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芙蓉》2019年第4期|傅菲:苦夏

来源:《芙蓉》2019年第4期 | 傅菲  2019年08月02日08:44

从卫生院回来,甜秋只带回了一件汗衫和一条白长巾。汗衫和白长巾裹着的血浆,已发紫发硬,血腥味却更浓烈更醒目。她的眼睛哭空了。空空的眼睛,像个裂开的核桃壳。在马路上,她骑着电瓶车,弯弯扭扭,双肩剧烈地颤抖。她呃呃呃,呃了好几次,控制不住,吐了出来。她停下车,蹲在水坑边,清黄色的胃酸哗哗喷射出来。泪水在脸上风干,粘着灰尘,留下印痕。她坐在地上,掐住自己的喉咙,指甲陷进肉里,头不停地晃,晃,晃。水坑里的月亮也在晃,像一只跑来跑去的兔子。她用手,捶打自己的胸,仰天长叫:“爸,爸,我的爸。”

月挂窗角了,我陪着我妈和几个老人,还坐在甜秋的厅堂里。甜秋推着电瓶车,摇摇晃晃进了巷子,把车停靠在屋檐下,邻居赶紧过来扶甜秋,说:“灶锅里温着热粥,去喝一碗,喝了才可以撑下去,你都快瘫下去了。”甜秋抱着汗衫和白长巾,坐在楼梯台阶上,又呜呜呜哭起来。哭一声,呃一声,干燥,没有杂质,声带像磨着砂皮。节能灯刺刺刺刺,忽暗忽亮,白光一跳一跳。蚇蠖蛾和白蛾在灯下扑闪扑闪,掠起卷枯叶一样的翅膀。我妈端出一碗粥,说:“喝一碗粥,甜秋,你手上衣物给我洗洗。”甜秋把衣物抱得更紧,胸脯急促地起伏,哽咽地说:“血,血,都是我爸的血。”

汗衫是她父亲多多身上脱下来的。我说:“你爸不会有生命危险,可能一年半载不能做工了,他脑震荡比较严重。好好读书,是你对他最好的安慰和报答。”

傍晚,多多从竹架跌下来,是因为这一个多月,为甜秋读书过于操劳忧心,产生晕眩,而跌落。长时间奔波,内耗,忧心,就算铁打的,也会被摧垮,何况是一个肉身呢?

甜秋在镇里读初中,中考成绩不理想,离省级示范高中分数线差47分。镇中学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县里的名牌中学,名师荟萃。十几年前,名师陆陆续续进城,或退休,走不了的老师,要么吊儿郎当,要么参加工作没两年。上班,办公室摆上了麻将,门关起来赌博。校长星期一早上来,晚上回去,到星期五再来,报一个星期的开销,也不管教学的事。学校衰败下来,经济条件好的家长,把孩子送到县城读书。多多也想送孩子去县城读,可没钱。三年前盖了一栋三层半的楼房,还欠了十几万,房子也只是刷了一下墙,家具还是老家具,搬进了新屋,添了一台电视机。

新屋在马路边,是原来旧屋改建的。多多不是本村人,从洲村入赘到新莲家。新莲结婚没几年,丈夫马骨头在温州鹿城做工,被一群湖南人在街头打死。马骨头下了夜班,在“上饶餐馆”吃面条填肚子,椅子挤到一个湖南人的后背,发生争执。吃夜宵的湖南人有四个,殴打他,有一个人操起啤酒瓶,打他头。马骨头晃了晃身子,瘫倒在地,再也没醒来。湖南人嘟囔了一句:“不要装死呀,人哪会这么容易死,上次打了十四个啤酒瓶,那个人都没死,你一个酒瓶挨不了啊。”湖南人扔下三百块钱,撒腿跑了。新莲没了生活来源,带着五岁的儿子骏骏,想改嫁。她婆婆不肯,说:“我好好的儿子没了,你不能再把孙子带走。”新莲是个孝顺的人,再也不谈改嫁的事。新莲清瘦,白净,但嘴巴尖尖,不是很讨邻居喜欢。她买了台裁缝机,做衣料加工。

村口有一栋五层的民房,做衣料加工的人,都集中在这里。义乌人一个月来一次,收衣料,付工钱。做一个月,新莲有两千来块钱收入。做了两年,村里来了一个木匠,洲村人,三十来岁,给祠堂翻修。木匠手艺好,虎背熊腰,手脚麻利,做事有模有样,脸上长满松毛针一样的络腮胡,但人老实。木匠在祠堂,三块砖搭个锅灶,烧餐午饭。木匠叫多多,三年前离婚,女人撇下三岁的女儿甜秋,去苏州打工,再也不回来。说是打工,具体做什么,谁也不知道。多多也没去过苏州,甜秋也没去过苏州。

祠堂翻修了半年多,多多和新莲结了婚。多多背着女儿,挑了一担木工工具,做了上门女婿。

村里人喜欢多多。他做事肯出力,闷头做。中考分数公布第二天,多多接了十几个电话,电话是职业学校打来的,说孩子成绩不错,被职业学校录取了,在职业学校读,以后包工作分配。这些电话,有来自新余,有来自南昌,有来自上饶,还有来自杭州和深圳。多多也不明白,自己的电话,这些学校怎么知道的。甜秋的班主任带着县职业高中的老师来家访,说读职业高中好,免第一个学期学费。多多也不知道怎么回答,看看甜秋。甜秋低着头,不说话。班主任走了,甜秋说,职业高中没法读,学风不好,有几个女学生读了一年,大了肚子回家。过了两天,班主任又来家访,带着浙江常山服装学校老师来,说去服装学校好,学服装设计是时尚专业,一个学期只要三千块学费,现在去夏令营半个月免费,学费免一半,甜秋气质好,以后搞服装设计,会有名堂。多多说:“学费这么多,哪交得起呢。”班主任说:“你没钱,我先垫上。”甜秋玩着自己的手指,编麻花指。多多说:“读书是大事,等甜秋想想吧。”甜秋把爸爸拉到一边,说:“服装学校只有一块牌子,学生进去了,直接去工厂做事,这样的学校我不读。”

每天有老师来多多家里招生。有同学带来的,有任课老师带来的。来招生的,都是私立学校或职业学校。班主任又来了,带电子技工学校老师,说:“学电子好啊,信息技术是以后最吃香热门的职业,以后甜秋做了工程师,可别忘了老师。”新莲挨着门框,看班主任说话。新莲说:“甜秋读了三年初中,你一次也没来家访,现在考高中,差这么多分数,老师来得这么勤,以前来这么勤,甜秋说不定考上了。”班主任尴尬地笑笑,说:“关心学生读书应该的,老师盼着学生有个好前程。”新莲侧过脸,骂多多:“甜秋考得这么差,你也不多买些茶叶,天天有老师来家访,班主任把门槛踏烂了,茶叶都供应不上,还谈读什么学校呢?老师来一次,你陪坐半天,东家请你做事,闲话不好说出口呢,你听不到,我耳朵听出老茧了。”

这几年,村里考上大学的孩子不少。去年,即2017年,全镇有十五个孩子考上二本或二本线以上,其中有八个出自枫林。今年村里高考,又考了四个二本两个一本。考上一个大学,村主任包三百块钱红包,表示祝贺,说:“这些孩子,都是优秀的枫林子弟,是好种子。”考上大学的孩子,初中在县城学校就读,考上省级示范高中,顺利入大学。村里在县城读小学初中的孩子比较多。读私立学校不需要家长陪读,省了不少事。学校一个月放一次假,家长组织拼车去接,也方便。五辆拼车,把读书的孩子,一并接回来。

月末的星期五,傍晚,村口公路边站了二十几个老人,等拼车来。孩子的父母,都在外地做工。老人接了孩子,说:“饭菜热在锅里,烧了鸭子吃。孩子在家待两天,吃上两餐好吃的。”甜秋也想去读私立初中学校,多多不肯,说:“书是自己读的,只要自己愿意用心读书,在哪读,都可以读出来。”多多舍不得钱,一把斧头,哪劈得出那么多钱呢?新屋正下地基,用钱跟车水一样,屋上了两层的梁,便没钱了,钢筋水泥砖块都还是赊账的。甜秋懂事,读书也刻苦努力,成绩在班上也是最好的。

可中考的时候,发挥不好。考试那几天,正是她例假期。甜秋痛经厉害,出血量大。她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做题目。这是谁也帮不了的事。

在县城考完试,回到家,甜秋对多多说:“爸,我可能考不上高中,肚子疼得晚上睡不着。”多多长着一张熊脸,说:“你考不上高中可怎么办呢?我做事的劲头都没了。”

歇了一天工,多多回了一趟洲村。洲村有他老母亲。洲村和枫林只隔了一条饶北河,蹚水过去,过一个扁饼一样的田畈,便到了洲村。夏季,饶北河清浅,水不过膝。在沙场,有一座石埠桥。一个石埠,一个踏脚,过三十七个石埠,到了对面河滩。河滩在十年前,被挖沙机掏空,粗大的柳槐横七竖八地倒在河滩,却不死。多多十六岁跟他姑父学木匠,从拉锯解板劈木刨光开始,学了足足四年。做家具,做农具,做房梁,多多样样精。二十四岁讨了老婆春樱,多多很疼爱她。每天早早起床,烧好早餐,热在锅里,再去上工。下工了,还给春樱洗衣服。邻居说:“多多这么疼老婆,村里少有,疼老婆的人,心善。”春樱读过初中,在镇街“格力空调专卖店”当过三年售货员,又去了义乌卖油漆。老母亲私下对多多说:“小仔儿,疼老婆不要这样疼,疼在心里就可以,这样疼惯坏老婆,惯坏了的女人转不回来,人生下来有双手,双手是用来做事的,不是光用来拿吃的。”多多没听进去,说:“春樱不是这样的人。”

没过几年,在苏州做小生意的姐姐春香在正月把春樱带去了苏州,说苏州工资高,找事方便。第一年,春樱三天两头打电话给多多,问女儿这事那事。还叫女儿接电话:“宝宝,有没有听爸爸话啊,想不想妈妈啊。”端午、中秋,还特意回家,看看孩子,看看父母。第二年,电话一个月比一个月少了,多多打电话去,她说了几句话,显得不耐烦,或者说手头还有事。过年了,也没回来。多多抱着女儿睡,冷到了心里。多多问春樱:“过年了怎么不回家,孩子眼巴巴等着娘呢。”春樱说:“不想回,窝在村里没乐趣。”

变了心的女人,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读小学初中,多多每天骑电瓶车接送甜秋。尤其是读初中,早上六点半送去,傍晚六点接回来,风雨无阻跑了三年。晚上,甜秋做作业,他也一直坐在身边陪着。一张八仙桌摆在厅堂,骏骏和甜秋一人坐一边。

老母亲有一个表侄,也就是多多的表哥,在洲村小学教书。他去问表哥,甜秋没考上高中,怎么办。他表哥说,下一代孩子没知识怎么行呢?当然读高中啊。

分数线公布下来,多多沮丧了。但他没责怪女儿。他知道甜秋尽力了。

招生老师天天来,招生电话时时来,让多多不得安宁。村里有十三个孩子初中毕业,有五个孩子读私立初中,考上了四个。在镇里读书的孩子,没一个考上。多多责备自己,为了省钱,害了孩子一辈子。县城有七八所私立初中,条件都不怎么好,租用厂房或弃用公办学校开办的,十二个人睡一个小房间,全校人共用一个大澡堂,一个楼层的宿舍共用一个厕所,伙食也不好。村里没考上高中的孩子,有三个已经去义乌打工了,两个选了职业学校,一个去学美容,一个去读卫校,一个去读幼师,另外几个还不知选什么。

私立学校到了暑期,派出所有老师,下到各个村里招生。一个或两个老师,包一个乡镇,提一个黑皮包。村口杂货店闲谈的人看见拎黑皮包的陌生人,咧开嘴巴笑,说:“又来了一个知识骗子。”最多的一天,多多家里来了四个学校的老师,其中一个老师,第八次来。老师坐下来,喝一口茶,拉开黑皮包,拿出一叠花花绿绿的印刷品,翻给多多看,说:“你看看,我们学校都是名师,这个李老师原来在市一中教物理,全省名师啊,现在退休了,到我们学校工作了。”老师把印刷品里的教师简介,一个一个介绍一遍,然后说学校的优势,中考成绩排全县第一,高考成绩仅次于省级示范高中。每个来招生的老师都这样介绍自己的学校。多多接待了几次,便不再接待了,也不接听不显示名字的电话。新莲烧水泡茶都泡烦了,塑料茶杯买了好几条,用不了两天,没了。新莲对多多说:“最不可信的人,就是老师了,像个骗子,甜秋想读哪个学校,由甜秋选,我们自己都没读两册书,哪有什么主意呢?好学校的老师会来我们家里吗?”

看见拎黑皮包的人,新莲就躲。有陌生人在门口问新莲:“这是李甜秋同学家吗?”新莲斜眼看看来人,说:“甜秋跟他们父母去浙江义乌了,有什么事,在她家门上贴张纸条吧。”

几个还没选学校的同学,天天串门,也不知道他们天天说些什么。甜秋等县里降录取分数线。我休病假在家。多多带着甜秋来我家坐。我妈一边拉椅子给多多坐,一边对我说,多多已经来了好几次,想问问读书的事。我看了分数条,说:“甜秋语数英物理四科还是可以的,高中有潜力,能读好的高中,当然好啊,你问问甜秋自己什么意思,读高中会很辛苦。”甜秋穿一件夏装校服,手卷着衣角低着头,说:“想读高中,过一个星期会降分数线。”

“我也说不来话。你能不能帮帮我,让甜秋上个高中。”多多说。他从裤兜里掏出老年机,又说:“几次想给你打个电话,又怕麻烦你。你的号码,我找你姐夫问来的。”

他看看我妈,又看看甜秋,说:“你能不能带我去找找一中校长?”

我说,我先问问吧,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是很了解,你先去忙,问好了,我告诉你。

闲聊了一会儿,多多带着女儿走了。

每年的夏天,我都会犯严重的失眠症。这样的节律性疾病,已经犯了十五六年。起先两年,我都吃药,也没什么效果。我也不知失眠症是什么引起的。犯病了,我回老家枫林住一两个月,病又无踪无影了。以前带小孩一起来,小孩读高中了,我一个人来。我天天在水库边,在饶北河边,在田野,走走,出一身汗,洗个澡,晚上喝两碗白粥,睡得香甜。

邻居爱来我家坐坐,和我说村里的事。谁得了什么病,谁的老婆留守在家跟了哪个男人,谁放了谁的高利贷,他们都会说。他们有什么难处,也会和我说。择校读书、批地建房、找医生,是农村人最难的事。我也会替他们找找门路。

暑假,最难联系的人,就是县城学校的校长。找校长的人,太多,校长手机根本不敢打开。校长四处躲,甚至躲到省外,具体躲在哪里,很少有人知道。校长有两个或三个手机号码,一个是工作电话,一个是私人电话。工作电话,从七月一日到九月十日,都是关机的。不躲不关机的校长,就是烂校校长。前几年,名校校长才关机,如一中二中,如六中七中,如一小二小。这几年,县城所有学校校长都躲。校长和校长,一窝一窝地躲。

十年前,县里提出“发展教育经济”,在学校四周大力发展房地产,把乡村学校优质教师,调往县城。去年,县城商品房空置率过高,县里提出,进城买房,子女可进城入中小学。一年下来,房子卖出八千多套,房价半个月一个价码,电视广告都省了。进城读书学童急增六千多人。县城中小学校长傻了,教室只有那么多,只有往教室里塞人,麻布袋塞棉花一样,最大班额达九十多人。

过了三天,一中校长从大理回到县城。我带上多多去了他办公室。多多提着二十斤山茶油,背袋里装着两斤手工茶。“你带这些东西做什么”?我说。

“求校长收甜秋,不能空手去。”多多说。我拍拍他肩膀,说:“不需要的,再说,带这些东西去他办公室,很难看。”我们在村口等拼车。多多把长裤腿卷得高高,穿一双半裂鞋帮的皮鞋。天太热,脸上都是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滚下来。虽是早晨,阳光炽热,热气一浪浪在稻田上漾。灌浆的禾苗涟涟青色。三只白鹭一浮一沉,在饶北河上飞。天蓝得透明,幽深。我想起自己第一次坐车,去县城读书,天麻麻亮,坐在马路边的石块上,背一个帆布书包,提一个尼龙袋,袋里塞着菜罐和红薯片。我出去了,再也没回来;即使回来了,也像一个外地人。饶北河依旧在河埠头拐弯,堤岸上的洋槐和樟树更蓬勃更茂密了。

路上,拼车师傅说:“每天有几百号家长,站在一中门口,等降分数线,还有三十多个家长,在政府门前广场拉起长横幅,排成一条长龙,要求县里解决读书问题。”我说:“降分数线,已经降了一次了,不会再降了,又不是股票下跌,一天跌几次。”

在学校池塘边的柳树下,我们见了校长,站着说了几分钟。校长同意接受甜秋,择校费按最低控制线两万起步,五分一档,一档五千。算了算,多多得交七万元,还不计正常学杂收费。我说:“孩子交这么多钱,依孩子家境,孩子肯定读不起,干体力活的人哪来这么多钱,建房还欠了十几万,又是二婚家庭。”多多站在我身边,哦哦应着我的话,搓着自己的手,汗衫湿透。校长是我多年兄长,平时交往很频繁。校长说:“孩子不属于烈属子女,不属于特困生,不是扶贫对象,达不到减免条件,学校授权我,特殊情况下,可以优惠一万五,我可以做到的,就是减这么多。”我说:“看看可不可以这样,减一万五,交三万,打两万五欠条,以后再说?这个孩子,虽考得不好,但基础在,人懂事,舍得吃苦,值得培养,不然,我也不好意思麻烦你。”

“这样吧,打一万五欠条,不然,我也不好说,公办学校很多规矩不能破。”校长说。

回来的路上,多多说了很多感激的话。我到家了,他也跟着来我家,说:“打一万五的欠条给学校,他催着我还,怎么办?我把瓦掀下来,也还不上啊。”

“你真是傻,欠条在学校手上,有哪个学校因为孩子还不上钱把孩子轰出校门的?学校以后会通过奖学助学的方式,把这笔钱抹掉做账,是减免收费的另一种方式。”我说。

第二天,多多又回了洲村。他有一块田,一亩两分八。他想卖田。前几天,他算了一下,一平方米卖三百,卖四分,可以凑上四万。他拉起卷尺,打了八根木桩,把地面固了桩,找了几个想做房子的人。他灰心了,他的田不在公路边,也没有机耕道进去,他把价格降了二十,也没人感兴趣。他去找他哥哥万万。四年前万万找过多多,想买多多半边瓦房,拼接起来,建房子。瓦房是三家屋,前后有院子,房子小地面大,是父亲留下的,一栋房子分两半。多多当时不想卖,预防自己有哪一天,在枫林待不下去了,可以有个宿身之地。万万出价两万,多多也没答应。万万和这个弟弟,因此有了很深的嫌隙,拆了自己半边房子,盖了两直三层的房子。可万万有两个儿子,房子还是缺的,还得建两直房。

提了一瓶高粱烧,多多和哥哥吃晚饭。多多说起了甜秋读书的事。万万眯起眼睛,也不搭话。他以为弟弟开口借钱。万万只说孩子出门打工,赚钱难,老二订了婚,十八万八聘礼还凑不上,零头没赚上手。万万做石粉砖,有钱。多多知道。哥哥再怎么有钱,多多也不会开口,开口也没用。钱是哥的命根。他是个把钱夹在裤裆里走路的人。多多喝了半碗酒,说:“甜秋读书了,这片瓦房想卖了去,哥哥要的话,也算是留下了祖产,没流给外人。”

万万说:“卖价多少呢?”

“算个两万六吧,我们是亲兄弟,一个娘胞出来的。”多多说。

“我房子都做好了,也没能力再建房了。有人买,还是卖给别人吧。”万万说。

老瓦房,共一个前面院子,也算是路。多多的瓦房在里面,外人买不了。多多说:“哥不说真心话,甜秋是想读书了,我也想孩子多读几年书,不能像我这样青光瞎,目不识丁,哥这样说,我这个酒都下不了。”

“下不了,就别下,你是我弟,我想帮,帮不了啊,两万六,我应不了这个价。”万万说。

“我也是急着用钱,我哪舍得卖这片瓦房。哥。这样,我是做正事,不是卖房去吃喝嫖赌,我再少两千。你算是帮帮弟弟。”

“以前,我要买,你不卖。现在,我不买,你要卖。不是难为我吗?不知道内情的,会说我乱来。”

“哥,你这个话,不中听。你的意思,是我难为你了?我不是没办法才卖吗?”

“卖可以,一万八,多一分也不要。不是看在娘的分上,卖给我一万,我都不要。”

再也坐不下去了,站起身,多多把印有红字“立邦漆”的黄色汗衫搭在肩膀上,跌跌撞撞地走过田埂,坐在河滩上。夜色完全降下来了。灰白白的夜色,显得河岸苍茫,田畴也苍茫。饶北河哗哗哗地淌,泡沫一样的水花泛起。河滩的西瓜地,一个孤单单的瓜棚显得四周更空无。一只夜鸟在叫,不知道是山鹰还是雕鸮,啊啊啊地叫得孤怜,又让人惊骇。多多忍不住大哭起来。他父亲死,他也没这样哭过。老婆不回来了,他也没这样哭过。他感到自己整个身子都是软的,烂泥一样。他想吐,吐不出来。他觉得呼吸很艰难,脖子被一根绳子束了起来一样。绳子越收越紧,脖子越来越胀,眼珠凸出来,脚悬空,胸部慢慢僵硬。月亮从河面升起,照见了他发白的脸。他蹲在河边,哗哗哗,往自己脸上泼水。河水咕噜噜,小鱼吧嗒吧嗒跃出水面。河上铺了一层白汽,月色一样的白汽。公路上偶尔驶过的汽车,咕咕咕地摩擦地面,飞掠而过。岸上的村舍亮起橙色的灯光。

这几天,村里来了五六个镇干部。村里的河滩,有一大片开阔空地了,镇里想在河滩上建一个光伏发电站。河滩一直荒废,长满了白茅和芦苇。三十年前,这里是草皮滩和沙地。沙地种玉米或高粱。十几头耕牛在草皮滩放养,早上牵牛去,傍晚牵牛回来。二十年前,铁牛耕一亩田三十块钱,耕牛耕一亩田五十块钱,牛养在圈里,没人请。耕牛没人养了。沙地也没人种。谁种呢?田连片连片抛荒,种稻的人,都是一些老人。镇里测量了一下,河滩足足有三百来亩,适合建一个光伏发电站。设备由光伏厂免费提供,收益和镇村分成,可安排工人去电站上班。这个事,从正月着手谈,设计方案早出来了。河滩,割了茅草,推平了地,机耕道也通到了主公路。十几个工人在修办公用房。这时,村里有了流言,说光伏发电有害于健康,污染重。这个流言也不知从哪里出来的。镇干部上门解释,说光发电是清洁能源,不会害人。挨家挨户解释了十几天,流言反而更凶了。“好事哪需要一家一户解释呢?村里人又不是白痴。”有人当面这样呛干部。

天热,农人忙,上门解释工作在晚上做,一户也不落下。干部也去了多多家。多多说:“建发电站是好事,我一个外村人不会有意见,也没心思去想这事。”多多说起女儿读书的事,说:“心悬着,学费还没个着落,能不能请镇里出面,帮帮忙。”镇干部说:“镇里没这样的经费,你去问问村里,由村出面更好说。”

村主任每天都要从我门前过。傍晚,他穿一条大裤衩,开一个途观车,去水库游泳。饶北河上游的华坛山镇,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建了一家萤石矿厂,造成硫污染,河里鱼虾死绝,人下河,全身皮肤瘙痒溃烂。厂办了十几年,垮掉了,厂长因贪污被判了几年刑,河水的腥臭味过了五年,才消失。人还是无法游泳,泡了河水,皮肤出红斑,油爆龙虾一样。水库成了村人的澡堂。去游泳的人,得经过我家门口,游泳回来了,也在我家坐坐喝茶。

傍晚,喝茶的人不断。三五人一批,喝了走,走了又来喝。多多也来喝,守村主任。我侄子也在喝。他一直玩手机,不时嘿嘿地笑,低着头。我说:“你笑得这么痛快,笑什么?孩子一样。”侄子还是盯着手机,说:“村里有二十多个中青年,组建了议事群,在说光伏发电厂的事。”我说:“是哪些人,是支持还是反对。”

“有老七、烂鸵、永信、齐声,没什么人支持。”侄子说。

“你退群,入群了,也不要发言。”我说。

“为什么?”侄子问。

“这些人,有几个人以赌场为生,习惯了吃飞虫,长期不劳而获,他们肯定在打电站主意,要么想赶走施工队,要么想霸占河滩经营电站。”我边说边拿起侄子手机,直接把他退群了。我侄子不解地看着我,说:“退了干吗,我又不和他们合伙打主意。”我说:“我怕你乱说话,惹祸上身自己不知道,还惹上羊膻味,满身臊气。”

太阳慢慢从香椿树梢落下去。斜光把树影拉长,瘦瘦扁扁。门前的田野熏黄色,浓稠热烈。坡上的扁豆架,挂满紫白的花。田埂箍着高高的甘蔗,几只乌鸦在甘蔗地跳来跳去,啾啾地叫。田野尽头的古城山,蒙上一层橘红色的夕光。从山边弯过来的路上,几个孩子在推铁环。村主任的车从短桥下来,弯过油麻地,沿着水沟,往我家来。车还在短桥,多多拍拍膝盖上的灰土,站起来。车停下了,多多候在车门边,给村主任发烟。多多垂下双手,张大嘴巴,却说不出一句话。我拉过椅子,对村主任说:“你劳累了一天,坐坐,喝喝茶。”我发烟泡茶,几个小孩骑自行车转来转去。多多一直站在电线杆下。我打趣说:“主任啊,你不要太威严了,你看看,你的子民话也不敢说,吓得腿都打抖了。”村主任捏捏烟屁股,点上烟,说:“你不能取笑老弟,我是一条鬣狗,跑来跑去,还顾不了一家人嘴巴。”我说:“甜秋没考上一中,名是可以报了,该减免的,学校尽了最大努力,多多还差不少学费,想请村里出面,筹点钱,应付开学。”

歪过脸,看看多多,村主任问:“差多少?”

“手头上,只有八千五,估计还差三万五。”

“差这么多,等于全差。这么大数额,我去哪里想办法?”村主任双手一摊,站起来,说,“暑假,借钱如借命,交学费的,做房子的,谁不都等米下锅?”

“我实在想不出办法了,该想的,都想了。”多多说。

“你带多多去一下镇里,看看镇里有什么办法。帮孩子读书是善事,为村里人积德,你村主任,当然要亲自出马。”我说。

“考上大学的困难生,有些渠道,可以化缘一些钱,读高中化缘,没渠道啊,择校差钱,更没由头说。”村主任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说,“我明天带多多去镇里,看看情况。”

喝了茶,村主任走了。我对多多说:“你明天早上去村主任家里等他,他事多。民政所可以问问。村主任带你去了,不会空手回来,但不会多。”

过了三天,我在杂货店买苍蝇拍,碰上多多。多多说:“镇里资助了三千,送了两床棉被和两百斤米。”我说:“人不会被尿憋死,你脸皮不要太薄了,再找找村主任,恳求一下,叫村委资助一些。”多多说:“我哪会顾及脸皮,我熊脸不如一张草纸,当手纸嫌糙。”

第三天,我去水库钓鱼,村主任见了我,说:“老哥把我害惨了啊,昨天晚上,多多在我家坐到夜深,磨我。”我哈哈大笑,说:“不能怪我,谁叫你当家啊,你想想,村里人想读高中,交不起费,说出去,我们村会被人笑话,现在又是脱贫攻坚阶段,出了一个读不起书的家庭,你村主任没法交差啊。”

晚上,我刚入睡,听到巷子里狗叫得凶狠,汪汪汪,十几条狗在叫。我打开窗户,看看,也没看到什么动静。我失眠得厉害,早睡,狗叫得我心慌。村里肯定来了外人,不止一个外人,不然狗不会叫得整个巷子荡起来。岁末,赌博的人多,外村人也来赌,集中在杂货店楼上,二三十号人,乌黑黑一片。外人来得多了,一只狗先叫,汪,汪,汪,敞开喉咙,边跑边叫。狗跑了一条巷子,巷子里的狗全叫了。夏天,没人赌博,可狗持续叫了十几分钟,歇下来了,另一条巷子的狗,又叫了起来。

隔了一个多小时,侄子到我房间来,说:“派出所在村里抓了五个人。”“抓这么多人?犯了什么事?”我穿起拖鞋下楼。

“前些时间,麦胚佬不是建了个微信群嘛,大家议论建光伏电站的事,说光伏发电污染严重,要抵制建电站。启元几个人,傻子一样,偷偷摸摸把电站工地的墙拆了,把机耕道也挖了。”侄子边下楼边说。

“抓了哪几个人?”我问。

“麦胚佬,永信,烂鸵,启元,大块头。五个。派出所来了三部车,其永跑得快,没抓到。派出所一抓一个准,好像村里有卧底一样。”

“外国来的间谍,怎么抓的?你以为靠人盯梢啊。通讯越发达,人越没有秘密。人就是一个数字,一个编码。”

杂货店门口,站了十几个人,纷纷议论抓人的事。

一个晚上,我都没办法入睡。我站在窗前,看看窗外。田野安静,沉寂如铁。淡淡的月色,会让人伤感。大地上,可能最不能让人看透的,便是月色了。同样一个月亮,千万年以来,夜夜看,看到的月色都是不一样的。这一刻,和下一刻,看到的月色也是不一样的。月色是最神秘的东西,但我们怎么也看不厌。看着看着,似乎月色流进了心里,心和田野一样,白白苍苍。蛙声一阵阵,此起彼伏。白天,巷子里,稀稀拉拉的人回到自己的灯下。巷子像一个毛竹管,空空,圆形封闭。风在里面慢悠悠溜来溜去。山梁露出斜长的弧形,像牛泡在水里,露出脊背。

第二天早上,多多站在我楼下,喊我。我迷迷糊糊,听着他和我妈在水池边嘀嘀咕咕说什么。我应了一声:“我在二楼,你上来坐吧。”

“我不知道你还在睡,把你吵醒了。”多多站在房门口,探进半个身子,唉声叹气说。他满眼通红,眼珠也通红,像醉了一夜没睡的人。

“没事,你也难得上我家。”我打开电热壶烧水。

坐在沙发上,多多低着头,用右手抠左手指甲的黑污垢,也不说话。我说:“是不是钱还没凑齐啊?”

“借了十几家,东拼西凑的,有三万出头了。”多多说,“我实在没办法了,你方不方便再和校长说说,我年底再交一万五。我知道,你很为难,你帮了我这么大忙,我开不了口说这个事。我们无亲无故的,我又是一个外村人,你帮我这么多,我和甜秋会记一辈子的。”

“不存在记一辈子,我们是邻居,抬头就见面的。校长尽了最大努力了,我不好意思再恳求了。你再想想其他办法,来得及,还有半个多月。”我说。

“昨天,和孩子妈妈吵架了。我想杀了她的心都有。”多多说。

“你和新莲有什么吵的。她对甜秋挺好的。她自己的儿子还没读高中,学修车去了。这样的后妈不多。”我惊讶地看着多多。

“不是新莲,是苏州那个。这些年,她没给甜秋一分钱,只寄过几次衣裳鞋子来。现在手头这么紧,钱要得急,我给她打了三次电话,想她打点钱来,怎么说她都一口回绝。她说,读得起就让甜秋读,读不起就去打工。世上哪有这么狠心的娘。”说着说着,多多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淌下来,身子筛子一样抖动。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端了一杯茶给他。

干坐了一会儿,多多走了。我妈上楼了,说:“多多是不是找你借钱了。”我说:“没有,他怎么会找我借钱。”我妈说:“帮忙可以,借钱就不要了,你借了钱给他,以后邻居都找你借钱,你自己没几个钱,打脸充不了胖子。”我说:“知道的,我都快五十岁的人了。”

村里,确实有几个人向我借过钱,八百

一千,借给好几个人,可没一个人主动还。我也不好意思问,十几年了,我当作赌博输了。有一个是我小学老师的儿子,骗我钱。他说他舅舅出安全事故,在平安医院治疗,住院十几天,钱用完了,医院马上断药。他舅舅也是我村里的。我说,我在办公室,你来吧。过了三个月,我回家,碰上他舅舅,我说:“康复得还好吧。”他舅舅说:“康复得还算快,你怎么知道我住院了。”我说:“你断药的时候,你外甥到我手上拿了钱。”他舅舅龇牙咧嘴起来,说:“要死的,我住院三个月,他一次也不来看我,又骗钱去吸毒了。”

一般在晚饭后,我会去杂货店坐坐。杂货店前门有一个宽阔的院子,摆了十几条椅子,巷子里的人,喜欢在这里坐坐站站,闲聊杂七杂八的事。村里有什么事,这里是第一传播现场。做篾的老顺师傅说起了抓人的事,说:“烂鸵吃了十几年的飞虫,这次终于让派出所敲了目鱼,不交十万块罚款,不放出看守所。”他的口气显得幸灾乐祸。敲目鱼是被勒索的意思。管闭路电视的启亮说:“派出所执法,依法依据,怎么叫敲目鱼呢?这些人建个群,不谈正事,议论来议论去,动歪脑筋,这样的人不抓,村里什么事也做不好。”

“你这样说,好像政府发了工资给你,像个干部,你一点也不像枫林人。”养鸭的棕衣说。

“说话不要一个理字的?我世代都是枫林人,你爸还是招亲来枫林的。枫林再不做事,我们一辈子穷死,下辈子还穷死。你知道呗,甜秋读书,多多借了半个村,还没借到学费。你蒙壳子一样就知道往蓝春床上爬,你还会什么。”启亮呛回去。点一根火柴,他嘴巴马上生火放烟。

“蓝春空出床,让我爬,我不爬,我傻子啊。”抹抹嘴,摸摸额头,老顺说。老顺是个鳏夫,五十来岁,两个烟黄的虎牙像嘴巴里长出来的两个大蒜。

说着说着,几个人又说起了多多,说多多前两天瞒着新莲去卖血了,半个月,卖了两次。多多是村里第一个卖血的人。村里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前,有人外出讨饭,有人外出唱叫花,有人外出做大马戏,可没人卖血。村里有过几次村民自发集资做善款。一次是瘌痢在公路上乱停车,造成重大交通事故,被判缓刑,并赔偿十三万。瘌痢是个老实人,余家集资了三万。一次是拉货的门狗开车时,车斗插鞘打死人,被判赔偿八万,村人集资了两万。还有一次是钟福得了直肠癌,村人集资了三万多,给他去上海治疗。

为孩子读书集资,还没出现过。

八月十四日,是高中报名最后一天。十五日,新生分班。四个“北大班”的学生,在四月一日,便开始上高一新课了。市里十六所省级示范高中,三月份,选拔初三学生,不参加中考,直接进入高一“北大班”。说是提前上课,备战三年后高考,实际上,是控制优秀生,捂在本县口袋里,免得被外地学校抢走。南昌一个私立高中,对各县中考高分生,以奖学金名义,五万十万二十万,扫荡式挖走高分生。高价挖高分生,还有南昌、临川等地的民办公办学校。高分生家长坐等招生老师上门。甜秋同届同学,在私立学校读初三,中考考了769分,南昌一个民办高中学校的老师,和家长谈了一天,提上现金三十万,带孩子走。孩子不想去南昌,想在上饶中学,离家近一些。孩子哭着上车。

村口,今年还有一个初三毕业生,考了739分,一中领导上门了五次,还请镇村干部,一起做家长工作,请孩子去一中读。家长带孩子去一中报到的路上,被临川一个学校招生老师截住,给了十万现金,把他们直接拉到临川。

八月十三日下午,多多领着甜秋,和我一起去一中。“准考证和分数条带上了吗?”我问甜秋。

“带上了,夹在书里。”甜秋很爽脆地应我。她扎了一条马尾松似的辫子,换上连衣裙。看得出,她很高兴。多多穿了一件灰白的汗衫,腰上扎了一条白长巾,腹部鼓鼓的,隆出来。我说:“天这么热,裹一条长巾干什么?”一年四季,白长巾不离多多肩膀。他随手撩起白长巾抹脸擦汗。多多拍拍隆起的腹部,说:“钱包在里面,不会丢。”我说:“你在车上靠一靠,瞌睡一下。”可能是卖血伤身,多多脸色刷白,脸上冒颗粒一样的汗。我回过头,对甜秋说:“你读这个高中,不容易,你爸尽全力了,你读书要尽全力,不辜负你爸,也不辜负你自己。”

报完名,已是华灯初上。车出了县城,进入市区凤凰大道,多多靠在后座,蜷缩着身子,睡着了。甜秋是第二次进城,她的脸贴着车窗,怔怔地看着窗外。街两边是高楼大厦,五光十色的夜景变幻着玄幻的魔力。街上的车子,一辆接一辆,接出了长龙,如天上的街市。她抬眼看看窗外的大厦,又侧脸看看自己的爸爸。一切都那么陌生,又那么让她向往。折腾了一下午,我也歪起头,瞌睡了。

过了三天,多多出事了。他从东家二楼的竹架上摔下来,重重地跌在砖堆上,口腔和鼻腔流了很多血。他站在竹子搭的简易脚手架上,钉飘檐的三合板,仰着头,钉木板钉了一天,可能是头晕眼花了,也可能是后背想靠着竹竿,靠空了,人往后倒,跌下来。撞了装沙子的麻袋一下,落下来,咚的一声,沉闷,结实。也没人听到多多叫,和他一起做事的人,感觉到竹架摇了几下,转头看看,多多不见了,大叫:“多多掉下去了。”

东家和三个一起做工的人,把多多搀扶到屋里,垫上棉絮,让多多靠墙坐。多多的脸在抽搐,说不了话,眼睛翻白,鼻子嘴巴流出鲜红的血,淌满了脖子、前胸,汗衫染了红红的一片。过了几分钟,镇卫生院的救护车来了。新莲和甜秋也来了,看着流血的人,哗啦啦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