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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19年第4期|王侃瑜:语膜(节选)

来源:《收获》2019年第4期 | 王侃瑜  2019年07月22日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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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说话吗?录音设备应该已经开启了吧?好,那我开始说了。

我叫伊莎,很高兴能够得到这份工作,成为巴别的柯莫语语膜采集对象是我的荣幸。我不太意外,怎么说呢,我知道我会成功,我有这个自信。当了这么多年对外柯莫语老师,我的语言习惯很好,熟知语法规则,使用标准发音,时刻注意语言风格,只有自己的语言好才能教好学生,不是吗?我曾连续五年获得优质教学奖章、作为教师代表接受媒体访问、与柯莫文化部长握手,我的教学质量和语言水平一样获得认可,普通人没法拥有这些成就。不得不说,巴别选择我十分明智,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当然,我对巴别的印象也很好。我很早就听说过巴别在国际上的成功,几轮面试中,工作人员都很友善,专业度也很高,尤其是最后一轮面试,我与柯莫语项目组负责人汉森聊得很投机。虽然他说德语,我说柯莫语,但是在巴别的翻译服务帮助下,我们基本沟通顺畅。巴别的无线翻译耳机可以将使用者听到的外语上传至云端服务中心,经由神经机器翻译后再实时传回使用者的耳中。

在英语、德语、西语、汉语等四十余种语言市场中,巴别提供的翻译服务表现优异,但我在面试中听到的柯莫语翻译只是内部演示。说实话,效果不怎么样,词语层面的准确率不错,但语句表述仍很生硬,句与句、段与段之间也不太统一,听起来很别扭,现实生活中没人会愿意长期付费使用。这也是巴别尚未对市场开放柯莫语翻译服务的原因,他们不想砸了自己的招牌,他们需要为自己的柯莫语翻译覆上一层语膜,使用真人的语言习惯来加工翻译结果,进行润色和统一,所以他们才需要我。

说实话,我没想到巴别招人是要录语膜,我之前压根没听说过语膜。我以为我需要参与的是翻译过程本身,我当了十几年对外柯莫语教师,对语法规则非常熟悉,可以在翻译法则方面帮上忙。可汉森却说如今的机器翻译早就不是基于语法规则了,甚至不是基于统计概率,循环神经网络可以学习不同语言间的映射并输出翻译结果,他们需要的是我的语言风格和口语习惯。

他跟我解释了语膜的大致原理,不难懂。如果说前一步神经机器翻译是基于对大量语料的学习,需要海量数据,那么后一步的语膜则是基于对单一个体语言使用习惯的长期跟踪,需要一贯连续。每个人的语言习惯都不一样,有人使用大量语气助词,有人讲话惜字如金,有人委婉,有人直接,因此好的作家才能在不指明说话人的情况下让读者明白对话人是谁,而读者也能通过文风猜测某一作品是哪位作家匿名所写。我很兴奋,这比我原来想象的更好,我将用自己的语言习惯帮助巴别建构一张完美的柯莫语语膜。

该说一张吗?抱歉,我不太确定应该使用哪个量词,毕竟语膜是一样新东西,柯莫语的量词系统又那么丰富。我参与这个项目的原因之一就是想为柯莫语做点贡献,把这种丰富性尽可能完全保存下来。大家都知道,柯莫语正在式微。就说我儿子雅克吧,从小被他爸送去国际学校,即便后来在我的坚持下转学回到柯莫公立学校,他的柯莫语水平也已大不如前,他讲话只会用最简单的表述,总有这样那样的小错误,口音也有点微妙,不那么地道,让我非常失望。

这种情况在柯莫年轻人中并不罕见,柯莫是个小国,以柯莫语为母语的人口不足三十万。大概十来年前,柯莫当局为了经济发展和国际贸易大力推广英语教学,并鼓励外资进入柯莫,引发了一大拨外国人涌入,对外柯莫语教学一下子成了风云产业,可很快外国学生们就发现柯莫语实在太难学了,他们坚持了一阵子,逐渐随着学习英语长大的一代柯莫人步上工作岗位而退缩,柯莫人的英语说得比他们的柯莫语好太多了。

在我看来,这简直不可理喻,明明是外来者进入柯莫,凭什么要柯莫人学外语?我所工作的语言学校学生越来越少,柯莫年轻人花在英语上的精力倒越来越多,太不像话了,照这样下去,柯莫语迟早会走向濒危,我不能允许这种事发生。柯莫语极具特色,与邻国那几种彼此相近的语言截然不同,在语言学上有很高价值;柯莫语音韵典雅古朴,就连日常对话听起来都宛若吟唱,悦耳动听却不乏力量感;柯莫文学也成就不凡,出过两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在周边地区中绝无仅有,安丽雅的《夜歌》和德木的《浮冰纪事》真的太美了,读过的人都赞不绝口,我无法想象未来的柯莫孩子将无法欣赏他们的篇章。年轻人是不懂了,我这个年纪往上的人仍以说一口纯正的柯莫语为荣,这是我们的语言,我们的文化,我们的骄傲。

无论如何,我都要为保护柯莫语尽一点力,用语膜挖出一条护城河,挡住外来语言的入侵,不再让它们挤占柯莫语的生存空间。我看过数据,在巴别用户比例高的国家和地区,学习外语的人数显著下降,有靠谱翻译服务的话谁还会耗费精力学外语呢?柯莫语翻译服务早一天上线,柯莫人就早一天不用再说英语,通过翻译耳机,他们的话会被翻译成对方的目标语言,而他们耳中听到的,也将是经过语膜处理的柯莫语,带有我语言风格和习惯的柯莫语,耳濡目染之下,年轻人的柯莫语应该会好起来吧。

让我看看多久了?才十分钟,天呐,我以为我已经说了很久,离七小时还远着呢,我得每天说七小时柯莫语才能达到巴别的要求。好吧,我先去喝口水,一会儿等雅克回来再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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