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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纪实版2019年第5期|古岳:冻土笔记——达森草原的前世今生(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纪实版2019年第5期 | 古岳  2019年07月16日0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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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来世的路上,想起前世的歌谣。”据我的观察,古岳《冻土笔记——达森草原的前世今生》,既延续了作家一贯的主题表达,又在叙事策略上有了新的突破。作品地域色调浓郁,思想视野开阔,诗意书写与深刻思考臻于纯然自在,堪称人与自然和谐与共的时代绝唱。

——吉狄马加

静下来吧,静下来

让心听到花开雨落

让肌肤感受风轻云淡

收集畜群踩碎的夕阳

静下来吧,静下来

让血脉合着流水

让思绪漫过天涯

重温帐前远逝的牧歌

而后,走进这片草原

倾听,似有马蹄声响起

凝望,一湖星光照耀山冈

经幡浩荡,风马飘摇

我在来世的路上

想起前世的歌谣

迪嘎盖

除了睡觉的时候,三岁的贡拉措很少安静地待在屋里。她总是愿意在草原上跑来跑去,或随处溜达。她母亲拉姆德庆得时时地留意,才不至于让她从自己的视线中消失,哪怕是一会儿也不行。

因为,山上有狼,拉姆德庆担心女儿的安危。两天前,狼刚刚叼走了他们家今年刚出生的一头小牦牛。这是他们家近几天损失的第二头小牛犊,就在这头小牦牛出事的前两天,还有一头小牦牛也让狼给叼走了,手法都一模一样。它先是咬死了小牛犊,可能喝了几口血,而后,咬断小牛犊的脖子,叼着小牛头,往南面的迪嘎拉姆秋吉山上跑去。每次,人们发现狼时,它都快到山脚下的谷口了,再走几步,进了山谷,就很难发现了。

欧沙告诉我,那山上一定有狼窝,还有一窝狼崽,否则,狼是不会费老大劲拖着小牛犊的尸体往山里走的。它之所以把战利品带回家,就是为了幼崽。为什么只叼着小牛头呢?因为它叼不动整个的牛,即便是一头半岁多的小牛犊也难。而且,小牛犊身旁一般都会有大牛护着,牛群外围还有雄壮的公牦牛守护,成年公牛粗壮尖利的犄角是杀狼的利器,稍有不慎,它便会刺穿狼的身体,即便能侥幸逃脱,也难保从此不留下终生伤痛。所以,每次实施攻击前,如何掩牛耳目,瞒天过海,骗过所有大牛和公牛的注意力,着实要费一番心思。

以前,草原上有羊群的时候,狼也不愿意攻击牦牛,相比而言,捕获一只羊比一头牛犊要容易得多。可后来,这一带草原上已经没有羊了,不得已,狼只好将攻击目标改为牛。虽然,难度加大了,但是作战方略并未有多大的变化。还是乘人不备、攻击弱小那一套。

欧沙说,叼小牛头回去,不仅是让小狼崽美餐一顿,说实话,小牛头上也没多少肉。更主要的是,它要用圆嘟嘟的小牛头来训练后代的厮杀本领。作为狼族,你要在人类居住的雪山草原上生存,没有凶狠的厮杀本领很难立足。

欧沙说,这南面的山上以前没有狼窝,以前的狼窝在北面的山上,可能是因为南边是八仙女迪嘎拉姆秋吉的领地——仙女可能不喜欢与狼共舞。也可能是因为北面山脚下修了一条公路,作为狼,你要在一条整日里有人类驾驶的机器呼啸轰鸣的公路边安身,那无异于拿自己的生命当儿戏了。

现在,民间没有枪支了,还好点,要是以前,它们就得时刻面对阴森森的枪口,那日子还能过吗?即使没有枪了,白天还好,在无数个漆黑的夜晚,它的族类也难保不从那公路上穿行。而假如此时,突然有一辆车呼啸着迎面而来,明晃晃的车灯照射下,它一定会惊慌失措。而那车辆一定会不自觉地突然加速,直接撞过来。好像受到惊吓的不是狼,而是那车辆。根据这些年在山野公路上每每有狼被撞死的现象分析,在这种情势下,狼都难逃一劫。

所以,它从北面的山谷迁到了南面的山谷。它赖以生存的家园还是同一片草原,只是换了个新家,挪了个窝。所不同的只是,以前,它出门之后,一般都要向南眺望,现在则要向北而望了——那里有它曾经的居所。每次看到从昔日的家门口轰鸣着飞驰而过的那些庞然大物,它都会有后背发凉的感觉,它知道,那就是后怕。好在,除了那条公路,两山之间的其他变化倒也不是很大,这给了它很多安慰。虽然,草原上的牧草没有以前好了,尤其是没有以前那么茂盛,也没有那么高了,但比起邻近其他草原的情况,这已经是万幸了。感谢祖先!至少这里还有牧草生长。

但它们依然怀念牧草茂盛的年月,那个时候,它们走到哪里都有草丛的遮掩,都不会担心会被人类发现。而且,可能它们比人类更加贴近地面的缘故,只要稍有风吹草动,人类的任何举动都不会逃过它们的法眼。它们会觉察和听见几公里以外一片草叶的鸣叫和人类最轻微的脚步。

虽然,一种人类称之为鼠兔的老鼠越来越多了,但是,狼并不像人类那样痛恨老鼠。不仅不痛恨,甚至还非常喜欢。在人类将牛羊——显然,现在只有牛了——赶往冬季草场之后的漫长冬季,当严寒来袭,而它们储存的食物又不足以抵御寒冷和饥饿时,正是那些老鼠养活并延续着它们族群的血脉。

它们不明白,人类为什么要憎恨这些小生命。据狼族的传说,这些小生命在这片草原生存了几千万年之后,狼族才来到这里定居。又几千万年之后,这里才出现了人类的踪影。人类不仅侵占了它们的家园,还想将它们赶尽杀绝,用枪射杀,用毒药毒害。曾一度,它们确实到了濒临灭绝的阶段,这几年才算稍稍缓过气来。比起人类对它们的残害,它们对人类的那点伤害根本算不了什么。要不,也不会所有的生灵都在急剧减少,只有人类的种群在迅速膨胀,连人类自己都说,这是人口大爆炸。

不过,鼠族也许更喜欢草原后来的变化,因为牧草日益稀疏,地面一览无余,这给了鼠族开阔的视野。想来,智慧的人类几乎能看穿一切。人类有两个成语,一个是鼠目寸光,另一个是胆小如鼠,真是切中要害,一语中的。因为,鼠族不仅目光短浅,而且胆小,牧草茂盛的地方,它们看不远,就害怕,继而难以生存,所以,以前的草原上老鼠很少。从这个意义上说,鼠族的黄金时代已经来临,也许正是恨鼠如仇的人类为它们开启了这个时代。

两山之间是一片开阔的草原,叫迪嘎盖草原,最低海拔超过了4650米,一直是达森牧人的夏季牧场。以前只有12户人家,现在,除了已经搬迁到县城的牧户,还有17户牧人每年夏天都来这里游牧。中间还有一条河,叫恩钦曲,是长江一级支流聂洽河的两大源流之一,蜿蜒清澈。河谷草原东西纵深约20公里,南北宽阔处也不足三公里,平缓开阔,绿草如茵。草原四周皆石山也,山峰之上花白色岩石犬牙交错,嶙峋巍峨。山巅之上,白天总有云雾缭绕,而清晨和夜晚,白雾会落到山脚下,一层层缠绕着,山峰缥缈其上,疑是仙境。

那天——2018年8月3日午后,从多彩河谷往达森草原的索布察耶,翻过海拔4760米的干卡贡玛垭口,见到这片草原时,我就想,要是能住在这里就好了。去年此时,我从另一个方向去治多经过这里时,也曾有这样的冲动。可是,我没敢说,出发之前,我已向陪同前往的欧沙和嘉洛两位兄弟明确表示,既然达森草原的目标已经确定,我只有一个要求,我们扎帐篷驻扎的地方一定得有牧户,最好与他们毗邻而居,最好附近还有三五户别的牧人,这样我就可以随时到他们的帐篷里跟他们说话。至于别的,住在哪户人家的帐篷跟前,在哪片草原的山坡上或河谷里,都依他们的安排,我没有任何意见。

从干卡贡玛山下来,欧沙的福田皮卡还在一路往西,那是去往杂多的方向。我还是沉住气,没吭声。快要走到迪嘎盖草原的中间了,嘉洛这才说,他们商量后决定要住在这里,问我是否同意。太好了!同意,同意,太同意了!

我当时的兴奋与开心无以言表。只觉得他们太明白我的心思了,带我走进这样一片草原,它比我希望的还要美。那一刻,我甚至觉得这里就是天堂。约翰·缪尔在写到优胜美地的美景时说,只要有面包,他愿一直住在那里,永远。看到迪嘎盖的那一派宁静时,我也有过这样的想法。没想到,我将会住在这里。

这时,我才看到公路左侧有一条路拐向河谷草原。下了公路,再向左一拐,走不远,恩钦河上有一座小桥通往河对岸。过了桥,嘉洛说,他一个妹妹家在这里,我们先到她家里喝点茶,休息一下。然后看,要住在哪户牧人家跟前,再定。我只连声地说,好好好好……

与附近别的牧人不一样,嘉洛妹妹拉姆德庆一家不是住在帐篷里,而是有一座100平方米的房子,还有庭院。尽管庭院也是原来的草地,但独门独户,离得最近的邻居家的帐篷也在一里以外。有三间屋子,中间一间很宽敞,在整栋房子中占了约三分之二的面积,是他们一家三口的主要生活空间,集卧室、客厅、餐厅于一体。右面把头一间屋子是储藏室,堆放杂物,门在外面。左面把头的一间小屋门朝中间屋子开。我们从中间屋子的门进去,左右两侧靠窗户和隔墙的地方都摆放着两排藏式木质沙发,可坐人,如家中来客人需要留宿,亦可当床,沙发前是两排藏式茶几。左侧靠墙角的地方是一张大床。屋门正对的一面墙跟前,是一排几乎到顶的藏式组合橱柜,上面摆放着各种碗盏、茶壶和其他器皿,还有一台不大的液晶显示屏,据说,通过户户通卫星接收系统可以收看很多电视节目。其上方还有一台可遥控的播放器。屋顶上垂挂着节能灯,有太阳能光伏电源线连接……

嘉洛把我让到右侧里手的沙发上坐,欧沙坐在我旁边,而嘉洛自己侧坐在靠门边的沙发上。我们开始喝奶茶,吃糌粑,说话,休息……末了,嘉洛问我,我们要住在这里,还是到别的地方看看再选个地方?我说,怎样都可以,一切由你和欧沙定。后来,我们没去别的地方看,就在那里住下了。喝完茶从屋里出来,欧沙和嘉洛就在草地上选了一块平坦点的地方,开始扎帐篷。我就过去帮忙,他们说不用你帮忙,你到房子里坐着休息吧。我说,嗯,还是一起吧。现在我们是一家人了,你们两个干活,我怎么能坐着呢?说是这样说,但活主要还是他们两个干,我也只是在旁边掺和一下。扎帐篷虽然不是什么重体力活,但它需要技巧,扯绳要绷紧,扯绳的橛子要钉牢,门要选避风的朝向,里面的顶杆要立直等等,都是有讲究的,打下手可以,但你要让我自己扎一顶藏式帐篷,还真扎不好。

而这是一顶真正的藏式牧帐,虽然小了点,但三五个人住,足够宽敞,也足够高,进出帐篷几乎都不用弯腰,进到里面,更是伸展自如,顶部的高度与普通屋顶无二。文扎在电话里说,住这样的帐篷,不仅睡觉舒服,来个人,坐下来说个话什么的也方便。这是文扎去年做的,做帐篷时,还购置了不少被褥和睡袋。因为文扎有这样的装备,我只带了几件衣服、一两本书和笔记本,就可以安心住在一片旷野上了。甚至衣服都没带够,临进草原了,扎多就问有没有带棉衣?还真没有。我想,虽然海拔是高了点,可还是夏天呢,即使冷点,也不会冷到哪儿去。我又不是没到过高海拔地区。扎多说,那不行,得备着。我还在推辞时,他夫人博勒(发lei音)已经将一件棉衣塞到我怀里。还没穿,心里却无比温暖。

扎好了帐篷开始铺睡铺,先铺的是我的睡铺,在帐篷的最里侧中间位置,当时也没多想,就欣然接受了。可晚上睡下之后,我才发现,这是整顶帐篷里最好的位置,因为我睡在这里,欧沙和嘉洛的睡铺就只好安顿在门帘的两侧了,不说如有人起夜会惊扰睡眠,从门缝儿里灌进来的风也会直接吹到他们身上。灭了灯,闭上眼入睡之前,想着这些时,心里又是一阵温暖。草原之夜,梦也是有温度的。

我在被窝里看了一眼手机上下载的海拔仪,紧贴肚皮的地方显示的海拔是4653米。回想起来,这并不是我第一次睡在这么高寒的草地上,至少还有一两次,我们扎帐篷的地方比这个地方还要高一点。可那已是十几年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要年轻一些,现在,毕竟早已是年过半百的人了。我担心自己能不能睡着,因为高寒缺氧而睡不着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我也担心因为睡不好,心脏再出什么状况,像2015年在果洛那次一样。那之后,我一直在断断续续地服用一位中医朋友特意配制的药丸,效果不错,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明显的感觉。

决定驻扎此地走进这片草原时,嘉洛已经告诉我,南面的那几座山峰叫迪嘎拉姆秋吉,说那是八位仙女。我当时开玩笑说,但愿今夜能梦见仙女。欧沙也开玩笑说,会的,说不定八位仙女都会来到你的梦里。我说,我没那么贪心,一位就很满足了。是夜果然有梦,美好,但邪恶,便以为是众仙女纵容的结果,便不以为邪恶。

欧沙

也许是因为欧沙震天响的呼噜声,这一夜睡得确实不怎么好。

早上醒来,当欧沙问我,睡得怎么样时,我就实话实说,如果他的呼噜声稍微小一点点,我可能会睡得更好一些。他光着膀子坐在被窝里,轻轻捋了一把长长的胡子,转过头一本正经地问嘉洛:“嘉洛,我打呼噜吗?”嘉洛从被窝里伸出头来说:“没有吧?我什么也没听见。”我以为,他们两个人串通好了在拿我寻开心,后来我才知道,只要睡着了,嘉洛的确是什么也听不到的。睡觉时,他不仅睡得沉,还喜欢用被子蒙着头。我纳闷儿,空气原本就很稀薄,再把嘴和鼻子都捂住,那还不得憋坏了。嘉洛并没有憋坏,不仅没有憋坏,还睡得一丝不响。我想,这就是适应,也可能是一种功夫。他却告诉我,这是一种习惯。因为这习惯,他睡着的时候,天上打雷他都听不到。后来,还是欧沙自己承认他有打呼噜的习惯。与嘉洛悄无声息的睡觉习惯正好相反,他要不打呼噜就睡不好。

第二天晚上,临睡前,欧沙安慰我说,为了让我能睡着,从这一晚开始,他决定时刻警醒着不再打呼噜,哪怕自己睡不着,也要让我睡着。我以为,他又在开玩笑。可是,第二天晚上,整整一夜,他的呼噜声只轻微地响了一两声。惊讶!问他是怎么做到的?他还是一本正经地道:“我真的一夜没睡。”末了,又补充一句:“我把自己睡觉的形式修改了一下,去掉了打呼噜的那一部分,只留下了不打呼噜的那一部分。”知道他是在开玩笑,我也笑道:“佩服!你真厉害!不知你是怎么做到的?”他又捋了一把长胡子说:“很简单,就是不停地翻身,先从左面向右面,再从右面向左面。”

欧沙身上有着草原牧人最优秀的那些品质,其中包括善良、宽厚、风趣和幽默——当然,他肯定不是最幽默的牧人。他和文扎曾给我讲过一个牧人的故事,那才是真正的幽默大师。有关他的那些事,听起来就像传说,但那都是真的。听他的故事时,我眼前浮现出阿凡提和阿克丹巴的形象——前者是维吾尔族民间传说中的主人公,而后者则是藏族民间传说中的人物。说这个人也是达森牧人,是一队的,叫扎巴,20年前已经死了。他在治多草原是个无人不知的人物,要是有人在路上遇见他,大老远就会笑出声来。不仅因为他怪异丑陋的形象,也因为他无时无刻不在随意抖落的那些笑话。如果你与他不期而遇,最好不要搭讪说话,否则你就会成为笑料在草原上迅速流传。他因此招致祸端,最后嘴都长歪了,鼻子眼睛也都斜了,说是遭了口业的报应。他只好戒了说笑话的嗜好,但是他只要一张口,还是满嘴的笑话。不得已,只好装哑巴,不说话。

其实,欧沙的日子过得并不容易,甚至很艰辛。上有老母亲,下有儿女,妻子也是一个牧人,又因为早已离开了草原牧场,后来他家的草场也不在自己名下,尽管还有一些牦牛放在亲戚家代牧,但也只能解决每年的冬肉问题,平日的生活之需就指望不上了。欧沙就在县城一所小学当门卫,每个月有1800元的收入,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而且,他儿子患有先天性脑部疾病,精神不大正常。那是一种奇怪的疾病,看上去一切正常,但同龄孩子能接受和明白的事,他都一脸茫然,而在别的方面,比如自己动手修理个什么东西方面,他又表现得无比聪明。欧沙带着儿子到很多地方求医问药,都没有什么好办法。现在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是看着心疼。我想,他心里一定很苦,可从他身上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他内心所遭受的煎熬,他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有事没事,他总喜欢捋一捋胸前飘荡的长胡须,而后,笑谈,笑看世间万物。

欧沙是文扎的朋友。我决定去治多县的达森草原时,就想让文扎陪我一起去,可是他正在班玛考察古村落,一时回不来。原本,我也并未打算去达森,而是想去扎河或者索加的某个地方。决定去达森是因为扎多。抵达玉树后的第二天晚上,我就见到扎多了。我说了我的想法,他不反对。而后,谈及“卓巴仓”——他正在努力去做的一个牧人社区项目,可以说那是一个未来的项目。“卓巴仓”可译为“牧人之家”,当然,项目最终的目标是未来意义上的“牧人之家”。此乃后话。交谈之间,一个词或一个地名不断被提及,这个地方就是索布察耶——他们一般都写成索布察叶,我改了一个字,觉得后者容易让人产生错觉,以为那是一种植物的叶子,而前者则更像一个地名。而索布察耶是达森草原的一部分,因一座神山而得名。进一步的交谈中我还得知,原来那里还是扎多和文扎的故乡。于是,决定不去扎河、索加,而去达森。

青藏高原地名大多都是藏语音译,也有部分为蒙古语音译。“达森”,所以写成“达生”,觉得与青海湟水流域汉语方言中“生”多读“森”音有关。想来,当初应该是由河湟汉人参与并最终确定了治多草原的汉语地名。根据文扎的翻译,“达森”两个字是老虎和狮子的意思,“达”是虎,“森”为狮子,音译“达森”更切近原发音,故,也改了一个字,将“达生”改回“达森”了。

也许前世有缘,我出生长大的那个地方也可以叫“达森”的。那里是藏语称宗喀山脉的青海南山东端,西边排列着两座大山,也是老虎和狮子的形象。由北向南,一座是虎山,一座是狮子山,老虎、狮子相向而立,虎头朝南,狮头朝北。从南面山顶望过来,老虎和狮子的形象尤为逼真,尤其是那头狮子,我家就在狮子前腹部正下方。

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头老虎和狮子在指引着我前行的方向。

决定去达森时,我发了一条微信,说在未来的十天半个月里,我要去一片叫达森的高山夏季牧场,那里的最低海拔应该在4500米以上,那里应该没有任何通讯信号。看到微信,文扎留言:“您要去我的老家呀!那里的地貌景观与索加相比,别有一番洞天。那里的冰川和雪山是从我的视线里渐渐消失的。在我记忆里,至今保留着最壮观的画面,是每年春天的雪崩和夏天的瀑布。阔别家乡二十五年后,故地重游(指前些日子他刚去过一次达森索布察耶——作者注),已物是人非。不见了那些熟悉的面孔,也看不到雪亮的冰峰。那些童年记忆里的山峰,仿佛在说‘辛苦了,文扎!’我也有想要拥抱那些熟悉山峰的冲动。我代表养育我的山水和那里的父老乡亲,向您表示真诚地欢迎!”把一则微信留言都写得这么隆重,郑重其事,一丝不苟,这就是文扎。

随后他又留言,虽然他不在,但他的好朋友欧沙会陪我前往,照顾我。完了又补充说,像他一样,欧沙也是一位大胡子。后来见到欧沙,胡子与腰齐,果然了得。除了个头比文扎稍低,单看胡子,整个玉树草原,能出其右者,唯欧沙也。所以,我一到治多,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欧沙。还没到治多,他就打电话来,说他在等我。虽然,此前从未谋面,但一看到那大胡子,我就断定他就是欧沙。从那一刻开始,直到离开治多草原,我们须臾不曾分开。他刚刚贷款买了一辆福田皮卡,后面宽大的货厢正好可以装载帐篷、被褥、睡袋、食物以及所有的行李。这样我们就可以随意前行,走到哪里就住到哪里,像游牧,而不必担心栖身何处。

欧沙是索加人,虽然对达森那片草原也很了解,但与那里的牧人却并不太熟悉,而我则需要一个与那里每一个牧人都非常熟悉的人。于是,扎多又让在达森出生和长大的嘉洛也陪同我前往。出发前,我们简单商量了一下,主要是明确了一下欧沙和嘉洛的分工职责。嘉洛主要承担向导之责,该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都由他决定,而欧沙除了承担驾车任务之外,还肩负翻译之责。欧沙一再表示,开车他肯定没问题,但要翻译,他可能无法胜任,最好还是等文扎来,一起去。

可是,文扎一时赶不回来。我就说,我们先去。先开始工作,一边工作,一边等文扎来。至于翻译的事,他能翻译到什么程度都不要紧,而且,很多事情是不需要翻译的,我自己也会观察和记录。就这样,我们一行三人向着索布察耶的方向出发了。

后来,我才得知,欧沙曾给环保英雄杰桑·索南达杰开过车。索南达杰是整个亚洲第一位为保护野生动物献身的政府官员,死在与盗猎分子的斗争现场。那是1994年1月18日深夜。可是,因为交通不便、通讯条件差等原因,直到22日治多县有关部门才接到报案,26日才找到他的遗体,29日才把遗体送到曲玛莱县成,次日,才回到治多……他生前,我没有见过,他牺牲后,我却是第一批前往治多采访英雄事迹的两个记者之一,另一位是我的同伴和同事。我们赶到治多采访时,他的遗体还在回来的路上。于是,我们在治多等他回来。

他任治多县县委副书记和西部工委书记仅一年多的时间里,曾先后12次进入可可西里腹地,进行实地勘察和巡视,为保护那片土地上的自然资源和野生动物呕心沥血,总共有354天时间在可可西里度过,行程六万多公里。其中八次,因没有帐篷,只好吃住在车上,很多天夜里的气温低于零下40摄氏度。有三次对可可西里的自然资源进行过全面的考察,撰写了一份又一份震撼人心的调查报告——我曾仔细翻阅过这些报告,可谓字字血泪。

短短一年多时间里,他和他的战友们先后查获非法持枪盗猎团伙八个,收缴各类枪支25支、子弹万余发、各类作案车辆12台、藏羚羊皮数千张。他到处奔走呼号,想争取把可可西里列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在做这个梦。自从踏上可可西里的那一天起,他早已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他曾说过,为保护可可西里,如果一定要有人去死的话,他肯定是第一个。他践行了自己的诺言。当1994年1月26日,人们找到他的遗体时,他冻僵了的躯体还保持着推弹射击的姿势,身上落着厚厚一层白雪,像一座冰雕。

记得,约是从1月29日开始,治多县所有僧人都自愿聚集到县城,连续七天七夜点燃千灯、诵经为英雄的亡灵超度——这也许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由一群佛子为一个无神论者送行。2月1日夜里,我因感冒发烧到县医院打点滴,给我打针的护士忙中偷闲在精心制作一朵小白花,说第二天是索南达杰的葬礼,她要去送行,那朵白花是特意为他准备的。我问:“你认识他吗?”她回答:“从未谋面……”当时治多全县只有两万多人口,临近年关,仍有万余民众自发组织起来为其送行——后来,我还得知,那一年治多很多藏族人家都自行为其守夜,没有过年。整个治多草原都一片悲痛!

随后,由索南达杰的牺牲引发的一系列环保事件持续发酵,索南达杰、可可西里、藏羚羊、扎巴多杰、野牦牛队等名字……一时间成为举世瞩目的焦点,因而也成为一个时代的启示录。我也自始至终参与并推动了这项环保运动。

可告慰英灵的是——随后不久,可可西里正式成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时隔23年之后,可可西里又成为世界自然遗产地。

时隔24年之后的2018年12月,党中央、国务院授予索南达杰改革先锋称号,颁授改革先锋奖章,为青海唯一获此殊荣者。

回想24年前的那一幕,仿佛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事。身为记者,我有幸记录了这段历史,而欧沙一直都在索南达杰身边,与他一起战斗。

我不知道——也没问过,欧沙留胡子是否与索南达杰有关,因为,我知道,在可可西里奔走时,索南达杰也留着胡子,而且,曾一度也是大胡子。

每次想起欧沙,都仿佛看见,他又轻轻捋着长长的胡子。他是我记忆中又一位治多草原的大胡子。

作家简介

古岳,又名野鹰,本名胡永科,藏族,高级记者,中国作协会员,全国宣传文化系统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全国新闻出版行业领军人才、青海省高端创新人才“千人计划”杰出人才。出版有《忧患江河源》《写给三江源的情书》《黑色圆舞曲》《玉树生死书》和“喜马拉雅北麓非虚构作品”《谁为人类忏悔》《生灵密码》《坐在菩提树下听雨》《巴颜喀拉山麓》《雪山碉楼海棠花》等十余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