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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河》2019年第8期|刘国欣:万象(节选)

来源:《延河》2019年第8期 | 刘国欣  2019年07月31日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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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才醒来,印度就接到房东老太太雁宁老师的电话,说让她准备准备,一起去参加一个她的朋友的悼唁。印度说夜里又开始咳嗽,体力已经耗了大半,准备躺着。

活着连一个八小时的整觉都睡不了,还不如死了,这不是怪雁宁老师,而是整个的生活。所以,她开始写下上面这段话,然后继续点开网络,观看视频。她已经看了很多,继续看下去,仿佛日子靠观看别人的生活而存活。

可以看得出来,这里的印度不是一个国家,而是一个人名,一个女人的名字。

父亲在小时候就告诉过印度,姓印的人以前姓姬,只因为祖辈里曾经出过一个名字为姬印的官员,于是后来集体以这个人的名字为姓。父亲也解释了,叫她印度,是因为希望她言行有度,生活有度,一切皆有度。她是喜欢这个名字的,因为,客观而言,印度是古老的;对她,印度则可以体现一种生命的年轻活力。她很感激父亲,小时候的贫困生活也可以原谅,父亲是如此的丰富呀。早年的父亲确实是有趣的,而与母亲离婚之后的父亲一直沉溺于酒桌之间,早就似乎忘记还有她这么一个女儿。工作后,她请求他和她一起生活,他则以自己一个人惯了的名义,待在老家的县城里不出来。不过,也许客观这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体谅,女儿大了是要恋爱的,与父亲如果住一起,还得租个两居室的房子,大城市是需要花钱的,他可能不想给她添麻烦。做女儿的也没有办法,毕竟,在省城讨生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拖着父亲,似乎一辈子就两个人互相拖住了。这点上,她客观是感谢父亲的。母亲嘛,这些年,自从再嫁再生后,几乎对印度没有管过。前夫的孩子,也许是母亲要修正的一个错误,眼不见心不烦。印度小时候见着她还哭哭啼啼,懂事之后再也没有为难过她。工作后,除了逢年过节给母亲寄点钱外,越过越像个外人。

一场绵延一月多的咳嗽拖垮了印度的身体。现在还是这样,总是发冷发热,明显季节已经推进夏天,但是当印度稍微伏案一会儿,就会觉得极度疲倦。好在卧室和电脑桌连在一起,站起身来一步之遥,可以随时躺上床,将桌子拉进床前,人可以直接倒头睡在床上。看书累了将书搁置在桌子上,也可以随时睡着。

雁宁老师实际并不是印度的老师,她是个退休多年的小学老教师;雁宁老师其实也不是印度的房东,不过印度住着雁宁老师挂在网上准备卖出去的房子。雁宁老师是她到这个城市近三年以来对她最好的人,不光关心她的病,还给她一些东西和茶叶吃喝。此外,也关心她的心情,总叫她陪她一起去参加活动。

雁宁老师认识很多人,非常多的人,她又是住在老年干部住宅区,因此参加的活动,多是悼唁,那里有太多太多的老人,随时可能出状况。雁宁老师对她说:“看惯死亡就会好好生活了,你还年轻,要经历一些事情。年纪轻轻就抑郁,一辈子怎么行?心理疾病要靠心理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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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整个的生活早就陷入了不正常,经常失眠,还不到四十岁,头顶已经成了地中海,她教的不是地理课,可是学生们叫她地中海老师,完全是因为头发。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生病以来,印度直接请了假,工作不要去了,领导自然不高兴的,但她拿了正规医院的证明。印度不是不知道可能的代价,但是,谁还没有个诗和远方,尤其是现在,命都不想要了,工作又算什么,好在不是班主任,家长那里可以交代的过去,领导也就得过且过,落一个不为难下属的好名。

自从认识雁宁老师,这个好人就在竭力带印度进入正常生活,雁宁老师除了给她电话和微信指示如何健康吃穿外,经常要她陪她去参加一些活动。七十多岁的人,居然有这嗜好,喜欢的是葬礼活动,印度怎么也想不来为什么,但她因为闲着无聊,也就经常陪颜宁老师去。然而,似乎因为多去了几次,雁宁老师以为她也喜欢上了这活动,就经常电话联系她一起。说实话,印度谈不上讨厌也不觉得如何喜欢,如果说喜欢,也是后来觉得看开了的喜欢,而不是对这个嗜好的肯定。不过,城里的死亡是干净整洁的,几乎不会让人感觉到气味和视觉的不适,就像瓷色的抽水马桶,一抽,一切污秽就不见了。城里的死亡就是如此,只要交给相关专业人员,无论是亲戚还是旁观者几乎都不会有什么不适的感受。一进一出,一个人体就成了一个骨灰盒,实在太简单了。如果不想捡骨灰,也可以托给相关的人去办,只要给钱就行。城里人嘛,大多都是有职业的,尤其那些国家单位的要人,他们生是国家的人,死是国家的骨灰盒,场面大铺排豪华,悼唁厅有时都站不下,太过轰轰烈烈了,参加多了就当长见识,培养在世的活力。然而,毕竟是死人嘛,开始还有点害怕;近段日子,印度实在看多了,觉得生死不过就隔着一根火柴,也就没有那么多感慨了。

因为没睡好,加上又咳嗽,印度想活着确实不如死了,火葬场远离市郊,上空清风明月,几乎没有雾霾,不像在城区,人人都戴个大口罩,满城乌鸦在走动。躺在床上,印度想象了自己的死。在死之前,她觉得又必要对这几年的人生做一番正言,以解释放弃生命的理由,毕竟,生活被截断很久了。但也未必想清楚了要去死一死,人嘛,经常说死说死,死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她只是想说出一些什么来向自己表明,到底遇见了什么,生活再也无法“健康卫生”地向前推动。人们喜欢健康,喜欢卫生,她习惯用这样的词形容生活,仿佛曾经有过健康卫生的生活。可是这样的生活,也许只是她的想象。现在,她的生活无法健康了,也就谈不上卫生,虽然不再与药物打交道,但那种药物的感觉一直留在她身体里,她觉得无论怎么打扫清洗,都不能处理掉,对此她很生气。生自己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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