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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19年第4期|张毅:​阿尔巴尼亚罐头

来源:《当代》2019年第4期 | 张毅  2019年07月19日09:39

我和马红梅是在东风食品厂认识的。当年,我是加工车间分解工序的分解工,她是食品厂的播音员。那几年,我们工厂接受了一项任务:为阿尔巴尼亚生产一种铁皮罐头。

东风食品厂在胶州湾东岸,原由一个许姓资本家创建,二战时,专为太平洋战区盟军生产军需用品。1949年前,这位许姓资本家随国军去了台湾,工厂被解放军接管。六十年代初,山上挖了很多防空洞。父亲当年常在这里挖防空洞,每次回家都是满身泥土,一脸忧虑。那时,这里是北海舰队一个师级编制的机构,名字叫“海军386厂”,主要为舰队和守岛部队生产各种食品。食品有各式各样的肉罐头、鱼罐头、压缩饼干等等。后来随着政治形势的变化,这个机构被解散了,一些老兵被遣散回家,只剩少量军人留守。一年后,这家带神秘色彩的“海军386厂”交由地方政府管理。

从那时起,这里改叫“东风食品厂”。

我们宿舍在一个码头附近,是一排砖砌的平房,简易、老旧。马路边上有一溜放自行车的铁皮棚子,棚子左侧是一排茅厕,茅厕里是背对背的坑位。里面气味恶劣,常传出有人大便不畅的声音,隐隐的,却很用力。阵风吹过,满天臭气就会传到宿舍里。

宿舍房间很小,十几平米,四个铁管床。门上有个口子,风不吹就响,风吹时就更响了。“呜呜”的声音彻夜不停,像个小孩在吹夜壶。食品厂离市区四十多公里,平时我们住宿舍。

我们宿舍里四个人:王海生、侯增平、李志义和我。

我和侯增平是小时候的邻居,我们住在一个叫“水手巷”的大杂院。水手巷是一条小街,靠近码头,街面很窄,路面是石条铺的。几排六十年代的二层楼,灰砖红瓦。雨天时,雨水沿着瓦缝往下淌。晴天时,家家户户在窗口横根竹竿,人们把衣服从箱子里搬出来,在太阳下晒。路过时,会闻到一股陈旧的气味,那是衣服和樟脑的混合气味。墙上爬满了英姿勃发的爬山虎。窗外的码头上,常泊着装满各种货物的货轮,货轮巨大的钢柱上挂着五颜六色的旗帜。来自各国的船员常从高高的眩梯上走下,沿海边的水泥路走出水手巷。水手巷到处是被海浪冲到岸边的海藻和臭鱼烂虾发出的气味,还有那种房间角落里的潮湿霉味。这些复杂的味道只有风暴来临才会把它吹走,换上一些新鲜的空气。

我家和侯增平家中间隔了一户,几家邻居共用一个厕所和水池。方便时,要穿过堆满杂物的走廊去上厕所。凌晨,我常被侯增平家房门的声音惊醒,然后听见从楼道传来下楼的声音。外面黑乎乎的,睁开眼看看闹钟,差十分五点,那一定是侯增平父亲去赶电车了。侯增平父亲是火车司机,总是赶2路电车去火车站。侯增平一家五口住在两间小房子里,空间逼仄。外屋簇拥着几件粗糙的旧家具,里屋搭了上下铺,侯增平和他姐姐分别睡在上下铺上。每天一早,水池子周围挤满刷牙洗脸的人,脸盆和牙缸互相碰撞着。侯增平常偷我家的猪胰子洗脸。那时,我们把肥皂叫胰子。猪胰子就是猪胰脏做的肥皂,平时用黄酒泡着。用时从碗里捞出来,抹在手上、脸上。因为油性大,常洗不干净。每次看到侯增平的脸油光光的,我就知道他偷我家的猪胰子用了。一次我洗完脸,把猪胰子忘在水池子上,回去找时,猪胰子没了。我拽过在厕所小便的侯增平就喊,把我的猪胰子拿出来。侯增平一脸无辜的样子,他说我没拿你的猪胰子。我说你骗人。他说,谁拿了是小狗,我向毛主席宣誓。我看着他的样子挺可怜的。他刚说完,一只大黄猫从我俩身后跑过,嘴里叼着一块黑乎乎的东西。我一看,那不就是我家的猪胰子?那时每到冬天,几乎家家都用猪胰子。我父亲常从食品厂带回几块猪胰脏,母亲把它泡在黄酒里,十几天后就可以用了。

我上学时,常看见侯增平母亲骂街。侯增平母亲常年穿着那件对襟衣裳,闲时就倚在一楼的梧桐树上,一声声地骂侯增平父亲没出息。侯增平父亲那年调车作业时,火车突然启动了,他慌忙从火车上跳下来,没轧死,但瘸了一条腿。组织上给了几个钱,让他去看大门,算照顾残疾人。那以后,侯增平母亲吃完饭就站在梧桐树下,倚着树骂街。一边骂,一边数落侯增平父亲:个死瘸腿,怎么不去找啊,去找站长,站长不行找段长,段长不行找处长,处长不行找局长。数落完了,回屋里喝口水,继续倚着梧桐树数落。

从那年夏天开始,我烟抽得厉害。一天差不多两包,是最便宜的葵花牌烟,这个牌子后来没了。那时有一种阿尔巴尼亚烟,红色宽盒的,外面卖一毛二一盒。点上一抽,一股臭鞋烂袜子味道。那年月工厂没什么娱乐,我们下班后没事做,就在宿舍里抽烟聊天。工友之间你让我,我让你,一包烟半天就没了。做工友要会抽烟、让烟。关系好的,见面不用说话,一支烟飞过来,对方接了,火柴“刺啦”一响,两人点上烟,深深吸一口,半天才说话,这是哥们。要是两人见面不说话,各自抽烟,一定是话不投机,或者心里有疙瘩。一段时间,侯增平和李志义就是两人见面不说话,各自抽烟。大概这种状况有二十多天,不知为什么。问他们,谁也不说,后来又好了。有的见人就递烟,哈着腰给人点烟,那一定是有求人家。

侯增平是食品厂的电工,他一直想巴结我们厂的书记。他每次见了我们书记就一脸堆笑、递烟,然后哈着腰给书记点烟。书记有一个铝制的烟盒,上面刻着天安门前的华表,看上去有年头了。他收了别人递来的烟,就放进铝制烟盒里。侯增平口袋里有两种烟,一包大前门,一包葵花牌。大前门是给厂长、书记和车间主任这种人抽的,他自己和我一样,抽葵花牌的。大前门香烟当时是内供的,两块五一包,市面上数量稀少,普通烟民买不到。想当年,抽大前门那可是身份的象征。

我们书记姓郭,瘦高个,两只小眼睛一闪一闪的,有些让人捉摸不透。他在部队时当过侦察排长。那年月,排长这个角色可是了不得,在我们脑海里占据着重要位置。《奇袭白虎团》里的严伟才是排长,《智取威虎山》里的杨子荣也是排长,他们都背着驳壳枪,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那个时期,书记的地位和作用超过厂长。我们厂长是个退伍军人,不太识字,讲一口胶东口音。他一年三季(除去夏天)戴着一顶灰色鸭舌帽,帽顶上有两个窟窿。这副打扮一看就像电影上的苏维埃工人。开会时,厂长总是让书记先讲话,郭书记这时就先咳嗽两声,顿顿嗓子,向四周望望,然后说,啊,这个,既然老厂长让我先讲,那我就不客气了……他每次讲话的内容基本大同小异,无非先是讲国内的政治形势,再到本厂的政治形势和任务。郭书记常在各个车间里耀武扬威地走来走去,看见漂亮女工后,眼睛一闪一闪的,在人家身上左右打量。他常没来由地指手画脚,吆五喝六。我们都像躲瘟神一样地躲着他。

晚饭后,侯增平和李志义常坐在板凳上,边抽烟边聊天。他俩谈的多半是女人。比如食堂的小刘姑娘穿了件的确良衣服,风一吹就露出肚皮;屠宰车间刚结婚的小媳妇屁股又胖了,在车间过道里呕吐;车间主任和一个女工在更衣室里亲嘴等等。他们谈女人时有个规律,就是最后都要扯到马红梅身上。无非是这些女人怎么打扮,都不如马红梅洋气。至于马红梅哪里洋气,俩人谁也说不清。李志义说,马红梅的眼睛长得好,双眼皮不说,她的眼睛看起来像个外国人。侯增平说,不对,马红梅不只是眼睛长得好,鼻子也长得高。还有,她,她,她的脸不像咱中国人,有点像外国电影里的女人……那时候我还不认识马红梅,所以他俩关于女人的评论,我没有任何感觉。有的晚上,他俩抻长脖子听收音机里的新闻联播,然后开始探讨国内局势,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俩人谁也不让谁,经常争得脸红耳赤。为了这事,侯增平和李志义两人就不说话,各自抽烟。

王海生不抽烟,他一个人吹口琴。他常坐在床边,表情肃穆,手指起伏,口琴就飞出好听的声音。有一次,他吹了一首好听的曲子,曲调悠扬而深情,简直好听极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一个上午,喇叭里传出工厂要为阿尔巴尼亚生产罐头的消息。

那个上午,侯增平踏着脚镫,一步步攀上那根挂着喇叭的电线杆。电线杆是黑色的木头杆子,天气晴朗时,白色瓷葫芦发出耀眼的反光,四条银色电线在天空下更显深邃。风吹过时,会发出“呼呼”的哨响。电线杆喇叭的中间位置,喜鹊搭建了一个巢穴。侯增平个子瘦小,身体灵巧,那根电线杆他三下两下就爬上去了。侯增平小心翼翼拆除那些树枝,边拆边骂。清理完喜鹊巢后,他又一步步从电线杆上爬下来。这时,喇叭传来女播音员好听的声音:全厂职工同志们,下面将由我们厂长给大家宣布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接下来,厂长操着胶东方言,声音激越而清澈,他在广播里说……今天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厂将为阿尔巴尼亚生产一批罐头……中午,食堂里集满了吃饭的工人。几百个工人站成几排,一边用筷子敲着饭盒,一边叽叽喳喳地谈论给阿尔巴尼亚生产罐头的事情。这个消息唤醒了我懵懂的少年情怀。少年时,我看过许多阿尔巴尼亚故事片,电影里的风景和人物已成为我不可磨灭的记忆。

我就是那天中午见到马红梅的。那天我刚吃了不到十分钟,侯增平用筷子捅了一下我,小声说,快看快看,马红梅来了。我问谁来了?他低声说马红梅。我抬头时,见几个工友也都抬起头,朝食堂门口看去。阳光里走来个短发姑娘,笔直的身材,提着一个铝制饭盒,穿一件褪色的海军蓝上衣,背了一个黄书包,脚穿一双回力球鞋。她大概二十一二岁,跟我大哥年纪相仿。必须承认,那一刻我的心脏剧烈跳了几下,我觉得阳光突然亮了几分。其实马红梅不是多漂亮,她只是格外的沉静,鼻梁很高,微黑的脸庞有一对深陷的眼窝,脸上有一股神秘的气质。你看过电影《宁死不屈》吗?里面有个女主角叫米拉,这姑娘就是米拉那种类型的,她只是比米拉还美。米拉是我少年时暗恋的对象。那时,我一次又一次去看这部电影。对女主角米拉的每个镜头、每句台词我都铭记于心。那年我上初一,为了能看上这个电影,我用一个最喜欢的铅笔盒换了一张电影票,走了十里路去看这个电影。我喜欢米拉,喜欢她头上的蝴蝶结,她的布拉吉,也喜欢她忧郁的微笑。我有一张《宁死不屈》胶木唱片,黑色胶面有着密密的螺纹,是手风琴演奏的,后来不知道弄哪里去了。

卖糖!卖糖!卖巧克力糖!这个中午,我脑子里又一次响起《宁死不屈》里米拉在街头的声音。

侯增平告诉我,马红梅出身部队高干家庭,是厂里的播音员。接下来的几天,我每次吃午饭都要向四处打量,希望能看到那个长得像米拉的姑娘。我努力使自己静下来,但她的影子总是在眼前晃动。

那年夏天,东风食品厂像一个边缘模糊的巨大容器,贮满了过去乃至未来时光的水分、空气和尘埃。每天,我和工友们穿过叮当作响的工具碰撞声,走过冒着水蒸气的锅炉房,径直来到加工车间高大的厂房前。几缕阳光从车间高大的窗玻璃透进来,零乱地照射在车间里面的工具箱、铁管座椅上,几台高大笨拙的排风扇在隆隆运转着。王海生告诉我,工厂使用的是一台苏联退役设备,也是工厂的核心设备,以前一直为苏联生产军需用品。王海生是经过严格培训的操作工。他的操作台布满各式开关、指示灯和按钮,下面的文字是清一色俄文。我们厂许多设备具有七十年代国内先进水平,常有一些同行业的人来参观学习。

傍晚下班了。路边的自来水槽附近传来说笑声。几个大龄女工边清理黑色雨靴,边小声说笑着。一个脸上长满雀斑的女工在梳头发。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长了一头好看的长发。她把头歪向一侧,褐色木梳缓缓向下滑动着,黑色长发溪流一样从梳齿间流过。一会儿,她又把头歪向另一侧,木梳再次缓缓滑动着。梳完后,她伸手把木梳送出去,恰好递到旁边一位短发女人手中。长发女人用手把头发一缕缕拢起来,然后,左手攥着头发,右手手指将一个皮筋撑开,用皮筋把头发箍好。一头好看的头发衬着一张白胖的脸,显得那么踏实。这时候,短发女人撮起嘴,对着梳齿“噗噗”几下,几根细长的发丝从密密的梳齿间滑落。她把木梳蘸了一下水,顺手在头上梳起来。梳完后,两人放松一下身子,把目光投向对面水槽边的小李子。小李子正在洗脸。长发女人开始“砸牙”:哎,小李子,洗那么干净,晚上回家和小妍是不是有好事?她说的小妍是我们车间开电瓶车的姑娘。那时,小李子和小妍刚结婚不久。长发女人说完和短发女人会意地使个眼色。短发女人会意地笑笑,说是啊,说说看,晚上和小妍有好事吧?要不可没见过你这么讲究。小李子只顾微笑着洗脸,就像没听见一样。长发女人又说:哎,晚上小妍给你弄什么好吃饭的?短发女人接着说,还不是老一套。长发女人说:那怎么能行?那样身体怎么能抗得住?短发女人接着说,抗得住要抗,抗不住也得抗。不过我听说男人吃猪腰子管用,明天姐给你弄几个猪腰子。小李子还是像没听见一样,只顾微笑。他已经洗完脸。长发女人又说:听说小妍那事挺厉害,给俺们说说怎么个厉害法?短发女人接着说是啊,给俺们说说怎么个厉害法?她把你伺候的一定很恣吧?哈哈,哈哈哈哈……粗俗的脏话伴着水花和肥皂泡沫,在傍晚的空中飞舞。“砸牙”结束了。人们开始收拾东西,很快潜入下班的队伍。随着人群的流动和自行车的铃声,人们的嬉笑声离厂区渐渐远了。

黄昏时分,工厂周围升起幽蓝色的薄雾。这样的黄昏,我总是坐在宿舍窗口,等待夜色沿工厂的烟囱慢慢落下来。晚上,宿舍周围混杂着许多声音。有工厂里机器的转动声;汽车轮胎碾过沙土路的声音;夜航船只靠港时汽笛的鸣响;工人见面打招呼的声音;宿舍变压器电流的声音……我们宿舍前面是女工宿舍。男女宿舍之间隔了一道墙。墙上不知道被谁扒了一个豁口,人可以爬过去。夜晚,我会一个人走出宿舍,走过一段沙土路,悄悄翻过那道墙,往女工宿舍方向走去。傍晚,灯光从女工宿舍窗口亮起。虽然灯光暗淡,但是透过窗口可以看到女工嬉笑打闹的样子。她们在灯光下追逐着,一个推着另一个,另一个抱着肚子弯下腰,姿势美妙地捂住心口儿,另一只手掩了口,显然在笑。有时灯光突然晃动起来,人影也随着晃动。我能猜出哪个身影是她的。

晚上除了宿舍的灯光外,周围一片漆黑。那个身影会在这样的夜里洗澡。她洗澡很有规律:每个礼拜六晚上八点左右。只是她的身体总是背对着我,就是说,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很长时间,只有一次,在她回头拿毛巾时,我从窗缝隙里看到过她的裸体。晚上,每次看见她宿舍朦胧的灯光,我体内的欲望便急速膨胀,感觉就像液体一样从毛孔中渗出。那时我喜欢夜晚,窥视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虽然只是一个影子,但对于我就已经足够了。第二天早晨,床上有个地图一样的污渍,我悄悄用被子盖上,免得被别人发现。

有个晚上我去偷看她时,听见附近有个声音,我立刻躲到一棵树后藏起来。在暗淡光线下,我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正偷偷摸摸地朝马红梅窗口走去。你猜我看见谁了?是侯增平。狗日的,原来侯增平也在喜欢着马红梅。但是这个秘密一直藏在我心里,我一直没有揭穿他偷窥的事。晚上,我经常听到侯增平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第二天,侯增平在宿舍前的尼龙绳上晒被子。他的被子是军绿色的,但靠近一看,被子上有一块块地图一样的斑块。我这时就打趣地问,侯哥,怎么这些天老是晒被子?是不是晚上尿床了?他头也不抬地说,我晚上出汗多,被子潮了,得拿出来晒晒。以后每次看见他晒被子,我就嘲笑他,侯哥,昨晚上又出汗了?以后少盖被子。哦哦。侯增平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我。

有一回,侯增平晒被子时问我,小平,你谈过恋爱吗?一听他问这个,我心里就来劲。我说,也算有过吧。有个小学的女同学,中学时又在一个班。毕业前我们开始约会。

约会?你们是怎么约会的呢?

我们就约了几次,最后一次夜里出来时,被老师发现了,我们的关系也结束了。

怎么会这样?那你们约会时都做些什么呢?

也没做什么,就是在一起说说话。我不想再说这件事了。

那你有没有摸过她?有没有解开她衣服?有没有搞了她?他连续问着。

没有没有,我那时才十六岁,我不敢。我觉得侯增平问的内容太过分了,竟然浑身不自在起来。

哦,原来约会是这样的。侯增平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一天下班,我刚进宿舍,侯增平就把一支“大前门”扔过来。他说,小平,抽根烟歇歇。侯增平平常不和我套近乎,因为他比我大一岁,他总是在我面前摆出一个大哥的姿态。但是那天不一样。我以为他知道我发现他偷看马红梅的事了。

侯增平抽了一口烟后,在屋里转了一圈后说,小平,哥求你办件事吧?

我一愣,就问,增平大哥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不用这么客气。

侯增平说,我看好马红梅了。他说,我已经喜欢她很长时间了,你说我怎么办啊?这事你得帮帮我。我当时心里骂了几句,狗日的侯增平,你也不尿泡尿自己照照,就你那个熊样的,也有资格喜欢人家马红梅?

侯增平说,你要是联系成了,到时候我给你两个猪头。那时,我们这里凡是帮人介绍成对象,都要给媒人送一个猪头。

我想了想说,猪头我不要。这件事成不成我不敢保证,要看你们的缘分。但是我可以给你联系。

好。好。那你有什么条件?侯增平高兴地差点跳起来。

我说,我帮你一次,你给我一包“大前门”,怎么样?

因为我从来没抽过“大前门”。侯增平想了想说,好,就依你说的。

他让我去给马红梅送一封信。信是早就写好的,用一个很漂亮的信封装着。我偷偷把信打开看了,信上全是很肉麻的话。我看完就把信扔了。第二天,我刚一开门,侯增平一脸汗水闯了进来。他刚下夜班,脸上的疲惫还没消退。上身的背心被汗水浸透了,紧贴在身上。他站在自己床边,一边放下工具包,一边擦去满脸汗水,问,信送给马红梅了吗?我说当然送到了。我把手伸出来,他摸着头,半信半疑地把一包“大前门”烟递给我。侯增平问,她怎么说?我说,人家个姑娘,不能马上说喜欢你吧?总得有个时间让人家想想吧,他点点头说,是,是的,你说得对。过后,我把那包“大前门”分给大家抽,剩下的自己留着。

第二次我如法炮制,侯增平又给我一包“大前门”。

按照上级交给我们的任务时间,这批罐头要在春节前完成,离现在只有三个多月时间。这么大的工作量,正常工期要五个月才能完成,这样,我们必须白天晚上连轴转。

加工车间巨大的操作台上,两排黝黑乌亮的铁链子悬挂着刚被电死的猪,污水顺着猪身不断滴落在操作台上,又顺着操作台流在地上。车间噪音很大,哐当,哐当。我仿佛被一双大手拎了起来,又陡然撒手,将攥紧的喧哗一把松开。破损的水泥地面到处是一潭潭污水,人们穿着黑色雨靴在污水中纷乱地走动。这是加工车间的分解工序,一种简单重复的难以测量强度的劳动。流水线上分布着几十个正在作业的工人,我们穿着黑色雨靴,面无表情地跟流动的传送带,用手里的刀子一刀刀刺向猪的颈部。刀子还没拔出,一汪鲜血已顺着刀柄流下来。鲜血流在操作台上,又从操作台的缝隙流下去。猪血和污水顿时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污浊的溪流,进入车间的地下道。

这个时候厂里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茅厕墙上出现了一幅漫画,漫画上一个人在自己打耳光,两个腮肿得像个馒头,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打肿了脸充胖子。”这个意思是很明确的:有人对阿尔巴尼亚的经济援助不理解。事情出现后,郭书记在全厂职工大会上要求,一定要把这个画漫画的人揪出来。但是工厂查来查去,也没查出那幅漫画是谁画的。

第二件事是工厂少了罐头。确切地说,仓库的罐头被人偷走了。工厂少了为阿尔巴尼亚生产的罐头,这可是一件重大的政治事件。很快,厂里成立了由郭书记为组长的专案组,专门负责调查此事。事情出了以后,郭书记要求每天下班工人都要搜身。工厂门口,保卫科的人站在前面,郭书记站在后面。不管是背包还是职工的口袋,都要打开查看,弄得我们心里非常紧张,大家都担心这件事一不小心落到自己头上。一个上午,郭书记带人来到我们车间周围,对车间现场进行了反复勘察和询问。经过对现场蛛丝马迹的分析,郭书记得出一个判断:偷窃者可能是一个年轻人。随后他要求保卫科加强蹲守。几天后,保卫科果然抓住了那个小偷。小偷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郭书记让保卫科的人拿来一根绳索,把他捆在一棵老槐树上。少年瘦削的脸颊泛着铁青色,目光里有一丝惊慌。他上身穿一件旧绿军衣,下身穿一条脏兮兮的短裤。衣服显然很久没洗了,发出一股酸臭气味。郭书记问他为什么偷罐头?少年说,我饿了。郭书记说你瞎说,你这是在搞破坏。少年说,我不是搞破坏,我只是饿了。郭书记拿来一个罐头摆在小偷面前,用阴冷的眼睛看着他,嘴里冷笑几声,说,你不是想吃罐头吗?今天老子让你吃个够。他把一个罐头放在小偷嘴边说,吃下去。小偷不解地看他一眼,就开始吃罐头。罐头快吃完时,郭书记说,你他妈吃得挺香的。你怎么吃得怎么给老子吐出来。小偷又把吃进的罐头用指头一点点抠出来。小偷抠完后,郭书记站起来,猛地朝他的腰踢了一脚,小偷“哎呀”一声躺在地上。郭书记命令保卫科的人说,在这里看着他,一定让他把这些罐头都吃了,再全部吐出来。事后我们知道,原来这个小偷是工厂的搬运工,白天,他在搬运罐头时,悄悄把几个罐头放在仓库外面的草丛里。晚上,他通过下水道进入工厂,再通过下水道把罐头偷出去。很快,保卫科派人把工厂下水道加了一个铁箅子。铁箅子是用钢筋焊接起来的,异常坚固,上面还有一把钢丝锁。

那天晚上,仓库方向不断传来“砰砰”的打击声,夹杂着那个小偷的告饶声。我知道那个少年一天没吃东西了。晚上十点多,我带上两个地瓜往仓库走去。在那棵树下,我看到他黑夜中饥饿的眼神。我把绳子松开,将两个地瓜放在他面前。很快,他狼吞虎咽地吃完地瓜。一双眼睛紧巴巴地盯着我,我知道他没吃饱。我一直记得那个眼神。我本想值夜班时悄悄把他放走,却发现他已经不在了。只有那根绳子扔在地上,那个少年逃跑了。

我们厂的大夜班,是深夜零点到次日早上八点,小夜班是下午四点到深夜零点。那段时间,我们小夜班连着大夜班,白天还要政治学习。我们每天开完班会,从学习室出来,就迅速来到自己的工作台前,开始做班前检查。那些螺丝、电线、抱闸、电机,都得一一看一遍。夜里,疲惫的面孔在暗淡灯光下晃动。我每次下班刚躺在床上,就传出如雷的鼾声。整天总是觉得睡不醒。困,很困,非常困,身体几乎要散架了。

因为连续加班,有人患了梦游症。侯增平就是这种症状。一天夜里,他突然从床上翻身起来,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闪着忧郁的神情。随后,他裸着身子在宿舍里走来走去。我知道他在梦游。我母亲说过,看见有人梦游时,一定不要叫醒他。

几天后,许多职工也开始梦游。他们光着身子,在马路上走来走去;有的骑着自行车,毫无顾忌地往墙上撞,跌倒后爬起来,再次往墙上撞。有人从宿舍里往外搬东西,桌子、椅子、床,宿舍里有什么就往外搬什么,搬了一趟又一趟。常常一折腾就是半晚上,直到天快亮了,重又躺到床上,一切都像没发生过一样,再次安静地睡去。时间不久,我们车间的小妍姑娘就发生了“裸体”事件。那天快下班时,我在收拾工具。门口光线有些暗。侯增平说,小平,快看快看,那是谁。我说什么谁谁的,快收拾工具。我们车间只有两扇高大的窗户,下午四点以后,车间就必须开灯。车间里的光线混杂着日光和灯光,有时明亮,有时昏暗。侯增平说,小妍怎么光着身子来了?我抬起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我确实看清了,那是小妍,她正光着身子往车间走来。在太阳即将落下的时候,小妍姑娘光着身子,一步步往车间走来了。她的身体在日光和灯光的共同作用下,显得有些不太真实。我们的眼睛一下聚集到这个23岁的姑娘身上。那一刻,车间的一切似乎都静止了。后来回想起那个瞬间,我心里有种难以描述的感觉,说不上是冲动、怜悯还是什么。因为我知道小妍姑娘是在梦游。

小妍走到车间主任面前说,我要上班。

主任说,你今天不上班,你是明天的班。

小妍说,我今天上班。

主任说,你回去穿衣服。

小妍说,我现在不是穿着衣服吗?

小研就这样,又迷迷糊糊地光着身体走出了车间。

小妍的“裸体”事件没过几天,侯增平就在爬电线杆时被电死了。

那天我回到宿舍已是夜半时分。侯增平正从床上爬起来,他摸黑穿好衣服,嘴里发出一声叹息。宿舍里烟雾缭绕,桌子上摆了两只酒瓶,一只酒瓶倒了,碎成两半。那台旧收音机开着,在午夜里发出“嗡嗡”的电流声。我以为侯增平上夜班。他出门后对着夜空望了两眼,随后朝电线杆方向走去。那天他没穿脚镫,他爬电线杆的动作十分熟练。他三下两下就爬到电线杆的横梁上,然后稳稳地坐在那里,还点了一支烟。我以为他要处理电力故障,因为白天他还在上面换过“瓷葫芦”。电线杆上一个“瓷葫芦”破了,他把腿别在横梁上,用螺丝刀把破“瓷葫芦”卸下来,再换上新的“瓷葫芦”……一道蓝色闪电突然在夜空亮起,我听见侯增平“啊”地叫了一声。我没来得及反应,又一道闪电亮起,这时我明白他触电了。我有过一次触电的经历,就是浑身抽搐,手脚麻木。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常识:木头和橡胶都是绝缘体。我立马急中生智,在地上摸到一块木板。我战战兢兢地把木板伸向夜空,大口喘着粗气,使出浑身的力气,想把触电的侯增平从电线杆上拖下来。但是木板实在太短了,连侯增平的脚都够不到。我又在地上摸到两块砖,颤抖着把砖摞起来,使劲踮起脚尖,可还是连侯增平的脚都够不到。很快,他的身体变成一个燃体,响起了“滋啦滋啦”的声音,一会儿,“轰”的一声,火光在夜空升起。火光在我眼前越来越大,逐渐变成一个大火球。大火球把四周映红了,空气里传来肌肉燃烧的味道。这时,我的脑子出现了幻觉,听见车间的机器突然轰鸣起来,工厂的道路和车间的传送带都跟着战栗起来,面条一样抖动着,土、石子、树木都跟着抖动起来。所有的路灯同时亮了,把厂房照得清清楚楚,沉重的铁门、高高的烟囱都清楚地裸露出来。我大声喊着:救人啊!快来救人啊!有人触电了!侯增平触电了……人们听到呼唤,纷纷从睡梦中惊醒,吵吵嚷嚷地朝出事地点跑来……我周身无力地瘫坐在了地上。我大概在地上坐了有十几分钟,突然觉得裤子里热乎乎的,伸手一试,下身一片潮湿,有股腥臊的味道。等我清醒过来,天已亮了。侯增平被烧焦的尸体像一堆黑色焦炭,在电线杆上面倒挂着。

侯增平死那天,天很干净,连一朵云的影子都没有。那是秋分后的第三天,一场秋雨落下,天空蓝得十分空洞。

侯增平的死让我大病一场。我在宿舍里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以后,脑子昏昏沉沉的,眼前的一切仿佛是一场梦。那道蓝色闪电让我脑子一片空白。现在,我还会在梦里看见那道闪电。每次半夜醒来,都会盯着屋顶想好久,感到空气中存在着某种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它从空气中转移到我的内心,并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应该说,我和侯增平之间毫无生死之谊。我只是惊讶于一个人的死,会在这种程度上波及我的情绪。

我逢人便说,侯增平死了。侯增平被电死了。侯增平变成一个大火球,“轰”的一声就没了。

工厂要扩大“为阿尔巴尼亚生产罐头”的影响,郭书记让我和马红梅把一份宣传稿送到广播电台去。我心里暗暗高兴,我终于有机会和马红梅单独在一起了。

我们是骑自行车去的广播电台。那天马红梅穿了一件白的确良上衣、蓝的确良裤子,脚穿一双黑色塑料凉鞋,配上她的齐耳短发,人显得特别精神。那辆“金鹿”牌自行车漆色斑驳,座位下有一层结实的弹簧,我骑上去立刻比旁人高了一截。马红梅从后面跑两步,跳上来,自行车晃悠两下,立马就稳住了。马红梅坐在车后架上,因为路况颠簸,她伸手拽着我衣服的后襟。我们虽然没说什么话,但路上清风吹拂,令人感到无比惬意。从工厂到广播电台40多公里路程,我们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因为马红梅和广播电台的人熟,那篇文章很顺利就交给专题部主任了。主任边看稿边微笑着说,你们厂的事迹我们已经知道了。请放心,这么好的典型,我们会尽快安排播出。

从广播电台出门时已经快中午了,我们在附近小饭馆吃了一碗面条。吃完后马红梅说,咱们反正出来就是一天,不如我们去街上逛逛?我说不怕回去晚了挨批评?我嘴里虽然这样说,其实心里高兴得要命,因为这样我就可以和马红梅多待些时间。

马红梅说,不要紧。要是书记批评的话,我就说是我的主意。

好,那好吧,这事我听你的。我说。

就这样,她在前面走着,我推着自行车跟在后面,我们一前一后,在中山路上边走边看。这是我第一次和一个姑娘逛街,心里既兴奋又有些忐忑。中山路上人流如织,我和马红梅怕被熟人撞见,一直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走了一会儿,马红梅突然在一家商店门口停下来,对着橱窗一看就是半天。我也不好问她看什么,因为我不懂得女孩的心思。看了一会儿,马红梅回头说,你在这里等我,我进去买个东西。说完她扭头走进商店,我就在外面等她。

太阳白晃晃的。一朵白云在天空变幻着,空气中有股潮湿的气息。过了一会儿,马红梅拿着一卷东西走出来,见了我羞涩地一笑,脸上泛起一片绯红,急忙把东西塞进书包。我知道那是女人用的东西。这时,白云已变成一块乌云,在地下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乌云的重量在迅速增加,如同浸满水的棉絮,似乎马上要掉下来。

看来要下雨了。我无意中说了一句。

马红梅抬起头看着天空,自言自语道:

刚才还好好的,看来真要下雨了。

眼见天要下雨,我骑上自行车,马红梅坐在后座上。我们离开中山路时,天空的乌云迅速变幻着。那是一场罕见的风暴,闪电向四处放射出蓝色的光焰。我们的自行车也像一道闪电,在大雨中飞速穿行。出了城区以后,雨停了。我们准备回厂时,发现自行车坏了。那辆自行车轮胎老旧,不知什么时候, 轮胎被铁钉扎破了,我只好推着车走。

我们的衣服被打湿了,完全成了两个雨人,只是我们形体有别。她的衣服紧贴到身体上,胸前微微凸起,的确良上衣在她胸前变出立体的花色。她的两个胳膊交叉在一起,有意识地护着自己胸部。我禁不住扫了她一眼,心里“咚咚”跳着,马上低头去推车,不敢直视她凹凸有致的形体,就急急地把目光投向别处。

我依稀听她说:小平,我衣服全湿了,咱们找地方晾一下吧。

好,好。我慌忙答应着。

我们慢慢收住脚步,在一棵法桐树下停了下来。

站住后,马红梅两条圆润的手臂搭在车把上,一只脚搭到脚踏上。因为雨的原因,她的确良裤子紧贴在富有弹性的腿上。她的齐耳短发被雨淋透了,紧贴在宽阔的脑门上,鼻子笔直,深凹的眼睛泛着海一样幽深而神秘的光芒。

米拉。我再次想起电影《宁死不屈》中的女主角米拉。

卖糖!卖糖!卖巧克力糖……我久久地望着马红梅,仿佛觉得米拉从电影画面中走了出来,此刻就站在我面前。我从没有这样近距离看女孩子的肌体,那种奇异的感觉又回到身上。

空气里荡漾着雨后的气息,云朵在远处山峦上空飘浮。站了一会儿,感觉自己的情绪稳定一些了。我听到马红梅在后面说:

你帮我找些木柴来,我把衣服烤一下吧。

我说好的,我去给你找些木柴。

我在附近一间旧房子里找来一些木柴,然后把木柴堆在一起,用火点上。回头对站在一旁的马红梅说:

好了,你可以烤衣服了。

她羞答答地对我说,你出去等着我吧,可是不准在外面看啊,谁要是看了就是小狗。

我说,当然不能看了,我向伟大领袖毛主席保证。

说完我在心里嘀咕,我已经不知偷看你多少次了。

我在外面站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眼前的诱惑,从窗口往里看去。这时,马红梅已经脱下衣服,身上只穿一条内裤。她把衣服挂在自行车横梁上,弯腰站在火苗前,开始用火烤衣服。房子里不时发出她轻微的走动声。火忽明忽暗,火光把她的身子映在墙壁上面。墙壁的身影随着她的移动不断变化着,既真实,又虚幻。

太阳落下去了,雾气笼罩了大地。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她穿好衣服从房子里走出来,对着我淡淡一笑,说,咱们走吧。

我和马红梅一前一后,默默走在暮色里。我们彼此沉默着。在微弱的光亮里,我隐约看见她的脸。

马红梅的父亲原来是东海舰队某部的师政委,母亲是部队某医院的院长。一年夏天,她父母双双接到北京来电,被要求去海军总部秘密培训了三个月。那段时间,她被警卫员接来,在大院深处的小砖楼住下。警卫员按她的要求,将她领到图书室看书。因父亲的交代,她被特许进入不对外开放的内部图书室,她在那里看到了《青春之歌》《苦菜花》这些当时的“禁书”,还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马雅科夫斯基的诗。她生命中的文学萌芽就是那段时间埋下的。她经常将那些书悄悄带回家,深夜里拉上窗帘,在台灯下一读几个小时。为防被哥哥姐姐们看见,她常偷着在被窝里读。有时没有时间去借书,就让那个警卫员替自己借,看完后再让警卫员带回图书室。后来,由于受一个军事事件的牵连,她父亲被下放到这座北方城市郊外的农场锻炼,马红梅也随父母一起,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她父亲凭在部队多年的老关系,把马红梅安排到东风食品厂广播室。

就是那个夏天,马红梅喜欢上了那个为她借书的警卫员,他的名字叫刘丹。刘丹蓝色的海军无檐帽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见到马红梅父亲时双退一并,“啪”一个敬礼,然后用标准的普通话说:老首长您好;老首长您有什么指示?老首长您要保重身体,身体是我们革命的本钱等等。走时又是“啪”一个敬礼,看得马红梅心里溅起一片水花。马红梅那年刚好16岁。后来,刘丹复员后成为一名远洋公司的海员,他们开始了书信来往。马红梅常接到刘丹在世界许多港口城市的来信,这些信穿过波涛汹涌的海洋,往往需要一两个月时间。因为刘丹经常出海,他们很少有见面的机会,她就是那段时间学会抽烟的。她常在深夜里起来,在没人的地方抽烟。马红梅说,自己是个感情专一的人,许多人给她介绍对象,有部队高干的孩子,还有市领导的公子,都被她一一拒绝了。她一直在等自己的男朋友。但是有一年,刘丹所在的船遇到风暴,在海上沉没了。虽然刘丹不在了,但她一直觉得刘丹还在,在海上的某条船上。她的心被刘丹占得满满的,谁也占领不了他的位置。说到这里,马红梅进入久久的沉默。

夜色渐深。天空扩展成一个无边的穹隆,穹隆下隐约地出现奇形怪状的陆地和墨色海洋,那片海洋是夜色中的胶州湾。海洋深处有星星点点的渔火,与天空的星星连成一片,在深蓝色天幕上显得虚幻而缥缈。一群大雁排成浩大的阵势,在夜空留下“嘎嘎”的叫声。

大概晚上十点的时候,我们终于回到了工厂。

第二天一早,我和马红梅就被叫到工厂办公室去。我进门的时候,郭书记已经等在那里了。看我们来了,郭书记半天才开口。

他用阴沉的口气问道,你们昨天晚上几点回来的?

我说,快十点回来的。

郭书记继续问,为什么那么晚?明明应该早回工厂,却磨磨蹭蹭地半夜才回来?

我说,因为路上遇到下雨,自行车也坏了,所以我们才回来晚了。

郭书记说,自行车早不坏晚不坏,为什么偏就这个时候坏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回头看着马红梅。

这时我才知道,自己和马红梅被别人揭发了。我抬头看看马红梅,她一脸淡定,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郭书记阴着脸在办公室里边走边说,让你们一起去送宣传稿,这是组织在考验你们。你们却在外面谈情说爱,这是非常严重的政治问题。

郭书记说完这些后转身对着马红梅说,尤其是你马红梅,不要忘了,你现在可是党员培养对象。你的内查外调由我负责,我说你是好人你就是好人,说你有问题也绝没冤枉你。

我说,郭书记,我们什么都没有。

郭书记听了后怒不可遏地吼道,真是笑话。明明趁工作之际在外面谈情说爱,还说你们什么也没有。笑话,天大的笑话。

这时,马红梅什么也不说,她扭过身子站在一边,表情异常镇静。郭书记狠狠地盯着她问,马红梅,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马红梅回过头来反问他,你想让我说什么?

郭书记说,我想知道你们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要对组织老实交代。

马红梅说,要是我们发生了什么,你能怎么着?

这时,郭书记惊讶地看着马红梅,一时哑口无言。

我怎么也不敢相信,马红梅竟然对郭书记说出这句话:我们就是发生关系了。你能怎么着?说完,马红梅甩门走了。

那些天,她的这句话一直在我耳边反复响着。

作者简介:

祖籍山东高密,现居青岛,有诗歌、散文、小说散见国内刊物。曾在本刊发表中篇小说《时光深处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