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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19年第7期|郑然:海鸥墓园

来源:《青年文学》2019年第7期 | 郑然  2019年07月16日08:52

我与女朋友又分手了。这次分手与前几次不同,之前由于她每次哭泣的动静太大,墙体都会明显多出几条裂缝,甚至就连搅拌在混凝土里灰白色的贝壳碎片都暴露了出来。我生怕这样下去,我们会死在这座年久失修的宅子里。所以一直以来,我不断退让,选择妥协。但现在,我下定决心要离开她。

我提出分手后,女朋友出乎意料的平静,以往这时候我都能看见她体内正在聚集的风暴,歇斯底里地指责我埋葬了她的爱。可这次不同,她坐在我对面,我什么也看不到。她好像萎缩成一只干瘪的苹果核儿,身体里的水分已经干涸,被摆放在洁白发光的陶瓷盘中间,安静得像一幅十九世纪的印象派油画。我见她这样,有些内疚,但这已不足以再让我心软,因为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我跟她都会早早结束不快乐的一生,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我只得狠心与她做个了断。

我们住在一座岛上,这座岛并未在市面上任何一张印刷出售的地图中出现,我专门到图书馆去查阅了关于这座岛的信息,从明代的《坤舆万国全图》到近期修订的《世界地图总览图册》,我翻遍了古今中外所有相关的地理资料,都找不到任何关于这座岛的蛛丝马迹。或许它不值一提,令编撰地图的人私底下达成了某种跨越时空的共识,谁也不愿意在这上面浪费时间。

确实,这座岛屿既没有惹人关注的史前巨型雕像,也没有巴厘岛那样值得称颂的怡人气候,更没有具备写进《物种起源》那样条件的动物或植物。这里显示出的是一种站在甲板上,观看海平面时才拥有的贫瘠。我曾经试图测量岛的经纬度,可岛上没有架设任何通信设施,仅有的一座信号塔在岛的另一端,就算我长途跋涉到了那里也无济于事,说不定它早就被无常的天气损毁,也说不定早就朽烂成一堆坍塌的废金属。想到这,我便放弃了这徒劳的测量活动。

岛上唯一值得一提的是恶劣的气候,正午时分,当太阳在空中肆虐时,遍布整座岛屿的白色细沙仿佛被全部点燃,滚烫无比。我曾经与女朋友将一条搁浅在近海的短尾鲨埋在这些刺眼的沙子里,它很快就像我们期待的那样熟透了,鲨鱼浑身冒着白烟和烤肉的香味儿。女朋友很兴奋,像是完成一桩壮举,让我用她的“海鸥”牌相机给她和被烤熟的鲨鱼拍照,她故意张大嘴,指着鲨鱼从沙子里露出的那双空洞焦黑的眼眶摆出可爱的表情。

她喜欢跟自己亲手埋葬的东西合影,这对她来说是一种传统,哪怕在这座与世隔绝的海岛上,她也认为有必要将它延续下去。所以去年她生日时,我送了她这台需要冲洗胶卷的老式海鸥相机。

她拍过的所有胶卷和相片全被藏在一个箱子里。我曾偷偷打开过那个箱子,看过她所有的底片,有她养了三年突然枯死的仙人掌,一副她最爱的但已经缩水的圣诞节纯棉手套,一把她父亲送的旧咖啡壶,以及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关于那个孩子,我不愿多说,在我看来那是个错误,错误的事情必须得到更正,我明确告诉过她,抹掉那个孩子所有存在过的痕迹,这样我们才能重新开始生活。可她显然没有听我的话,不仅给孩子的尸体偷偷拍了照,还一直留着胶卷底片,我只要一想到她悄悄拿着照片独自伤心的样子,就很生气。为此我跟她大吵一架,虽然最后我们还是和好了,可那以后,我感到很多东西都变了,她也开始变得有些不正常,再也不复以往的样子。

此时,我拿着相机,从各个角度捕捉她的美,并趁机从相机的取景框里窥视她。这是一种特殊的感受,有别于平时的她。说真的,这些年我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好好看过她,她以前可是个美丽的女人,高挑时髦,说话时总能勾出我的魂儿,从见到她的第一面起,我就想将她据为己有。但很多年过去了,时间摧毁了一切,这种爱早已荡然无存。可现在,我感觉它又重新回来了,激活了我沉寂许久的激情。

等我们从床上醒来时,已经是傍晚了。暴风雨早就笼罩在岛的上空,湿冷的空气钻进鼻子、眼睛和裤裆里,攫取身体里每一寸热度,将它们抽干,直到将你变成一具不会动弹的冰块。为了储存仅有的体温,我与女朋友总是紧紧抱在一起,她会将冰凉的双脚伸进我的裤管,除此之外,我们一动不动,任何消耗热量的多余动作,在这样的夜晚无疑都是致命的。

可女朋友却觉得这样很浪漫,我们沉默地面对面,闭着眼睛听对方的心跳,雨滴撞击玻璃的声音夹在其中,像是某种旋律的节拍。她这时总是伴随它们,轻声哼唱一时兴起编造的歌谣。这些歌谣大多跑调,词句贫乏,但歌词中无一例外总是提到我。这是她爱我的方式,我虽然不喜欢它,但它可以在每一个寒冷的夜晚分散我的注意力,所以我总是靠着这些寿命不长的旋律,尽可能憋住汹涌的尿意。可我知道,时间久了,我的膀胱迟早会出问题。

让我更无法忍受的是从未停止的失眠。夜晚,巨浪滔天的声音,风经过旷野时暴躁鼓动的声音,还有她打呼噜的声音,接连不断地击穿我的头颅。我时常在半夜醒来,脑后总是一片冰凉,那是流了一整晚的汗液,之后我便烦闷得再也无法入睡。久而久之,我的身体终于出了问题,大概是睡眠不足,水土不服,抵抗力下降,或是别的什么毛病,总之,我病得很重。绝大部分时间我都躺在床上昏睡,醒来发呆,偶尔站在窗前盘算外面院子里羊齿蕨的数量,琢磨将它们挖到屋子里做成盆栽,让女朋友打发时间。我这么做并不是出于对她的爱,而是发现从没下过厨的她开始预谋为我准备一日三餐了。

女朋友一直对烹饪感兴趣,她收藏了大量食谱(有的来自于一些我从未听过的国家),观看过上千部与美食有关的节目,跟我聊起这些东西时,她的神态带着与生俱来的骄傲。我曾经取笑她的认真和自信,并断言,她再怎么努力也不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厨师。这让她与我足足冷战了四个礼拜,最后还是该死的性欲打败了我。可我从没指望她能做出什么像样的食物,所以一直以来,我没有给过她任何亲自下厨的机会。一方面我不相信她能做出多么美味可口的东西,另一方面我又担心她真的显露出某些天赋,会伤害我那可怜脆弱的自尊心(虽然我不愿承认那是我的问题)。

在我生病这段时间,我无暇顾及她,她终于找到了向我证明的机会。有一天,她让我老实躺在床上,说要为我准备一顿惊喜大餐。我来不及阻止,她便光着脚丫下了楼。我听见她在厨房翻箱倒柜的声音,我想她一定是在找那口锅。

我们搬到岛上的时候,除了生活用品和一箱子胶卷外,她还带了一口笨重的“万古烧”,那是种日本产的陶瓷砂锅,可以用来煮任何食物,据说保温效果也超乎想象。我不知道她能用这玩意儿做出什么奇怪的东西,总之我一点也不放心,偷偷下床,躲在楼梯的缝隙后面看着在厨房手忙脚乱的她。

最后她将我们几天前带回来的冻鲨鱼肉,从冰箱里取出来化掉,用鼠尾草、黑胡椒和盐炖了一锅汤摆在我面前。我得承认,她确实没白看那些食谱和美食节目,单从汤的卖相来说非常诱人,但这不足以击败我对她多年的偏见。我拿起勺子试着尝了一口,随后放下来。她满怀希冀地问我味道怎么样,我告诉她,你已经很尽力了,但我不喜欢。听到我这样的回答,她并没有显得失望,她说,我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等她重新恢复冷静,就端着那锅鲨鱼汤笃定地下楼,我听见她把汤直接倒进了马桶里。

虽然我嘴上说不喜欢,可汤的味道棒极了,我从没喝过这么鲜美的汤,她甚至都没有放任何可疑的调味料。我不知道她用什么方法去除了鲨鱼肉里的尿骚味儿,也不知道她从哪儿搞来了鼠尾草和黑胡椒,我只知道她做的东西比我做的好吃一百倍,但我绝不能当面夸她,那会令我们两人的关系发生某种扭转,我不希望那样。可我再也没有阻止她下厨,我们之间达成了一种默契,我坐在她铺着红白色格子布的餐桌前吃她煮的东西,不发表任何评论,而她也不再问我是否好吃。她默不作声,慢条斯理地收拾厨房、碗筷和吃完饭后的餐桌,把一切都安排得秩序井然。或许我以前低估了她的能力,她在这方面确实有着过人的天赋,可就算是意识到这一点,对我来说也无济于事,一旦你轻易习惯了某些事,它就会变成不可挽回的轨迹,令一切都平静地滑入深渊。

我开始后悔带女朋友来到这座岛,也许我内心想挽回些什么,也许我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在这座岛上,某种力量改变了原先的我和她,我想立刻摆脱这备受折磨的状态。可我们没法回到陆地上去了,在买下这套旧别墅时,我就签下一系列诸如“无法使用通信设备”“与人类社会隔绝”“需常年忍受来自大海与岛屿的孤寂”这样的附加条约。那时我以为奋不顾身地带着女朋友是在奔向一种截然不同的新生活,可现在看来,我错得是多么离谱。

而这一切全怪我当初听信了那家房产中介的鬼话,我还记得向我兜售这座别墅的是一位三十岁上下的矮胖男人,他向我推荐了很多我买不起的房子后,才煞有介事地向我展示了这套他“珍藏已久”的房产,现在我知道这是早就预谋好的,他从看见我的第一面起,就选定了我,打定主意要把它卖给我。

那是一套看上去旧旧的独栋别墅,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照片里的它孤零零地矗立在岛屿中心,藏在一大片羊齿蕨背后。我一直没想明白是谁在这座该死的岛上建了这样一幢宅子,要知道岛上除了干枯的矮灌木、蕨类植物、码头和一个废弃的信号塔外,几乎没有任何便捷的生活设施。离我们最近的陆地是另一座岛,需要经受漫长的颠簸,穿过升起海雾的无名水域,坐船一个小时才能到达。简而言之,我们与世隔绝。中介告诉我,原来的房主是一位商人,因为做生意亏本,所以将房子抵押给了债主,让我无须担心房源的可靠性。这是一套好说辞,可谁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但我别无选择,不是吗?那个奸猾的房产中介,在我双手揣在口袋漫无目的地看着玻璃上的售房信息时,就清楚我是一个穷困潦倒的年轻人。这样的年轻人,他每天要见无数个,可偏偏挑中了我。别误会,这并非是在夸赞某种好运,相反,对我来说这仅仅是一场灾难的开始。

在他竭力向我推销岛上的别墅时,我就做好了买下它的决定,因为我所有的积蓄只够买下这幢旧别墅,当时我也从没怀疑过自己为何可以花低价买下一幢三层楼高,带独立游泳池的法国殖民时期风格的孤岛别墅。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原因。

可那时,我被自己美丽的幻想遮蔽了思考能力。我可能还没说过,我患有重度的神经官能症,长久以来我都在避免与人过多地打交道,尽可能减少一切不必要的外出。与女朋友第一次约会时,我向她坦白了这一切,女朋友却觉得我这一点很可爱,爽快地同我交往了。

有一次她带我去挤地铁,在拒绝无果后,我被迫与她上了一班早高峰地铁,我无法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体验,过度的紧张、恐惧和焦虑诱发了我多年未犯的哮喘,那是我对爱情最初的印象。

之后,我的病情越来越重,女朋友提议带我去看医生,可我哪里也不肯再去,我告诉她,只要进了医院,我就会天旋地转,立马晕倒不省人事。也许是上一次的经历让她后怕,她便不再坚持。可只有我知道,我是骗她的,因为没有任何人能治好我的病。当然我也不愿意去见医生,我讨厌医院,那对我来说是一座巨大的细菌仓库,空气中弥漫着致命的病毒,一不小心就会死在里面。

可好景不长,唯利是图的房东故意提高了房租,我无力负担,即将面临无家可归的窘境。这时女朋友告诉我,她想跟我有一个自己的家,无所谓好坏,只要能跟我在一起,哪怕是旧车库改造的也行。可我怎么能让她跟着我住旧车库?

所以那一天,我下决心到外面去,虽然我讨厌外面的人、空气和声音,可我是个男人,必须要为自己和女朋友找一个永久性的容身之所,同时也为了让女朋友能尽快走出我们第一个孩子夭折后,笼罩在我们生活上空的阴影。我想这是解决我们之间矛盾的唯一办法。我为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感到踏实,那意味着我愿意为某些事去负责了,哪怕这些事会让人有生命危险。

所以我几乎没有犹豫,便与那个矮胖男人签了房产契约,我花光积蓄买下了那幢别墅,并且与他约好第二周的礼拜天同他一道去岛上验收房子。我看着那本厚厚的合同,心中对未来充满信心。

当我告诉女朋友为她置办了一个家的时候,她惊喜地跃到我身上。那过程令我联想到了智利热带雨林间的卷尾猴,它们从一棵树的边缘跳跃到另一棵树的边缘,一生都花在飞跃眼前的树上面,有一些可能连陆地的样子都没见过,就被它们的天敌吃掉了。

当我进一步告诉女朋友,我买下的是一座孤岛上的别墅时,她开始有些困惑。她还不知道我们要搬到一个在地图上根本找不到的地方去。我知道这对她有些残忍,毕竟她年纪轻轻的就要离开多姿多彩的生活,与我早早地离群索居。可我都是为了爱,不是吗?爱是多么高尚的一个名词,当你拥有它的时候,可以毫无愧疚地利用它去做任何事。

所以我出于爱和善意,对她撒了一个小谎。我发誓,这仅仅是为了避免一些意外发生。我用近乎恳求的语气告诉她,因为我严重的神经官能症,已经不适合在陆地生活了,岛上的生活有利于我的恢复和健康,如果她爱我,就同我一起去,并同时许诺了她一个美好的未来。这其中我还隐瞒了一些我认为无关紧要的细节,比如,我并不打算再回去,同样也不打算让她再回去。

我知道这样说,她一定会同意,因为我了解她,爱在她心中是至高无上的,她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但老实说,撒完谎后,我有些忐忑,害怕她真的拒绝我,毕竟这在概率学上也是非常有可能的。可我已经下了注,无法回头了,没想到她果然如我想的那样,答应了下来。

礼拜天很快就到了,我还记得那天起了一场罕见的大雾,天气预报里说这是一次大规模的平流雾,蔓延了半个地球,世间万物都被笼罩其中。我们跟房产中介约在一个隐蔽的码头见面,我与女朋友带着行李早早来到码头,可男中介迟迟不出现,有一瞬间我怀疑自己被骗了,更糟糕的是,如果这是真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向女朋友交代。所幸男中介终于还是来了,向我解释公路上出了场车祸,所以耽搁了一些时间。接着便站在码头上用双指吹了声口哨,不一会儿,一艘渔船缓缓从雾气中露出来。

我拉着女朋友登上船,感到她与我一样紧张。男中介在船上向我们讲述了别墅前主人的故事。那个做生意的商人其实是走私贩,沿着漫长的海岸线将热带的椰子和木材贩卖到内陆去,可他却异想天开地跑到内陆要造一个号称世界上最大的水上乐园,最终资金耗尽,欠下一屁股债后,彻底失去了行踪。这幢几乎无人居住过的别墅被他的债主委托给房产中介。谁也没想到最终我会拥有它,在我深感命运的奇妙时,中介又向我们介绍了那座岛的情况,可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后来事实证明,男中介那些用来赞美这座岛屿的话都是骗人的。

我不记得我们在海上航行了多久,只记得穿过一片又一片的雾气,在感到疲倦和绝望时,海面上起伏的轮廓浮现了出来。

登上岛后,海面的雾气开始退去,男中介熟稔地带着我们行走在岛屿的荒原上。很快,我们就到了目的地。别墅与照片上的略有不同,它建在一个山坡上,外表的墙皮有些剥落,进门后,玄关处立着一只梅瓶,里面插着几束嶙峋的蜡梅。女朋友尤其喜欢客厅墙壁上的驯鹿头标本,我的心这才踏实下来。男中介将钥匙交到我手上,又寒暄了几句就离开了。我站在别墅前,等到远处那艘船慢慢后退,马达声越来越远后,拿起我们的行李,关上了门。

此刻,女朋友就坐在那只她曾经最爱的鹿头下面,沉默了许久,最后总算同意与我分手。我心中松了口气,想说些安慰她的话,可她却先我一步提出要求,让我带她去岛的另一边进行最后一次旅行。

搬到岛上后,她就一直希望能够去岛的另一头转转。很多个晚上,我们看着黑漆漆的窗外,她总是问我岛的另一边有什么。我对岛那边有什么并不感兴趣,那里能有什么?一艘豪华游轮、热闹的集市、高楼、酒吧,还是被海盗遗忘的宝藏?就算真的有这些东西,和我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过话说回来,我似乎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不关心父母,不关心钱,不关心女朋友是否高兴,也不关心我们死去的那个孩子。我只关心一件事,就是我能否获得快乐。现在我感觉再也无法从女朋友那里获得快乐了,所以我要她离开。或许这样显得有些自私,可我知道这样下去对谁都不好。

我告诉她,岛那边有一座废弃的信号塔。没想到这却引起她的兴趣,兴奋得跳起来,说那可是这座岛上的地标性建筑,嚷嚷着一定要去看看。她开始幻想信号塔的样子,那里可能会发生的事,开始发愁该穿什么样的衣服,该化什么样的妆去见它,甚至着手规划去那里的路线,似乎那座信号塔是全世界最值得去的地方一样。起初我对这件事一点兴趣也没有,可现在看来,这应该是我们之间唯一的问题了,她迟迟不同意跟我分手,完全是因为我没有带她去看信号塔这件事。

所以我们约好第二天中午等我睡醒(我有午睡的习惯),吃完她为我烧的最后一顿饭,便收拾东西前往岛的另一边。我松了口气,终于要结束了。女朋友则在思考我们最后一顿饭吃什么,很快我就在她絮絮叨叨的声音里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时没有见到她,身边也没有她躺过的痕迹,她似乎一夜未睡。我在餐桌上找到一张她留给我的纸条,上面说,她出去一趟,可没告诉我她去哪儿了,我内心惯性地开始担心她,可后来想到我们马上就要分手了,这种担心似乎也不再必要。

整个上午我装作淡定地读书,打扫卫生,拿着喷水壶侍弄院子里的羊齿蕨,收拾出发用的行李,内心不断暗示自己要保持镇定。临近中午时,我感到睡意袭来,又躺倒在床上,可我睡得一点也不踏实。一会儿,我听见女朋友回来了,佯装还没有醒,可耳朵却不时捕捉她发出的任何响动,这决定了我一会儿该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她。

没想到午餐她煮了一锅香喷喷的面条,她知道我爱吃面条,我跟她第一次约会,吃的就是意大利面,在之后的日子里,我们吃了无数种类各异的面条。我本想开玩笑活跃一下气氛,让这次告别显得轻松愉快些,可一想到这是我们在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胃口顿时便萧条下来。

出发前,她花了很长时间拍照,她的牙刷、书、口红,还有无数她心爱的东西,都统统与它们留下最后的合影。走之前,她在门口的羊齿蕨前停下,从包里取出那口她珍爱的万古烧砂锅,抱着砂锅拿着相机,背对我们住过的这幢别墅,将镜头对准这一切,露出一个可爱的笑脸,咔嚓按下快门。随后将砂锅摔在地上,接着将碎片与她之前包裹好的其他东西埋在了羊齿蕨下的泥土里。

“好了,我们出发吧。”她拍拍手,面色轻松地说道。

一路上她步伐轻快,充满活力,挎着我的胳膊,又开始哼唱自己编的那些无名之歌,对路过的每一样事物都充满好奇心,与所有她认为有趣的东西合影,之后再将它们破坏掩埋。这让我总是没来由地感到心慌,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下意识掏出随身携带的金属酒壶,那是男中介上次离开时偷偷塞给我的。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带来食物和淡水,够我们食用好久,毕竟这些当初都是写进合约里的。所以我早就安排好了女朋友回去的行程,我与男中介说定,下次他再来时,帮我将女朋友带回陆地,这样她就可以重新开始生活。至于我,一个人生活在这里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我拧开壶嘴,趁着女朋友没注意喝了一口。辛辣的味道像是一柄淬过火的匕首,顺着我的咽喉一直插入胃里,我感觉整个人变得无比清醒。之后我将它揣回口袋,不断摩挲着嵌进酒壶边缘两侧的凹槽纹路,那种简单重复抵达的过程令我感到安心。

到达岛屿中心时,女朋友觉得有些累,我们便在一座褚褐色的火山前停下。它应该是几万年前某一次地壳运动的产物,最后一次喷发后便归于死寂。我能想象靠近喷发口的火山灰顺着山脉滚落大海中,在海水里经过漫长的冷却,坚硬无比,在无数次洋流交汇的撞击中,沉入幽深的海底。

女朋友坚持要在这里宿营,我无法拒绝,其实心里早就做好了这一路上答应她所有要求的准备,就当是我对她的补偿吧。我知道这实在微不足道,它无法重新弥合我们之间的伤口,只能抵消我心中些许的负罪感。

我在火山侧面找到一个岩穴,简单收拾一下,捡了些散落在火山周围的枯树枝、火山灰和石块,以便晚上生火取暖。那天傍晚,暴风雨奇迹般地没有来临,天空中都是清晰可见的星体,我很久没有享受这样平静的时光了。女朋友指着天空中猎户座、大熊星座、仙女座的形状给我看,还告诉我虫洞旅行和星际跃迁的区别。她对这些星星了如指掌,我从不知道她对天体物理学原来还有这么深的研究。接着,她又让我陪她看一部电影,她拿出手机告诉我,在上岛之前,删除了手机里所有的联系人和应用软件,唯独留着这部电影。那是一部叫《查尔斯·菲尔德》的美国电影,查尔斯·菲尔德是男主角的名字,一个同性恋诗人,他爱上一个黑人爵士歌手,可那个年代,这种禁忌之恋注定是场悲剧。最后两人相约逃到别的国家去,但黑人歌手食言没有赴约,痛苦的查尔斯在美国与墨西哥的边境小镇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标准的好莱坞式电影,可她却说这是她最珍爱的电影,但我以前从没听她跟我提过这部电影,或许提过,但我忘了。她说这部电影对她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它教会她什么是人生,以及如何去爱。我听上去多少觉得有些刺耳,但并没发表任何意见。

她一晚上不停地跟我讲话,似乎想把一辈子的话全部讲给我听,最后我实在受不了她这样的喋喋不休,觉得整个人快要爆炸了,不得不打断她。等她终于安静下来后,我问她白天去哪儿了,她说只是在岛上随便转转。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不可能只是随便转转,她肯定做了某些对她来说至关重要的决定。但我没再问下去,当然,她也可能只是需要时间去接受我们分手这件事,不过无所谓了。

第二天,我们穿过火山后,终于来到岛的另一边,一个黑点出现在空旷的视野内,那应该就是信号塔了。女朋友停下来,长久地注视着它。很快,我们又走了一段路,信号塔出现在眼前。

整座塔锈迹斑斑,一侧陷入沙坑,另一侧则被成群的海鸟占据。海鸟们在礁石堆和金属架的缝隙间筑起数量惊人的巢穴,我们脚底下是经年累月堆积起来的厚厚一层的鸟类骸骨,踩上去会发出骨殖碎裂的清脆响声,陌生人的到来显然引起海鸟们的注意,无数双眼睛注视着我们。

我下意识拉住女朋友,可她却大步朝前走去,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她便不顾一切地徒手爬上信号塔。在塔上筑巢的海鸟们受到惊吓,扑棱着翅膀,成群飞到空中,遮住她纤细的身影。等海鸟们重新有秩序地盘旋在空中时,我看见她已经站在信号塔的顶端了。我仰望着她,她兴奋地冲我挥挥手,让我也上去。

我有些笨拙地抓住通往塔顶端一截又一截窄小的铁梯,爬得缓慢而焦虑,不知道在那里会发生什么。我的心跳越来越快,爬到一半时,我停下来,梯子上面被风干的鸟粪令我分心。等我终于气喘吁吁坐到她身边时,她握紧我湿漉漉沾满污垢的手心,靠在我肩膀上。我看见远处的云层层叠叠,风暴一如往常那样开始聚集起来。

不一会儿,她掏出那台精心准备的相机,充满笑意地说,一起拍张照吧。这时,海鸟们鸣叫着降落在我们周围,那一刻,我看见她终于又恢复了昔日的美丽。

郑 然:一九八九年出生,毕业于上海大学,青年作家,编剧。小说作品散见于《青春》等杂志。编剧作品《惊蛰》入围第二十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国际短片竞赛单元,并获坦佩雷国际短片电影节最佳短片提名。现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