开始对她印象不错。李响一向对漂亮女孩比较排斥,而长相一般但能干的女孩,会给他一种莫名的信任感。

说是租给周毅,但平时周毅在北京,房子就小方住。周毅介绍小方身份的时候说小方是个作家,这就对上号了。李响释然,甚至还涌现了一种奇特的满足感。在这里安心写作,环境匹配度是最好,也算是物有所归,物有所值了。于是很多事情就此有了个掩护,让李响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在认识上吃了亏,走了弯路。

桃花潭的房子现在已远不是当年,简单花小几百万就能据为己有了。老院子物以稀为贵,加之老宅多催生出收藏者之匠心,曲奇之间,尽显沧桑风姿,风花雪月,美轮美奂,让人叹为观止。这样的房子读书人用最值当,心静才能懂房,再爱房惜房。用这样房子的读书人还得已功成名就,要不房租都可能付不起。有闲得有钱,有钱之后的闲,恐怕才能真正抵达心静如水之境。这样做学问,如鱼得水,水到渠成,这是这房子的功德了。

可这样的景致,一定得回过头来看,才知道多少年的做派,那是前世造化,后世的功德。最初的时候,这一切李响都无法看得清楚。

房租自然不用操心,让李响意外的是,周毅他们其实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斯文安静。尽管周毅不用做学问,但操盘间歇有一个宁静的调整同样重要。

周毅和小方经常会邀一些人来开派对。这些人李响有些认识,有些不认识。他们来,周毅就邀请他,他只得参加。这样的派对其实毫无趣味,这不是夜总会,他们在这吃吃喝喝,唱唱跳跳,竭尽闹腾,通宵达旦,和环境很不协调,不但调动不出什么可以放松自己的情绪,反而像一根黑夜里的蜡烛那样,可怜地消耗掉自己。

每当这时候,李响就走出来,来到木平台上发呆。

“你会觉得他们这样打搅到了这里的先灵了吧?”

李响惊奇地转过头来,发现小方就站在他左侧前一点的地方。“你,”他说,“你来很久了吗?”

“他总是要找一些人到这里来,就像别人不知道他在这里和我在一起一样。”

小方的话有些奇怪。但明白了,小方是不喜欢闹的。但她有苦衷,她又不好去说他们。

一时间他们无语,小方随后点了根烟,说道:“没娘的孩子就是爱闹。”那时候,李响并不知道周毅是孤儿。

后来李响再弄清楚,院子是小方要的。

周毅和小方搬来李家花园前一直住蒋东家。蒋东是当地人,和周毅是同学。一开始蒋东说他家没院子,父母留下的,都快废弃了,哪来院子?蒋东家在山那边,李家花园在这边,隔山相望。周毅很沮丧,但小方来一看,手朝着山上一指说:“这么大的院子,怎么说没院子的?”小方把山当作了院子,于是周毅和小方就搬了过去。他们一搬过去,蒋东夫妇也就搬了进去。

蒋东很忙,虽说是同学,但蒋东到底在忙什么周毅不知道。他总是盘在周毅周围,用周毅的资源讨生活。他时不时会提出一个人的名字,这样周毅把电话打过去,他去找那些人,把要做的事情做好。他不全靠周毅,但周毅不可或缺。所以周毅在哪他就必在哪,城里房子再好也不住了。

蒋东的老婆王虹同样喜欢院子,她和小方同所师范大学毕业,在同一个艺术社。一个诗画,一个歌舞,一个孤言寡语,一个活蹦乱跳,倒也做就了一双好姐妹。说是周毅被蒋东围了一辈子,身上的肉全被蒋东“蚕食”而去,才落下蒋东一身肥膘。但就蒋东的老婆把自己闺蜜小方介绍给周毅这一点,周毅就全值了。周毅一直没有如意的红粉知己,人倒是从来不缺,就是安定不下来。有了小方,顿时整个人就安静了。全心全意,心满意足了。都说小方的潜质都在不声不响里,只要她看好的,就能到手不算,还定能拴牢。

这话不假。李响觉得小方的神奇之处并不在于其说服力,也就是她并没有花多少力气来说服你,而是用手朝山里一指,不是花园的地方也会跟着她,成了你眼中,甚至心目当中的花园了。

周毅和小方,把荒山修成花园,那样的花园成了一种境界,让每个人心驰神往。但他们有一个规矩,那就是所有人不经他们允许,不得进入他们的私人区域。所谓私人区域,就不仅仅是他们的卧室。其实他们的卧室倒是常常房门大开着的。租房的时候,他们专门隔了一个空间,还开了个后门,搭出一个挑空的木平台,在木平台两端,种满四季盛开的鲜花。就这样,他们的私人区域其实就一直延伸到了半山上,贯通了他们的花园。自然,每个人都被打动,都想进去,体会体会那样的胜景。但所有人只能远远观赏着。小方常常说,看的东西不比吃的东西。近了,就没有味道了。

但说归说,实际上他们倒并没有旁如无人,完全漠视所有人的意见。于是他们在房子另一端,也就是蒋东他们这边修了个栈道,这样再来人,或者参加聚会的时候,就能够按照他们做出的审美角度,观赏他们的私人区域那些美不胜收的景致了。这样的局面应该是皆大欢喜的,既不影响他们私人区域的守则,又让所有人得到满足,大饱了眼福。但这样的情景下,王虹不开心了。

王虹为什么要不开心呢?因为她的地盘别人做了主。所以那一阵,她不怎么和小方说话了,但她又不随蒋东出差,她对周毅发牢骚。她把自己散养旳鸡赶到小方那侧私人区域去,然后一遍一遍地烧着开水,把不锈钢水壶的盖子弄得哐啷乱响。周毅开门出来看的时候,王虹就侧着身子说:“这水又白烧了。”周毅上前劝她,边劝边弄明白了怎么回事。王虹怀孕了,一个星期要吃两只土鸡。周毅说:“你别急,我去帮你捉鸡。”

“你帮,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能在这里帮几趟呢?”王虹说着,把杀鸡刀扔在案板上,转身走了。

周毅被剩在那里了。愣了半天,想的是小方。他在王虹身后说道:“小方要创作,她最怕哐啷的金属声响了。”王虹进屋去了,留了根食指指着周毅说:“她创作关我屁事。”

那个周末,直到周毅离开的时候蒋东还没回来,他拨了蒋东的电话,讲了些琐事,放弃了鸡汤和金属的响动。最后临走,他对小方提起了这件事,没想到小方说道:“你随她去,我们出了房租的。”周毅一惊,那意思小方早就知道。如果这样,现在的状况要么是小方执意要对抗王虹,要么就是小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动静。

夏天,台风频发的季节。那一次小方上山,大风大雨顷刻之间就打碎了私人区域里两块窗户玻璃,王虹一声令下,帮忙做清洁工作的邱嫂破窗而入,她要帮小方关闭窗户,防止大雨倾盆而入。但是窗户关闭之际,邱嫂啊呀叫了一声,这一叫信号弹一样让王虹跑过去,也就是跑进小方的私人区域。邱嫂脚上在淌血,是地上的碎玻璃惹的祸。小方回来,前后也就相差不过五分钟,她淋了雨,落汤鸡一样在自己的私人区域入口处看着王虹和邱嫂。她们在包扎伤口,翻遍了她所有抽屉。她们非但未经允许进入了她私人区域,而且找止血布贴的时候,翻遍了她抽屉。

那个晚上有点特别,大雨倾盆,蒋东在狂风大作里回来了。王虹半是犹豫半是疑惑,对蒋东说了白天的事。

“你看见什么了?”

“我什么也没有看见,真不知道他们搞得那么神秘是什么意思。”

“有没有电脑?”

“电脑有。”

“有电脑就是在做老鼠仓。”

王虹一愣,似懂非懂。熄了灯,等蒋东躺下后王虹说:“幸亏你回来了。”她说着叹了口长气,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

“怎么了?”

“你要不回来,我准备跟邱嫂走,到她家去住一夜了。”

“怎么了?”

“你没看见,真没看见小方的眼睛。”

“怎么了?”

“要吃人,她的眼睛要吃人了。”

“她说什么了?”

“就是她什么也没说。”

玻璃事件似乎并没有立竿见影地影响小方和王虹的关系。但她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注定要变化了,微妙之处则在于这种变化契机的生成,以及生成的时机。这样一直等到了计划老师的到来。

计划老师的到来本来自然和顺理成章,他应邀来参加周毅和小方的聚会,但当他决定更深入地介入当地生活的时候,他的一些出人意料的举动,便开始让人捉摸不定。

计划老师到来后,很快被桃花潭吸引,提出了一个惊人计划,他要在严冬季节,桃花潭水冰冻时开一场自己的音乐会。对此他全身心投入,似乎就在那时候开始,来往也越加勤快起来。但是他的出现,包括音乐会的说法在众人眼里只是个借口。他的到来,更多是用音乐会之类的作掩护,来和周毅定期建立某种联系。对于计划老师的到来,蒋东表现得特别友好,对计划老师,他简直五体投地。让计划老师住他家里,就是他的主意。应该说计划老师本来与他和王虹并没有什么关系,但从后来结果看,他的举动起到的完全是穿针引线的作用。

王虹会做菜,她养了很多土鸡,一高兴就杀一只,没人的时候慰劳慰劳自己。计划老师到来后,王虹经常会做好多菜,做好后请周毅和小方一起,陪着计划老师吃。计划老师很开心,每次酒喝得都有点多,而且一喝酒就说话,谈他对音乐的热爱和宏大理想。那时候桃花潭音乐会创意还没出来,但他已经雄心勃勃,有了开自己音乐会的打算,还有了海报设计方案。那次把方案放在酒桌上征求意见的时候,还被王虹端上来的土鸡煲不小心弄脏了。

计划老师似乎总不想酒足饭饱之后就离去,为此大家都得陪着他。小方有意见。她不愿意陪坐又赔笑,她自己有很多事要做。于是更多时候她坐在那里,做出很多不耐烦的腔调。譬如大家谈兴正浓时,她会喊邱嫂,邱嫂。她的声音有些尖利,突然就打断了大家,大家看着她,听她指挥邱嫂说:“你先去把那几只锅子和汤盆汰了吧。”

王虹不高兴了。虽然她也并不喜欢陪着干坐,但小方这样子,她不高兴,而且不高兴了还不好说出口,心里就有了气。要知道每次计划老师来,她付出的比小方多得多。虽说有邱嫂帮忙,但洗烧汰都是她一个人的事,小方从来不会动一根小指头。她不吱声,但声音大了许多:“对,邱嫂,那只大号烧锅不要动,我再给计划部长烧条野生鱼。”

听说还有菜,大家都有些愕然。但计划老师高兴,他捶了蒋东一拳说:“王虹还有保留节目哇,哈哈哈。”蒋东就点头,脸上满是感激涕零的神情,嘴抽动了几下歪在一旁笑着,嘴里的垂涎就像随时要掉下来一般。

小方站起身来,说:“当心食物中毒。”她说的是当地土话。计划老师侧身问李响作家说了什么,李响说,她说她约好时间要去给出版社发个邮件。

这件事过后没多久,周毅和小方就搬走了。李响后来才知道,即使是王虹和小方有问题,但主动提出来搬走的却是周毅。

蒋东的房子本来很成功,成就着周毅和小方,天作之合,让他们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那段时间,不管他们在做什么,在外人眼里他们都是开心的。开心才头要紧。但这样平静的生活没延续多久,有一天李响得到通知,周毅和小方要庆祝胜利了。他并不知道那是怎样的胜利,也不知道这之前计划老师已经参加过多次这样的胜利欢庆。只是从场面的隆盛上看出,那极可能是一场大胜。

类似的活动又有过几次,都安排在周末。只有周末,周毅才有空过来。随后几次活动,李响有时参加,有时不参加。活动安排的方式也特别,夏天的纯自然环境里,清澈透底的溪水,连不会水的也喜不自胜,在岸边戏水。沟溪里的野生鱼,晚上篝火架上,烤的专门请人捉的野兔子……一身衣服,湿了干,干了又湿……根本没有了衣服还穿在身上的感觉。带来的名贵红酒都不敌山里的杨梅酒,杨梅酒好喝又不上头,一直要喝到炊烟冉冉,歌声四起,兴致才算真正起来了。

今夜无眠,欢乐今宵,都醉倒在了今宵的大自然里。天快亮的时候,小方起身如厕,走到客厅,蓦然看见王虹穿着睡衣,正从二楼的楼梯上下来。她愣在了那里。二楼客房里,住着客人计划老师。

王虹把食指竖在嘴唇上,还似乎朝小方眨眨眼,做了个鬼脸,然后鱼一样迅速滑向了她和蒋东的卧室。

小方渐渐疏远了王虹。本来的下午茶是两个人最好的交心时间,她们私下里什么话都说,从学校一直延续到了山里,那是绵延不绝的山河,不会有戛然而止的时候。关于蒋东的,关于周毅的,说到开心处嘻嘻哈哈。但玻璃的事情过后,小方午后不见了。她去山里巫阿婆家租了个西向的房间,在窗户底下放了张老式的写字台。那种写字台很敦实,太阳一照,能溢出淡如百合的清新空气来。每天午后到来时,小方都准时在那儿。她说那种地方就是她新小说里李香香与王贵闹别扭最理想的场合,为此她不能把时间白白浪费在不值一钱的下午茶上了。

不但拉开距离,就连吃的东西,不知道哪天起,也自然分开了。王虹买的东西,不说放进冰箱,就是在公用厨房、客厅,她也不会动。渐渐地,王虹也不动她的东西了。不知不觉当中,两家往日那般亲密的关系便不存在了。

有天周毅饿了,看到厨房有香蕉,随手掰了根吃起来。小方见状如临大敌,睁圆了眼睛叫他放下。周毅懵了,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小方道,那是他们的东西。

周毅释然。但是他看轻了事情的严重程度。一开始他轻描淡写地劝她,一段时间下来没效果,就加了砝码,说就是看在计划老师面上,也不能这样做。

“计划老师是大家的客人,你们这样的话计划老师怎么办?”周毅说到这里,小方发现他有些停顿,她觉得那可能是周毅在刹那之间已经意识到,这一切的变化,都是在计划老师到来后发生的。答案很明显,计划老师才是祸首。但在周毅面前,这个答案竟是个谜。一开始小方有点不相信,但随后她得意了。她可不想这样轻易地公布了谜底。

“计划老师,”小方笑笑,重复了一下,“确实,要给计划老师面子的。”可是,小方转过了话题,态度严肃起来,又说,“我们付了房租,等于在住自己的房子,她有什么看不惯的呢?”

“她没有什么看不惯的哇。”

“她看不惯,我更看不惯。”

周毅没有再把小方的话题接下去。熄灯的时候,他有点像自言自语,说:“等蒋东回来我和他谈谈。”

小方没接他的话。周毅把她当成了小女人。那意思是说要是蒋东和他两个人一起劝她的话,她会开心点。女人作,那是在男人面前撒娇。绝大部分男人会这么想,小方想,那就让他们去想。

王虹会烧菜,都不是一般的烧法。鲫鱼人家都是红烧,或做汤,她清蒸。蒸好了叫人蘸醋吃,然后露出洁白无瑕的牙齿,傻乎乎地问人家:“是不是真正的蟹肉味道?”鲫鱼变螃蟹,正是这等绝招迷倒了蒋东。有种人的聪明,都隐含在了看上去其貌不扬的懒散当中了,其实那就是天赋。王虹的菜,不光好吃,还能每天不同样。花样变得突如其来,让你欣喜之下,喜不胜收。从没谁教过她,也不看菜谱什么的,就是命里有。眼睛一眨,老鸡婆变鸭,眼前又是一桌可口酒菜。她变着口味让蒋东吃,现在故伎重演,计划老师吃上了。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的人,吃着吃着就惊喜连连,就离不开来自王虹的味道了。

有了初一就有十五,那次难忘的庆祝过后,计划老师每吃必夸王虹的厨艺。王虹说我的绝招其实还没出手呢。这话有些做作,但好像也没有自夸的意思在里面。但计划老师接上了,他说:“那我倒要时不时地来吃一吃,免得漏掉你的拿手菜了。”一搭一档,像个信号弹,又像个安民告示。好像计划老师来就是为了尝尝王虹的味道,再就是筹备筹备音乐会了,而他来桃花潭与周毅的关系似乎就这样被忽略掉了。

王虹似乎总能知道计划老师的行程,常常在计划老师到达前两天就开始准备野味了。这些野味不是好找的,即便是山里也已经很少。她到附近找人,然后高价买来,烧给计划老师吃。尽管周毅和小方一次也不落下,但小方吃着就不是滋味,她就觉着那就是给计划老师独吃的。

蹊跷的是蒋东。蒋东经常要出差,本来不是个什么事儿,但计划老师出现之后,蒋东总是在计划老师出现前一两天出差。这让小方很鄙弃。周毅朋友多,蒋东信息多。谁那里要哪些东西,蒋东都知道。跑个腿,就能带出些差价来。

这样的情形渐渐有了刻意的痕迹。起先小方对自己说这不关她什么事,再后来就一心要搬走了。但还没等她开口,周毅捅破了这层纸。有天晚上陪计划老师又吃到很晚,她终于捺不住,把那天看到的王虹穿睡衣上二楼的事对周毅说了。她没想到周毅手上的杯子会砰一声掉落在地,更没料周毅说了声怪不得,然后就开始收拾东西,说:“我们搬出去。”

那晚,周毅住进了客栈。经过是这样的,他们在宵夜的时候照常嘻嘻哈哈,和其他朋友,还有计划老师吃王虹烧的菜,期间周毅喝了许多酒。他抢酒喝,敬你敬他,一会儿就东倒西歪了。这时候电话就响了,他站起来,然后在外面说:“李响来了,我去商量点事情。”

计划老师站起身阻止,说:“你怎么就走,我还有事……”

“这边急,您那块我回来再议。”

那晚周毅就没有回来。计划老师是冲着周毅来的,按日后蒋东对李响讲的那样,他定期来这里,其他都是掩人耳目瞒天过海,和周毅为共同事业走到一起来是真。周毅在哪里,计划老师在哪里。这话不用明说。周毅一走,计划老师急了。这谁都能看出来。第二天,他到宾馆来找周毅,他没想到周毅开口就劝他,说:“计划老师你今后不要再来了。”

“……”

“你再来我们的事就做不下去,就不要做了。”

“……”

“还有一个办法,你再收一个徒弟,让那个人代替我。”

“……”

“最后一个办法,我搬出去。”

那天,周毅给计划老师一连开了三个方子,他的初衷是三选一,但事情稍稍有些变动。计划老师三选二。他同意周毅搬出去,另外选了蒋东,做了自己的关门弟子。

计划老师和周毅那天见面,是小方带着计划老师来找周毅的。计划老师和小方推门进来后,寒暄还没结束,周毅就沉着脸叫小方离开。小方留了心,出门的时候留了条缝,这样计划老师和周毅的谈话就一字不落,她全听清了。

收徒宴上,计划老师说得很清楚,什么是关门徒弟,那就是今后不再收人了。计划老师说到这里伤心了,眼圈一红,眼泪都要下来了。寒心呢……说着就说不下去了。

小方一愣,是多收了寒心吗?

透过泪眼,小方看见的是计划老师审视的一瞥。收徒弟是高兴事,哭什么劲呢?酒后吐真言,莫非他在此刻表达的,是对周毅的失望吗?而周毅呢?她朝周毅看看,周毅看上去很淡定。王虹和计划老师的事,周毅是介绍人。周毅是因为这个才慌不择路,要离开他们私人区域的吧?

……

作者简介:

袁亚鸣,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作家班。曾在金融部门工作多年。以财经小说见长。在中文核心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四十余部,著有长篇小说九部,其中中国金融三部曲《牛市》、《影子银行》(中国作协定点深入生活作品)、《交易所》(中国作协重点扶持作品)。作品多次被选刊选载,入选多种年度选本,被改编成影视剧本等。获十五届《小说月报》百花奖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