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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风尘》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尹学芸  2019年07月25日15:57

《岁月风尘》 作者:尹学芸 出版社:百花文艺出版社

第一部

陈远临死的时候拉着儿媳章若儿的手说:“若儿,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嗓音沙哑得已发不出声音,但从陈远嚅动的嘴唇和焦渴的眼神中,章若儿猜出了问的是这话。章若儿拍了拍陈远的大手,含笑点了点头。漫说是一件,就是十件八件章若儿也绝不会含糊。嫁到陈家十年,章若儿与陈远已有了一种类似父女的关系。公爹深夜的一声咳嗽都能牵动章若儿的心。

陈远忽然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让怀宇纳个小儿吧!”

一侧的陈怀宇浑身一震,情不自禁地皱起眉头怨气冲天地喊了一声:“爸!”

陈远把浑身的力气都集中到了那双手上,他没有看见儿媳章若儿的一双小手在自己的那双大手里已经由白变红。一双眼球似乎要脱离眼眶,里面布满了死亡的阴影。他根本无暇顾及儿子说了什么,儿子说了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儿媳,是这个叫章若儿的女人,是这个像亲生闺女但终究不是亲生闺女的人。这种场面陈远已经演习了若干年,自从他知道章若儿生不出一男半女,知道儿子儿媳婚前有约,摒弃一切陈规陋习,陈远就始终期待着这一天。这一天太过久远和漫长,陈远等得心力交瘁。他知道章若儿不会跟一个快要死的人一般见识,除此之外,他别无办法。这当然是章若儿极不情愿的,陈远想,新派也不是这么个新法,新派也不能让人绝后。陈远蓄谋已久的日子终于到了,当举着招魂幡的小鬼迈进门槛时,陈远终于说出了那句话。陈远的两只大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章若儿,这最后的时间他拿捏得恰到好处。章若儿潸然流下了两行长泪。她没有理会丈夫陈怀宇,而是朝公爹深深地点了点头。一丝微笑像条蚯蚓爬上了陈远的嘴角,然后僵死在了那张脸上,陈远闭眼的动作十分缓慢,仿佛两扇打开了太久的门,关上它们是一件力不从心的事。

四月的雨水打湿了墙上挂着的那把胡琴,因为久不动它,胡琴在陈怀宇的手里显得古里古怪。胡琴曾经是父亲的心爱之物,每天晨起或黄昏,都有一段行云流水般的曲调响彻陈家大院。父亲是一个讲究意境的人,他让村里最好的木匠设计了一个别致的琴凳,凳面呈凸形,三只脚都壮实得有些过分,通体雕刻着花鸟鱼虫。父亲从不在卧室和客厅拉琴,父亲喜欢在庭院的凤尾竹下或石榴树旁。父亲的琴拉得好听,可惜陈怀宇不懂。陈怀宇尽了最大的努力也没弄明白父亲手下流出来的乐曲是怎么回事。事实证明父亲让陈怀宇不懂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父亲从不流露对儿媳章若儿的不满,从不把没有孙男娣女的事当回事。为此章若儿心底存下的那份感激比山还厚。

难道这一切都是假象?

陈怀宇望着蒙满灰尘的胡琴呆呆地想。父亲把自己的心事掩藏了十年而且掩藏得滴水不漏?父亲活着是不愿意让章若儿为难还是不愿意让自己为难?父亲估算到了自己的百年之日会来得这样早?陈怀宇调整了一下琴弦,想像父亲一样随便拉出来个曲目,胡琴发出了硬邦邦的“吱嘎”声,把陈怀宇吓了一跳,陈怀宇没有想到胡琴还能发出这么难听的声音。陈怀宇有些惊恐地想,父亲没了什么都不一样了,父亲走了却把魂魄留下了,父亲真不枉做父亲啊。

结婚十年,陈怀宇只能用两个字形容自己的婚姻生活:幸福。他和章若儿是自由恋爱结的婚,在偏远的乡村,自由恋爱而成婚姻几近神话。那时,他正在通州的一所师范学校求学,一次集会时,认识了低他一年级的章若儿。陈怀宇几乎在认识章若儿的同时就爱上了她。章若儿美丽的脸庞总有一种忧戚,一双杏眼饱含汁水,似乎随时都能洒下杏花雨。陈怀宇经常呆呆地想,世上还有如此让人挂心的女子,不知有怎样的遭际命运。女生寝室外面有株大柳树,陈怀宇手持一卷诗书在树下吟诵的场景看傻了许多人,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女学生们不知道他是谁,为了谁,直到有一天,章若儿从寝室跑出来站到了柳树下,同学们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章若儿是通州府大户人家姨太太的女儿,母亲早丧。舅舅供她上学,可这学她上得提心吊胆,总怕有一天会出意外。一天临近傍晚,一挂马车来拉她的行李铺盖,车夫见面给她道喜,说家里把她许给了京城一个玩罐王八的阔少,三天之后就是喜期。章若儿急急来找陈怀宇商量对策,校园内外却遍找不到。车夫抱着铺盖放到车厢里,一声一声催得紧。章若儿就要上车了,却见身着蓝布长衫的陈怀宇匆匆朝这边走来。他是从校园外面的五道庙子赶来的,和几个要好的同学在那里商谈革命与政治,共同发下誓愿:弃笔从戎,奔赴杀场,解民众于倒悬。他们孩子气地以水当酒,并把庙里的陈年老灰撒到碗里,作为天地凭证。别人都喝了,陈怀宇在关键时刻却犹豫了。“等一等,容我问问章小姐。”他放下水碗匆匆赶回了学校,却见章若儿一跃从车上跳下。章若儿对陈怀宇说:“两条路。跟你走,或者我这一走此生永不再见。”陈怀宇一下急出了眼泪:“就不能宽限些时日吗?”章若儿扭过头去,背后就是那辆马车,驾辕的白马不安地踏着马蹄。车夫蹲在轱辘旁抽烟,眼里是看杂耍一样的轻慢。章若儿说:“你问他宽不宽限。”车夫懒洋洋地站起身,从车帮的叉套里抽下马鞭,放下了车闸。陈怀宇什么也没说,用手一牵,章若儿跟他走了。

西边的那片晚霞悄然消失了,只有轻烟般缥缈的一只雁影,是一只孤雁。陈怀宇注意它已经很久了,它寻寻觅觅地在空中盘旋,偶尔发出一声悲鸣。陈怀宇的心空了,革命与政治激发起的热情被清凉的晚风抽走了。他拥紧了怀里的章若儿,感受到了她像风中的柳叶一样单薄。他想,这就是命运了。命运在他需要选择的时候送来了章若儿。革命需要他,可爱情不更需要他?也许还是父亲说得对,宏图大志和远大理想有时更像过眼烟云。父亲希望他去从事乡村教育,让那些吃不起饭的孩子也能认识几个字。陈怀宇一直认为这是将来的事,可将来又在哪里呢?陈怀宇忽然有些感伤,几个小时前的那个激动人心的场面一下子变得遥不可及。他与盟兄李景阳和另外几个同窗好友共同发下的誓愿,言犹在耳,没想到事情变得这样快,章若儿一句话,就改变了他的航程。陈怀宇百感交集,在痛苦和悲壮中吻了章若儿。陈怀宇的“背叛”行为遭到了同窗好友的一致声讨,只有盟兄李景阳一声不吭。当大家再也无话可讲时,李景阳站起身来说:“怀宇,照顾好章小姐,你就是为国出力了。革命的事就交给我们吧。”

陈怀宇一躬到底,抬起头来已经是满面泪水。

章若儿没有拿到毕业证书,那个玩罐王八的京少总来骚扰。她索性提前退学,同陈怀宇来到了他的家乡柳树堡。章若儿的到来使陈家大院喜庆了好长时间。对这个自己送上门来而且不带一份陪嫁的媳妇,陈家人都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和尊重。章若儿说话温和,举止得体,对谁都是一张笑脸,她是打心眼里爱这方水土。两三年的时间,章若儿就成了整个家庭的中心,不论大事小事,人们都习惯向她讨个主意,章若儿总能把事情办得圆满,让上上下下都无话可说。陈怀宇的学堂开课那天,只有家境好的子弟三五人,章若儿一家一家地说,一个一个地请,最后连放牛的孩子都来了。村里的那份喜庆和热闹,自从盘古开天地都没有过。

只是章若儿不能生养,柳树堡都为之叹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