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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2019年第4期|禹风:房顶上野草(节选)

来源:《野草》2019年第4期 | 禹风  2019年07月31日09:03

1

天色向晚,龚士走进礼堂般空旷的社区餐厅吃晚饭。

隐在华洋混杂的昂贵社区深处,这餐厅客人真不算多。

几个肌肤红润口舌喧嚷的美国男人站在自助区,身材都仿如几何教科书上的圆柱体;除龚士外没其他中国男子,只有几个不善言辞的中年国妇手足僵硬分开站着。龚士今天也没见金发或褐发的西方女人。

厨师就站在大厅中央现做主菜。冷盘早就摆开,是自助的。牛排或鱼排当场烹饪,热乎乎放你托盘里。

怪的是此刻那白皮肤泛起红浪的胖厨师没在做菜,他蓝眼珠睁得圆圆,满脸汗,笑容尴尬,露一嘴不齐的牙齿。龚士嗅到一丝不寻常气息,他见厨师面前的天然气炉关熄了,厨师手里的平底锅却还冒着热气,锅面一层黄油吱吱响。

一个剪童花头的中年女人站在厨师跟前,她端一只光溜溜什么也没放的白色瓷盘。龚士从斜后方只能看见女人的侧背影,她穿着家常衣裳,一定是从家里随意走来吃一餐。龚士随即意识到所有正取冷食的美国男人都停了手,站直了朝厨师和那女人看。

龚士看见前方雾一般起一阵缓缓冷光,他眼里的餐厅像个舞台。厨师和女人站在舞台中央,互相凝视。美国男人是舞台一侧的配角。散开四周的几个中年女子是舞台不动的背景。

“我只做鱼和牛排,女士,你点的东西我不会做,永远都不做。”厨师咬着一个个字,把它们吐出来。

那捧着瓷盘的童花头女子没回答,她转身向后看,正看见凝视她的龚士。她脸上还没长皱纹,但看上去像应该有很多皱纹。她眼里闪烁不亮不暗的光芒,对龚士咧开嘴:“没有了。没有了,再没好厨师了!”

龚士觉得莫名其妙,忽然,他仿佛听懂了女人要说的事实,只无法用语言归纳。他朝那女人微笑一下,也朝厨师微笑一下。如果他不笑,他不够人类;一旦笑了之后,他觉得自己被拖下了水。

没人鲁莽和唐突。既没人要求厨师继续开火做菜,也没人评论那位女士的点餐。拿了冷食的美国男人又纷纷取了饮料,坐到小圆桌子旁,从落地窗望出去,望那暮色四起的欧石楠点缀的社区。餐厅的就餐区和取餐区不同,这里是玻璃框架,简言之是阳光房构造,从建筑学来说占用的本是室外空间。高高的玻璃斜顶,毫无压抑感。

那童花头女人和厨师依旧互相僵持。

龚士取了一些色拉和蛋卷,从自动售卖机打出啤酒。他走过厨师和女人身边,看了他俩一眼。厨师满头大汗,嘴唇哆嗦;女人面无表情,神游天外。

几个中国女人没拿食物,她们竟然也不说话,像一个个木偶矗立在餐厅阴影里。她们看着那童花头的女人,没关注厨师。

龚士住在自己一房一院的独栋房子里,他可能是这个城市生活最优裕的警探。当警探之前他已有了足够的钱,当警探是他财务自由之后的职业选择。

对这个昂贵的社区,龚士没太多不满意。他喜欢这里住着的不少洋人,大多数洋人是白人,说英语和法语。龚士用中文和英语与洋人交谈,甚至让这些人了解他的职业身份。他每天都要去局子里开会,除非领了案子需要外出侦办。

他调查的对象全在这高档社区之外,他觉得自己住的地方仿佛一个城堡,把生动活泼的罪人们全挡在城墙之外。

看看那些干瘪和固执的女人,再看看仿佛站在游轮上看海般看这城市的那些洋人。他们站在大城之外,和此地真实的生活划清了界限。他们连吃都独立了,有个蓝眼珠的欧洲籍厨师为他们在饮食上的便利苟活着。

物业公司主管柳玛莉今天白天找过龚士。龚士一直认为柳玛莉是个精干女人,她五十来岁,身材保持得很好。所谓“精干”不是指她会生事,是说她会息事宁人。

柳玛莉带着一点儿犹豫对龚士说:“龚先生,有件事讨厌。业委会有人主张重新规划小区道路,现在通知我物业来跟业主们沟通。有人嫌南北向的小区主道狭窄些,要拓宽一个车道。如果这样的话,您家会受影响,也就是说您院子外面的人行道要拆掉变成车道的一部分。我想您一定不乐意。”

龚士当时正对着阳光,金色阳光洒他额头上。他深呼吸一口,问柳玛莉:“院子外的人行道不属于我的产权范围,我的发言权不大,对吧?”

柳玛莉看他一眼,他脸透亮在阳光里。柳玛莉点点头:“不过,他们要物业代替业委会来征求意见。”

“这条路这一侧不止我一家。别人都同意扩车道?”龚士问,他眯细了眼。

“要不你们互相商量一下再说?”柳玛莉懂事地一摆腰肢,挥挥手走了。

龚士觉得自己相当恼火。但是,他那时急着去局子里,没时间想人行道的事。有一个人命案破不了,毫无头绪,上峰急如热锅上蚂蚁。据说,有人建议让龚士来当专案组副组长,主管实地调查。

整个下午都泡在局子里开会,那些烂烟枪把会议厅喷成了干燥的土耳其桑拿浴室。城里已连续有三个中年女企业家遇刺。凶手是高手,没留下多少痕迹。不过,既不像情杀,也不像仇杀。被杀的女老板们都有贪财负义的名声和具体劣迹。凶杀特点是凶器仿佛随手拈来:菜刀抹颈、金砖敲头以及绳子勒死。

龚士发言说:“听讲有人推荐我当副组长?现在没人可证实。那我就自荐进专案组吧?我可以负责一线侦探工作。”

烂烟枪们听见都笑:“有钱人就是不一样。不怕扣工资,也不在乎奖惩制度。”

龚士回答他们:“我有直觉。这件案子你们会被误导。”

吃晚饭前龚士刚看完三具女尸。女企业家们给人留下贪婪印象然后死于谋杀,如登徒子被斥好色而获宫刑,很难引发普遍同情。只不过龚士不诉诸感性,他供奉理性。当一名警探,他的任务是运用独特的逻辑思维阻止凶手进一步杀人。

他没胃口,没有正常人看完三具被谋杀的尸体还留有胃口。他不知道自己吃下去的是什么,他自始至终轮流观看餐厅里每一个人,他琢磨那与厨师公开对峙的女人是什么身份。

是女企业家?那她岂不是有钢铁般的执行力?

2

男人和女人到底有何区别?龚士对这个问题曾经夸夸其谈,如今落得个缄默不言。

他看那三具女企业家尸体,实在没观看异性的感觉。三个女人都阴沉着脸,仿佛随时可能复活,跳起来责骂所有人。这世界错了,她们被谋害了,这是绝不可以容忍的。

他从应该疲惫不堪的女尸们脸上没看出疲惫,只看出根深叶茂的愤恨。

为什么他主动要求当这案件的一线侦探?他对自己的动机也颇有些好奇,他尽力思想了一番,仍不得要领。

不过他知道自己很愿意花费精力找到罪犯。他想看一看杀人者的嘴脸。如果可能的话,在隐秘场合同杀人者喝一杯咖啡,在其束手就擒前问问他(三起案件像同一人所为)对于女人的看法。

龚士之所以独自到社区餐厅吃饭,并非好感这里的牛排或鱼排(当然能被洋人首肯,这厨师的厨艺还算好的),主要是家里没饭吃,太太去日本游学半年。

龚士不能不承认自己很喜欢那些短暂的独居。既然太太在她喜欢的城市里散心,一切如同阻塞后的水管通了水,轻松的疲惫胜过一杯上好咖啡。

龚士盼着吃过晚饭后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时光。他想打开唱机放上密纹唱片;他想从酒柜深处翻出那瓶法国人送的白兰地;如果有兴致,他也想拉上窗帘看一部珍藏的有艺术品位的色情片;他觉得他这种久婚男人的自由就是摊开四肢躺在被太太打扫得纤尘不染的地毯上,任酒浆从嘴唇溢出来,脑子里竭力探究案件阴影处的拼图。他倒没兴趣伸张什么正义,他更关心凶杀案包藏的哲理。

童花头女子终于放弃了面对面的对峙,她端着雪白的空盘子走到就餐区来,往一张空圆桌边一坐。她那盘子放面前如一面镜子,反射她脸上的空无表情。

所有人保持着礼貌和耐心,继续低声谈话或保持带咀嚼动作的沉默,刻意不看她。龚士举头望远处的厨师:胖厨师心事重重地抹着自己的操作台,重新打开了炉火。炉火烹空锅,牛油远送香味。厨师没把握何时会有人来点一块牛排或鱼排。

美国工程师们站了起来,他们没朝厨师走去,反倒小心翼翼走到那童花头女人面前:“女士,我们有荣幸为您取一块牛排或鱼排来么?”

女人仰起脸蛋,脸上无限空白,如化了妆的日本艺伎。她摇摇头:“谢谢,不用。”

如释重负的美国人在厨师面前排起了队,他们惯常的小幽默今天对厨师不发生作用。厨师心神不宁,勉强干着自己的活儿,把煎好的牛肉和鱼肉放到圆柱体们端着的盘子里。对体型如此自在的男人而言,食物到来的时候就是高潮时分。

龚士端起吃空的圆盘走到厨师面前,他今天没胃口吃任何肉食。微笑说:“山姆,给我煎几个荷包蛋吧。”

山姆做荷包蛋是不拿来换钱的绝技。他能把鸡蛋在平底锅里甩上甩下地翻面,然后给你非常美国的靓丽双面,同时蛋黄呈现半流质,去掉了腥气,只剩下醇香。

龚士由衷赞美道:“我愿意一天三顿吃你的荷包蛋。”

山姆终于幸福地微笑了一下。紧接着他深呼吸一口,壮硕的一身肉松弛了。

“那个女人要你做什么菜?”龚士像个知己般小心翼翼低头看着平底锅,压低嗓子问他。

山姆浑身肥肉又抽紧了:“别问我!那是魔鬼的菜式!”

龚士吃完荷包蛋,把桌子收拾干净,到自动咖啡机上打了一杯意式浓缩。他呷着咖啡,忽然一个念头闪过脑际:那三具女尸表情里似乎有一种类同的东西。

发现不同主体间相同的东西是侦破系列案件的重要步骤,只是从来不容易。

那是什么?龚士凭灵感破过几个积案,让人明白他与众不同。女尸个个仰躺,紧闭嘴巴。但龚士一口浓缩咖啡下肚,感到紧闭的嘴巴们虽说已死得冰凉,还是像要对他吐露什么。

那是一种失望的情绪留在人脸上的痕迹,女尸对自己的死法感到失望?

那种失望的表情可以复制吗?龚士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没惊动什么人,只惊了自己。他朝那童花头女人和她放在桌上的空盘子望过去:那种失望正盘旋在那里,在女人和空盘子之上。

作为一个社区居民,他该放下杯盘,乖乖起身走回自己房子去享受难得的独处。他还有一样烦恼要对付,他想阻止以“业委会”为名的无礼者侵占他房子外侧的人行道。他必须花时间拜访同一侧的邻居,了解他们的态度。

不过作为一个警探,尤其一个不靠这职位吃饭的警探,他对笼罩着雾气的任何不清晰的东西怀有天然的贪婪,他受这种贪婪的驱使去看个清楚,他是真相的暗恋者。

龚士犹犹豫豫走到童花头女人面前。他没像美国人那样打招呼,他心头有一种黑暗情绪。他等那女人朝他无表情地抬起头,就直视她眼睛说:“你看上去很失望。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听你谈一谈你的失望。”

3

曾经有一回龚士的小组凭着运气盯上了一个失踪很多年的疑犯。

那人被怀疑在二十一年前将他的孪生兄弟分尸焚烧,然后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龚士没像前任们那样不断去骚扰死者和失踪者的家属们,守株待兔有时候并不奏效。若有人决心重新做人,他可能不会冒险再去抚触过去。

龚士也没遍访整容界。很多江湖医生靠罪犯吃饭,他们不可能同自己过不去:和龚士这种身份的人合作,很多时候就意味着找死。

龚士直觉认为那人不会整容。龚士认为他杀死孪生兄弟之后会保存自己的面貌,否则他就失去了自我。杀孪生兄弟有几分像自杀,又像不肯自杀所取的下策。在这种浑沌的自我认知里,凶手可能很愿意保持自己的原貌。若不为他的自我,那就为纪念他的牺牲品。

龚士赌对了,他的小组抽调了无数城市的街头录影进行人脸比对,最终锁定了对象。那人在最宽容的大城市广州落脚。

不过,他们直扑广州之后,对象却人间蒸发了。发现他的藏身之所不难,但人已逃之夭夭,只留下属于此人的指纹和生物碎屑。他凭什么感知危险?

龚士唯一深深的遗憾是无法马上找到这神秘的答案。而且,疑犯又如何掩藏他的未经篡改的真容?那么多连续接防的高清探头都再也找不到他。

“你怎么知道我很失望?”女人脸上浮起一丝真切的表情,但充满讽刺。

龚士不客气地拉开一张椅子,对着女人坐下:“我和山姆有点交情。你知道,厨师不是个好干的活儿,再说他是在异国他乡。”

童花头女人看看她的空盘子。龚士看清她浓妆下的脸上空空如也,她年龄至少在五十岁以上。

“假如我能为你做些什么,我很乐意。我们是邻居。”龚士点点头,“老外做的菜未必好吃,好吃的他又不会做。”

“我没为难他。”女人打断龚士,“你很喜欢乱猜测是吗?”

“是的,”龚士点点头,“这可能是我的毛病。不过,我信我的直觉,你有很重的失望。也许我帮不到你,不过,如果你说出来,也许我可以……”

“算了。”女人微笑,嘴角翘起,一脸浓重的嘲讽:“邻居侦探先生,我知道你。你藏不住你的职业病。现在如果你愿意谈,我倒是可以和你谈谈扩展我们小区主路的事。怎么样?你有什么失望要对我说说?”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龚士的小组想了半天,想起人皮面具。疑犯戴上高级人皮面具,这是对付探头的唯一法宝。所谓天网密布的城市,高清探头还没清晰到分清自然脸和人皮面具的程度。

龚士尝试了体现最新技术含量的人皮面具,这几乎是件上衣,不是想当然的一个面罩。龚士在别人帮助下穿上这件内衣,对着镜子拾掇了半天,像女人那样化了淡妆,变成了一个比自己英俊十倍的男人。面具上的头发也比龚士自己的具有更多基因优势,让他马上产生一种基础性的自卑感。

戴着面具走上街头,他不是在广州,是在自己居住的大城市。起先龚士不停在街上走,等待别人投来惊疑眼神。在他心底深处,他对面具毫无信心,相信别人只要仔细一看就会看出异样,这骗人勾当会马上被拆穿。他做好了被人扭送公安机关的准备,他身上带着证件和技术性解释文件(万一碰上草菅人命的大老粗同僚)。不过,半天之后,尤其在和几位陌生人交谈问路之后,龚士开始惊奇人皮面具的现实意义。若别人真把你当成面具表现的人,你就快要怀疑自己的人生了。试问有多少人是早就戴着人皮面具过日子的?会不会那些风云人物都是?

但他偏哲理的思考马上烟消云散了。走进大商场,他已爱上了同人搭讪的游戏。女人们自自然然投来的柔和眼色和同他交谈的隐秘意愿叫他飘飘欲仙。当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真是可悲啊!他以前从不知道女人都彻彻底底是外貌协会的,她们投给漂亮面具的眼光热量和各有千秋的媚态足以叫措手不及的龚士神经失常。

第一次脱下人皮面具的龚士怅然若失,当场怀疑了已经验的人生。这世界不是哲学的,这世界属于基因选择。

龚士怀疑成功人士都是一只只假黄雀,若弄点开水拔掉他们漂亮羽毛,你会发现他们本来只是唧唧叫的不值钱的麻雀。

童花头女人对龚家的了解让龚士脊背发凉。

“你太太出门,你不该随随便便在陌生女士面前坐下来,毕竟我没表示过你可以。”女人得意地指出,“假如你是想谈谈人行道问题,那倒是唯一一个得体的借口。”

“为什么要扩大车道?小区不是开快车的地方,可以慢慢行驶,并不会堵车。”龚士只好从命。

“侦探先生,你同不同意这世上其实只有两种人?一种是面对现实的人,另一种是竭力回避现实的人?你作为侦探,不必假扮成第二种人。”童花头女人摇摇她头发,让龚士期待她脸上落下粉来。

“如果你同意扩车道,那很好。今后你提什么要求,也许也有人会拿耳朵听你。如果你不同意,或串联其他人一起反对,那也好,车道反正一定会扩大,而且也不用觉得欠你什么了。反对派的另一个含义就是不用对他们支付代价。”女人说得流畅。

龚士背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冒一颈子冷汗。现在他认清了现实:自己是个莽撞的家伙,好比一只有力的飞蛾,自行粘到一网蛛丝上。

他慢慢站起来,竭力绽开一个无力微笑:“我刚才坐下来,是因为看见你面对空盘子什么也没吃,我有点不忍心。请原谅我的冒失,我确实不该打搅你。”

女人愣了一愣,摇摇头,她的短发摆动着,脸上是日本艺伎的空白。

“至于人行道的问题,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代表谁,我没法和你谈。”龚士微微欠身,一心脱离现场,“后会有期。”

他慢慢转身,听见女人在背后冷笑一声,笑声阴森可怖。

他小腿发软,从来不曾如此脓包过。但听女人淡淡又冷冷说:“你怎么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牛排还是鱼排?那些都是厨师告诉你的。但只要你肯哄骗自己,你至少可以守着房子过下去。”

他怔住了,咀嚼女人的话,这话有魔力,叫他迈不开步子。

他转身过去,想说话。不过,女人已不见了,桌上只有一只光亮的未曾盛过菜的空瓷盘。

4

龚士的目光越过桌上空瓷盘,他看见室外下起了雨。这季节不冷也不热,黄昏降水多的话,晚上会有一种褐色甲虫往屋子里飞。龚士不知道这种甲虫的学名,它们长得像缩微的金龟子,却没有那种钢艳的金属色泽。龚士非常不喜欢这种褐色甲虫发出的持续不停的振翅声,那声音像电锯子,不祥。

出乎人们意料,就愣着看那雨水的工夫,雨发生了狂暴的变化,好比一个对着旧照片感伤的人掏出刀来对准路人乱砍,雨瞬间加强成了倾盆大雨,打得就餐区的玻璃墙和玻璃顶热闹得像鼓。雨花在斜顶上跳舞,小溪在立面上淌满。室外灌木绿成一幅抽象画,路灯忽然点亮,在雨水中点起散乱火炬。

龚士忽然很想计点一番此刻在社区餐厅里的人数。他觉得有重要人物在场那种压抑感。

美国人在雨前都离开了,厨师山姆并没熄灭燃气炉。他没客人,却在慢悠悠一块接着一块煎肉排。就餐区有三个中年女人,现在各占据一个角落,慢悠悠啃晚餐,有点激动地看自己那份雨景。吃完了饭却没离开餐厅的只有龚士一个。

龚士连着扫描了三遍,人数没错,并没新的来客,可龚士就是觉得那种重要人物在场的感觉真实得如道林纸给人的手感。他想起了《1984》,也许是哪里挂着高精度的探头,小区的大哥正透过荧屏看着餐厅?作为警探,他对此倒是习以为常。

大雨天留客。龚士取了一只空瓷杯,再次打来一杯咖啡,这回是淡味的美式。他端着热腾腾的杯子,想了想,走去和山姆聊天。

“山姆,还会有客人来吃饭吗?”

“这么大的雨,一时间停不了,看来今天不会有太多人来了。”山姆答他。

龚士觉得有一双对自己特别不赞成的眼睛老盯着自己,他背上有点毛,对山姆说:“这餐厅每天都亏钱吧?能不能撑到年底?”

山姆耸耸肩:“这不是我考虑的问题。我考虑怎么让大家吃到地道的东西,吃好吃饱。”

龚士嗯了声,蓦然回头去看,背后并没有人,也没冷冷盯着自己的眼睛。他抬起头,天花板没有吊顶,管道都赤裸着,涂成了黑色。他的目光斜向就餐区的玻璃顶,雨水正在那斜顶上开大花,有个黑糊糊的影子在玻璃顶上拍翅膀。可那不可能是鸟,这城市从没如此大只的鸟类。

龚士盯着那拍翅的影子看,也许并不是动物,只是被风吹落的什么帘子?风发出呜呜的声音,拐弯时乒乒乓乓抖松了很多雨篷。这种风完全可能把大的遮阳伞卷到不该它们呆的地方。可是,那团黑影又动弹得充满生物性,它像是在挣扎,一种有生命的挣扎。从动作的型态看,又不像鸟类了,更像蝙蝠,但蝙蝠也不能长到如此大。

论体型大小,那简直是美国电影里的超人本身:超人加上他的披风。

山姆顺着龚士目光看去,又收回目光,问龚士:“刚才剪着短发的那女人你认识?”

龚士摇摇头,回脸对着山姆:“她对你不太客气?我从没见过这女人。”

“我见过。”山姆说,“每天一大早我在厨房后门等车送菜来,常见她坐在离地一人高的白玉兰树上,紧紧盯着我,冷笑。”

“离地一人多高的树枝上?坐着一个老太婆?总是一大早?”龚士重复山姆的话,哈哈一笑,“这不是个巫婆是啥?”

“早上她穿着灰色的长褂子,头发梳得顺溜通亮。”山姆耸耸肩,“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有钱人的小区,怪物更多更大更强。”

龚士笑了笑,明白山姆心里不爽。但已经问过他的,就不要再问。

他听见风雨声更响亮,有一对夫妻从雨幕里冲进餐厅,快活地互相取笑,收起透湿的伞。

“山姆,”那少妇的眼镜都叫雨水弄糊了,她高兴地喊叫,“我们饿死啦,快给我们煎牛肉饼!”

“太太,是牛排!”山姆笑了,油腻的脸涂上一层亮色。

“那也能叫牛排?”年轻的丈夫取笑道,“山姆,你是好人,不要挂羊头卖狗肉。”他俩笑看一眼龚士,越过他,围住了山姆的煎锅。

龚士心头一暖,心情好些了。他抬头再看就餐区的玻璃房顶,雨水在暗蓝天幕映照下泛出圈圈黑色涟漪,刚才的大阴影融入了夜幕,只隐隐约约翻腾起奇怪翅膀,仿佛挣扎到了尾声的兽。

一低脸,龚士心猛地吊了起来:三个女企业家尸体,一个接一个从他面前走过去,满脸浓重黏稠的失望。她们依次推开门,毫不犹豫投身略微减小的雨势中,分头朝三个方向走去,连脚步都没加快……

龚士弄明白那不是他见过的女尸,那是三位埋头吃晚饭的女客。她们吃完了,冒雨回各自的豪宅。怪只怪她们露出了自己没特征的脸,正好灯火从龚士背后投射过去,照亮了那三张脸上的表情。对龚士来说,这不啻是播放一连串脸部特写。

餐厅因为有了一对年轻而快乐的夫妻,现在活过来了。山姆的声音高兴地穿梭在年轻太太的娇笑和年轻先生的调侃里。

等这对小夫妻坐下,龚士终于忍不住走到喷香的煎锅边,问厨师山姆:“嘿,山姆,告诉我,今天那乌鸦老太婆到底要你做什么菜?”

山姆烦恼地看看龚士,伸出右手食指在自己右太阳穴边画圈:“那老太婆,肯定脑子出问题啦!”

“她要你做什么菜?”龚士笑着重复。

山姆关灭炉火,手指在煎锅上犹豫了一圈,看定了龚士:“这臭老太婆,她要我煎一块尸肉给她吃。”

“尸肉?”

“是啊,尸肉,她说的是英文。”山姆气恼地把铜铲往煎锅里一扔,“从来还没人对我说过如此粗鲁无礼的话。这里有牛排和鱼排,尽管不是最好的货色,但并不是尸肉。”

“尸肉。”龚士没呼应山姆的抱怨,他觉得这两个字非常有表现力,“山姆,理论上来说老太婆也没错吧?无论牛排还是鱼排,理论上确实都是尸肉。你大概不喜欢这种恶心的玩笑话。”

山姆脸发红,嘴唇哆嗦着:“让我告诉你,龚先生,她可不是开玩笑。她简直是在恐吓我!”

“那么,哪来什么尸体?”龚士琢磨山姆。

山姆失神地摇摇头:“老太婆诅咒说,鱼排和牛排都是人家告诉我的,未必就是好肉。你看,龚先生,这肉是打碎后重新加料轧制的,是肉饼子……”

“不是鱼排和肉排么?”龚士笑起来。

看来,人的信仰常建立在一些非常容易破碎的小信念上,只要有人起个头,告诉你一些恶意的怀疑,大部分人的心就要长杂草。山姆就是这样,而龚士早就是这样的了。

……

作者简介:禹风,毕业于复旦大学,巴黎高等商学院工商管理硕士。2015年起,在《当代》《十月》《花城》《野草》等多家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数十篇,曾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刊选登。出版有长篇小说《巴黎飞鱼》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