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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19年第4期|赵挺:上海动物园(节选)

来源:《收获》2019年第4期 | 赵挺  2019年07月18日09:09

青年作家小说专辑:

本期青年小说专辑,汇集八五后、九零后的五位青年作者,他们立足当下,关心未来。书写当代人的精神世界,也深入人类的幻想空间。从现实主义到荒诞世界,他们的创作潜力无限,为读者提供了五篇风格各异的文学作品

《上海动物园》(赵挺):

叙写当代年轻人的精神与生活的漂泊无依。主人公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在一座沿海小城里写点小文字,追求着一个若隐若现的姑娘,但却不甘于此。有一天他接到了一个老友电话,让他放弃现在的生活,一起去做一件自己不喜欢的大事。他陷入焦虑和犹豫。在这期间,他和一位未曾谋面的网友驾车穿越中国,但阴差阳错地接错了人,穿越中国计划失败,却意外碰到想成为中国披头士乐队的朋友们,他们在这个城市里疯狂地为实现梦想而努力,主人公却因自顾不暇无法参与其中,甚至为了生存只得去一个濒临倒闭的小公司上班,最后也被辞退……喜欢的姑娘从未真正出现,唯一给他温暖记忆的外婆随时会因为阿尔茨海默症失去记忆。那位多年的好友又打来电话,让年轻人去做那件不喜欢的大事,他只能作出选择,默默地走向那个朋友所在的地方。

01

我写完那本庸俗的新书,是在一个阴郁的下午。我走在街上,想吃点什么。作为一名写作者,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伟大的文学性”。我挺喜欢王小波、加缪、塞林格,也挺喜欢炸鸡腿、麻辣烫、热咖啡。我只想赚点钱,以此舒服地度过每一个管他是阴郁还是灿烂的下午。

我吃完饭,没事情干就往回走。一个大爷躺在路中间,旁边停着一辆汽车,路的对面放着大爷的一只鞋子。我想我也做不了什么。当我再次没事干从家里出来的时候,看到大爷、汽车和鞋子依旧老样子在那里。出于一名写作者的关怀,我把那只鞋子捡起来递给了大爷。大爷瞪着我说,谁让你捡的?给我放回去吧。我又把鞋子放回了原处。大爷说,有这么近吗?再放远一点吧。

幸亏我现在三十岁了,十年前我会过去踹他两脚,然后二话不说拿起鞋子扔进垃圾桶。现在我不会了,哪怕一辆汽车碾压了他,这又关我什么事。我三十岁了,越来越成熟了。别人的三十岁,除了吃喝,也就是盯着漂亮姑娘的胸部多看几眼,其他一切云淡风轻。相比较而言,我还是杂念较多,譬如还偶有“写作者的关怀”等虚妄之念,说明心理还没发育健全。

我把大爷的鞋子往后挪了点。

实在没事干,就打电话给老虎。三天时间,老虎已经给我打了十多个电话,我一个都没有接。老虎是个软件工程师,一直致力于人工智能的研究与开发。在更早之前,我和他一起见了一个投资人,老虎告诉投资人,将来人工智能将接管你的生活甚至工作,市场潜力巨大。投资人说,要不先给个五万块试试?老虎借口上厕所,再也没有回来。我和投资人聊了十多分钟的人生和理想,最后我把单给买了。

老虎接我电话的第一句话是,还活着?然后告诉我他在开发一款写作软件。这个想法来自于我。他看我写作太辛苦了,经常连续写几天,打无数个电话都不接,就跟死了一样。这款智能写作软件,致力于把全球所有作家的作品都纳入数据库,进行杂糅、拆分和重组。以后我们写作,脑子里只需有个想法,然后输入百分之十海明威,百分之三十加缪,百分之三十五王小波,百分之十五博尔赫斯,甚至输入自己的名字也可以。如果对作品有什么不满意,可以继续输入名字和比例进行调整,也可以人工逐字逐句调整,你只要输入一个数字,他就能生成一篇相应数字的文章,一小时能生成一亿字。

老虎的意思是,我就别写作了,帮他完善数据库,导入海量作家的作品,并且不断地保持更新。我说那这个世界上不需要作家了吗?老虎说,一方面我们不停纳入那些还在进行自行创作的作家作品,另一方面软件创作出来的文章也纳入数据库,这就叫病毒式变异扩散写作法。

老虎在挂电话之前告诉我,用不了多久,我们只需要病毒式变异扩散写作的操作员就行了,这个世界就不需要作家了。

这话让我有点忧伤,如果这个世界真不需要作家了,那我能去干什么?我在这条大街上来回走了好几趟。本质上这是一种职业解放,或者说劳动解放。我们一直觉得动点脑子写出来的东西总比不动脑子写出来的东西更有意义,我们对自己的脑子是否有一种低级的迷信?我在思考这些的时候被不平的路砖绊了一脚,终于想起了小佚。

我打电话给小佚,她挂断了。她回我信息,在开会。我问她晚上吃什么,她说什么都可以。我说那就吃日本料理吧,小佚说这个昨天刚吃过,我说那就吃火锅,小佚说最近上火,我说那就吃海鲜吧,小佚说还没吃腻吗?我说那中山东路等你吗?她说快结束的时候再联系。我说几点结束?她说现在也不太确定。

02

我花了一个上午,驾驶着我那辆灰蒙蒙的汽车开了两百多公里,不停地从城市的东边开到西边,再从西边开到东边,也不知道往返了多少次。这期间我听了很多音乐。譬如十年前很喜欢的、主唱已经死了的林肯公园。只有一首歌好听的Patrick Nuo。某一时刻深入骨髓的FM Static。烂大街的Busted。还有开车让你睡着的卡拉布吕尼。还有许多我叫不出名字也听不懂意思的音乐。

我这么来回开的原因是,我汽车的水箱漏水了。大店要收一千多块的修理费,在太阳刚升起来的时候,我找到了一家只需三百块就搞定的小店。年老的修车师傅,捣鼓了一阵,在十几平米阴暗的修车铺里点着烟对我说,你先开个十天半个月大概两三百公里试试,到时候再来看看有没有问题。于是我一个上午就开了两百多公里,最后伴随着卡拉布吕尼昏昏欲睡的声音,将车停在了阴暗的修车铺前。老师傅看了几眼说,还是漏水。换了一个水箱之后说,再去开两三百公里看看。我在晚上七点多的时候,又开完了两百多公里。老师傅端着饭碗在昏黄的灯光下看了一会儿说,要不明天再说吧。

我急于把车修好,是因为我要开着车和老马去西藏了。这在以前是一件很酷的事情,现在干的人多了就变得比较庸俗了。现在我也想不出什么特别酷的事情,只是觉得庸俗其实也是挺酷的。

我和老马在一个游戏群里认识,我们都属于特别庸俗特别酷的人。连游戏我们都不好好打,经常瞎扯淡。在这个几百号人的群里,老马半夜突然会发一句,明天有人骑车去云南吗?只有我回,有。知道尼采唯意志论是什么吗?只有我回,知道。八尺龙须方锦褥,下一句是什么?只有我认真瞎编,四根狗尾圆破絮。你知道人生的终极意义是什么吗?我说,吃喝嫖赌。说完这话,我和老马双双被踢出了群。我们就这样建立起了深厚的革命情谊。

我和老马玩游戏的时候,经常在游戏的对话框里谈论哲学、人生以及宇宙的奥义。别的队友经常迫于无奈破口大骂,但是因为不雅词汇被屏蔽,所以经常会有一大堆星号出现。只有我们这种高大上的词汇,才会源源不断地呈现在一款无聊幼稚的游戏里。

我和老马认识两年多,玩游戏的时候,我们投敌无数,坑队友没商量,义无反顾、持之以恒地将游戏游戏的精神发挥到极致。老马说,这才是真正的游戏哲学,你亦我,我亦你,敌亦友,友亦敌,输则赢,赢则输。我说,老马你做什么工作的?老马一本正经地回三个字,哲学家。我说,哲学家一个月多钱?老马说,钱越多越庸俗。我说,那就不谈钱了。老马回,两千。我说,那你一点也不庸俗。老马有时候问我借五千,有时候我问他借三千,有时候他又问我借两千五,有时候我也问他借个三千五,来来回回无数次,我都忘了我们到底谁欠谁钱了。

老马提出要开车去西藏的时候,我觉得老马还是挺酷的,但是后来我发现老马比我想象的还要酷,因为老马连车也没有。

在我花了一千五将汽车漏水问题解决之后,我开着车去找老马,准备接上他就往西藏方向开去。我和老马都是很酷的人,所以在出发的前一天,我才想起来和老马说,要不见一面吃个饭聊聊,毕竟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老马说,明天都要出发了,明天见吧。老马说,明天在天一广场的二号门前等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