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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解放日报 | 陆春祥  2019年07月18日08:05

天还没有大亮,丁字街口,已经鬼影似的徘徊着好多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个黑衣人突然站在了华老栓面前,他摊着一只大手,另一只手撮着一个鲜红的馒头,红色还一点一点往下滴。

鲁迅强抑着满腔的悲愤,却又无奈地描述着:华老栓拿着用灯笼纸罩裹着的血馒头,像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而华小栓拿着黑东西,似乎拿着自己的性命一般,心里说不出的奇怪。

黑衣人康大叔,刽子手,他不仅杀人,还用死者的血赚钱。华老栓夫妇坚信,人血可以医治痨病,吃下去病便好了!儿子小栓已经病得很重。今天凌晨,夏四奶奶的儿子,夏瑜,就在这里被处决。

这一天,1907年7月15日凌晨,绍兴古轩亭口,32岁的鉴湖女侠就义。

鉴湖女侠秋瑾完全可以不死,但此

前发生的一系列革命失败事件,反而让她下了赴死的决心,用死来唤醒沉睡的民众。

1907年7月6日,绍兴大通师范学堂督办秋瑾,以光复军协领的名义,命令浙江的光复军在这一天共同起义。然而,天不遂人愿,安徽的徐锡麟起义失败,浙江各地的金华、武义、兰溪、汤溪、浦江、永康,起义均告失败。各地的消息以及叛徒的交代、告密,全都指向大通学堂及其主持人秋瑾。

7月11日,清政府从杭州派出三百多新军,赶往绍兴搜查大通学堂及逮捕秋瑾。其实,第二天秋瑾就得到了消息,她有足够时间撤退,但没有离开,而是从容布置,转移枪支弹药和各类文件,命令学生各自分散隐蔽。7月13日下午4点多,杭州派来的新军,在管带徐方诏、绍兴知府、山阴知县、会稽知县等带领下,一起将大通学堂严实包围。

夏日的傍晚,闷热无风,民众惊异而木讷的眼光里,荷枪实弹的清军如临大敌般,将穿着白衬衫、双手被绑着的秋瑾紧紧押着。秋瑾却没有一丝惊慌。清兵枪上的刺刀,在夕阳下反射出惨白的光,让人顿生寒意。

如果“安分”一点,衣食无忧,富太太、阔太太的好日子,应该是秋瑾的日常。

湖南株洲,石峰区清水塘街道的大冲村中,山树掩映,我见到了耸立着的秋瑾,高挑凛然,对襟布衫,左手捏着书卷,右手食指伸点着前方,她抬眼四望,她心有所思。

秋家有女初长成。从小,秋瑾心里就有一颗报国的种子。年幼时,洋人差不多已经将中国的大地踩踏得千疮百孔,小秋瑾曾对母亲表现出这样的担忧:红毛人这样厉害,这样下去,中国人要成为他们的奴隶了!

年少时,秋瑾就学武术,练枪棒、拳术、剑技,还学会了骑马驰骋。果敢爽利,豪迈仗义,豪放不羁,成了铸就鉴湖女侠的重要因子。

我走进秋瑾故居,在槐庭前伫立。

1896年,秋瑾和王子芳在此完婚,这是湘潭富翁王黼臣送给小儿子结婚的华丽婚房——大冲别墅。别墅内满庭芬芳,树木成荫,庭中大槐树特别让人踏实,秋瑾就将此别墅取名为槐庭。槐花开,举子忙,这里应该是读书修身的好地方,槐树是中国古老树种,大江南北均广泛生长,它还象征着旺盛勃发的生命力。

可以想象的场景是,槐树下,秋瑾在此读书写诗徘徊,心在槐庭,心忧天下。

看她在槐庭抒发的《杞人忧》:

幽燕烽火几时收,闻道中洋战未休。漆室空怀忧国恨,难将巾帼易兜鍪。

洋人大肆进逼,中国满目疮痍,难以报国,无限忧虑。

槐树自古以来就是治病的良药,比如,果实槐角,有凉血、止血功效;比如,槐籽,能明目黑发、补脑益寿;比如,槐叶,煎汤,治小儿惊痫、壮热、疥癣及疔肿等。而在秋瑾眼里,中国,这个巨人,通身是病,且病入膏肓,既需如槐树药般的调理,更需多剂猛药,脱胎换骨。

总之,秋瑾和王子芳的婚姻,乏善可陈。

王家虽然富足,却和一心追求自由、心向天下的秋瑾格格不入。《马关条约》的签订,公车上书、戊戌变法的失败,《湘学新报》等进步报刊和陈天华《谨告湖南人书》的问世,八国联军进京,《辛丑条约》巨额赔款……随王子芳户部任职两次进京居住,外界不断传来的消息,使得秋瑾心情越来越不平静,她内心的革命种子开始成长,也为自己空有报国之心却无力施展而深感苦恼。

在好友吴芝瑛的影响下,秋瑾比较明确地找到了方向,她不愿意过饱食终日、碌碌无为的日子,“人生处世,当匡济艰危,以吐抱负,宁能米盐琐屑终其身乎”。她要去日本留学,只身东海挟风雷,她要去结识更多志同道合的战友,去学习新知对国人进行启蒙教育。1896年,清政府首派13位学生去日本留学,到1904年,中国赴日留学生迅速增加为1300多人,清政府没有料到的是,留学实效与初衷大相径庭,最终培养了一大批革命者。

此后四年,在秋瑾短暂的生命历程中是轰轰烈烈的高潮所在。她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热烈和奔放,她对革命倾注了全部的激情,她将生命已远远抛在脑后。

秋瑾有好几张英姿勃发的照片,基本都是男装,闺装愿尔换吴钩,骑着马,蹬高靴,别着手枪,手上拿着剑。主持大通学堂校务期间,她也常常骑着高头大马,在绍兴街上任意来回,孙文赞其“巾帼男儿”,名不虚传。

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为了革命事业向死而生,用她的死来激发众人的生,秋瑾注定要赴死。

秋瑾被捕当晚,绍兴知府贵福连夜审讯。但贵福出席过大通学堂的开学典礼,当秋瑾戏称他为“同志”时,他很尴尬,遂让山阴知县李钟岳接着审。李钟岳让秋瑾写交代材料,秋瑾落笔“秋风秋雨愁煞人”这一句后,再也不肯写了。为革命失败惋惜,为祖国前途担忧,这一个愁字,怎生了得!

然而,这七个字却像烈焰,又像一服烈药。秋瑾牺牲后,中国大地不再沉睡,不断出现光复军和会党的武装起义。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1912年元旦,孙中山在南京宣布成立中华民国。

大冲村的秋瑾故居,面积颇大,里面有槐庭书院、碑林长廊、新群中学、婚俗博物馆等。这里特别要提一下新群中学。1921年,毛泽东与湖南一师、一中校友黄笃杰、王洪波一起,筹资一千银圆,在湘潭十四总莲花街,办起了新群学校,初小、高小、初中齐全。后来,学校被日寇炸毁。1940年,秋瑾之子王沅德将槐庭及附近田地都捐给新群学校办学,新群中学迁到了槐庭。

教育乃强有力的生命种子,秋瑾之子捐家产,此举是秋瑾最好的精神遗产之一。

远山如黛,槐庭的天井一角,我看到了石臼里的一丛菖蒲,它不起眼,却葱青粗壮,独自散发着青春气息。暮春已过,它还要迎接炎夏,一直到寒冬,它是季节的自由使者。

《神农本草经》说:菖蒲,补五脏,通九窍,明目。

它是一味好药。

这喻的是秋瑾吗?嗯,它就是秋瑾,五脏都强,九窍皆通,耳聪目明。秋瑾的理想,就是要建立一个人人都健康而有思想的平等社会。

鲁迅小秋瑾六岁,都是绍兴同乡,两人在日本留学时曾有交集。交集虽不多,但鲁迅在《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范爱农》《病后杂谈》等作品中却多次提及秋瑾,写于1919年4月25日的小说《药》,则寓意十分明确,祭奠秋瑾,唤醒更多沉睡的华老栓们。哀民众之不幸,怒民众之不争。

一百年后,我从大冲村的秋瑾故居归来,依然用《药》为题,用意也非常明确,秋瑾毫不迟疑地将自己当成医治国民觉醒的药引,药效显然巨大,且一直影响着后世数代。

有尊严地活着,于个人,于国家,皆是一种生命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