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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19年第4期|吕铮:无所遁形(节选)

来源:《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19年第4期 | 吕铮  2019年07月31日08:08

导读:无处遁形 抬头三尺有神明,这是古老传说,还是新型科技?

与怪物战斗的人,应当小心自己不要成为怪物。当你远远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尼采

1.瞎猫

冬至之前,海城迎来了几场雨,稠稠密密的夹着冰碴,和经久不散的雾霾裹在一起,像个巨大的罩子一样笼罩在城市上空。天气很冷,街上几乎看不到人,反倒显得医院检查室里格外温暖。黎勇躺在检查床上,大睁着眼睛盯着手电筒,耳畔响起雨打玻璃的声音。

“这里模糊吗?这里。” 女医生戴着口罩,眉间有一颗痦子,正用手拨开黎勇的眼皮,借着手电的光亮仔细观察着。

“看不清,这儿……也不清楚。”黎勇说。

“什么时候这样的?”

“两个多月了,磕在公交车顶上了。”

“公交车顶?你够有本事的啊。”医生笑。她拨开黎勇的另一只眼皮。

“嗨,周主任,你是不知道啊,我们这帮抓耗子的,哪都蹿,没准下次就磕飞机上了。”黎勇调侃。

“听小林说你挺神的啊,是海城警界的四大名捕?”周主任直起身,关上手电筒。

“别听他瞎扯,那是糟践我呢。我们俩是警校同学,人家都支队长了,我这还满街乱窜呢。”黎勇自嘲。

周主任摘下了口罩,笑了笑。“你们公安局的人都挺逗的,受了伤也跟没事儿人似的。听说你还有个外号,叫鹰眼神探?”

“嗨,那是以前,现在都叫我瞎猫。”黎勇也笑。

“咱别盲了瞎了的,先手术吧。你午饭过后就空腹,下午会有护士告诉你怎么做术前准备。手术安排在明天上午。”周主任打开病例,窸窸窣窣地写着。

“周主任,我这眼睛是必须手术吗?”黎勇问。

周主任转头看着他。“并不是所有的眼外伤都需要手术,只有对于那些造成了眼膜瘢痕以及晶体浑浊的人才需要更换晶体。从你检查的结果来看,这是最好的手段。”

“那……手术之后能恢复正常吗?您知道,我现在干的这活儿,主要靠眼睛。”他有些忧虑。

“放心吧,我们医院是这方面的权威,再说更换晶体也不是什么大手术。在手术之后,一般住两三天院就可以回家了,但需要封闭恢复一段时间。从你现在的情况看,需要先做一只,等稳定了再做另一只。”周主任回答。

“哦……那得间隔多长时间?”黎勇问。

“差不多一两个月吧,也是因人而异。”周主任回答。

“那就拜托您了。”黎勇把手伸进病号服的口袋。他犹豫着。墙上的温度计显示为20度,但黎勇却觉得挺热,嗓子也干渴起来,他下意识地解开病号服最上面的扣子。

“还有什么事吗?”周主任问。

“那个……”黎勇鼓足了勇气,几步走到周主任身旁,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在桌上,“您多多费心。”

“哎,你这是干什么?”周主任拿起信封,站了起来。

“一点小意思,小意思。”黎勇笑得很尴尬。

周主任没含糊,当着他的面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购物卡。

“哎我说黎警官啊,怎么你们当警察的还这样儿啊?”周主任皱眉。

黎勇臊了个大红脸,瞠目结舌,一点没了刚才的贫劲儿。“这不是……规矩吗?”

“在我这儿没这个规矩。”周主任上前,把卡和信封往黎勇手里塞。黎勇推辞着,两人像做着击鼓传花的游戏。

“你要是这样,明天手术就算了啊。”周主任不高兴了。

黎勇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

“我知道,作为患者都有这种心态,怕医生不负责,治疗不好。但黎警官,你该相信我们的品德,绝不像外面传言的那样。你这么做,是对我的不信任。”周主任义正词严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把您看俗了。那……就拜托您了。”黎勇做贼似的把卡揣了回去。

他走出医生检查室,回手带上了门,在楼道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在三小时之前,他还在医院门前的商场排队买卡,三小时之后,这张卡最终没能完成它的使命。但这样的结果无论对医生还是自己,都是最好的。三千块,虽然够不上起刑标准,但也足够弄个违纪了。但黎勇知道,这卡人家可以不收,但自己却绝不能不送。人情世故,这是中国人的传统。

黎勇给经侦支队的林楠打了电话,告诉周主任没收卡的情况。林楠在电话里笑着说,她就这样,对警察特廉洁,其实无论送不送,人家都会好好做手术。但这样也不错,省了黎勇半个月工资不说,还给人家留了好印象。黎勇没跟林楠客气,承诺术后请他一顿小烧烤。在下午查房之前,黎勇离开了医院。雨停了,但天空依然阴沉沉的。他开着自己的老尼桑,小心翼翼地驶在清冷的路上。出现血瞳症状已经一个月有余了,按照周主任的说法,再不做手术就会有留下后遗症的危险。但黎勇却觉得好笑,要不是托了林楠的关系,加塞看了病,等排队让周主任看上的时候,估计也落下后遗症了。他眯眼探头,把每个正常行驶的车辆都当成醉驾,把每个缓步前行的路人都当成碰瓷,这才平安回到市公安局。但刚开进门,就差点撞了一个倒退着走的警察。

黎勇猛踩刹车,尼桑车就地立正。“你丫属虾米的?”他摇开车窗咒骂。但那哥们儿却浑然不觉,继续和法医中心的老马打着“嘴仗”。

“你看看,这都几天了?我还跟你说,明天再做不完,你就是渎职!”年轻警察身材消瘦,梳个“飞机头”,说起话来剑拔弩张,是黎勇最反感的类型之一。当然,黎勇不反感的人也不多见。

“你给我拿来一堆擦屁股纸和矿泉水瓶,还三天必须出结果,我说小子,你以为我们搞技术的真是碎催呢?”老马五十多岁,被气得声音发抖。他平时厚道惯了,碰见这种不讲理的反而显得理屈词穷。

“那我不管,我告诉你,这案子可是郭局盯着办的,要是耽误了侦查,你可看着办。”年轻警察的警衔是二级警司,也就不到三十岁的样子。黎勇摇了摇头,转手从手抠里摸出新买的墨镜,戴上走出车外。

“嘿嘿嘿,怎么茬儿啊这是?闹什么炸啊?”他大大咧咧地问。

年轻警察一回头,打量着一身黑衣的黎勇,语气平缓了一些:“哦,我们弄一案子,发现了一些现场痕迹,让他们做做吧,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您说,这不都是为了公事儿吗?”

“可不儿,私事儿谁找他们啊!”黎勇撇嘴,掏出一支烟叼在嘴上,“这帮市局的就这样儿,整天一张报纸一杯茶,当爷爷当惯了。”

“可不是吗……弄一事儿不跑两三趟办不成。但案子不等人啊,一旦过了办案的黄金时间,再破可就难了。”年轻警察像是找到了知音。

“就是就是,让他们明天出结果不错了,要我说,今天就得出!”黎勇添油加醋。

“嘿,我说瞎猫,你丫在这儿裹什么乱啊。”老马知道他在犯坏。

黎勇用手抬抬墨镜,撇嘴笑了。“哎,我说老马头儿,看见没有,人家嫌你慢了。你这机关作风还是改得不彻底啊,‘一站式服务’也没做到。哎,我看啊,今天你要是出不了结果,以后就别在这儿作威作福地当爷爷了,当孙子吧。”他话一出口,年轻警察也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嘿,你怎么说话呢?”老马急了。

“话还没说完呢……”黎勇两步走到年轻警察面前,“哎,我是看出来了,你这是急茬儿。要是屎不到屁股门儿,谁这么急啊。怎么着?要是今天法医能出结果,你明天还不就得把案子破了?”

“差不多。”年轻警察点了点头,没听出黎勇在这儿下套儿。

“得嘞,那就这么说定了啊。今天要是法医出不了结果,他叫你爷爷,他是你孙子。但要是人家出了结果,你明天拿不下案子,你以后也别在这儿拔份儿了。再遇见老马,得叫爷爷!”黎勇此话一出,年轻警察就被噎住了。

他看着黎勇,明白自己中了套儿,小脸儿唰的一下就拉下来了。“您……这是什么意思啊?”

“你哪个单位的啊?”黎勇正色道。

“我?城中路派出所的。”年轻警察回答。

“哦……胡铮那儿的啊。”黎勇说的胡铮是他们所长,“年纪不大,脾气不小啊。怎么茬儿,看见老实人压不住火儿?”黎勇问。

“没这意思,您刚才说了,都是为了工作。”年轻警察也不服软。

“当然,当然是为了工作。怎么着?刚才说的算数吧?”黎勇问。

年轻警察没回答,盯着黎勇的墨镜。

“哎,瞎猫,干吗啊……别在这儿裹乱了。”老马看俩人剑拔弩张,走过来劝解。

“你甭管,今儿我还就较较劲了,怎么着,拿别人不当人啊?姥姥!我还真不惯这臭毛病!”

“成,谁办不到,谁是孙子!”年轻警察大声回答。

“得嘞,那咱一言为定。我叫黎勇,是刑侦支队的,今天零点前来取结果,明天下班前我等你破案的消息!”黎勇说着伸出手。

年轻警察没犹豫,伸出手狠狠地与黎勇握在一起。之后猛一转身,向大门外走去。

“哎,小子,你还没告诉我叫什么名儿呢?”黎勇在后面问。

“封小波,封神的封,大小的小,波涛的波。”他头也不回地说。

“哼,我还以为是疯x的疯呢……”黎勇轻笑。

看封小波走远了,黎勇才摘下墨镜。阳光刺眼,他赶紧把眼眯起来。

“哎哟,你这眼睛越来越严重了。”老马关切地说。

“明早手术。”黎勇转过头,“哎,你说什么擦屁股纸啊?”

“嗨,这小子给我拿来一堆矿泉水瓶和用过的手纸,让我做DNA比对,火上房似的……”老马撇嘴,“哎,你说你干的这叫什么事儿啊。今天取结果,你还让不让我活了?”

黎勇笑了。“嘿我说老马头儿啊,你真是让人骑着脖子拉屎拉惯了吧?都让那小子挤对到这份儿上了,还不来点儿硬的?”

“得得得,你就给我下套儿吧。不说了,我得赶紧鉴定去了。”老马摇头。

“哎,这就对了!咱市局的,可不能跟这帮小兔崽子认怂。”黎勇又戴上墨镜。

“行了吧你,便宜话都让你说了。哎……你说这帮小兔崽子也是,破了几个案子都能翻了天了。”

“这小子够‘飘’的啊,什么路数?”黎勇问。

“原来网安支队的,后来被‘前置’到派出所了,反而因祸得福,破了几个案子,被宣传处评了个‘海城十佳青年卫士’。”老马说。

“还十佳青年卫士……是会胸口碎大石还是喉顶银枪啊,都是谭彦那孙子瞎忽悠……真拿自己当根儿葱了,生瓜蛋子……”黎勇满脸不屑。

“哎,别废话了,我还有个事儿找你。你路子野,帮我弄两张今晚演唱会的票去。”老马说。

“什么演唱会?”

“张学友的啊,劲歌金曲一百首。”老马说。

“嗨,您用什么票啊,治安支队正缺上勤的呢,您老穿身警服,借个‘八大件儿’,义务巡逻去呗。”

“不是,是我闺女想看。”

“那没辙了,您还是找治安的人吧。”黎勇摇头。

有车辆进市局,在后面鸣笛。黎勇坐进车,不禁往封小波离去的方向看去。他撇了撇嘴,又点了点头。

次日清晨,黎勇被推进了手术室里。周主任和助手们穿着墨绿色的手术服,在无影灯下俯视着他。黎勇觉得有点冷,但并没说出口。

“冷吗?”周主任问。

“有点儿。”黎勇回答。

“别紧张。”周主任说。

黎勇眨了眨眼睛,视线是模糊的。

助手推来一台小车,上面摆着一个金属托盘,里面装着手术器具。周主任拿来一个呼吸罩,轻轻地扣在黎勇脸上。“不要紧张,放轻松……”她的声音很柔软。

黎勇控制着呼吸,眼睛被无影灯晃得难受。

“主任,全麻不会有后遗症吧。”黎勇问。

“不会的。”

“那……换了晶体之后多长时间能恢复啊?”他又问。

“嘿,你都问过许多次了。”

“哦,对不起啊,我……”

“你还是紧张。”

“我……没紧张啊。”

“对了,你手术之后,得安排人接送啊。”

“哦,有人接我……”

“你爱人?”

“不,同事。”

“哎,今天冬至吧?”

“对,冬至得吃饺子。”

黎勇觉得身体软绵绵的,意识也开始涣散,周主任的声音越来越远,他感觉自己就要睡去了。

“哎,你们听歌呢吧?”黎勇突然又醒了。

“别动,别动……”周主任安抚住他,“小孟,让门外的人把音乐关了,别打扰病人。”

“好像是张学友的歌,对,今晚他演唱会……对……他演唱会……”黎勇疲惫地闭上眼睛,感觉身体软绵绵的,终于进入到麻醉的状态。他感觉自己在一条轨道上越滑越深,渐渐遁入黑暗,但没多久,眼前又亮了,异常清晰,似乎恢复了健康。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在一个演唱会的现场,人山人海,声音鼎沸,狂热的歌迷正在万人同唱。他循声望去,舞台中间正是张学友,在深情款款地唱着一首歌。他茫然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此时,他感到了右手的温热,侧目望去,竟是海伦。黎勇的手颤抖起来,心中翻江倒海,酸甜苦辣一起涌来。他太久、太久没见过海伦了,她还是那么美,一袭长发像奔腾的河流,深情的眼神像蔚蓝的大海。她并没看黎勇,望着看台的方向。

“真美。”她转过头,冲黎勇打着手语。

黎勇痴痴地抬起双手,想了半天才做出动作。“是啊,真美。”他好久不用手语了。

“你怎么了?”海伦“问”。

“见到你真好。”黎勇抑制住眼泪。

海伦笑着,似懂非懂的样子。她拉住黎勇的手,让他也看。黎勇这才发现,台上的万名听众都打着了打火机,在夜幕中晃动着,宛如璀璨的群星。

黎勇手忙脚乱起来,浑身上下地搜索着,却找不到打火机。

海伦默默地注视着看台,沉浸在美好的氛围里。黎勇知道,她听不到声音,这场演唱会是海伦为自己而来。黎勇有些着急,却依然没能找到打火机。这时,他突然发现自己竟穿着一身病号服,他意识到了什么,惶恐地看着海伦。而海伦却一无所知,轻轻地靠在他身旁。黎勇一阵心酸,泪水决堤,他紧紧地搂着海伦,生怕她丢了。这时歌声传来,是他最喜欢的那首歌:

想和你再去吹吹风,虽然已是不同时空,还是可以迎着风,随意说说心里的梦……

黎勇泪流满面,他知道这只是个梦。挚爱的妻子、沉醉的歌声、美好的夜晚,终将离自己而去。他小心翼翼的,珍惜着与海伦“相处”的每一秒钟,自欺欺人地想让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却不料视线渐渐模糊起来,直到什么也看不清。

2.疯魔

“感情浮浮沉沉,世事颠颠倒倒,一颗心硬硬冷冷,感动愈来愈少;繁华色彩光影,谁不为它迷倒,笑眼内观看自己,感觉有些寂寥……”张学友一袭白衣,站在舞台的正中央,深情款款的歌声响彻全场。台下的观众都站了起来,挥舞着手中的荧光棒在万人齐唱。距上次张学友来海城,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

外面下着雨,还没到下班的时间,窗外已经一片漆黑了。在体育馆的监控室里,封小波仔细地盯着面前的六个监视屏,不时用鼠标切换着演唱会现场的画面。身后的大壮在大口地吃着汉堡,随着歌声哼唱着。他是派出所的协警,在封小波的抓捕小组里工作。

“哎……歌神也老喽,你瞧这瘦的。”大壮说。

“嘿嘿嘿,你干点儿正事儿行不行啊?吃吃吃,肥死你!”封小波没好气地说。

“哈,不是有你呢吗?海城十佳青年卫士,疯魔同志。”大壮笑着,又咬了一口汉堡,“你们这些九〇后啊,没情怀,想当年我带着你嫂子看他演唱会的时候,全场的人都打着了火机,那是相当壮观啊。”

封小波没搭理大壮,一边搜索着监控画面,一边拉过手边的笔记本。他打开一个视频软件,上面出现了多个画面,显示出场馆的几条通道。

“这些破设备!等我有一天成事儿了,肯定要装一个六十块屏幕的显示台。”封小波自言自语。

“你就吹吧,市局指挥中心才多少块屏幕啊。”大壮不屑。

“不信你看着。”封小波回嘴。突然,电脑软件里蹦出一组报警,封小波点开查看,是一连串的“疑似人脸识别”。他转手操作起监控室的屏幕,切换到最近一个探头,他把画面放大,一个背着书包、穿着帽衫的消瘦身材出现在画面里。封小波左右看着,那身形正与电脑软件里的嫌疑人照片相似。他点中了“人像识别”按键,系统相似度为67.5%。

他拿起电台。“耽美,耽美,我是疯魔,我是疯魔,你现在什么位置?”耽美也是协警,因为说话有些娘娘腔所以被封小波起了这个代号。

“耽美,耽美,干吗呢?”封小波急了。

“疯魔,我是耽美,我在H看台,什么情况?”耽美回话了。

“G看台出口,身高一米七五,穿帽衫、背书包,身材偏瘦,快去!”

“好好好,我马上到!哎,人太多了,挤不过去啊!”耽美说。

“哎!耽误事儿!”封小波拍响了桌子,“大壮,跟我走!”他抄起警棍,风风火火地蹿出监控室。

“张学友劲歌金曲一百首演唱会”在海城体育馆里开唱,能容纳三万名观众的现场座无虚席。体育馆分上下两层,每层四个出入口,一层是ABCD,二层是EFGH。封小波和大壮在拥挤的人潮中艰难前行,好不容易到了二层,却怎么也挤不过去了。眼看着G口就在前面,封小波拍了拍大壮,大壮果然没掉链子,他抬手将最后一块汉堡扔进嘴里,然后身体前倾,像个坦克似的挤开人群,杀出一条道路。但两人到达G口的时候,那个“帽衫”却不见了。

“叫警力支持吧,人太多了,不好找啊。”大壮说。

“别废话,自己办。”封小波可不想让胜利果实旁落他人。他踮步拧腰,像个猴子似的蹿上大壮的后背,手搭凉棚在人海中搜索着,又拿起手机在微信中发出语音。

“裘安安,帮我看一下系统,还有报警的信息没有?”

没过几秒,微信就蹦出了语音。

“A台入口,三分钟前报警。”是一个利落的女声。

“请将报警信息拍给我。”封小波发出语音。

不一会儿,画面传来。封小波一看就笑了。

“大壮,别找那个‘帽衫’了,两条大鱼来了!”

“大鱼?”大壮一仰头,封小波差点掉下来。

体育馆的一层人少了许多。封小波、大壮和耽美在B口会合,简单交流又迅速分开,三人分头向A台进发。果不其然,那个“帽衫”就站在那里,身旁就是刚才微信中的“波司登羽绒服”,但另一个人却不见了。

“大壮,你负责那个‘波司登’,我和耽美办‘帽衫’。走着!”封小波没犹豫,率先跑了过去。三人配合默契,成合围之势,距离越近脚步就越轻,那样子和动物捕食的情景一模一样。

“哎,你东西掉了。”封小波轻轻拍了一下“帽衫”的肩膀。“帽衫”下意识地低头,封小波趁机扳过他的右臂。“帽衫”知道不好,刚想反抗,左臂又被耽美按住。两人一起发力,将他擒获。而一旁的大壮则更直接,一个“熊抱”就将“波司登”摔倒,然后又一个“坐地炮”将他制服。抓捕过程行云流水、干净利落,符合疯魔团队的一贯作风。封小波给两人戴上“银镯子”,叮嘱大壮、耽美看好。自己则拿出手机放在耳畔,边听语音边往A口里面走去。

A口里有一个洗手间,封小波走过去的时候,一个衣着时尚的女孩正站在门前。她二十多岁的年纪,打扮得很时尚,一袭长发披散在肩头,洒脱随意,嘴角微微翘着,高傲不羁。她没说话,冲封小波使了个眼色。封小波会意,径直走进洗手间。

里面只有一个人,他穿着一件“加拿大鹅”,正背对着封小波在小便池前方便。“加拿大鹅”身材魁梧,虎背熊腰的。封小波佯装解着腰带,走到他身旁,面前的小便池漏了,下面放着一个接尿的铁桶。

封小波低头瞥了一下,不怀好意地冲“加拿大鹅”笑。

对方一脸横肉,被封小波看得挺不自在。

“看什么看?”他粗声大气地问。

“嘿嘿……”封小波坏笑。

“有病吧!”“加拿大鹅”赶忙系上裤子。

就在他低头之际,封小波动手了。他猛地揪住对方的袖口,往中间一拽,就限制住对方的双手。

“别动,警察!”封小波大喊。

“加拿大鹅”一愣,拼命地反抗,却无奈双手被缚用不上力。但他突然低头,猛地向封小波撞去。封小波猝不及防,一下被撞倒。

“加拿大鹅”挣脱束缚,向门外跑去,封小波紧追不舍,扑上去抓住他的衣服。“加拿大鹅”反手就是一拳,打得封小波一个趔趄,但封小波也不甘示弱,抬起一脚就将他绊倒。两人在洗手间里缠斗起来,洗手池、小便池、杂物间,到处都成了战场。两人都用着全力,一个在捕猎,一个在逃命,都无法轻易获胜。但“加拿大鹅”人高马大,封小波渐渐落于下风,被打得满脸瘀青,他冲门外大喊。“大壮,耽美,你们丫干吗呢?”却不料这时,“加拿大鹅”突然闪到封小波背后,猛地勒住了他的脖子。封小波顿时感到窒息,浑身的力量也被制住了。

“咳……咳……”他眼前发黑,呼吸困难。但对方却毫不收力,似乎想要置他于死地。封小波感到自己的颈骨即将被折断,他开始后悔自己的好大喜功。如果能多叫点警力支援,也不至于落到如此田地。但他又不甘心将胜利的果实与他人分享,为了这场演唱会,他已经准备好几天了,不但求爷爷告奶奶似的得来“智慧人像系统”的支持,还复读机般地才说服了场馆协助布设,不但反复研究了行动方案,还厚着脸皮死磕市局法医才拿到DNA数据,现在就差最后一哆嗦了,绝对不能放弃。只要抓住眼前这个主犯,自己的侦查方法就能被印证,案件破了才有吹牛的资本。更重要的是,自己以后再去市局就能趾高气扬了。那个戴墨镜的“瞎猫”不是说了吗?只要破了案,以后就是爷爷。行!封小波从小到大就是这个脾气,“不蒸馒头争口气”。

此时勒住他的人叫田超,五年中与同伙跨省流窜,犯下多宗盗窃案,数额高达几百万。作为“职业选手”,他们是不会放过海城演唱会这种天赐良机的。他们潜入海城,伺机作案,却不料被城中路派出所的“鹰眼”监控发现,但民警赶到现场的时候,他们已不见踪迹了。但封小波却没有放弃,他死咬线索,经过缜密侦查,终于在一个小旅馆里发现了田超等人留下的生活垃圾,并以此为检材,送到市局法医中心进行DNA鉴定,确认了他们的身份。又经过推测,在演唱会“架网”,守株待兔。果不其然,三条狡猾的“大鱼”都来了。但谁能料到此时此刻,自己却被田超反制,眼看煮熟的鸭子就要飞了。封小波感觉意识渐渐模糊,喉咙里也涌出血腥味,但就在这时,耳畔突然发出了一声巨响。

“咚!”

封小波感到勒住他的手松了一些。

“咚!咚咚咚咚!” 又接连几声。勒住他的手臂松开了,封小波也随之跌倒。

他艰难地爬了起来,发现田超已经躺在地上了。裘安安拿着一个大铁桶,气喘吁吁地站在面前。

“谢……谢了……”封小波大口喘着气,“什么……什么味儿啊?”他摸了摸自己被淋湿的头。

裘安安没说话,她一松手,把尿桶扔在了地上。

趁着演唱会还没结束,封小波带人把三名“网逃”押上了警车。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但他却是一脸阳光,他看着体育场里涌出的人潮,趾高气扬地叉着腰。

“行啊小子,又仨,这个月抓十二个了。”派出所所长胡铮拍着封小波的肩膀。

“不止,这不还有几天呢吗,我争取弄十五个。”封小波夸起了海口。

“得了吧你,还让不让人活了?”大壮在一旁发牢骚,“胡所儿,明天我可得倒休一天啊,好几天没见着媳妇孩子了。”

“瞧你那点儿出息,也就这样儿了。”封小波不屑。

“休,你们哥儿仨都休。活儿是干不完的,身体也要保重。”胡铮说。

“哼,他不用保重,已经很重了。”封小波撇嘴。他用双手把头发向后拢着,给自己弄了一个味道奇怪的背头造型。

“这次不错啊,传统侦查加高科技手段,出奇制胜。刚才我给警务保障处的老沈打电话了,感谢了他的支持。等你们倒休完了,咱们写个表扬信给人家送去。”胡铮挺高兴。

“哎,胡所儿,你们有个同学是市局刑侦的,姓黎?”封小波问。

“姓黎?你说的是黎勇吧?”胡铮问。

“对,戴个墨镜。”

“哦,他眼睛有伤,前几天抓人弄的。”

“他……怎么样啊?”封小波皱眉。

“哪方面?”

“抓人。”

“我们这波的尖子,号称鹰眼神探,以前被评为‘四大名捕’。”胡铮笑。

“四大名捕?真的假的啊?”封小波质疑,“那和我这十佳青年卫士比,哪个厉害?”

“嗨……”胡铮又笑着拍了拍他,“兄弟,记住哥哥一句话,别拿人当人,别拿事当事。都是虚的。”

作者简介

吕铮,八〇后,北京人,现供职于北京市公安局,著有长篇小说《赎罪无门》《三叉戟》等,曾获金盾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