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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一棵白梅

来源:解放日报 | 朵拉  2019年07月21日09:41

我静静地,昂头看着树上的白梅,没有梦想成真的开怀大笑,只是在想,竟然是那么多年以后,才得以和梅花相遇。

如果有什么东西是“这么近,那么远”,这一句才写下,惆怅便跑到心里去寻我,且留恋不走。我很早就明白,住在热带不可能和梅花相见,有句对联“春为一岁首,梅占百花魁”,梅花和春天几乎是一体的。但在四季不分明的南洋,春天是抽象的,梅花储存在想象的抽屉里,一有时间便打开,那时梅花就会跳出来照一下面。

梅花是学习中国花鸟画的首幅初稿,练习绘梅的过程,从诗文中逐渐了解梅花的含义,感觉自己扑通一声,从此沦陷梅花海里了。原来梅花海又称“香雪海”,单是名称,就教人陶醉。现实人生真有这样一个景区,在江苏吴中区光福镇邓尉山。清初当地巡抚来这里赏梅,题下今天的名字“香雪海”,明朝诗人也忍不住美景的诱惑,成诗“邓尉梅花甲天下,望中无地不栽梅”。香雪海距离我太远,我仅能在书中赏梅,却不可救药地爱上梅。

钟情于一朵从来没有见过面的花。不怕人笑,也不想解释。各花入各眼。当我坐在画桌旁,提起毛笔,有一种不能描述的感情,让我一而再地让梅花在宣纸上绽放。

后来才晓得那要归于一种无法言喻的“情怀”。

南洋天气就一种,单调的热,倘若不下雨,那就阳光普照,叫人汗如雨下,人对节气的敏感度超低。一回终于有机会进入中国,极其兴奋,以为一踏进中国的土地,立马见到心中渴望已久的梅花。

那是上世纪80年代末,和一群作家及学者通过香港,接受广州暨南大学文学院饶芃子教授的邀请到肇庆去采风。不是为寻花而去,但一路上,绽开得灿烂的杜鹃花、芙蓉花、森林火焰、紫荆花、鸡蛋花、木棉花,在街头巷尾等着迎接海外来客。抵达肇庆,在七星岩景区闲步观光时,当地学者特别介绍一种七星剑花,从前未曾见过。乍一看这有穗的淡黄色大花,样貌有点像我们那边半夜才愿意绽开让人见的昙花。学者说花开时有甜香味,由于长相很霸气,又名霸王花,不只供观赏,还可拿来煲猪骨汤,加蜜枣或罗汉果,味道清甜甘美,具有清热解毒止咳的功效。

认识新的花很高兴,可心目中属于中国大地的梅花,左瞧右望,遍寻不着。

肇庆朋友问我:“梅花?”诧异非常明显地流露于他的眼神。我毫不为意,理直气壮地点头说:“是的,梅花。”

我后来很感激他没有嘲笑我,中国学者为人很厚道,他只是冲口而出说道:“那是冬天才开的花呀!”

哎呀哎呀,仿佛被敲了一下头颅,脑袋顿时开光了。明明唐诗上说“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还有明朝《警世贤文》中“勤奋篇”的警句“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不都是一再地说明梅花和冬天的关系了吗?

从小到大不曾过过冬日,对冬天一点概念也没有,距离过于遥远,感觉自然迟钝。归根究底,并非读书不求甚解,而是中文程度不好。书上的解释侧重在隐喻的励志格言,要人们奉为座右铭,力劝大家仿效梅花“坚强不屈”“自强不息”的精神。带着模糊的理解过了那么长时光,当脚印真正踩在中国的土地上时,“冬天才是观赏梅花的季节”便是一句新鲜的话。

这时我再回头去读梅花诗,处处都见冬天的痕迹。方孝孺《画梅》开头一句便是微雪:“微雪初消月半池,篱边遥见两三枝。清香传得天心在,未话寻常草木知。”张谓的《早梅》,结尾也提到冬雪:“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村路傍溪桥。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冬雪未销。”卢梅坡的《雪梅》和《雪梅·其二》更把雪和梅混为一体,认为有雪有梅才是春天到来的景色———“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

长了知识,缺的是缘分。

“我想看梅花”,不过是一个很小的愿望,然而愿望成真竟然很难。如愿以偿是人生路上的一份憧憬,心满意足只能说是一种期待,称心如意是一个人人在追求的梦。这样自我安慰,过着和梅花睽违的日子。

求而不得的遗憾,人生路上不停出现的挫折和打击,让我们体验不圆满的日子,但这就是真实的人生。

想念梅花,绘画梅花,阅读梅花诗词,梅花仿佛就在眼前。

也因为爱上梅花,让我睁开了眼睛。从前没有认真留意的各种花树,突然都跑进我的眼里来了。走在路上,经过街边,到公园散步,去菜市场买东西,甚至购物时候在商场里,只要看见有花,都特别探看一下,同时开始把花和花的名字连接起来。

爱花成痴,把画花当成每天的功课。梅花不管在什么季节,都盛开在我的宣纸上。从红梅一朵一朵渲染,岁月风霜染白了我的发,而我笔下也从殷红的红梅走到雪白的白梅,清新淡雅是一种繁华落尽、洗净铅华、不施粉黛的平淡从容。

我们带着平淡的心情、从容的步伐来到武夷山上。天游峰下,同团的朋友留下一句“不到天游等于白游”,一致转向右边的小径,打算攀登天游峰顶,去感觉“宛如置身蓬莱仙境”。唯有我和年轻小友两个,相约在天游峰下的茶室喝茶。

家里所有的茶都是朋友相赠。我把我家的茶命名为友情茶,每一罐茶标志上送茶者的名字。极少花钱买茶,对茶的行情根本不了解。茶单一打开,看了几次,终于选一种武夷野茶。按理来到武夷山,一定要喝大红袍,问题是大红袍价格太高了。武夷野茶人民币200元一包。是一小包,打开倒进茶壶,泡茶姑娘说,可泡六到八次。一次一人一小杯,200元每人可喝六到八小杯。我不清楚行情,感觉这茶名叫“昂贵茶”。

后来我才知道,付费喝茶是为了和一棵白梅相遇。茶喝过了,走出茶室,同团的游人尚未下来,我们便在周边闲走,无意中抬头一看,声音变得颤抖:“这,这不是梅花吗?”脚步矫健,冲进梅林里,边呼喊小友:“赶快帮我拍照。”

有一首诗在这个时候最为贴切,“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岭头云。归来偶过梅花下,春在枝头已十分”。不知道幻想过多少次,如果和梅花相遇,我要用什么姿态去面对呢?

白色的梅花静静开在树上,幸福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经过那么多那么多日子以后,我终于和梅花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