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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19年第4期|蒋韵:你好,安娜(节选)

来源:《花城》2019年第4期 | 蒋韵  2019年07月26日08:57

第二章

安娜的病,起因是一场感冒。她跳到刚刚解冻的河水里去救一只落水的小猪仔——那是公共的财物。有一个叫金训华的青年,为了抢救落水的木材而英勇献身,这青年,是他们的榜样。她不知道刚解冻的春水的厉害,当然,就是知道她也会照样奋不顾身。结果,感冒迟迟不见好转,去了师部医院,验血,结论是残酷的:风湿性心脏病。

是因为感冒引起,还是感冒诱发,原因不明。

住院治疗期间,母亲赶来了。母亲根本来不及悲伤,她对病床上的安娜说,多好的机会!于是提出申请,当然费了一番周折,终于,她带着女儿回到了城市。在归家的火车上,母亲才想起来伤心,母亲对她说:“走的时候活蹦乱跳,回来的时候,只剩半条命了!”安娜回答说:“妈,你总是那么夸张。”其实,安娜自己也不甚清楚这病到底有多严重,但是,她并不很在意。她想,大不了是个死嘛!死,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

火车飞驰着。窗外是见惯的北方的田野、山脉和天空。可从疾驰的火车上看出去,它们似乎是不同的,有一种转瞬即逝的宿命感,一种近似于慈悲的凄伤,笼盖着河流山川。一晃,已经是初冬的季节,她病过了春天、一整个丰茂的夏季,还有斑斓的北方的秋天。地里的庄稼已收割净尽,空旷、辽远,偶尔,会看到一棵枣树,或者柿子树,叶子落光了,但有一些残留的果实,挂在枝头,红得分外招摇凄艳,如末世狂花,一闪而过,让安娜鼻子一酸。

回家后,母亲带她去了省城的大医院复查,结论和师部医院的结论一致,建议手术,把她闭锁不全的二尖瓣缝合。当然,也可以选择保守治疗。手术是有风险的,另外,花费颇大,她病退回城,一个无业的“社会青年”,没有地方给她报销医药费——她选择了后者。

她知道家里的状况。她们姊妹兄弟四人,她行二,上面一个姐姐底下还有一个弟弟和妹妹。弟弟去了铁路建设兵团,在深山里修京原线,姐姐在晋北插队,妹妹则还在念高中。他们四个,是没有父亲的孩子,他们的父亲在最小的妹妹刚满百天的时候,就出了事,死于一场中毒性痢疾。当时他在水库工地上修水库,没有特效药,耽搁了救治。据说起因是因为吃了一根没洗净的黄瓜:新鲜的黄瓜,顶花带刺,在刚摘下来不久前淋了粪水,那就是祸根了,沙门氏菌感染。他们姊妹四人,靠着母亲一个大学教师的工资养大,母亲的工资单,安娜见过,一百零元五角。在这个城市,一个六口之家(姥姥一直跟着她们),人均不到二十元,当然不算贫困,但也绝非宽裕。好在,母亲是那种“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女人,很会持家,除了精打细算,还特别心灵手巧,善烹饪、会做菜,还会做衣服、织毛线。所以安娜他们姐弟,衣食无虞甚至可说是体面地长大,但,从小,安娜就知道,他们这个家,是经不起风吹草动的。那体面和光鲜很脆弱。

他们家承担不起一场心脏手术的巨额花费。

母亲坚持手术。她不干。

母亲说:“你不用担心钱。”

她说:“我不是担心钱。”

“那你是为什么?”

她回答:“我怕死在手术台上。”

她用这话阻击母亲。她让母亲无话可说。她知道必须给母亲一个台阶下,必须给她一个说服她自己的理由。她甚至看得出来当她说出拒绝手术的时候,母亲不由自主地悄悄松了口长气。可同时,母亲又为自己这如释重负感到深深的歉疚和痛苦。母亲失眠,一根接一根吸烟,黑暗中,看不到母亲的脸,只看见红红一点烟头,明明灭灭,好像把黑夜烫出了一点一点的伤疤,也把她自己心上烫出了伤疤。

姥姥安慰母亲,说:“你呀,想开点儿吧。我从前不就跟你说过?那孩子,过于单薄,太灵,太聪明了,人又好看,那不是好事,这样的孩子,人间留不住,她们都是下凡来历劫的仙童——”

“妈!”母亲厉声打断了姥姥,“您别再说这迷信的话好不好?”

母亲又说:“谁说留不住她?谁说不做手术就是等死?大夫明明说了,保守治疗也是治疗!”

母亲突然哭了。

许久,姥姥叹一口气:“四个孩子,都是我拉巴大的,你当我不疼?孩子她懂事,知道不能让自己一个人拖全家跳火坑,你得成全她。”

姥姥把一个肥皂泡,她和母亲合力吹出的一个肥皂泡,很轻易地戳破了。

但其实,安娜并没有能够真切地、刻骨地感受到死。所以,她不恐惧。倒不是说她怎样的心存侥幸,而是,她其实是用审美的态度来看待她的病。她记得鲁迅在哪篇文章中讽刺中国文人的病态美,大意是说,春日的午后,吐半口血,由侍儿扶着,恹恹地,到阶前看庭院的海棠。真是鲜明如画啊。她没有侍儿、没有庭院、没有海棠可看,可她还是觉得,那种人生态度,她喜欢。她一点儿不觉得这应该讥讽,尽管,她特别尊敬鲁迅。

她不怕死,她怕死得难看。

她觉得自己要学习那个吐半口血、恹恹地,在春日午后看海棠的前辈。吐血,想来他得的一定是肺病,肺结核,在那个时代这是不治的绝症,比她的“风心病”要凶险得多,可这仍然不能阻挡他对春光、对美的依恋,她觉得那里有种谦卑之美,在大千世界面前的谦卑。她在难过时会对自己说,安娜,你要努力啊,努力使自己,病成一幅画。

那是她卑微的人生理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