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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19年第4期|唐克扬:白马郎君

来源:《芙蓉》2019年第4期 | 唐克扬  2019年07月26日08:59

天佑年间多事呢,那一阵流血杀伐伏尸千里,曾经富足天下的陇右道,居然发生了百年不遇的饥荒。人民为饥饿所驱使四处觅食,由此,又引发了更多的争斗和死亡;半年之后,当地爆发了可怕的瘟疫,深秋时节,万物渐趋萧瑟,瘟疫四处蔓延,眼见这地方再也活不下几口人去。听人说,此去一千里的关东还算是太平无事,西河堡的二三十个人于是携起手来,在族长的带领下,去那谁也不曾到过的异乡,讨一条活路。

流浪伙伴中年岁最大的带头人,是白发苍苍的头人崔九,除却他和仅有的三两个老人,大部分都是精干的壮年小伙,加上一些孤儿寡母。他们从西河堡出发,不停顿地连着走了两个月,向东,再向东……仅有的一点干粮越吃越少,队伍也越行越缓,走到后来,干粮吃光,连仅有的几匹蹇驴都杀了来吃,还是不见路边光景好转,大家渐渐就不愿再走了。最后两天,身体稍弱,又接连发热了几天的小璻,终于扑通一声,倒毙在大路近旁;剩下的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是形容枯槁,面如菜色。就在给这村里最标致女子下葬的那会儿,土里依稀刨出些黄绿色,像是可以充饥的野菜草根,饥民们当即就停了手头的活计,聚拢来将地犁过一遍,可是地里终究什么都没有。他们叹了口气,浮皮潦草地把死人掩埋了,又拖着软软的腿向前挪动。

这时候,在他们的面前数里的地方,却蓦地升起一座灰黄残破的大城,开阔轩敞,和经过的州县大不相同。乡民们都没什么见识,也没人知道他们这是到了哪儿,这城又是什么来由,直到他们的族长拄着拐棍,费力地一步步挪到城墙近前,大伙方读出城楼上黯淡的三个大字“金光门”——大伙儿突然想到,这残破高大的土墙后面,竟然就是皇上所居的都城长安啊。边地小民,终生都不曾出自己州县的辖境,更不要说是到长安一游了。可是如今,他们却在如此光景流浪到了帝京,天下新乱,城门大开,城里空空,早在好几年之前,皇帝就已不知去向。

想到长安是座大城,城中多少应还有些吃食,饥民们纷纷来了精神,加快了步伐拥进城去。城里迎接他们的,是一条光秃秃的、无比宽阔也看不到头的大路,路上隔没多远,就横七竖八躺着破碎的石柱和遗弃已久的拒马工事,满是野草和荆棘。年纪较轻的后生里,崔武和小四一个心眼多,一个体力好,他俩走得最快,一溜烟把其他人甩了好大一截;可是,两人在前头走了半晌,路边还是两道单调的土墙,土墙和大路之间,间或是填满白骨和碎砖瓦的水沟,一个个砍得只剩下根部半截的树桩。一路上,这伙人见惯了破败的村野和城寨,眼前的荒凉倒也没什么稀奇,这寂静的大城废墟还算周正,四处却瞧不见一个鬼影,也了无人类生息的痕迹,让他们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去土墙后的城坊里面再找找!”

还是崔九他老人家有些见识……竖起耳朵来,土墙背面,呼呼的北风里,人们果然听见隐隐约约的人声,似乎还有生火起炊的喧哗。于是,从土墙的缺口处,大伙又呼啦啦拥进另一片城市的废墟,一瞬间,所有人都惊呆了:土墙后面原是密密麻麻的房屋,他们这辈子也没见过如此多的房屋……如今,这些房屋的垣墙大都还在,却无一座还算完整,土壁上,大多都有烟熏火燎的痕迹,显然是被烧过,木炭烧结土散落四处;如果没有火焚的痕迹,那么能拆卸的东西,多半都让人拆卸走了。差不多所有木头的营构都被掀了房顶,碎瓦、砖渣、瓷片,遍地都是。众人走进一所大宅,残留的一片半片门扉上,到处都是刀刮过的印迹,镀金的门钉荡然无存,想必大半都已经让暴民卸去了。

这里分明有千百万人曾生活过,如今却是座空空如也的鬼城啊。

这晚,就只有拾来的一点点野菜,“草鞋片”“白鼓钉”什么的了,拿它们烧了些盐汤,勉强咽下以后,一行人就在大宅内横七竖八早早将歇了。大伙气力不济,只能拾到一点柴火,烧得炙地的坑洞里将将有些热度,披着乌黑发亮坚硬如铁的破絮,许多人翻来覆去也睡不好……北风呼啸,远方野狼的嚎叫听起来很是瘆人。紧挨着洞穿了的板门的,是众人立起的一根木柱,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天棚,它的另一端抵住厅门口残缺的玉石台阶,覆满天棚的蒿草,窸窸窣窣地在风中作响。

崔武紧挨着族长睡下,他年纪尚轻,白日里身体负担较重,也就饿得格外难受,加上总是思虑过甚,以至于半宿都不能入眠。辗转反侧之间,他的胳膊肘偶然撞在板壁上,磕了几响,板壁的里面,却像是空空洞洞……崔武心里一动,悄悄起身出门来,转到另一侧的阶下,板壁另一侧的土墙上,赫然是个破洞,荆棘丛后的洞里塞满乱草,他拽出乱草,伸手在洞中探去,居然够不到底,像是有个暗间一样。就着稀薄的一点光亮,崔武看见里面藏了个东西,掏出来一看,原来是只锤揲得极为精致的金杯,有小半个手掌大小,上面隐隐还有錾刻出的花纹和字迹。

崔武两眼放光,险些叫喊起来。大喜过望之余,不免又有些失望。他还算乡民中见过世面的人,知道要是还在西河堡,这样的一只杯子,大概就可以令他半生衣食无忧了,可是这就要饿死的关头,得了铜钱也买不着粮食,金杯又有什么用处……他本想唤醒众人,起来一起找找有没有别的什么机关,转念一想,又对自己说声:“罢了!”悄悄在四处转转,断壁残垣之间,并不像有其他奇迹发生的可能,再多行动几步,便觉得一阵乏力,头晕目眩,于是他就揣上金杯,蹑手蹑脚回到炕上睡了,睡前忍不住又拿出金杯来,看了几看。

在依稀的梦魇里,一开始还有金杯的影子在跳动,渐渐地,肠胃里一阵痉挛,那些金色的闪光淡去了……在西河堡村口的柴堆旁,崔武老看见一个影子,一个白花花的影子,和这许多天来眼前的枯黄一片截然不同。它飘荡在虚空之中,和人的血肉一样温软柔适,全不同于那些他们走累时躺在上面休息的,冰冷坚硬的石块,它还有一种独特的、诱人的气味……他紧闭的眼帘打开了,眼里忽然闪现出一丝光亮,他一屁股在炕上坐起了,胯下并没有尿迹,但是裆里却好像是湿了一小片。

年老的崔九没有睡熟,他被崔武突然的举动惊醒,睁开眼睛,两人眼神相对,彼此愣怔了片刻。崔九蓦地看进崔武的两只眼睛里,那里面现出一丝凶光,就像是一头牲畜,霎时间撩起了兽性。但那不过是短短的一瞬,只片刻,崔武吃惊地望着头人,神情又委顿了下来,眼睛直勾勾地失了神采。

“崔武,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崔武还在恍恍惚惚间,本来什么也不想回答,可是他让崔九威严的目光震慑住了,身子一抖,怀里的金杯差点跌落出来,他手把衣襟里的金杯推一推,嘴里却禁不住嗫嚅着,吐出两个他自己也没想到的字眼:

“小璻……”

崔九凝视了他片刻,慢慢明白了怎么一回事。他狠狠瞪了崔武一眼,裹紧了身上的披被,在崔九的目光注视下面,像是有一只大手,突地把崔武从那怪梦中湿淋淋地捞起了,他蓦地起了一头冷汗。崔武还来不及琢磨梦中人的意味,在暗夜的寂静之中,只觉得崔九的每个字都像雷霆般在耳:

“狗鼠辈!一念之间,便是人兽的区分!等到大伙群起吃人的那天,离我们的限日便也不远啦。”

“睡吧,睡着了就不觉得饿……”

不知为何,崔武平复下来也不觉得饿,原来人在饿久的时候,感觉恰好相反,觉得腹中肿胀,好似积食不化的感觉,肠胃难受,不觉得想吃什么东西,倒是老想大解小解。折腾了好久,崔武依然辗转难眠,于是起了决心下炕出门去。这回,他并不想去找什么东西,只是想出汗发散,让腹中缓和一些。

在门外阴影处,他慢慢蹲下来,什么也解不出,只憋出几滴黄巴巴的尿,又不甘心就这么放弃了。正在难受的时候,眼前忽然闪过一星鬼火,在黑暗的树丛之中迅疾地划过,照亮一具白骨,张牙舞爪地倒在树丛之中;一惊之下,又教冷风一吹,崔武的倦意就消了。他悄无声息地向那光亮的来处摸去,树丛之中窸窣地一阵打响,竟像是个不小的活物……崔武生来胆大,但是此刻体虚,不免心生畏惧,想要拔腿逃跑,竟然迈不开步子,正在兀自着急,树丛里的那东西自己倒了,连滚带爬地从树丛里挣扎出来,竟然是个活人。

他回头一看,那人原来是小四,手中还握着一柄枯枝扎成的火炬,火炬已经行将熄灭。他像是在外面走了很长的夜路,又在哪里摔了,满面都是灰扑扑的尘土,脸颊上几道斑驳的血痕,连嘴角也像是教什么东西咬破了。

见了崔武,小四先是一慌,忙不迭地把手向后背去,崔武疑惑地注视着小四,自己也吃了一惊。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方才崔九打量自己的沉默一刻,眼前此情此景,就像是掉了个儿:他成了崔九,小四倒像是方才他自己。崔武心中一动,扶了扶怀中的金杯,再定睛看着小四,果然,小四像是失了魂,双眼直勾勾的,看上去有几分异样。

崔武没有吭声。他伸手去探小四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小四犟了半晌,不让崔武碰他,终于,还是让崔武逮着了他的手——触手之下,崔武就吃了一惊,那沾满土灰的大手上,湿淋淋的,黏糊糊的……拿回自己的手来,在鼻子下面一嗅,只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气味。

小四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崔武的面前,声音很小但是非常急切:

“三郎饶命,三郎饶命!”

崔武并没有再看小四,他同样失神的眼睛只是睁大了瞪着黑暗中的树丛,好像那里面有什么鬼怪,口中喃喃自语:

“是小璻,是小璻……”

小四见崔武猜出了一切,他也不再喊饶命了,只是低沉地说:

“不能怪我,九爷他迂腐过甚……如果像他那么倔的话,我们怕都要丧命在这草莽之中了……”

崔武没有再吱声。他的鼻子里,乃至脑海里,久久都是那血腥的气味。

第二天的清晨,人们惊异地发现,后半夜竟然下了场雪,一场初雪过后,荒城看上去要精神了许多,薄薄的雪,暂时还盖不住那些漫无边际的废墟,雪后天气稍稍有些回暖,热气上升的地面上,积雪开始融化,顺着坡坎间的沟沟壑壑流淌,白色的大地上便是些黑色的溪流在草丛间回转,荒野里,积雪融化的土垄头,露出一座座触目的坟茔。

一行人开始在门外觅食,崔武少有地起得最晚,落在后面,神情有些懈怠。他的眼睛不时地瞄着路边像是大户人家的宅院,心头重新充满了期待。他情不自禁地想,昨夜那样的运气一定还有,只是这横财却不能解燃眉之急……慢慢地,流民们开始发现,房屋废墟上长满的野草之间,偶然有和他们同样瘦骨嶙峋的老鼠、野兔和狐狸在奔走,这发现简直是天大的喜讯……然而他们行动迟缓,又没什么好弓弩,追逐了半天,也没有抓住一只,过了好半天,才在荆棘里撞上一只瘦小兔子,刚死不久,颈项上血肉模糊,像是被秃鹰的利爪划破了咽喉。人们一阵欢呼,七手八脚把兔子洗剥了,点起火来烧燎,兔肉刚刚半生不熟,也没盐豉佐料,就有人迫不及待地撕扯来吃,到后来居然彼此争抢起来,连全村人做饭的水钵也被打翻在地。

这时候,忽然有一声怒喝从他们身后传来:

“尔等混账东西,岂可失了礼数!还不先把肉给九爷拿去!”

那呵斥众人的便是崔武。崔武张罗着众人分食,尤其要先照顾老人孩子,自己只好最后一个分到,他嘴上没啥,心里却泛起一个念头:要是就一个人,这肉便都是他的了……他本是西河堡的富户,族人们都尊称他一声本家三郎。

崔武坐在破屋的门槛上,若有所思了好一会儿,才把兔肉送到嘴边,却倏地想到,这兔子野鼠吃的是野草,野草又靠腐烂的死人为食,而小四……心里不禁泛起一丝异样的滋味:小璻,小璻……可是兔肉实在太香,他努力不想其他,狠狠向那一小块肉咬去,那一块肉半边焦了,半边还是生的,一口下去,汁水里泛起一丝血腥,崔武眯缝着的眼睛里面,开始泛出旁人所无的一线生机。

就在这时候发生了奇迹。一开始,人们还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被野草倾覆的大道上,远方竟然来了一人一骑——那人不仅骑着马,而且是一匹少见的白马,在荒野和污浊废墟的棕黄灰黑之中,显得分外显眼。

那人行到大宅门前,果然是一匹精健肥壮的白马,皮毛雪白,不掺半点杂色,白马之上,来客风神俊朗,短衫裤褶,腰间挎着一只朱红的革囊——多少年之后,人们已经记不住他的穿戴打扮,光记得他胯下那匹白马,人们管这个人叫作白马郎君。

向来腼腆的饥民见了这一人一骑,竟也全忘了害怕和羞涩,他们只一阵欢呼“把马留下!”便有人自然地去扯那马的缰绳。

来客策着白马转了几圈,避开混乱的人群,从容自如,却并不急着离去,而是冷冷地打量面前这群失态的饥民。小四胆子最大,二话不说,就跳上前去争抢,想把那人从马上掀翻在地,不料接连扑了几个空。他一下着了急,抄起一根木棍,想要打折白马的前腿。谁知白马颇有灵性,一扬前腿高高立起,就避过了小四这疲怠的一击。马上人紧勾马镫,贴在马背之上扭转身形,噌的一声,从靴子里拔出一把精光闪亮的匕首。小四还没应过神来,白马落脚之时,他的烂头巾已被来客信手削去了,连带着头发也被削去了一截。

“住手!”

这时候,白发的崔九忽然拄着拐棍,颤巍巍地出现在人群后面,小四正想争辩两句,却教崔九从背后打了一棍,崔九看也不看众人,向着来客深深一揖:

“这位壮士,无知匹夫冒犯尊驾,多多得罪了!”

马上人兜住缰绳,向崔九打量了片刻,随即翻身下马,也向崔九叉手作礼。

“也望老丈恕罪。”

“敢问壮士尊姓大名,贵乡又是何处?”

“鄙姓卢,就是这京畿人氏。某不过是个罪人,七年前有犯天恩,从而流落到剑南,名姓不说也罢。”

“敢问壮士,回来这座空城,难道还有什么不曾交割吗?”

这一次,白马郎君并没有再看崔九,他只是注视着宅院前空空如也的车门,良久,才低低地回道:

“这里曾经是长安敝宅!”

说罢,他自顾自地大步跨进门去,白马顾盼左右,随即也慢步进了大院,它也无需前导,就自行找到老宅的马厩,像是老马识途。那些跟随在白马郎君身后的人们,远远地听到他的怅声低吟: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在崔九的坚持之下,众人只得让出了原先栖息的大宅,白马郎君一人在大宅之中,不见有炊烟举火,也不见他出门行动。仅有的几片兔肉下咽之后,众人腹中又是空空如也,一连两天,不要说草丛中来去倏忽的活物,就是死田鼠也不再见一只了,众人牢骚满腹。独对如此局面,崔九成天半闭着双眼,也不发一语,崔武和小四面面相觑,两人似乎心息相通,互相递了一个眼色。

走到四下无人之处,小四一把扯住崔武的胳膊,脸上竟是分外激动的神色:“三哥,你有见识,你给说说,这家人想必是大户人家,老宅之中,一定是有……”

崔武一个激灵,还以为他看出了自己的心思,不禁脸色一下变得苍白了。

“老宅之中,一定是埋着陈粮还是干货,就像西河堡俺们院中的地窖,要不然这几天他怎么能……”

崔武像是如梦初醒,对呀,自己这两天光惦记怀中那只金杯了,竟然忘了看看地面生土的痕迹。白马客来时单人独骑,也未见褡裢行李,要是老宅之中没有余粮,这两天他怎可以支持得下去?

可是……可是,七八年以前的陈粮还能吃吗?

“不妨事,”小四胸有成竹,“到了这般田地,还有什么吃不下去?再说,官家从前用来充赋税的稻谷,就是太平光景,有时也要放上三年五载,若是妥当存在地窖之中,想必大体还是无恙。”

“要是九爷知道,又当如何?”崔武还是有些犹疑。

小四忽地把手中掘野菜的土铲恨恨一掷,让崔武吓了一跳,没等他说话,小四大声说道:

“在这灾荒年月,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那老东西还在一天,只怕反倒是你我的祸害!”

这夜崔武脑子里嗡嗡作响,他只是一个劲地宽慰自己:小四是他幼时相伴的兄弟,血气尚盛,虽然做了些不体面的事情,却也是情非得已;相比之下,他虽素来敬重九爷,可是此刻也有些厌烦他的执拗了,这易子而食的年月,谁又能顾得上谁呢!如果出了乱子,只要有那匹神骏的白马,大不了夺了自己一走了之,连小四也顾不上了,到了个有吃食的地方,就可以拿怀里的金杯换些吃的,至少是保住了性命……只是,白马郎君一看便身手不凡,手中还执有利器,不说他们此刻都是病恹恹的,就是当年,这参差不齐的十余个少年,也未必就能制得住他,如果要打他的主意,看来还得找个妥当的法子。

天刚放亮,他就推醒小四,把他拉到门角,小声说道:“这人不易对付,咱们是否要先算计他的那匹白马?”

小四揉揉眼睛,摇着头说:“这马烈性,如若算计不成,因此让白马郎君发觉了,反倒是得不偿失。”

“我倒是另有一招,”小四慢悠悠的,似乎是胸有成竹,“在出入车门的必经之地,我已差人连夜挖了一个陷坑,在里面布了尖木蒺藜,片刻我就招呼他出来和九爷面晤。他一出车门,自当陷落在坑里,任他本领高强,也休想挣脱出来。我已经和族人都打好了招呼。”

“他们就埋伏在路边墙后,等他入了陷坑……哼哼,即便老宅内没有余粮,这匹白马杀来吃了,也可够我们再活上十天半月。”

这一招阴损又简捷,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崔武连声说好之际,心下却不禁暗暗一寒,可惜了这匹好马……他想不到,平素里唯义气是从的小四,竟也会有这样的心眼。昔日在西河堡的时候,人们只是在对付流寇的时候,才会想出这种毒辣的法子来。一时间,崔武不禁生出了几分提防,心想,小四会不会也以同样的办法算计自己?

“隔院九爷有请尊驾!”

小四沿着垣墙向墙里喊话,他溜着脚步,小心避开他自己设好的陷阱,声音簌簌的,听来还是有几分紧张。院子里,拂晓的薄雾还未散尽,过了好一会儿,白马郎君才在门前现身,脸上淡然全无表情,出乎人们意料的是,即便只是一巷之隔,他依然骑着自己那匹白马,不紧不慢地向车门外行来。小四咳嗽了一声,土垣后面埋伏的人们立刻捏紧了手中的棍棒……白马的前蹄踏上了陷坑的边缘,将它踩塌了一角,眼见着白马就要失足在陷坑里面,它脚下一滑,忽然神骏地一跃而起,轻轻一纵,就跃出了车门,也跳过了那个众人辛苦经营了半夜的陷坑。

人们都看得傻了,半天都不知如何是好,过了好一会儿,小四才向崔武使个眼色,示意他从墙后出来,两人跟在白马后面。

白马郎君并不理睬身后的两人,只顾自己打马前行,也不知是去哪儿。崔武和小四小跑着在后面紧紧跟随,可是哪里能跟得上这匹白马!刚过坊内东南隅的十字巷口,人和马都没了踪影……好在白马跑了一阵,逐渐缓了下来,它只在土路上碎步踢踏着,不再往前疾驰,崔武和小四跑近了,怕被马上人发现,也不敢过于靠近。行到坊门处,白马郎君踟蹰了片刻,在马上像是低头沉思什么。忽然间,他转过身来冲着身后的两人,大声呼喝道:

“且从我行来!”

崔武小四都呆若木鸡,也不知这一去是福是祸,神使鬼差的,他们也不知逃走,只是讷讷地跟在白马后面。一行人掉头回去,行到大宅近旁,白马郎君作势让两人噤声,自己反身下马,牵着坐骑,三个人悄悄步行入院去……一瞬间,崔武和小四不禁也呆了,没想到过冬的兔子窝里反,让人先下手了一步,早些在陷坑旁边设伏的众人,此刻顾不上他们的头领,趁着三人前后追逐,早已都明火执仗,先行把庭院中的地窖给掘开了。看到两人奇迹般地回来,还加上一个白马郎君,那些平素温淳恭敬的族人,眼中竟都闪现出了一丝敌意。

这院的地窖其实挖得并不算深——地窖里果然叠放着层层的容器,最上面露出一排巨大的青色瓦罐,上面各自倒扣着一个瓷碗,罐口和瓷碗间用些泥巴封住,泥巴早已干了。揭开瓦罐,里面成扎的馕饼已化作灰褐,只有稻谷看上去还好,虽然黄绿色像发了芽,可是剥开表层的壳,里面的米粒还算是齐整,看到此情此景,人们不禁一阵歇斯底里的欢呼,直到白马郎君的怒喝盖过了他们的狂喊。

“——吃不得,水中有毒,这稻谷里也有毒。”

听得白马郎君此言,那些刚把手伸向稻谷的人们,不禁都倒抽了一口冷气,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转而又狐疑起来,这怎么可能?尤其是小四,满脸都是不信的表情。

“你们且往下掘一掘。”白马郎君注视着地窖里那一层层的瓦罐,面上依然淡无表情。

人们吃力地移出几个瓦罐,下面现出黄土,似乎就已经到底了。白马郎君让人们再往下掘,人们将信将疑地往下挖去,力气不济,约莫一盏茶的工夫,才挖得不厚的一层,有人已经不情愿再挖,可是咔嚓哐当,最后一锄,像是穿过木板,碰上了什么硬物,稍一用力,一样东西便现身在浮皮的土里。

众人吃了一惊,而崔武更是打了一个冷战,原来是一只制作精美的金杯,和他怀里的这只一模一样。继续清去表层的渣土,人们眼前更是一亮,原来下面是只巨大的木箱,里面排满同样的金杯,还有整齐的金锭,只是木箱上有个大洞,虽然补过,显然已经让人打开,里面的东西被取走了大半。

自然,在白马郎君开口之前,没有人能够猜出,在他们之前见到这些金杯的人们也经历过同样的饥荒年月,可是他们并没有饿死。

这座空城之中最后的居民,他们其实是被毒死的。

“这府邸原本是长安刘子原的住宅,我在此替他养马……”

白马突然抬起头来,向天清脆地嘶鸣一声,仿佛听懂了它主人的言语。

“刘子原靠养马致富,事业鼎盛的时期,他总管着陇右五百里的马场,朝廷向西域用兵时的马匹都靠他供给。养马是门很大的学问,就识别好马的眼力而言,天下无出刘子原其右,《相马经》中至少列出了十种常见的种马,纯色的有四种:骠为黄色,大多都是劣马,骅遍体枣红,骊全身黑色,白马,就是我骑的这一种了;杂色的四种:和骠类似,只是嘴是黑的,骝为黑鬃黑尾的红马,骃浅黑带白色,骐青色带点黑色,骓黑色白蹄,骢青白相间。这些纯色的马里,白色的马最为名贵,也叫龙马,用龙马配的种,异常神骏,说它日行千里自是夸张,可是确乎远比一般坐骑矫健。

“刘子原把相马术传给了我,到了老年的时候,他已经不再料理他的马场,只是一心敛财,成为富可敌国的巨商,在天下各个州县大埠,都建有私宅一所,养马十匹,以策不虞。到了天佑初年,刘子原情知天下大乱,各处的家业势必被哄抢,可又舍不得让自己的财宝白白散失,就着手准备后事,把值钱的宝器一一掩埋在各个宅院的地窖里面。

“在长安,刘子原将他积攒的数千万钱尽数换成赤金,雇了胡人工匠打制成一模一样的金杯和金锭,层层套叠,装在好几只大木箱中埋入地窖。唯恐将来有人掘出这些金杯金锭,他想着天下初乱时,城内定然粮荒,最要紧的不是宝物,而是粮食,就在木箱之上覆土,再放上些装满稻谷的瓦罐,指望盗宝者挖到此处就自行罢手。想来想去,刘子原还是不放心他的秘藏,便在所有金器里敷上一层‘石绿’,这石绿是种无色无味的粉末,貌如蜂蜡,小有毒性,如果只是不小心碰了,性命还自无碍,只是皮肤瘙痒,使人发狂,如果抓挠不止,进了血液,就有生命之虞。人们如果知道金杯里有些古怪,或许就不会再去碰它……

“最终掩埋地窖的时候,刘子原依然狐疑不定,要是后来者贪得无厌,再往下挖掘半尺,盗掘者纵然吃些苦头,他的秘密不免还是泄露了。他多了一个心眼,在那些盛粮的瓦罐里面,他又各埋藏一只无毒的金杯,若干金锭,想着将来的盗掘者拾取后,自将满意而退,虚虚实实,这才感觉万无一失……”

“……如若如此,眼前这罐罐的稻谷怎么又会有毒呢?”听到此处,小四禁不住插嘴问道。

话音方落,有人便已经跳着脚地哀号起来,那正是刚才摸过稻谷的村民,他使劲抖落着已经红肿又渐渐乌黑的右手,像是抓住了一团火一样。

“如果是只取珍宝,或是只取陈谷,都还无碍,求生或求利,自不相扰。可若是两样都要,后果可就难以设想了。

“刘子原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人性本贪,珍宝和陈谷,本没有什么截然的分别。”

言语间,白马郎君掷给那村民一包药膏,同时扭转头来,向着崔武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崔武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只要不大量服用,石绿不是什么无可解救的毒药,同样,陈谷虽然食之不佳,至少还是可以使人活命。可是,长安乱后,第一个发现这地窖之中秘密的人,并没有将实情告诉他的同伴,他和刘子原一样,心机深蕴,想着这样的好事不可泄露给别人,悄悄封起了地窖,他要从长计议,以便挨过灾荒年月之后,还可借此发家致富。

“这人并没有发现底层的金杯,只是取出部分稻谷,每日里进食少许,却把地窖上层那些无毒的金器四处藏在老宅的洞龛之中,好备不时之需。那时,长安城中并未断粮,只是粮价飞涨,这人性贪,想的不是自给自足,居然是伺机拿金杯金锭去和商贾交易,换取城中仅有的粮食囤积居奇,地窖之中埋藏的稻谷却留作后备。他自以为做得隐秘,可是最终还是漏了风声,有两三个饥民察觉这人独自来往,虽然一样形容消瘦,却神色淡定自如,便悄悄刺探他的行迹。终于有一天,将他劫杀在这所荒宅之中,地窖的前面。

“如果这伙人就此罢手,一切也无大碍,至少,这灾祸不至于还一直延续到今日。可是,他们不仅挖出了地窖,还发现了埋藏得很深的那些金杯。他们不仅没有察觉金杯上有毒,而且和前一人心绪相同,想的竟然是先取金杯,而把粮食留作后备。他们把地窖封口,将小半有毒的金杯移出,除了各自藏匿一些,余下则如刘子原一样,埋在瓦罐之中做诈眼物。他们辛苦忙碌了半晌,又将有毒的金杯摩挲了很久,兼以食用染毒的稻谷,自然中毒很深。就当一切收拾停匀,正在弹冠相庆的时候,他们毒性发作,短暂挣扎过后,全都横尸在这宅院的后园之中。

“依然多少沾有石绿的金杯,在不同人的手中辗转相传,每室每户深藏,这米也终于成了有毒的米,而且流毒甚广……

“说来也是命中的注定……长安城中最后的年月,死人相藉,吃人肉的事情屡见不鲜。这一只金杯,升平时代或许值得上数十万钱,可是在这恐怖的年月,它只能拿来盛一杯污血,有时拿来当作盛生肉的食器……金杯上沾有的石绿,原本已不足以致命,石绿的毒性原本也并不强烈,或可用火燎去,或可用水冲洗,毒性自当淡些,可是人们渐渐乱了性子,这石绿的残害,深入腹肠,又和腐尸的流毒结合一处,逐渐变成了真正致人死命的瘟疫,四处流传,使人神智错乱,导致更多舍生忘义的愚行。最后一批在这坊中居住的城民,便是这般渐渐丢了性命……”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的?”

崔武不禁想问白马郎君,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怔住,半天都说不出话。

穿过重重庭院,众人跟着白马郎君来到后园,那里早已经长满了蒿草,只有莲花图案的碎砖路上,还零星地看得见人曾活动的痕迹,顺着消失在林莽中的小径,人们向树丛深处走去,拨开纵横的乱树枝条,果然,看到了森森茫茫的白骨。

他低头看了一看尸骨,淡淡地说:

“这就是长安最后的结局。”

饥民听到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只是对那不可见的毒药心存忌惮,却并不十分明白其中的深意,大多数人的眼睛,居然还直愣愣地打量着白马郎君胯下的那匹骏马,只是崔武和小四的脸上,业已显出了由衷的愧色。

“此地未可淹留……”

抛下这最后一句话,白马郎君环顾身边,望着那些目光呆滞的人群,叹了口气,便纵身下马。他也不系马的缰绳,可是这匹神骏的白马实在乖得很,虽然一个劲儿地悲鸣,像是明白主人的心意,却决不撒欢儿跑开。听到马的嘶喊,白马郎君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长安——现在是座无边的废墟,五色斑驳,在雪中隐现。他涉过雪中黑色的小溪,大踏步消失在土垣旁边,一片茫茫的树林之后。

大伙又是感激,又是害怕,怕白马郎君反悔了回头夺回他的坐骑,也害怕这匹烈性的白马,让他们摆弄不定。可是,无论那匹马,还是白马郎君本人,都是如此称人心意,在该来的时候来,在该去的时候去……让人觉得世间莫不真的是有神灵感应?在崔九的指挥下,大伙儿杀了那匹健硕的白马,一堆人分吃了马肉,每人只得一小块儿,剩余的马肉腌了起来,搭着野菜和救荒草,做了一旬的救济口粮,直到他们找到了一小片野麦地为止。

就这样,奇迹般,那不多的马肉居然救活了这二三十口人。他们几近枯干的血肉,慢慢回转丰匀,西河堡的村民又有了新的生气,可以支持到来年,种下一片新的庄稼,又生出一堆娃娃,这些娃娃伴着地里新的希望,在死去的长安城的边际,渐渐长成了一座灯火绰绰的小村落——崔九在大饥荒的来年逝去,崔武和小四们对白马郎君的故事心有余悸,绝不敢在那死人相藉的坊墙里再住。他们索性就从废墟里的旧城坊搬来砖瓦,在老郭城门口的大道边,盖起一座白马村,村里盖起了一座白马郎君庙。

仿效他们的饥民陆续从四处回到都城。有无数这样的小村落,从城中陆续取得砖瓦夯土,长安就这样不复存在了……尽管华屋广厦的废墟有时强过茅棚瓦舍,但从此没有人再敢住在城中,他们觉得死人的哭泣声还是躲得越远越好。

又过了许多年,年轻的后生开始议论说,其实白马郎君就是那匹白马,那本来是一匹龙马、神马,它压根就不可能变成众人的案上之肉,那个被传说了许久的故事,要么是老辈的记忆不确,要么就是心智紊乱时的臆想。不过,依旧有人声称自己又看到过白马郎君,那就是小四,如今已经成了一个干枯如旧皮囊的白发老人,是六个孩子的父亲,他的孙子孙女数都数不清。

然而白马郎君……小四激动地向周围的人描述着他看见的情景:然而白马郎君依然是那么年轻风流,时间在他的脸上似乎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他单骑匹马,从容地驰过城东乐游原上的树丛,一路往南,在白马村的村口悄然出现。

冷不丁地,打柴回来的小四和白马郎君打了个照面,他立时回忆起天佑年间的故事,心头油然生出一阵感激,又有几分歉疚,他扑通就跪在地上,给马上人磕了三个响头。

“您难道就忘了我了?还是不再怪罪我了?冒犯了,冒犯了……我是真糊涂啊,当年多亏了您那一匹白马……”

可是马上人看也不看小四。小四还在喃喃自语的时候,抬头一看,白马郎君已经走远了。

难道,他胯下骑的,竟不是早些人们所看到的那匹神气的白马?旁听的人都急切地问。

小四回忆起来,白马郎君骑的绝不是原来那匹白马。那或许是一匹杂色的黄马?小四努力回忆着,可是他渐渐地糊涂了,或许白马郎君压根就没有骑马。

雪地上依然有着新鲜的脚印,在枯涩的地平线上,一个人影正渐行渐远,他疾行迅步大袖飘飘。这次,白马郎君没有自己的坐骑,他分明是回来寻找他的白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