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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乔叶  2019年07月29日12:05

作者:乔叶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年6月 ISBN: 978-7-5598-1735-8

妊娠纹

水哗哗地流着,肯定能掩盖住自己小便的声音,还有咽唾沫的声音。她想。就是这样,每当情绪紧张的时候,比如开会发言下一个就轮到了自己,在考场上拿到考卷的一瞬间,她都会觉得自己咽唾沫的声音特别响亮,仿佛喉咙被谁给戴上了一个奇怪的扩音器。

苏在外面。这是她和他的第一次约会。

其实已经认识很久了。认识的机缘是在一次饭局上。那天下午,她和朋友正在逛街,朋友忽然接到短信,说六点半得去参加一个应酬,是为亲戚孩子上中学的事,熟人替她约好了一个人,能给这事使上劲儿。其时已经将近六点,饭店离她们逛街的地方也不远,朋友便硬拉她去了。去了她便心生后悔。除了朋友,其他人她都不认识,单为一顿饭坐在这里,甚是无趣。

满桌子就她和右手边的男人不喝酒。他说他开着车,怕撞见交警。她则是酒精过敏,根本不能沾。于是两个人就一直碰着饮料杯。他大约一米八的样子,平头,白T恤,看着很是清爽健朗。像个司机。她想。正寻思着是不是早走,他和她搭起话来。聊起来才知道,他也是被硬拉了来的。他在某市教育系统任职,来教育厅汇报工作,出门的时候正好碰上了教育厅的这个人,属于典型的拉郎配。

“我拉郎配,她拉女配,”那人指指她的朋友,“不是正好把你们配成一对吗?”

“谢谢你们天赐良缘。”苏笑道。

“那你们还不饮个交杯?”那帮喝酒的人已经有了酒兴,便借着酒劲起哄。

她微微有些不快。和陌生的男人喝交杯酒?凭什么?她不喜欢这一套。

苏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探询的意思,然后,他笑着对众人道:“喝交杯酒是私事,我们还是私下里做吧。”

但起哄的人不依不饶。当真拒绝又伤了面子,不拒绝又违了自己的心。这可怎么办好呢?她看着苏。方才他挡了第一道,她指望他第二道能挡得更精彩些。

苏却没有再看她。在众人的叫嚷中,他只是径直拿过她的杯子,然后敏捷地把自己的左臂和右臂交叉着,自己跟自己喝了个交杯。

她想不到是这样,瞪大眼睛看着他,片刻之后才想起来跟着大家鼓掌嬉笑。

之后就是去唱歌。方才喝酒的人说没喝透,要继续喝,于是唱歌的主力就成了他们俩。男独,女独,对唱……他唱得不错。看得出,他也很欣赏她的唱。唱歌也是能唱醉的。唱到后来,她和他也有些疯了似的,居然唱起了儿歌:《小鸟,小鸟》《让我们荡起双桨》《我们的祖国是花园》……唱着唱着,两人还一起摇摆起了身子,默契得很,和谐得很。

“老夫老妻了!”喝酒的人不放过他们,依然打趣。

“金童玉女。”他凑到她的耳边轻轻地说。

“呸。”她轻嗔。

有点儿打情骂俏的意思了。

唱歌完毕已经是十二点多,他说还要赶回去,明天还有会。道别的时候,她例行客气,要他注意安全。他点点头,低声道:“我到家给你发短信。”她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不过是一面之交,犯得着这样吗?或者,他只是随便说说?

两点多的时候,他的短信果然来了:安全到家,放心。

她:晚安。

他:要是能梦见你就安了。

她不由得微笑了。这个家伙,还挺贫的。

她:我不习惯开玩笑,尤其是这种玩笑。以后请不要这样。

他:不是玩笑。

她:为什么?

他:因为是你。

她没有再回复,关了机。那一夜,她没有睡好。她预感到:自己一直等待的那件事情,似乎已经来了。

财务室装着厚重的防盗门,窗户外面也装着厚密的防盗网。每当她走进去的时候,常常不可抑制地觉得这个办公室就是一所监狱,自己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囚徒。等到打开电脑,填着似乎永远也填不完的酷似一间间监舍的小小表格,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

办公桌中间的抽屉里放着一面镜子。一个人的时候,她常常会神经质地把镜子摸出来,照一照。她总是怀疑自己的容颜比上一刻更老——其实不用照,也不用怀疑,肯定是比上一刻更老。她知道。那天,她给儿子检查语文作业,看到儿子用“沧桑”造句:我妈妈有一张历尽沧桑的脸。她又气又笑,又惊又惧,问儿子:“我有那么老吗?”儿子正做数学,头都没有抬,冷酷地吐出一个字:“是。”她简直是有些气急败坏了,追问:“真的有那么老?”儿子停了笔,回头认真地看着她,道:“我说你十八,你信吗?”

十八当然是笑话。但镜子里的她似乎还是可以的。因为常年在办公室待着,她的皮肤捂得很白。身材也还不错,前些时又把头发染成了深红色,看着比实际年龄要小个七八岁。这常常让她有些暗暗得意。但得意之后,很快便会生出失落:显得年轻又怎么样呢?有什么意义呢?能榨出多少心里需要的油水呢?也不过如此而已。有时候,她甚至会想:要是一下子就老成了鸡皮鹤发,可能也会挺好。那就什么都不用想了,反正老了就是老了,终于是死猪——不,是老猪不怕开水烫了。——分分秒秒日日夜夜的时光,可不就是无声无息沸腾滚绽的开水吗?她的心,可不就是被这开水烫出了一串串灼疼的燎泡吗?

但是,现在,她终究还是没有老。或者说,还没有老得那么彻底。她还得等老。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等老。红颜空老,说的就是这个吧。

那天,她读到了一首小诗——她偶尔还会读读诗,那些片片断断的句子,奇奇怪怪的句子,行与行之间的神秘关联,总会给她一种特殊的享受。如果办公室很静,阳光很好,还会让她想起上大学的时光,想起原来自己还曾是个酸溜溜的文学青年。

那首小诗的名字一下子就抓住了她——《我顽固地保持着青葱的面貌》:

我顽固地保持着青葱的面貌

是因为我不想老

我一直不甘心地想做点儿什么

虽然是什么,我并不知道

我顽固地保持着青葱的面貌

酝酿着最后一次失控的燃烧

如果实在燃烧不了

有一天我会在瞬间从容地变老

看着窗外的防盗网,她的泪,一下子就下来了。那一刻,她决定:在等老的这个当儿,去做点儿什么。她得做点儿什么,她必须得做点儿什么。不为任何人,只为自己。

不然,她会疯掉。

可是,去做点儿什么呢?像她这样一个女人,到底能去做点儿什么呢?自从这个念头冒出来之后,她就开始鬼使神差地寻思。每当置身于一个场合,尤其是大家都正规正矩、横平竖直的场合,一些奇怪的念头就会在她的脑子里格外蠢蠢欲动,茁壮成长:

——在庄重的宴席上,把手里的燕窝汤碗抛掷向滔滔不绝的主客。他可是刚刚被提拔呢。

——单位例会时,将一口饱满的唾沫吐到一把手领导的脸上。他的脸红润浑圆得过分,简直就是一枚活泼泼的肉质公章。

——对口银行信贷科的那个小帅哥来办业务,送他出门时,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他结实的腰,然后用脸贴着他的后颈,去嗅他浓重的汗味……

当然,只是想象而已。她做不出来。她的心想做,可是手脚眼嘴都被什么捆绑着似的,做不出来。那天,她在街上闲逛,看到一个吐气如兰的小美女在买袜子,摊主是个一脸横肉的凶相女人。小美女翻了两翻,可能觉得没有合适的,转身要走,摊主不干不净地骂她浪得慌。小美女毫不客气地回敬:“我浪自有人喜欢,你再浪也没人看得上。”两人当即打了起来。她不由得替那小美女揪心,想她小胳膊小腿儿的,怎么会抵得过那个悍妇。没想到小美女出手那个利索啊,手扇脚踢,最后还把裙子一撩,骑到了那个女人身上捶打!——内裤的粉红蕾丝都露了出来。看似弱不禁风的小美女直打得那个悍妇鬼哭狼嚎,气壮山河。也看得她眼球鼓暴,血脉偾张。等到小美女酣畅淋漓地打完,有条不紊地将裙子捋好,继续款款而行时,她默默地跟了上去。

“你干吗?”小美女察觉到了她的跟踪,回身道。

“你……你真厉害。”仿佛低到尘土里的粉丝邂逅了从天而降的偶像,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崇拜和紧张,都有些结巴了。

“我在塔沟练过五年。”小美女嫣然一笑。

她恍然。塔沟是少林寺附近的一个地界,盛产武校。

“我的一点儿心意,”她把刚买的冰激凌递了过去,“你……你辛苦了。”

“为什么?”小美女眉毛一扬,问。

“不……不为什么。”她说。

“莫名其妙。”没有承她的情,小美女白了她一眼,婀娜着背影扬长而去。她呆呆地晾在那里,直到冰激凌一滴滴地融化殆尽。是啊,为什么?她想着小美女的质问,仍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如果我是你的话也就只能被骂吗?因为像你这样打上一架是我长久以来的夙愿吗?因为对你来说手到擒来的事情对我却是永远也不能企及的理想吗?

她想起自己曾读过的一个小说,小说的名字已经忘了,但有一段话让她胆战心惊:“……作为一个年过三十的已婚女人,她既不会打家劫舍,也不会抢钱放火,不会嚼舌告密,也不会搬弄是非,她不会裸奔,不会骂街,不会杀人,不会打架,她能做的坏事,除了偷情,还有什么?”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你能去偷情吗?她问。

能。她回答镜子。

那就去吧。镜子鼓励道。

好。她简洁地吐出了这个字。

已经两年了。那个偶然的饭局,让她终于碰到了他。

“好了吗?”

卫生间的门芯是磨砂玻璃,她清晰地看着,他的手指在上面轻叩,一下,又一下。

“我还想洗个澡。”她说。

“别——洗——了。”他稍微拉长了字与字的间隔,很自然地撒着小小的娇,“我喜欢原汁原味原生态。”

“我想洗。让我洗洗吧。”她几乎是恳求地说。

“那,你快点儿。”

“嗯。”

她打开浴缸上方的花洒,让水量开到最大。喷涌而出的水柱砰砰地击打在浴缸上,一下子遮住了所有的声音,仿佛世界上只剩下这水了。

她长嘘了一口气,开始脱衣服。脱内裤的时候,她摸了一下小腹上的妊娠纹。

说着容易做着难。下定了决心她才发现:对她来说,淫妇不是那么好做的,情不是那么好偷的。丈夫倒不是问题,他在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卖命,三天两头出差在外。孩子也不是问题,娘家二老和她同城,随时可以替她照顾孩子。就时间上来说,她有的是机会。她的问题在于对象。自从动了心思之后,她发现明明暗暗向她示爱的男人并不少,可就是没有人能够唤起她回应的欲望。都不合适。不但不合适,甚至还让她慢慢积累起一种屈辱——与道德无关,但与年龄有关的屈辱。那些男人,相貌、脾气、身份、工作,这些都且不说,仅年龄这项就让她过不去:清一色地都比她大,小一些的也比她大五岁,一般都比她大十岁以上。这是大势所趋,她知道。无论是找老婆还是找情人,除了极少量的姐弟恋,绝大多数的状况都是男的越找越小,女的越找越老,所谓的老牛吃嫩草,一般只指的是公牛,而母牛就只能吃老草。

但是,凭什么?她愤愤不平。暗暗给自己立了一个标杆:即使找不到比自己年轻的,至少也要找个和自己同龄的。决不委屈自己。

苏比她大三个月。相识一周之后,短信里,他就已经开始自称为哥哥了:

狠心妹妹,哥哥都病了,也不问候问候。

什么病?挂水了没有?

想妹妹的病。

那你还是病着吧。

等妹妹给药吃呢。

不给。

……

想跟妹妹问个路。

你来了?

嗯。

在什么地方?

你的心外。告诉我,该怎么走才能抵达你的心内?

……

当初一起吃饭的时候,她留意过他接听电话的语态。是下属打来的,说工作的事。那时候的他,看起来是一个最标准的领导,稳重,严肃,谨慎,周密,有时候又显得很决断,甚至专横。她再想不到:他的短信会这么活泼和缠绵。

这样的恋爱真是好啊,好得近乎奢侈,有一种近乎幻觉的甜蜜。也许,这样的恋爱才是最纯粹的。可不是吗?都有家,有孩子,有体面的工作,都不会破坏原有的一切,不过是两个世故的成年人在玩一种心领神会的游戏。至于游戏规则,他和她当然都是懂的。没有负担,没有责任,没有义务,只有享受。——有增无减。这就是他们享受的前提,也是他们奉行的游戏底线。

“锦上添花。是不是?”他在电话里说。

她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苏没有出现之前,她对丈夫总是有些微微的不放心,经常会偷偷查看他的手机有没有暧昧短信,洗衣服的时候也会闻闻有没有陌生的香水味。有了他之后,她反而把这些小动作都放弃了。

如果他也有情人,你能接受吗?她问自己。

能。她对着镜子回答。

当然,她知道:他很可能现在还没有,也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就会有这种死气沉沉的男人,一辈子就守着一个女人,仿佛一棵没有枝杈的树,一条没有支流的河,一个没有逃过课的学生。不,他不是因为什么爱情,而是因为怕惹出事——他胆小如鼠,驾照已经拿了五年都还不敢上路,仅限于纸上谈车。或者他根本就是懒得多事——一件内衣,如果她不提醒,他有本事穿两个星期都不换。夫妻多年,她知道他大概就是这么一种人。如果没有意外,以爱情的名义和亲情的内核,他会以驾车的谨慎作风和穿内衣的懒惰精神,以那种一成不变的疲沓步伐,将和她相伴坚持到底,成就一段白头到老的佳话。

她已经溜过号走过神淘过气了,在这个成就佳话的乏味过程中。而他呢?如果他没有,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就打心眼儿里觉得他有些可怜,有点儿窝囊。——当然,她也知道,生活往往在自己的意料之外。或许也只是自己以为他没有。

那么,但愿他有。她对着镜子说。再往深处想想,如果他有……她觉得自己不仅仅是接受,甚至还会替他高兴。这绝不是简单的心理补偿或者说心理平衡。她知道。如果一定要形容,这似乎更像是一个战友对另一个战友的深切同情。家是她和丈夫没有硝烟的壕沟,床是她和丈夫共同御敌的战场。他们共同的敌人,是平庸的日子和漫长的时光。

苏很好。真的很好。目前为止,确实是她遇到的男人里面,最好的了。有身份,有地位,有素质,有外形,还那么年轻。而且还在外地,对彼此来说都很安全。虽然并不能把他拿出来显摆什么,仅仅是自己一个人知道,但每每一想到他,她也还是会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虚荣和满足。

何况,他还那么聪明。仅就发短信的分寸就可以看出这一点。平时每天一两条,不多不少,荤素得当,浓淡适宜。偶尔话不投机,她不理他了,他会连着转发两条有趣的短信逗她。如果她还不理,他就稍微晾晾她,过个两三天再给她发,婉转地向她求和。绝不会急赤白脸地追缠,像个毛头小伙子一样。她也就顺水推舟地软了。——他的冒犯是有限度的,那么自己的任性也应该有。她知道。

当然,最让她心悦的还是他的短信本身:

今天开会时又想你了。

鉴于你勤勤恳恳的想念精神,我特提出表扬。

谢谢妹妹,请求奖品。

他想要的奖品就是她。她知道。他期盼的最理想的答案就是她自荐枕席。她也知道。但她更知道自己不能这么说。她该做的,就是配合他将调情进行到底:

铅笔两打,橡皮两只,日记本两个,红花两朵。

铅笔两打放一边,橡皮两只做公签,日记本两个来登记,红花两朵戴胸前。呵呵,我们两个大喜啊。

怎么那么会打嘴官司啊。

这是虚拟的嘴官司,见面的时候你就会知道,我实在的嘴官司才是厉害呢。

一时间想不出合适的应对,她沉默。他却乘胜追击:

真想妹妹啊。

也想。

——她省略了对他的称呼。哥哥。这样的词她喊不出。太肉麻了。她可以接受肉麻,但暂时还制造不出肉麻。

我都快想死你了!

她心一烫。这种狂热在他的短信里是不多见的。大约是喝了点儿酒。想象着他的醉态,她忽然想逗他一逗:

哪儿想我?想我哪儿?

心想你,想你的心。眼想你,想你的眼。唇想你,想你的唇。手想你,想你的手。怀想你,想你的怀。我的他想你,想你的她。全身都想你的所有。

——呵,这小顺口溜说的。她不由得笑了。当然,她知道他这些排比句只是一种修辞方式。当不得真。不过,若是就此堵堵他的嘴,他又会如何应答呢?被这个念头催着,她便放逐了自己的好奇:

如果真的这么想我,你早就跑来了。

他沉默了半天。看来酒确实喝得不多,还明白她这话不好接茬。说自己忙?工作重于她?都是实话,但若真是这么实话实说,就显得笨,没情趣,与此时的气氛不搭。他怎么能让自己落下这种低级把柄呢?

他终究是聪明的,十分钟之后,给出了一个妙答:

不用我跑去,你每晚都会来到我的梦里。莫非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那我告诉你,在梦中你可乖了,可听话了……

悠长的省略号让她红了脸。她马上堵截他的发挥:

不许得寸进尺。

那我得一寸进半尺,行不行?

什么意思?

一寸是你的唇。半尺吗?我下面也只有半尺。

手机几乎都要从她手里松掉下去。她似乎看到他在对着手机坏笑。这色情的篡改,亏他怎么想得出来啊。

仿佛真的已经成为恋人。不知不觉间,她已经默许和顺受了他的许多言辞,甚至开始有些纵容和挑逗。偶尔,她的心是不安的。但更多的时候,她的心是安的。她心安的强大依据就是:她和他还没有上过床。身体的贞洁让道德安宁。虽然,贞洁得有点儿像伪贞洁,道德得有点儿像伪道德,安宁得也有点儿像伪安宁。——但是,怎么说呢?伪的时间长了,也似乎就像是真的了。而且会越来越像。丈夫在家的日子,晚饭后,她和他一起在沙发上看电视,偶尔看到有第三者的电视剧或者情感访谈,丈夫便会评论两句,她便以最正常的贤妻良母的姿态来应答他,神情安宁平静,仿佛那里面的情人角色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她的心,安得越来越沉着。对他的纵容和挑逗,也回应得越来越轻快。那天,他们正在电话里聊着天,她忽然看见窗户上流下了一道道湍急的小溪。

“我这里下雨了。”

“你哪里下雨了?”

她沉默了片刻。难道他没有听清她刚才的话吗?简直就是明知故问啊。他这么说,肯定有他的玄机。他的玄机总是映衬着她的愚钝。她微微犹豫着,很快就摆脱了这种无谓的犹豫。有什么关系呢?愚钝就愚钝好了,聪明就聪明好了。反正他的聪明也不恶毒,此刻都是甜美的引子。

“我这里。”她老老实实地说。

“哪里?”他的玄机果然来了。

她蓦然明白了。

“坏人。”她说。挑衅地一笑,“你想哪里就是哪里。”

“小雨,中雨还是大雨?”

“大雨。”

“多大?”

“你进雨里就知道了。”

他声音里的火焰几乎要把话筒都烧热了:“那我要不要穿雨衣?”

“不用。”

“感冒了怎么办?”

“不会感冒。”

“为什么?”

“我替你支着伞呢。”

“宝贝,那我来了!”

虽然在想象中已经意淫了千回百次,但终究还是未曾实践。因此,尽管都是成年男女,此时却又仿佛都是处子之身。老练中都有生涩,生涩中又都有默契。是陌生的熟悉,也是熟悉的陌生。是一次次的似曾相识,也是一处处的惊喜之花。

那是他们第一次电话做爱。也是唯一的一次。她一直雨势淋漓,全身都下着雨:眼里,脸上,脖子,乳房,腋窝,下体……在湿淋淋的雨里,她全身的细胞都张着小嘴喊,伸着小手要。最后,她感觉自己开始向上飘。她飘啊,飘啊,飘啊,如果不是电话线拽着,她简直都要飞起来了。

“演习成功。”最后,他说,“咱们什么时候实战呢?”

她沉默。此刻,这种沉默可以解读为羞涩。但她知道,不只是羞涩。

在这个问题上,她和他的立场不一致。

因为妊娠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