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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迅:有关“三川半”二三事

来源:小说选刊(微信公众号) | 向迅  2019年07月31日08:59

块头很大,烟不离手,面善心慈,幽默睿智,时不时因为某句话或某件事咧嘴哈哈一笑,好一派天真烂漫。这是蔡测海先生给我的第一印象。

追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已是很遥远的往事了。我那时刚离开岭南落脚长沙。谋生之地恰与蔡测海先生是同一家单位。此前与之从未谋面,只是依稀记得念书时读过他的《远处的伐木声》。非常喜欢的一部短篇小说。冲淡平和的叙述基调,很容易让人想起他的同乡沈从文先生。虽然他们的小说DNA相近,但究竟是很不一样的。那是一个细雨霏霏的冬日。先生到单位办事,顺便到我们办公室小坐了片刻。他喜欢跟年轻人混在一块儿。午饭时间,忘记了是谁做东,我们到离单位不远的一家餐厅小搓了一顿。席间,他将刚刚从收发室拿到的两套样书——《回眸:从“文学新星丛书”看一个文学时代》送了我一套。书中就收录了他的那篇成名作——《远处的伐木声》。

或许因为我们都出生于三峡地区,都是吃玉米和土豆长大的孩子,蔡测海先生对我这位在他乡谋生的同族同胞颇为照顾,而且十分信任地将他的许多新作交给我处理。他不会使用电脑,所有的作品,都是在单位印制的方格纸上一个字一个字写下来的。而且,他还很认真地在每一页方格纸的最下方用阿拉伯数字标上页码。那些淡蓝色的方块字,乍一看很潦草,但只要静下心来,它们就像熟人的面孔,一个接一个,迅速地从方格里浮现而出。他说,作家读作家的字,不存在障碍。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得以在第一时间里读到他的新作。虽然那多是一些两三千字的短文,或写人,或记事,但无不是字字珠玑,充满了大智慧。我把那些知人论世的文章,称之为能增长智性的文章。

但我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这与他的身份有关。那些年,他的身份很多,但吃饭的身份,是爬格子的专业作家。在湖南文坛,与他同辈的作家,有水运宪、何立伟等一干才气爆棚之人,都是“文学湘军”的主将。而无论是在文学活动上,还是文朋诗友组织的饭局,不分男女老少,大家都亲切地称水运宪为“水哥”,称蔡测海为“蔡哥”——私底下亦称其为“老蔡”。很有一股子江湖气。我听不少朋友都说过,“蔡哥”神出鬼没,十天半月也见不上一面。不知他是在家闭门谢客以修炼内功,还是正像李白那样四海云游。很偶然地,读到一篇署名聂东的人写的文章《游侠与隐士——寻踪蔡测海》。文章谈到他结交甚广,好行侠仗义,而且喜欢“顾问”乡村经济政治和自然生态保护,因此时常去乡下云游或出国讲学、访友。随着认识的加深,我觉得他确实就是当代的游侠与隐士。

据我所知,与热爱抽烟与浓茶浓咖啡一样,他还热爱湖南人都热爱的一项智力运动——麻将。有不少杞人忧天的朋友替他叹息:如果他把打麻将的那些业余时间都用在小说创作上,成就将是何等了得。先不讨论文学成就是不是靠数量来衡量这个话题,就在大家都以为他沉浸于世俗生活不可自拔时,他忽然拿出了一部长篇小说。我是最早读到这部长篇的几位读者之一,而且帮他对打印稿进行了校对。这是一部真正意义上可以称之为十年磨一剑的长篇小说。三寸厚的一沓手稿,数百张叠加在一起的方格纸,最后一页的墨迹尚且新鲜,而最前边的几页,纸张已经泛黄,俨然从故纸堆里翻出来的文物。这本身就是一部具有了时间厚度的小说。换言之,时间不仅参与了这部小说的创作,而且成为这部小说的一部分。这部长篇小说叫《家园万岁》。讲述的是三川半的故事。花瓣式的环形结构。想象力令人惊叹,幽默感令人捧腹。他在小说中,将历史与传说、现实与幻想、梦与非梦结合得天衣无缝,草民情怀、家国情怀与民族情怀跃然纸上。我至今认为,这是一部每个中国人都应该读一读的长篇小说。

读罢《家园万岁》,觉得不过瘾,想方设法从同事那里借来他早年出版的一部长篇《非常良民陈次包》。依然讲述的是三川半的故事。主角是一位充满传奇色彩的民间人物,中国版的好兵帅克,但经历要比帅克复杂得多。这是他计划中的“三川半三部曲”的第一部。第二部就是《家园万岁》。第三部这个时候还没有下落,还在他的脑海里,或许已经生成胚胎,或许还没有。五年前,我离开长沙,到了江苏。应该就是那一年,北京某大刊的编辑托我代向蔡测海先生约一部长篇小说,并督促他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他们拟在次年改版,准备尝试刊载长篇小说。我打电话给他,他满口应承了下来,言之凿凿地说已动工,争取在年底完稿。大抵是那家刊物改版的时间推迟了,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中途,我询问过一次进度,答曰正在创作。再问完稿时间,言语含糊,不怎么确定了。我也就忘记了这件事。哪里想到,今年春月,他在朋友圈里发布江湖帖,告之新长篇已经杀青。真是替他高兴。作为“三川半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他取名为《地方》。前些日子,我见到了这部长篇小说的电子版,内容与前两部一脉相承,但写法上又有诸多创新。用他自己的话说,“每一页都可由你读成一本书。”想必手稿与《家园万岁》一样,最后一页墨迹未干,而第一页已经泛黄。

三川半,是蔡测海先生虚构或者说创造的一个地名。据我考证,这个地方与现实中的湘西有重合之处,却也有不小的偏差。他在“三部曲”中书写的那些故事与人物,在生活、历史与传说中,找得到原型,但经过变形,他们成为一个个比原型更真实更丰满的文学形象。比如陈次包,比如赵常。他借用“三川半”这个小小王国,寄托了他的理想:好官﹢好老百姓﹦好社会。与同时代的莫言、贾平凹、王安忆一样,他试图以“三川半”为根据地,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文学世界。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作为咖位相同的作家,他们在写作上的许多想法怎么会如此合拍?难道都是受马尔克斯或福克纳的影响?答案肯定不是这样。我想,他们试图用方块字在大地上构建一个与现实世界并行不悖的文学世界,应该都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自觉。除开“三川半三部曲”,找到能找得到的中短篇小说,蔡测海先生的叙述从来没有离开三川半。他在我们《雨花》发表的最新短篇小说《三川半万念灵》亦是如此。

只是,当我打开这组笔记体小说时,着实吃了一惊。他这是在谋求“晚年变法”吗?我们认识十年有余,从未读到过他类似的作品。但转念一想,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同为湘人,齐白石先生衰年变法,沈从文先生在古稀之年出版《中国古代服饰研究》,黄永玉先生在耄耋之年推出多卷本长篇小说《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都堪称美谈与奇谈。不说前两位,即便是相较于老顽童黄永玉先生,蔡测海先生也要年轻四分之一个世纪。正年轻着呢。最开始,我以为他是效法莫言先生的《一斗阁笔记》,毕竟他们是老友,后来知道,他的这组笔记体小说,起笔始于几年之前。所以,前边说的“最新”二字,颇值得商榷。自然,作为古典小说的一种,笔记体小说已然不是什么新事物。但为什么读到《三川半万念灵》或《一斗阁笔记》时,我们仍然会感到惊喜?我想,是蔡测海先生或莫言先生赋予了笔记体小说新的意义或者说丰富了笔记体小说的内涵。从这个意义而言,无论是“西方正典”,还是中国古典小说,都可以为当代作家的写作提供营养。事实上,营养一直在那里,就看作家个人是否拥有可以将之拿来为我所用的本事。

读过这组笔记体小说的人,或许都惊讶于作者的想象力与出色的文字功夫。这是真正意义上的中国小说,东方小说。无论是《凿鱼》《石声》,还是《冰凌花蝶》与《摆渡人》,都充满了传奇色彩。这种建立在民间传说基础上的天马行空的想象与简洁凝练的叙述,令人称奇。当我们对铺天盖地的现实主义小说产生审美疲劳时,读一点这样的小说,还真是别有滋味。谈到这组作品,不得不提到一件轶事。杂志印出来之前,我将当期目录转发给蔡测海先生,他才指出,标题错了一个字:“灵”应为“录”。记得当时拿到作品时,我就在标题面前愣了一下。“三川半万念灵”,是什么意思?每一个念头,都充满了灵性?我没有细想,想必他取这样的标题自有他的道理,也就没有向他本人求证——实际上,是他雇请的打印店的店员把那个字打错了,他本人也没有发现——而正是这样的揣测,导致标题乃至作品具有了另一种解读空间。

写到这里,可以结尾了,但我还想说一件事。蔡测海先生大约在完成长篇小说《家园万岁》前后,创作了一部长篇随笔《语言生活》。上部发在《花城》,下部节选经我责编发在《雨花》。在这部随笔里,他将我们国家上下五千年的“语言生活”信手拈来,好不过瘾。你在阅读中会产生这样一个错觉:历史上朝代的更迭,实际上是语言的更迭。而我隐约知道,蔡测海先生有一个理想,那即是重建汉语风骨与重现汉语之美。我想,这也是许多作家的理想。

在聂东的那篇文章中,蔡测海先生将作家分为三种类型:才子型的,思想型的,艺术型的。毫无疑问,蔡测海本人属于思想型的作家。我记得一张特别酷的照片。他侧身直视着镜头,表情比较严肃,像是在思考,像是在审视,也像是在诘问,抬在胸前的左手,食指与中指夹着一根燃烧了一截的香烟。那是一个思考者的形象。有时候,我会想,他在生活中偶尔也是孤独的,但却正值创作的盛年,期待他更多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