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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玄的意象——《逃跑的老板》漫笔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年第4期 | 汪政  2019年07月29日12:16

内容提要:普玄的长篇小说《逃跑的老板》通过对老板这一特殊群体的塑造和刻画,展示了中国几十年的发展变化与财富道路,具有鲜明的时代精神和丰富的历史内容。小说既具有现实主义风格,又融合进了现代主义的观念和手法。特别是镶嵌在作品中的诸多意象寓意深刻,是进入作品之门的艺术钥匙。

关键词:普玄 《逃跑的老板》 现实主义 现代性 老板普玄身边的儿子和别人眼中的自闭症患者显然是不一样的,长期的生活已经使得他们之间有了一种奇异的感应。这样的感应是一种亲情,一种温暖,一种不离不弃的厮守。所以,到了长篇小说《逃跑的老板》,普玄设计了私营老板陈三儿与自闭症儿子的父子戏。陈三儿生意上被人算计得濒临破产,负债亡命,但天涯海角,他几乎一直带着自闭症的儿子。朋友无一不说,哪有带着儿子逃债的?又哪有带着看上去傻子一样的儿子逃命的?这大概就是外人无法了解陈三儿的地方。对外人来说,孤独症孩子是父亲的累赘,但对他们父子来说,他们早已是一个生命共同体,他们活成了一个人。在小说中儿子的内心独白里,他什么都知道,只是说不出而已。

没有谁比陈三儿的儿子更了解陈三儿,更替他着想,替他担忧。儿子知道,一些人不能相信,更不能相交,一些地方不能去,而一些时间则潜藏着危险。别看儿子只能啃着自己的手指头,但他们生死相依。小说中的许多情节都可以用《疼痛吧,指头》里的这段话来描述:“这根让我疼痛让我无奈绝望的指头,它一定会救我,带我到另外一个地方。这么多年来,就是它,我的指头,我的孩子,它总是在我绝望的时候、在我无路可走的时候搭救我。它带着我,从一个台阶上到另一个台阶,从一级上到另一级,从一条船上到另一条船上。每变化一次都是另一个风景,每变化一次都是一次崭新的人生。”①儿子知善晓恶。陈三儿在最艰难的时候,偏偏当年借钱给他的梅老板要钱来了,这时的陈三儿就只剩下了一套出租的公寓房,它是儿子的救命房,治疗、护理、活命,这是最后的保底。用它抵债还是不抵?儿子看到了父亲的犹豫,儿子更给了父亲诚信的坚持和面对绝望的勇气。父亲知道,儿子的每次哭闹与反常都是他的语言,都是在与父亲对话,都是在提醒和帮助父亲。事实上,每到人生的关键处,父亲总是在等待儿子,等待着这个不会说话的儿子的启示。父子间有着外人永远无法理解的神秘默契。

沉默如一滴水。一滴水在梦中摇晃。一滴水在摇摇晃晃中随时要滴落。

胖子陈三儿在沉默中守候着这一滴摇摇晃晃随时准备滴落的水。

胖子陈三儿在睡眼中等待着那滴水迎面滴落。

这滴水在儿子的心里。②

听一滴水滴落是父子之间的密码。

一直到小说的最后,推动人物关键选择的还是这一滴水。

胖子陈三儿当时只反反复复在重复一句话。

这句话是他从儿子那里听到的。这句话在儿子的手心里,这句话温软却有力,这句话就是那一颗手心里的水滴。

我再给他一次机会—对,就是这一句。

还是这个自闭症患者的儿子,他不但被赋予了神启的角色,不但是一个善根的守护者,而且还是故事的参与者和讲述者,是作品中的一个重要的视角。自闭症患者都有极度的语言障碍,他们没有正常的语言行为,所以无法进行通常的语言交流。在《疼痛吧,指头》中,普玄在对儿子进行语言训练时想到了许多问题:“我们口里的词汇,我们说的话,就是我们的世界。”③那么,儿子呢?孤独症孩子的世界又在哪里呢?什么是他们的“世界边界”?显然,对他们来说,语言与世界不是同一的,他们极少话语,但他们的内心又怎样?他们不表达,他们沉默,但他们一定有他们的世界。事实上,在许多研究者和神学人员看来,他们是来自星星的孩子,这不仅仅是一个比喻,更是一种判断和认定。他们与我们不是一样的“人”,只不过偶然地来到我们身边。他们是沉默的旁观者,“看”着我们。可以对小说通常的视角用不同的标准进行不同的分类,其中一种分类就是常人与非常人。非常人的视角显然自由度更大。这一视角不受常识、视阈的限制,也可以称为超限视角。它与常见的全称视角还不一样,全称视角只不过不受视阈的限制,但它却受到常识的限制。而非常人的视角则可以超越一切。不知普玄是不是因为在与孤独症孩子长期生活中的思考与体验有关,他的作品中常常出现这类非常人视角。比如他的短篇小说《生纸条》,虚拟出的视角是母腹中的胎儿,他的目光穿梭往返于内与外、明与暗、现实与荒诞之间,使作品充满了神喻和灵异之气。而《逃跑的老板》中儿子的视角也大致具有相近的叙事功能。小说第一章就是儿子的视角:“小企业老板陈三儿在烈日下牵着我行走,像牵着一只羊。”按理说,下面的叙述应该严格按照第一人称的法则将叙述内容控制在“我”所能见的范围内,但事实上,接下去的叙述却都是“我”不在场的事情,因为不久“我”就被父亲陈三儿弄丢了,但这并不影响“我”的叙述。在场与否固然不会影响儿子的第一人称叙事,叙述内容的实在与否也同样不会受到影响。这就大大拓展了叙事范围,给了叙事人相当大的自由度。最重要的是,对于一部现实主义作品来说,这一视角的加盟,给了作品超现实的东西,它们如同风与水,使固化的空间流动起来,使得板结的土地柔软了,它又如同魔镜,使整部作品变得空灵而迷幻。

白与黑

孤独症患者在作品里具有超验的功能,他能闻到黄鼠狼的味道,看出人的年寿生死……他小时候曾随奶奶到武当山拜神,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财神赵公明,竟然由此有了一双“财富眼”,贫穷富贵,都逃不出这双眼睛。虽然他看上去渐渐长大,但在他奶奶看来,他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他天眼未闭,所以能看到前生来世,神鬼三界。在他的眼中,经常出现的意象就是白与黑,对那些往来穿梭的老板,这个孤独症的孩子常常在他们的头上看到白云或黑气。

我想让胖子陈三儿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头上一团黑气的门里虫(房地产闽老板)。我不想让他见那个稻草人(银行行长),因为他要见的那个稻草人也是浑身一团黑气。④

孩子心里清楚得很,这是一个人的迹象,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象,它是一个人的命运和未来,也是一个人的心性和德性。白云当然是善良与好运,而黑气自然是邪恶和不祥,是牢狱、甚至死亡。而且,对于一个人而言,白与黑是变化着的,在某一个时候他可能祥云笼罩,但不几年却被黑气包裹。

《逃跑的老板》中的老板大都被黑气包裹,开厂的牟老板,做酒的马老板,搞房地产的闽老板,银行行长稻草人等等都是。这当然是小说笔法。借由孩子的“财富眼”,普玄不过是想对中国这几十年涌现出来的老板,这个特殊的阶层和群体进行一番观照、分析与解剖,借以发现财富的秘密与人性的世界。也许与普玄的生活经历有关,对财富以及财富主体的思考是他近年来小说的经常性主题。同时,这也是普玄对现实主义传统的继承。从广义上来说,现实主义文学的重要主题之一就是对财富的表现和反思。现实主义文学诞生于19 世纪,伴随着工业革命,社会生产力得到了空前的发展,新的生产关系也随之产生,资本与技术协同作用,促进了财富的急剧增加。而它的后果绝不仅仅是社会物质水平与人类生活水平的提高,而是整个社会文明的变革,在物质繁荣的同时是一系列无解的社会问题。相应地,在欢呼这

个新文明到来的同时,是人们对这一文明的反思和批判,由此形成了迄今不断的人文主义思潮。这一简单描述也可以看成是对现实主义文学的简要定义。现实主义文学在这一思潮中的中心主题就是抓住这个社会的密码,财富。在现实主义文学看来,这个社会所有的发动机是财富,而产生一切社会负面清单的也是财富。对财富,特别是对财富核心的资本的批判,对新兴的财富群体的批判是现实主义文学锲而不舍的坚定方向。

人类永远在追求财富,但人类又永远对财富抱有警惕之心,正是这看似矛盾的态度保证了人类在不断地创造财富的同时维系着善与良知,在掣肘中艰难地保持各种力量的均衡。所以,几乎在每一次财富增长的同时就是一轮人文主义思潮的高涨,一次对于财富的批判,这是人类的理性所在。只有人类,才会这样不断地修正自我的生存方向,包括价值、道路甚至手段。中国的改革开放已经走过了几十年的发展道路,社会财富在这几十年间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增长。回顾这几十年的发展历程,我们不仅要看到社会的繁荣与进步,同时也要看到曲折和代价。却顾所来径,我们可以细细地检点我们在财富之外的许多附加值。因为在此之前,围绕财富的许多问题我们都没有经历过,思考过,我们不知道资本是什么,它又能带来什么,我们轻视财富,更不知道财富的意义,当然也不知道如何获取财富和利用财富。我们不知道

随着财富的增加自身会有什么改变,会有怎样的社会期望、人生理想和人际关系……而对这些问题的思考无疑是一个财富社会的题中之意,更是每一个财富人反复用上的人生课。其实,这样的思考不论是在整个社会层面抑或是财富个体都已经在进行,而且,这样的思考不仅是思想的,更是实践的。

现在,这个思考到了普玄这里。普玄的方法是历史的,普玄的方法又是个体的。他抓住老板这个新的角色在特定时期的财富轨迹和人生道路来描述,来思考,试图对中国这几十年的财富道路作生动形象的反映,更试图为中国老板这一群体画像。他看到了社会财富的聚增,他也看到了这些财富背后曲折的道路,他既看到了老板这一群体对社会的贡献和他们奋斗的人生经历,也看到了他们在这一过程中的畸形和扭曲。普玄不回避老板们不光彩的发家史,不回避老板社会生态的复杂性,他们进取、奋斗,他们同时又欺诈、霸凌和失信。所以,陈三儿的孤独症儿子才会动辄就看到老板们头上那团黑气。以房地产闽老板即门里虫为例,这是一个在市场经济下抓住了机会的生意人。一开始,他不过是乡镇建筑队的泥瓦匠,但是,自从他与当时还是储蓄所主任、后来成了银行行长的稻草人交好后,生意也从乡镇做到了城

市,做到了房地产开发,成了他所在城市的首富。脱胎换骨后的闽老板对资源的需要量与需要方式也随之发生了变化,银行、政府、土地、资本、黑白两道,一个要素都不能少,这是闽老板的财富生态,他必须在这个里面玩平衡,而且,谁破坏了这个平衡,他就牺牲谁,不管以前作用如何,对他又如何。他可以将官员送进牢狱,他也可以把给了他第一桶金又是他的股东的合作伙伴的银行行长搞得家破人亡。闽老板的故事显然是一个典型,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反映了一代老板的发家史,反映了不断变化的财富历程,这个历程既有明面,也有暗面,既记载着荣耀和辉煌,也留下了屈辱与肮脏。作为在财富历程中摸爬滚打的个体,作品中的牟老板、马老板、闽老板等等形成了同中有异、异中有同的复杂的财富人格。普玄并不想让自己的思考并线到传统的财富“原罪”中,在白与黑的此消彼涨中,他看到了老板们的成长和蜕变,更看到了这个社会越来越健康的财富环境。所以,固然有一黑到底的老板,更有如

马老板思想上的破茧成蝶,有了陈三儿的善良坚守,有了独臂妈咪的幡然悔悟……

大海、蚊虫和蝴蝶

其实,不仅是书写财富,普玄的文学野心要大得多。普玄知道,事物的本身并不能

说明事物,同样,财富的问题要比财富本身复杂得多。

蚊虫能不能飞过大海?

蚊虫能不能飞过大海,这是由大海决定的,是由蚊虫决定的,还是由天空和飓风决定的?⑤

这是陈三儿合资遇到麻烦时怎么想也想不通的问题。而在其后的逃亡途中,他遇到了一个又一个朋友,一个又一个老板,他们的发家史不同,人生的境遇不同,遭受的困难、挫折也不同,当然,对他的麻烦给出的解决方案也不一样。一个个的老板,一个个的故事,一下子将陈三儿的生命线拉长了,生命的空间拓宽了。普玄也因此把一个人的故事讲成了几个人的故事,甚至所有人的故事,把现在的故事讲成了几年、几十年的故事,更重要的是把财富的故事讲成了社会的故事,讲成了如同巴尔扎克所说的“风俗史”。

财富与什么相关?当然与财富相关,但更与人相关,与制度相关,与人情相关,与文化相关。马长厂的失败显然与文化有关,也与制度有关,他以为改制不过是个魔术,是一个瞒天过海大偷窃,几个人上下其手,工厂立马易主。但他忘了,第一,生意上的伙伴常常是不可信的,第二,如果法律缺位,他将求告无门。而柴老板的经济学开始于物质极端贫乏的年代,是凭票供应的糖让他明白了供需不平衡之间的商机,而知青的他可以在城乡的往来中通过物物交换就可以获取交易的资源,虽然这是一种“投机倒把”,但自己的身份还是可以打擦边球的;同样出身知青的高老板在人工运输中明白了一个道理,物资的空间位移将会造成价格的变化,这也是他日后成立运输公司最初的财富思想。歌厅老板知道商机在于社会的边缘和暧昧处,而她父亲当年生意做得那么大完全是因为垄断,她以前的男朋友也明白这个道

理,不过父亲的垄断来自于体制和政策,而男友的垄断则是通过黑道上的不择手段挤占市场,以使自己处于某一生意食物链的最高端从而控制命脉,坐地收银……这都是不同的人生与不同的故事,它们又都与具体的环境相联,互为说明,又都发生于具体的时间,有着具体的社会情势。正是这看上去似乎与财富并不相干的人与事物,才是财富变动不居的秘密。陈三儿用大海和蚊虫来说明这个道理,而马老板用的是蝴蝶这个意象。几十年的传统品牌是怎么倒掉的?马老板的答案就是蝴蝶。

是漫天飞舞的蝴蝶。

有一只巨大的蝴蝶悬在空中,它天天扇风,它天天改变着城市和乡村。它胃口极其巨大,专门吃陈旧的东西。越陈旧的东西它越爱吃。大家在街上走一走看一看。街上听到的音乐,街上人穿的衣服,对话里面的内容,商店里面的商品包装,一切都在变化。那些从南方来的、充满沿海和外来气息的、代表着时尚、代表着朝气、代表前新理念的商品正在更新着城市的生活。相比之下,那些地方老厂、老产品太落后了,太陈旧了,从名称到包装,从营销方式到促销方式,都极其陈旧。广大市民的心里,其实在呼唤一种新产品来代替老产品。⑥

马老板这个比喻的灵感当然来自于蝴蝶效应,确实如此,这个经典的生物与气象现象确实形象地说明了事物间普遍联系的规律。所以,普玄没有把故事仅仅限于这些老板的生意场上,而是将这些人物回放到他们生活的具体环境中,这样,《逃跑的老板》就不仅仅是老板的故事,生意的故事,而成了一个具体的人的故事,成了这几十年的中国故事。而这,正是普玄的这部小说的艺术出发点。那么,问题来了,这个创作意图如何实现?换句话说,普玄如何在有限的篇幅中实现传统现实主义如同巴尔扎克那样的风俗画的描写?如果说现实主义是对社会编年史一般的记录的话,普玄如何做好这个书记员,他有哪些装备?又如何使用这些装备?普玄为这部小说写了一篇题为《把大象装进袖子里》的后记,谈的就是这个问题。简单地说,长篇小说这种文体虽然这两三百年才繁荣起来,但它骨子里还是农业文明审美的产物。而在农业文明时代,长篇小说要处理的问题、要处理的信息相对简单一些。随着工业文明的到来,世界变化的速度一下子变得迅速了,产生的问题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这样,长篇小说处理它所面对的世界就变得困难起来。一开始,长篇小说家们对此的应对是将本来就是长篇的作品再拉长,但这显然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选项。文体的容量与所面临内容差距还在拉大。这就是普玄在后记中说的矛盾,作家发现世界是一头大象,而且,这头大象还在不断变大,大到作家把握不住了,“大象一天天在变大,我们的袖子却一天天在变小”⑦。普玄的办法就是努力使将长篇的写作变成一个魔术,一个将大象装进袖子的魔术。“现代性是一个最大的魔术师,它教会了很多作家变魔术,把一个庞然大物一点一点变小,把一部长篇小说变得相对单薄。”⑧现代性在普玄这里既是观念的,又是具体的,甚至是技法的。

普玄选择了多视角的视点法,整部长篇不停在第三和第一人称之间切换,而这其中最具张力的显然是前面提到的自闭症患者的视角,这一视角对世界,也对小说做了减法。它的通灵使得许多复杂的叙述变得简单,从而大大压缩了叙述的体量,加大了叙述的密度。而且,它将意象、玄幻和判断植入其中,从而构建了作品的价值通道。这是普玄从儿子身上获得的灵感,也是他对来自星星的孩子的信任。在这个自闭症孩子的面前,“有一个和我们一模一样大的东西,一样大的时代和大象。他知道善意恶意,知道谁对他好对他坏,知道黑白,世界在他面前没有那么大,也没有必要那么大”⑨。

再一个就是文体的融合。一部作品要写那么多人物,时间的跨度又要那么长,如何提高叙述的效率?普玄在虚构作品中借助了非虚构的手法,大胆地以梗概代替具体的故事,以分析代替具体的描写。这本来是小说所忌惮的,但是,由于题材的特殊性,这种虚构与非虚构的结合竟然在这部具体的作品中变得那么融洽与和谐。在这样的非虚构体式中,每个老板都是一个完整的财富史,都是某个行业的小历史,小商小贩是如何成为城市首富的,房地产是怎么兴起的等等,我们在认识一个又一个老板,我们又回溯这几十年的经济史,在非虚构的知识科普、原理分析与历史叙述中,作品向我们敞开了社会的风俗史和精神史。

白光、风、甜味和夜壶灯私营老板陈三儿是作品的主人公,他是贯穿全书的逃跑者,这个看上去输光了一切,没有了企业,没有了团队,没有了家庭,只剩下一身债务和一个谁都不要的自闭症孩子的失败者不时地陷入人生的迷茫,露出了性格中的懦弱。但就在每每要放弃的时候总有一些力量唤醒他、鼓励他,给他善良和智慧。不仅是陈三儿,他的那些朋友也是如此,马老板、高老板、柴老板和私立医院的徐院长等等。比如,对高老板来说,这力量和智慧就是风:

高知青在风中一下子明白了什么是生意。生意是风告诉他的,是上天让风告诉他的。生意是物资,生意是需求差物价差,生意是运输,生意最关键的,是信息差。生意是掌握信息差之后,对物资的调配。⑩

对徐院长来说是白光。

白光让季节分明,白光让天地分明,白光让故乡和他乡分明,白光让人生一段一段,明明白白。11

而对陈三儿来说,则是甜味,是夜壶灯。甜味在作品中是爱情的象征,也是母爱的象征。陈三儿人生的第一次力量就来自于他的高中同学的爱情,也是这场虽然以失败结束的爱情给他上了第一堂真正的人生课。等到他再次嗅到这甜味的时候已经是他生意失败逃亡到东南沿海的漳州,也是他身心疲惫人生灰暗几近崩溃放弃的时候。这时,他遇到了断臂妈咪,在她的身上,陈三儿闻到了恍如隔世的甜味。

有一股味道牵引着他。甜。没错,就是甜。刚才断臂妈咪撞到他怀里,抵住他的胸,那股味道很清晰。这一段时间他每天和断臂妈咪住在一个院子里,这股气息一直存在,若隐若现,现在,他明白了,那股遥远的气息,甜,又回来了。

所以,断臂妈咪在作品中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这样的构思来源于传统的女性引领模式,但却又不同,她不是女神式的,相反,她也是老板群体中的一个,与他们一样有着相似的经历,甚至更惨。“断臂妈咪”学生时代从录相里开始崇拜那种自由自在,由此热爱上了音像娱乐生意,但命运却给她安排了一个靠特权垄断石油的父亲和靠拳头垄断音像市场的男人,经过了逃学、吸毒、家暴后,她终于挣脱出来,但却付出了一条胳膊的代价。正是这样的历练,使得断臂妈咪具有了洞察世事的眼光和劝喻人生的底气和说服力。她宽容别人,唯独看不起软弱,在她眼里,陈三儿缺少的就是一股“狼气”。她在陈三儿走投无路的时候收留了他,在他大病的时候救治了他,在他人生最低俗的时候安慰了他,在他颓唐的时候激发了他,更陪着他重回失败之地给予对手以致命的绝地反击。

在作品中,虽然有那么多不同的老板的故事,老板的逃跑,相比较而言,陈三儿无疑是老板人生和逃跑经历最丰富的一个,因而,也是其内心世界展现得最为细致完整的一个。陈三儿大学毕业后就开始四处创业,他曾在体制之内,他又跳到体制之外,做过记者,干过创意、策划和投资,却在生意的巅峰跌落下来。陈三儿和国有钢铁集团公司后勤食堂合资成立了一家生态农业公司,但公司投资成立后,钢铁集团宁可让十二万人吃饭的食堂在外面采购,也拒绝购买合资公司的产品,宁可让大量的生态蔬菜闲置和烂掉,因为违背合约的背后是钢铁集团董事长以权谋私,想让自己的亲友在该农业公司持股。陈三儿陷入一种魔咒,如果与董事长私人关系合作,他有参与腐败的危险;如果不合作,钢铁集团撕毁采购合同,他就会破产。不愿合作的陈三儿开始步步败退。同时,钢铁集团公司内部纪检机构联合地方司法,对陈三儿进行全方位调查。刚刚成立的新公司遭遇这种变化,内外交困,现金流枯竭,被

讨债公司追逼,陈三儿被迫逃跑。不仅是以前那些漫长起伏的创业过程,更是这次看上去的夺命打击和逃亡经历让陈三儿明白了许多。不仅是自己的人生,更是许多朋友的经历使他获得了丰富的人生启迪。而最终,万川归海,陈三儿明白,人不能没有支撑,不能没有追求,没有梦想。闽老板对陈三儿说不能放弃这个看上去已经无解的合资,因为投资如同行船,船到江心是绝无退路的。断臂妈咪的话则是让他置于死地而后生,“梦想失败的人是回不去的,这就是梦想的代价。有梦想的人必须一意孤行,一条道走到黑。你要明白,选择了梦想就是选择了一个人夜行,就是选择了一个人在黑夜的旷野里行走,四周什么都没有” 。令人欣慰的是陈三儿最终没有放弃梦想,在他整个的财富人生中,理想一直在,这是他黑暗道路上的一盏闪烁的夜壶灯。虽然,在陈三儿人生的低俗,这盏灯看上去就要熄灭了。

他看不到那盏夜壶灯了。

那盏夜壶灯消失了。

但是,陈三儿的信念是坚定的:

我认为一条般上一定要有灯光。

我们这个船上需要一盏夜壶灯。

夜壶灯在陈三儿这里不仅仅是理想、梦想与决心,而且是广义得多的精神与价值。他热爱文学,他注重友情,他守护亲情,他乐施好善,他不离不弃……陈三儿不是完人,相反,从学生时期的恋爱开始,他就是一个怯懦的人,退守的人,隐忍的人,但是,正是这复杂的性格让这个老板更真实。

陈三儿是一个老板的典型,在他的身上,可以看到几十年的财富道路,社会的风风雨雨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清晰可辨的印记。为了个性,普玄狠心地给了他破碎的家庭、自闭症的儿子,不成功的人生和漫长的逃亡之路,但普玄又慷慨地给了他爱、理想和不断失败又不断站起的韧劲,这种精神大概是普玄对陈三儿财富人生的概括,更是他对中国几十年来产生的老板这一群体性格的最终的定位。

注释:

①③普玄:《疼痛吧,指头》,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 年版,第186、203 页。

②④⑤⑥⑦⑧⑨⑩ 普玄:《逃跑的老板》,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 年版,第275、

81、53-54、61、328、329、329—330、178、

214、243、146、255、165 页。

[ 作者单位:江苏省作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