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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19年第4期|万方:你和我

来源:《收获》2019年第4期 | 万方  2019年07月23日08:36

戏剧大师曹禺的女儿万方,和父亲同为作家和剧作家,这部长篇非虚构作品,从1974年母亲邓译生(方瑞)离世的悲痛一刻开始,交织着记忆、追踪、梳理、求证,真实地讲述她的父亲和母亲的故事。

他们各自显赫而暗影重重的家族,他们精神气质的传承和养成,万方一次次回到父亲曹禺那些剧作的写作现场,父亲和母亲美丽的相遇和曲折的爱情,动荡岁月里深刻的痛苦和恐惧……父亲和母亲大量的信件首次发表。而灵魂里的石头,在记忆和重新的叙写和回望中,格外清晰。经由时间和灵魂的淬炼,终究获得重新的理解和安放。

风雨一生难得过,雷电齐来一闪无。

——爸爸

以下是我努力复原的情景,时间是1974年7月14号。

沈阳市中心,一座六层的灰色大楼,有人在走廊里叫:小万!小万!呼喊声在楼道里撞来撞去,发出回响。这座楼是沈阳军区前进歌剧团的驻地,当时我正在乐队女生宿舍里聊天,听到喊声赶紧跑到走廊上。原来是教导员找我,我有些诧异,他找我干什么呢?

下楼来到办公室,敲门,喊:报告!屋子里只有教导员自己,坐在办公桌后面。一直以来的直觉告诉我这位领导并不喜欢我,原因不明,也许是我们之间太少交集,彼此漠不关心,是天天见面的陌生人。他找我干什么呢?这位脸色黑黑的小个子男人,看到我进来没有立即开口说话,这个不正常的停顿让我察觉到他并不愿意找我来,是不得不这么做。到底他找我干什么?

是这样,他说,我们接到电话,你妈妈病重,团里研究了一下,批准你今天就回去。这有一封你的电报。他从桌上拿起一张纸递向我。

我拆开信封,看到电报纸下方五个很小的字:母病重,速归。我没有反应,人卡在一个混沌的缝隙里,动弹不得。也许几秒钟,也许十几秒,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谁打来的电话?

你家的邻居,姓周。教导员回答。

我知道那个姓周的,我当然知道那个人。打电话是很困难的,尤其是长途电话,连想都不要想。但周同志打来了电话,他从哪打的?单位吗?应该是单位。那爸爸呢,他在哪儿,在干什么?思绪蠕动着,毫无方向。已经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好,我说,只说了好,然后转身离开。

我的表现很冷静,怎么会那么冷静,在不该冷静的时候。后来当我逐渐对自己有所了解,发觉在某种紧要关口我总是回身关门,把别人、把世界阻挡在外面,把自己留在孤岛上,对我来说这孤岛比其他任何地方更容易忍受,更安全。

记忆从来不可靠,尤其是对痛苦的记忆。情感会淹没很多细节。离开教导员办公室,上楼回到宿舍,接下来我做了什么,怎么做的?没有多少清晰的回忆可以填补那段混混沌沌的时间,只有些若隐若现的影像。我去找了小闫,幸亏有小闫。她是列车员,跑的就是沈阳至北京的特快,那晚不是她值班,但她保证我能上车,告诉我找谁。当我想起小闫,她的样子栩栩如生,头上扎着两个小抓鬏,爱笑,笑起来嘴咧得大大的,露出两排方方的大牙齿。好多次她从北京给我带东西来,都是我爸爸到北京站买张站台票,找到她的车次,再找到她,把东西交到她手上,有糖果,有装在瓶子里的肉末炒榨菜,有《基督山恩仇记》。

7月14号那天还有其他人,歌剧团里我的朋友,雪桦,亚兰,小曲,她们知道了“母病重,速归”一定给予我很多的安慰,帮我安排些必要的事,但是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在孤岛上。

我是通过工作人员的入口进站的,军装很有用,没有人愿意为难一个穿着军装的小姑娘。小闫的同事让我先在列车员休息的地方坐坐,等开车再给我找座位。我听到了发车的铃声,听到列车员“嘭”地关闭车门,感觉到咣当一震,站台开始向后移动。二十点四十分。正点。

列车咔哒哒咔哒哒从黑夜冲向黑夜。我看见自己映在车窗上那张困顿茫然的脸。我知道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吗?我那样想过吗?答案很肯定,不,没有。我不认识死亡,也不想认识,更关键的是我不能与死亡为伴度过那么漫长的一夜旅途。

妈妈,妈妈,我没有翅膀,我不会飞,不会魔法,无法穿越浓密的黑夜……只能坐在挤满旅客的车厢里。座位上的人七倒八歪,在照度不足的灯光下像是昏迷过去了,个别人的睡姿那么难看,甚至像死去一样。我一分钟也没有睡,没有闭眼,一夜不闭眼是很可怕的,但在那种情况下很正常。是的,前方有件事在等着我,或者说我在等着它,随着列车前进的节奏我和它的距离在缩短,越来越近,它正一点点褪去衣服,露出巨大而赤裸的模样,咔哒哒咔哒哒咔哒哒……

发现她死的时候,她躺在床上,是孙阿姨在早晨发现的。掀开盖在她身上的被子,她的身旁身下全是药片,安眠药。她不是自杀,是吃多了药,吃了又吃,根本不知道自己吃了多少,根本无所谓了。但她没想死,这点我可以肯定,她没有那么勇敢,也没有那么胆小,最关键的是她爱我们,还想见到我们。她的问题是离不了安眠药,依赖它,1974年7月的这个夏夜,安眠药要了我妈妈的命。

即便已经过去了四十三年,回忆仍然令人痛苦,令人望而却步。活得越久我越懂得要感恩一件事:忘却。我感激忘却,没有忘却人很难正常健康地生活下去。

我突然明白写这本书对我的意义了,它要求我活得健康,有健康的心态,不是医学的标准,是我自己的标准。我必须是一个没有太多心理疾病的心态正常的人,一个写作者。我够格吗?

妈妈和爸爸,他们两个人都在吃药,都离不开安眠药。只有安眠药能让他们离开1974年的中国,北京,东城区,张自忠路5号,后院里那两间阴暗的屋子。我不知道吃药之后他们去了什么地方,但想必那地方是不可怕的,不必恐惧什么,不必一刻刻熬时间,苦苦想念女儿,也谈不上绝望,因为根本不必希望,那里没有明天的概念……如果妈妈是从那里出发,离开这个世界,也许我应该为她高兴。这样的想法是不是有点残忍。

回到刚才的问题,我够格写这本书吗,我足够强大、具有这样的能力了吗?

我怕痛苦,像所有人一样,至今仍然怕。但是还有一种更占上风的欲望,表达。我需要表达,我想要表达对妈妈的爱,表达我对爸爸妈妈的感情,而他们已不在人世。作为一个靠写作为生的人,除了写还有什么其他更好的方法吗?

……

作家简介

万方,1952年出生于北京,16岁去东北插队,开始尝试文学创作。转业后,一直担任中央歌舞剧院专职编剧。上世纪80年代初,万方以小说《杀人》引起文坛瞩目。随后,万方进入创作高峰期,90年代中期由她编剧的电视连续剧《空镜子》轰动一时,万方也由此从幕后走到了台前,成为当时名噪一时的影视编剧。近年来万方创作的重心更多倾向于戏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