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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书写的怀旧诗学——评张者的小说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年第4期 | 陈若谷  2019年07月29日15:02

内容提要:新疆的书写者,似乎都倾向于在小说虚构外,再度阐发写作意图、表达建构意识。张者写作的长篇小说《远水》即如此,他以一曲乡恋呈现了自我和兵团的羁绊。但与作者自己理解的,以赞颂实现对故土的现实占有不同,他文字的戏谑幽默背后是散淡和凝重并存的真正大历史。被怀旧的感情结构推动着,作者以主体意识强势地参与到叙述中并真正主导了回忆和现实。这也就脱离了新疆书写的一般模式,既以个人的际遇偶然去观察历史必然,又着力于寻找地域生成的逻辑和情感起源。

关键词:张者 《远水》 新疆 怀旧 起源

茂腔高密、沪语海上、清风商洛、额尔齐斯河岸、南方的枫杨树故乡……这长长名单上或实有或虚构的地方,每一个都能精准地戳中读者的反射区。总结起对新疆的印象,雪山、荒漠、戈壁、生硬的狂风,还有艾特莱斯丝绸,大概都是趁手的道具。当然,新疆书写肯定远比这种走马观花之所得丰富得多,既有具体而微的灌溉方式、少数民族语言眉飞色舞的音调,也有无法回避的经济开发和乡村政治生态等问题。但是,作为一种被歌颂的精神,一段被表白的热爱,新疆的主体性大概是在这些文字凝聚的时刻才获得的。王蒙、张承志、周涛、刘亮程、董立勃、沈苇、红柯、李娟……他们已经为新疆编织了沧桑博大、粗犷细腻的画卷,那片土地上的人们都是些天真莽汉,一切粗鲁和善良都缘来自如,“白侃儿”是对他们亲切的调笑。

有意味的是,新疆的书写者,似乎都倾向于在小说虚构外,再度阐发写作意图、表达建构意识。无论是“震惊”体验还是无声浸润,新疆书写都源于主观的感情和经验的思辨。比如李娟观察到的游牧民族的生存景观,就是一种她与之共同经历的,与大自然生死相依的危险、庄严和甜蜜的古老生活,这是一种必然有“我”的新疆书写。张者写作的长篇小说《老风口》和《远水》也是如此,不过这两部小说的历史切口更具体—纪念兵团的开拓史。前者描述了老一代兵团人筚路蓝缕,为荒漠戈壁奉献青春芳华,在《远水》中,兵团二代们占据了舞台中央的位置。

作者张者要以一腔对故土的眷恋,去纪念自我和兵团情感交汇的历史。他在创作谈里说,“雪山是我们的,大漠是我们的,新疆的葡萄、哈密瓜是我们的”①。这是一种仿佛花鸟鱼虫每条脉络里的汁液都向我敞开,用道德情感沾染自然风物的呼告。但是,请原谅我不解风情地指出,这是作者对于自己已完成状态作品的一种误读,虽然它泛着温馨的光泽。鲁迅说:“侨寓的只是作者自己,却不是这作者所写的文章,因此也只隐现着乡愁。”②作者的创作更应该被理解为一种需要,是他对成长的回望和见证,是人到中年后有一腔亟待解纾的怀旧情怀。

一 青春散场

1960 年代早期,迫于生计从河南而奔新疆的黄世云,与来自四川的李幺妹,在戈壁滩上生下了四个儿子,并豪气干云地给儿子们命名“建设中国新疆”。老大黄建疆,因为婴儿时期凝视地窝子天窗而变成斜视眼,并获辱称“黄老斜”。甫一出场,黄建疆就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反抗英雄,他蔑视父辈给定的秩序,宣称要主宰自己的命运,绝不将抱负埋没在戈壁沙砾之下。他为自己的人生规划了第一步:通过高考升学奔赴山清水秀的嘉陵江畔学习农业技术,这冒犯了一碗泉(团部所在地地名)的第一代开拓者,间接导致高考失利,也暂时关闭了他走出新疆的通道,最终他的顽劣和冲动将这个后果放大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小说虽然以“后悔”和“怨恨”开头,却有大团大团的明朗气息扑面而来。无论是偷袭校长、赌摸野驴,还是打群架、偷西瓜,都在证明青春是一个脱离外部历史的热血神话,他们的友情和爱情风生水起,充斥着不无优越的自我确证。一次次冲击规则开拓着成长的疆界,没有什么可以阻挡这份自行其是和无法无天。黄建疆聪颖、重义气,加上天性里的幽默,以及形象的滑稽,毫无阴骘和颓丧气味,这样的青春动能,与成人世界的规则扞格不入。梭罗说,“一个人若生活得诚恳,他一定是生活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了”③ ,因此,黄建疆们指认他乡作故乡,彻底否定了脚下土地的正当性,并且把走向“远水”作为审父策略,同时也拷问了父辈们背后的历史时代,并且始终怀疑“支援”“奉献”等词的可疑本质。

这是一个青年人想要偏离集体轨道的故事,也是新的个体思想萌芽的特殊时期。代际的互动本身就是有关人性与家国的准宏大叙事。自称进步和高尚的理念总是通过启蒙话语来征用青年力量,当他们事后惊觉时,甚至看到了更可怕的事实:《十八岁出门远行》里面貌温吞的父亲是变形世界的同谋。于是青年们轰轰烈烈地冲出藩篱,立马对父辈展开毫不留情的清算,正如《活动变人形》里批判父辈的倪吾诚,以及儿子倪藻“黄雀在后”般地对父亲的二度审视。然而,大多数的主动“断裂”并不能找到更高的正义和更新的秩序—生活有它自身的真谛。打败儿子的父亲会感到绝望,而目睹了曾经墙一般坚固的对手在瞬间颓靡后,子一代的反叛也就失去了默念无数遍的靶心。“叔叔的故事的结尾是:叔叔再不会快乐了。我讲完了叔叔的故事后,再不会讲快乐的故事了。”④

因打人入狱后,黄建疆在第二个本命年里遭遇了两件大事,一件是他英雄主义的巅峰:越狱;另一件就是个人伟业的谷底:越狱失败。自恃聪明的黄老斜被吞噬一切声浪、气味、形状的大漠猝不及防地打掉了锐气。他收敛起破坏力,奋力求救。此后,他出于“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实用哲学安于继续服刑,并且绘声绘色地在监狱里为犯人作反越狱宣传教育。这番充满戏剧性的表演具有很强的症候,而不能被简单地理解为自我“去势”,那是黄建疆在摸索一套具有说服力的心理防御机制。此后的叛乱,多数是有限度的任性,净化掉了年少时的斗狠逞强,于是他炮轰乌云的姿势让人想起的总是堂吉诃德骑士冲向风车的诙谐画面,而不再散发问题少年身上携带的危险气息。无论是“时”还是“势”,黄建疆都顺水推舟,展开了必须对自己负责的真实生活。

出狱之后,黄建疆面对的是新的世界,他依靠着熟人社会给予的关照和包容,逐渐完成了自我从青年向中年的转变。究根结底,上半部《远水》是青年黄建疆的失败者之书,但也是中年黄建疆走向成熟的平凡之路。“子”一代的反叛似乎必然是一条无法回旋的单行道,重新编排人生才可能渐入中年迂阔之境。

二 中年怀旧

黄建疆的故事到这里大概就可以完结。小三岁的弟弟黄建新的人生轨迹也在他讲述的口吻背后逐渐清晰起来。

黄建疆和斜眼兄弟们那些闪着光的日子一直是通过弟弟“我”的羡慕和嫉妒捕捉的。虽然生活中常被颇有江湖道行的哥哥踩在脚下,但精神上却是“我”接续了哥哥的理想,并最终拥有了与他完全不同的人生。大概这个始终被哥哥飞扬跋扈的青春和浓郁的荷尔蒙遮蔽的少年,早早就平静地正视了这一点:

具体的生活会逐渐同化每一种意气风发,人都会走出青春的幻想国度,走向末路穷途。但叙述者“我”黄建新完整地展现了兵团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历史在他们身上留下的滚烫印记—他在同步讲述“青春”和“青春经验”这两件方枘圆凿的事情。前者顾盼生辉,后者务实平静,甚至在幽默中略显疲惫和尴尬。因为艳阳高照的昨天是被冷静圆熟的今天所掌控。怀旧是一个滤镜,甚至是一次整形,记忆永远不可能与现实对位,它的褶皱处被雪藏,凸点处被放大,难堪处几易删略,而与之相对的现实却还清晰着。这也是为什么小说的下半部分和上半部分比对看来,几乎是逻辑相左的另一部小说。

小说下半部新的参照系登场—黄建疆们的后代,因此这些20 世纪60 年代生人无论扮演着怎样的社会角色,都首先具有了中年心境。他们的叙述终于洗掉了代际冲突的动荡,呈现出“抑制、减速、开阔”的一面,这是中年写作里那副怀旧的笔墨。欧阳江河说,“正如我们所爱的是已经爱过的,直到他们最终变成我们从未爱过的,从未写下的。我们可以把一首诗写得好像没有人在写,中年的写作是缺席写作”⑤。小说下半部里,无论是正在进行时的“维稳”,还是时过境迁的力比多,仿佛依旧在寻找另外一个陌生的声音来加以填充。38 连和新疆兵团在整个20 世纪90 年代的发展被一笔带过,一代人的老去和萎顿就这样事后惊觉。因此,《远水》隐藏了叙述主体的视角,刻意地保持着一段值得被理解的观察距离,这个距离来自于对洁净感的追求,叙述人不愿直面这个事实:与自己共生的历史可能会在溃散的现实话语中泥沙俱下。

黄建疆的感情线索从对父的反抗,转向了对母亲的认同,这是升格的借喻。他对于一碗泉发自肺腑的抒情,竟浑然不觉地借用了文人式的比喻,“大漠的乳汁”,他喜欢赶着驴车巡逻团场,亲自守护生活的土地,这给他足够的力量,现实生活教会了他从实在的获得中感受充实和平静。母亲拒绝到嘉陵江颐养天年,坚持终老新疆。在这件事上,他和母亲见解一致,都用自己脚下的选择给予了新疆最高的礼赞。《北方的河》中“我”为自己找到了黄河父亲,“你用你刚强的浪头剥着我昔日的躯壳,在你的世界里我一定将会变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和战士”⑥。而黄建疆,本是母亲的坏小子,却在长大后变成大漠胡杨的忠诚卫士,平凡踏实的生活和本乡本土的认同最终置换了远方的渴望。

那些仍旧奋战在兵团的人们(包括哥哥和母亲)意识不到自己与其所铸造的历史之间的关系,故土和自己一米一蔬的生活相携而行。弟弟黄建新是“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多年后在长途电话与微信朋友圈里观察着兵团故土的一切。一定程度上,只有他才能回望家乡,也只有他能够更深切地感受到一方土地带给人的是什么。因此,黄建新是怀旧情绪的真正主人。加斯东·巴什拉说:“人越走向过去,记忆与想象在心理上的混合就越显得不可分解。”⑦正如写作《新疆词典》的沈苇,以写作来治愈一个南方来客的“地域分裂症”,将故乡暗藏于语言。借助想象的力量,怀旧“向我们保证隐蔽而遥远的事物的存在”⑧,使人们重新获得源自过去的生命动力。可以说,叙述者冷静的这个“我”和文本之外的作者经验彼此交叠形成互文,由此形成了有意味的语境性差异。

三 历史起源

稍微留意书写新疆的文字,常常能在作者笔尖流淌的赞美里发现厚重的情感牵绊。当作者的笔触真正抵达这片土地,“实际上是文学进入到它的生命现场,进入了它意义的源泉”⑨。李娟的牧场羊道上洒下的是游牧者的纯真好奇和豁达超然;红柯说戈壁滩上的沉静摒弃了一切喧嚣,“是腑脏最健康的状态”“中国人最有血性最健康的时候总是弥漫着一种古朴的大地意识,亚洲那些大江大河, 那些名贵的高原群山就是我们豪迈的肢体与血管, 奔腾着卓越的想象与梦想” ⑩。

这种自然烂漫,乐天知命的安宁大概少不了疆域博广人烟稀少的影响,加上大旱大风大寒等极端气候,锻造出的是坚强的意志和知足常乐的率性。这不是为了又一次佐证丹纳和斯达尔夫人的文学地理动因说,它是干燥风沙刮过面庞的质感、远方地平线上无垠的晚霞,所共同锻造又渐渐积淀下来的无意识。然而,这些言辞的背后,明显矗立着一个庞然的他者。当大部分人都享用着便利清洁的城市生活,或者氤氲在富庶丰润的南国,新疆的干硬和大气就成了地域经验的彼岸。在最陌生的时刻,还有王蒙这样的“另一条舌头”,《这边风景》是“79 岁王蒙与39 岁王蒙的对话”,四十年岁月里横亘的语言和空间差异合力将阅读障碍抬得更高。总体而言,新疆书写总是用同质化的他者作为前提,逆向观照此岸的新疆意识,这是叙事动力,同时是情感原型。

以此视角反观《老风口》的写作,仔细辨别后可以得出结论,虽然生产建设兵团是共和国时期新疆的一个独特产物,但兵团这个农戍结合的人造空间其实与典型的乡土或者小镇并非泾渭分明。当故事推进到《远水》里的第二代和第三代兵团人时,其新疆书写的殊异处也就浮出了地表。这里面有新疆参与到现代的过程,也是对新疆的儿子娃娃们人生路径分化的展现,它身上打着特殊的历史发展和人地精神关系的烙印。作者张者的主体意识参与到了叙述中并真正主导了叙述,这在两个方面脱离了新疆书写的一般模式。其一是用一种个人的历史偶然去观察另一种历史必然,其二是着力寻找起源,确定自身的心灵皈依。

20 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新疆,和“现代化”关联甚微。但是经由大量支援(或者发配)新疆的内地青年的传播影响,新疆并不缺乏对于现代化的向往心情。在周涛写作的《西行记》里,少时从北京到新疆的姬书藤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喀什,荒凉的喀什让他感到“那个早晨的空气里饱含着一种凄凉和无奈,就像一头待宰的牛眼睛里看到的那样”11 。在另一部以新疆城市少年为主角的小说《英格力士》中,主人公刘爱就曾为自己的乌鲁木齐city 辩护,因为上海、纽约、东京,这些繁华之地的名字猛烈地撞击了他的神经。仅仅是一点浮光掠影的幼年记忆、或者外来者字正腔圆的口头描述,就足够使远方的世界熠熠生辉。徐徐展开的巨大的现代化图景,听起来像是祖国的另一片山河在热情召唤。相比在苦寒之地的艰辛开拓,内地更高的生活形态显然沸腾了青年的血液,让人们暂时嫌恶这灰扑扑的此在。

黄建新代替哥哥完成了走出新疆兵团的心愿,成功皈依了1980 年代“知识改变命运”的国家现代化路线,这条道路此后又不断演变出各种副本,而在当时只要在高考门前一跃而出,就可摆脱原生命运。等黄建疆成为了父辈,兵团的第三代—他的女儿黄放水也接续上了这条逻辑。她跑到了比嘉陵江更远的北京,更名为雪水,抹掉了父亲在她身上投射的唯一一段历史阴影,“放水”二字是为了纪念他这一生唯一的爱人。

不像当年的黄建疆和父辈黄世云、马尕娃、声声慢校长等,黄建疆父女终于不需要因抱持不同的价值观而相互撕扯、互相确证。黄建疆臣服于自己对故土的眷恋,在理性上则支持女儿越走越远,这两代人一致认同了更现代的秩序和法则。身为独生子女,雪水的奋斗历程和青春期心事几乎是唯一的经验,在她的成长过程中,已经不再被强制要求追赶历史更高发展阶段的列车,更不需要为某个集体负直接的责任。雪水们随着现代社会提供的机遇,通过“知识”抵达远水之地。不过值得警惕的是,现代化文明在为其打开新视野的同时,也可能会彻底抹除她的起源。她祖父母们居住的团场小区“南泥湾”“井冈山”提示着那一代人与359 旅的渊源,那是他们自身的来历。雪水这代人则会住进一些叫作香榭丽舍、普罗旺斯之类的商业楼盘。可以想见的是,中年后的雪水,拿起笔回忆自己在新疆度过的完整童年和青少年时期,一定需要借助更多想象力,来弥合这快速变迁的二十年时光。

那一年随火车跑出台儿沟的少女香雪与雪水们何其相似,香雪用几十颗鸡蛋换一支铅笔盒的行为被认为会通向光明未来之路。但是,在那之后很久,才会有人想起,于连和拉斯蒂涅、妙妙和阿三这些角色同样是雄心勃勃地瞭望着远方,但因为时运和性格,他们永远都无法顺利实现自己的“远水”渴望。真正获得了成功的黄建新—或者说作者张者的厚道之处在于,他没有带着哪怕一丁点的优越感,而是撑开了幸存者偏差的狭窄视野,始终以情为重,注视新疆大地上那些也许失败了的生命,重寻他们共同的精神起源。

这背后难言的,正是新疆兵团的40 年变迁,它是第二个怀旧的主角。作为屯垦戍边功能合一的特殊建制,兵团本应该是最抓政治觉悟和生产效率的地方,但是新疆独特的自然环境和兵团人的性格特征,让一碗泉团场有了生气勃勃大大咧咧的烟火气,他们出于生存目的和善良本性的“政治冷感”,造就了一碗泉这样的集体。回到一碗泉的命名时刻,是这里的水土无私地接纳了他们,当年被发配到新疆的犯人、逃荒的、蒙冤者、失语人,几乎都在这片土地上获得了新生和尊严。这些广阔天地里可爱的“老实人”和“天真汉”,依然是生活里最让人感到心安的存在。老实人踏遍世间全部的苦难,天真汉则和所有的虚伪正面撞击。他们对于生活不切实际的向往,对于微小满足的欢欣能力,奔赴情感呼唤那不管不顾的劲头,仿佛有着人类初创阶段的执拗、莽撞和澄澈,与现代社会实在是格格不入,而只能栖身于广阔和包容的新疆。这一群与大部队或主流社会分离的人们,在新疆兵团建构了文化身份,寻到了自身根脉。

结 语

斜眼的少男少女是难以被归类的人群,当代文学史上何曾有这样的形象和命运呢?因为父母热火朝天的劳作与奉献,一大批孩子都只有吞咽终身残疾的苦果,甚至一辈子“困”在边疆。但张者却以他们为主角,夹血带泪地让叙事夹层内的兵团建设史重见天日。文字的戏谑幽默背后是散淡和凝重并存的真正大历史。

无法无天的少年即便对于供养者,也敢于表达不满和轻蔑。但是成年人,要理解过去所恨的一切,从容应对来自另一个方向的历史观念兵刃相向的锋芒,因为它也曾经是自己的价值。黄咏梅的小说《父亲的后视镜》里所写的老司机,倒着走路时“就像车流中一辆逆行的车子,往往引来行人避让、侧目,父亲超过了这些人,并且跟这些人对望,他正视着他们”12 。上一辈人的生活并非着眼于前方的那些目标,而是会有意无意地将自己人生的价值隐藏在回首凝视中,他们平静地接受过往的福祉,也珍视历史给予的伤疤,这些被选中的历史切片汇入现实,共同支撑着生活的意义。这大概能够诠释作者创造《远水》的冲动:再度唤醒被岁月尘封的强悍生命意志和烂漫自然品格。“远水”何处?正是在这些时光冷却的心结里。等消化完这些问题的答案,我们会更加期待兵团故事延长线上的新面孔与旧声响。

注释:

① 张者:《远水》,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 年版,第250 页。

②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鲁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年

版,第247 页。

③[美]梭罗:《瓦尔登湖》,徐迟译,译文出版社2006 年版,第2 页。

④王安忆:《叔叔的故事》,中国电影出版社2004 年版,第95 页。

⑤欧阳江河:《89 后国内诗歌写作——本土气质、中年特征与知识分子身份》,《花城》1994 年

第5 期。

⑥张承志:《北方的河》,百花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145 页。

⑦[法]加斯东·巴什拉:《梦想的诗学》,刘自强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 年版,第150—151 页。

⑧[法]米·杜夫海纳:《审美经验现象学》(下卷),韩树站译,文化艺术出版社1996 年版,第393 页。

⑨杨义:《文学地理学的渊源与视境》,《文学评论》2012 年第4 期。

⑩红柯:《敬畏苍天》,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第279 页。

11周涛:《西行记》,花城出版社2019 年版,第2 页。

12黄咏梅:《父亲的后视镜》,《钟山》2014 年第1 期。

[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