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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19年第6期|闫文盛:室内的囚徒

来源:《广州文艺》2019年第6期 | 闫文盛  2019年07月29日08:51

闫文盛,1978年生,山西文学院专业作家。迄今发表文学作品300万字。散文集《失踪者的旅行》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0年卷,另著有散文集《你往哪里去》《主观书:我一无所是》,小说集《在危崖上》等。曾任文学期刊《都市》执行主编,现就读于鲁迅文学院和北京师范大学合办的文学创作方向硕士研究生班。

主持人语:

读闫文盛的文字,每每都能感觉到他相向与人的特别的掘进——向内的朝向逼仄处的不遗余力的掘进。他的文字鲜有通常意义的显性的线,线被他折碎,碎出一粒粒分量,即便在他看似完整的文本里。

“我有我独守的领地吗?一定有的。但这个领地太小了。通常容纳不下我的灵魂在里头打个来回。”

这种掘进,触达着富有的矿脉,有他对可通约的人的生存之境的打探、反诘、深究、鉴定。结果是,那个文字里的“我”或“我们”越来越小,而被“思”探照的事物越来越大。在我看来,这也是他用岁月累计的《主观书》的主观之外的庞大之处。如果没有猜错,今天我们读到的也是他《主观书》的一部分。

这样的掘进大概也决定了他终要形销骨立地完成着他自己的、一个人的哲学,而且文字与时间与他一块儿前行,我想,会永无枯竭。

——主持人:习习

思考者被囚禁在室内,

因为外面的喧嚣是向来就有的,

现在更加重了。

大多数时候,室内还是沉寂的。如果天色变幻,不用抬头,就能感受到桌子前的光线暗淡下去了。冬天里白昼很短,一个人静悄悄地坐上几个钟头,好像就可以把一整天过完了。天色将暮的时候才出门去,到菜市场里转一圈,同卖菜的本地农民交谈几句,他们脸上的神色很日常,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等到夜晚真正降临了,屋子里的热气升腾,电视机也打开了,那些图像里的人都带着在外面放风时的愉悦表情——这是把世界上的所有人都看作囚徒,危险性就在这一刻莅临。它们慌慌张张进入你的领地。有那么一刻,甚至谁都不再说一句话。但是这一刻会有终结,否则生活就无法继续。一般说来,思考也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它经常带着否定的意味,使平淡的生活无法获得真正的平衡。从古人留下的大量笔记里我们获得印象,知足者常乐。我们进一步作出这样的推想:知足者才不会沉湎于思考。有时,这些不喜欢思考的人被视之为平庸。这样说来,平庸其实不是一个固有的词语,它被无事生非的人加注到另一些对立的人身上。其结果是这样的:被指为平庸的人乐呵呵地过日子,他们才不会操心自己是杰出还是平庸呢。同样的时候,那些忧心忡忡的人在思考中承受着前所未有的折磨。我们还可以进一步说:思考者被囚禁在室内,因为外面的喧嚣是向来就有的,现在更加重了。我们只凭借想象去勾勒囚徒生活,这形成了一种潜意识。如果室内的温度尚可,我们不至于冻手冻脚的话,那短暂地做囚徒似乎并无不可。许多年了,有多少人是这样走过来的呢?

有时候,屋子里简直是冷寂,我们的座位固定不变,长期以来形成的惯性会导致我们的目光困倦。双眼一直盯着一个地方,譬如说,一幅画或者雪白的墙面。可以设想,如果没有异常大的变故,这一个地方可以以同样的样式定格多年。我们咳嗽一声或者鼻子使劲吸气,屋子里的空气都会受到震动。最明显不过的,是屋子里的冷寂被打破了。我们再次发现:所有的屋子都是前后贯通的,这样既方便了空气流通,又方便了我们在有限的空间中四处走动,从而避免了在狭小的居室内逗留过久从而疯掉的可能。当然,实际情况可能更加复杂,囚禁的区域也未必止于一时一地。事情的怪诞之处就在这里:像套中人一般生活,迷恋于这种自我束缚的人并不鲜见,他们从早到晚都不轻松,却乐于承认自己在承受心灵的苦役,更有甚者,还会将其生活状态四处传播,从而使更多的人知晓世界上有这一类人存在。我们在交际中获悉的一些事实证实了这一点。长此以往,连带我们自己都会受到影响。但沉湎于室内生活的人未必都是思考者,打听到这一点,对我们来说,好比找到一把通往自由生活的梯子。于是,我断断续续地待在屋子里,一整日都没有跨出楼门半步,以这种封闭状态换来一些若有若无的回报。我生活中的必需品有一部分也是通过这种方式获得的,到了后来,我更加迷恋于以这种方式抵达美好的生活。众所周知,自古以来衡量物质生活的高下有一个金钱标准。我居家思考的结果是:这毫无问题。因为囚禁心灵的空间到目前还没有。只要心灵博大,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换句话说,一切可能皆有。这却是一句老话。

现在,我们的年龄大起来,对于任何事情的判断更加谨慎。一个明显的例证是:即使对某某人抱有好感,也不会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这样行事的一个直接后果是:我们从一个个本来就寡言的人变得更加不善言辞了。但是看起来并无什么不妥。因为熟识的人都知道我们本就寡言,不熟识的人权当没有记住我们,从而尽最大可能把我们忽略了。我们默默地置身一隅,聆听别人的高谈阔论时会乐在其中。这却是一个秘密,从来没有向外界透露过。如果位置不好,我们被安置在突出的地方,环视众人,高傲得像个王子似的,或者更加之场面里有优雅的女性,从我们的角度看过去时正好与其对视——作为一个羞涩的人,我们的心跳便会加速,情急之下做出的第一个举动应该是:尽量低头,避免迎接对面那一束目光。说起来,这都是沿袭多少年的事了,到今天为止,发生的尴尬未知凡几。但时日愈长,尽管我们的习性未改,却已渐渐地处之泰然。挑选职业时我们也考虑到这一点,对于那些需要超强的口头表达能力的工作敬而远之。但最后实在没有办法,我们还是选择了需要与人沟通的记者一职。在整个从业队伍中,我们的寡言都是出了名的。俗语云,人怕出名猪怕壮。等知道我们的人多起来,即使出门不带名片都无丝毫担忧的时候,我们其实已经老大不小了。但这是一个异常滑稽的事实,因为我们内心狂妄无知,常常做出一副屈就的样子,对所处的行业充满了鄙视,从而几乎就要被一些老资格的人加以驱逐了。类似的事情并非没有发生过。

我们原先是坚持自己的主见的,因为不可能改弦更张,重新做人,所以就做出一副姿态,并且绝不依附于人。对于后一点,我一向以为尤其难得。可是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按照自己的思维模式,不仅没有法子混得好,而且简直连基本的问题都解决不掉。临到抉择的时候,我们的言辞突然多起来了。但是啰里啰嗦,溃不成句。好在多数时候,愿意接纳我们的人都大度宽容,对于我们的表现,他们洞若观火。对于我们而言,这一切多么富有人情味。多么重要。我们暗暗接受这种慷慨,虽不至于表现出感激涕零的样子,但绝对视之为荣耀。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我们所接受的传统教育中,知恩图报是一种美德。在我们四处碰壁失魂落魄的年月里,我们想不到终究有一天,我们会循序渐进地抵达这一步——受人提携,一点点地进步,发展,把自己做大。把自己做大,这是一个多么容光焕发的新词。以前我们说不出这么鼓舞人心的话,而且因为利己思想严重,容易为人所不齿。现在不了。我们出没在先前想象不到的高档场合,看到各色人等,心里的一切障碍慢慢地消失了。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慢慢发现了对我们极其有用的一点:成功者的目光大半都相似。这是一种有趣的现象。在这种目光的逼视中,我们曾经感到局促和气馁,甚至在最开始的时候,羞涩的旧病一再地复发,不仅不能与之平等对话,而且简直是以自己的沉默来防身。这种姿态带给我们心灵的隐痛,多年以后,我们都不能忘怀这一幕,仿佛它从未消逝一般。然而,就像生存本身具有危险性一样,回想往事同样也是不轻松的。事隔久远,我们可以设想:在别人的记忆中,又有过多少琐屑和不堪?最终,它们在时间里迎风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