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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2019年第7期|王彬:秋夜里的三枚匕首

来源:《美文》《美文》2019年第7期 | 王彬  2019年07月15日15:28

小引

关于蟋蟀,在我的印象中,如果与诗歌相联系,在我国当然最早的是那首劝诫晋僖公的诗,毛诗认为晋僖公“俭不中礼,故作是诗以悯之”。但是也有不同见解,认为是彼时的士大夫们相互诫勉之诗。大意是“为乐无害,而不已则过甚。”诗共三节,每节以蟋蟀承起,“蟋蟀在堂,岁聿其莫。”天气寒冷了,蟋蟀从室外迁到屋里,时间已是岁末,所谓感物伤时也。后面是这样的诗句:“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无已大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瞿瞿。”这些诗与前面两句构成了第一节,如果译为新诗,所谓的白话诗,大概是这样:

天气寒冷

蟋蟀躲进了堂屋

已是岁暮,再不

享乐就来不及了

及时行乐吧,朋友

但是要有节制,不可过度

不要为此耽误工作

这是享乐的原则,朋友们千万

牢记啊,牢记

诗人们说,诗是不可以移译的,如同夜晚的梦而难以说清。外国诗是这样,古诗也是如此,上面的译诗还会有读者吗?但如果是这样的,泰戈尔笔下:“蟋蟀的唧唧,夜雨的淅沥”,从黑暗中传到我的耳边,“好似我已逝的少年时代沙沙地来到我梦境中”,又会从产生怎样的感受?而此时的森林已然换装为红与金色的华丽外衣,秋日的花朵, “比新生的草原更甜美”,普希金写道,因为它唤起的感觉强烈而悲伤,“就像分别的痛苦” ,“比约会的甜蜜更有力”。那么蟋蟀呢?普希金说,他就是蟋蟀,一只酷爱自由的蟋蟀。

鲁迅的蟋蟀则是这样。在我的记忆中,鲁迅有三篇散文谈及蟋蟀,一篇是《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描写蟋蟀与油蛉,油蛉是“低唱”,而蟋蟀们是“弹琴”,不是一只而是多只,是一种琴声合奏吧!但是寻觅它们,“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 何首乌与木莲藤缠络着,木莲藤有莲房一样的果实而何首乌蓬松着臃肿的根。

另一篇,《五猖会》,在那里,鲁迅的蟋蟀却产生了另外的意味。看会之前突然被父亲叫住,慢慢地说,“去拿你的书来”。这所谓的书是鲁迅开蒙时所读的《鉴略》,“教我一句一句地读下去。我担着心,一句一句地读下去。”读过之后是背书:“背不出,就不要去看会。”而此时的阳光明朗地投射在西边的墙壁上,“母亲、工人、长妈妈即阿长,都无法营救,只静静地静候着我读熟。在百静中,我似乎头里要伸出许多铁钳,将什么‘生于太荒’ 之流夹住;也听到自己急急诵读的声音发着抖,仿佛深秋的蟋蟀,在夜中鸣叫似的……”深秋的蟋蟀呀,为什么是深秋的蟋蟀呢?

第三篇是《父亲的病》。父亲久病难而以医治,S城的名医请遍了,最后是陈莲河,他的药方总“兼有一种特别的丸散和一种奇特的药引”,芦根与经霜三年的甘蔗是从来不用的,最平常的是“‘蟋蟀一对’,旁注小字道:‘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似乎昆虫也要贞洁,续弦或再醮,连做药资格也丧失了。但这差事在我并不为难,走进百草园,十对也容易得,将它们用线一缚,活活地掷入沸汤中完事。”为什么要一对,而且必须是原配,这里潜伏着何种生命的玄机呢?这就使人感到铁链似的沉重,而鲁迅之为鲁迅的原因就在于此,这当然是鲁迅的蟋蟀而与我们山河渺远了。

北京的秋天有两种鸣虫。一种是螽斯,会“虢虢”地叫,以音定名,俗称蝈蝈。还有一种是蟋蟀,发出“渠渠”的叫声,因此叫蛐蛐。

无论是螽斯还是蟋蟀,在《诗经》中都可以寻觅到它们幽秘的身影。在螽斯,是“诜诜兮”“薨薨兮”而繁殖旺盛,蟋蟀则是“七月在野”,“九月在户”, “十月蟋蟀在我床下”。细嫩的秋风,渐次刚烈,蟋蟀自然要迁徙到温暖之处了。

记得法布尔说过,蟋蟀有两个长处,第一会唱歌,第二会造房子。房子当然是比喻,不过是蟋蟀掘出的一条隧道,最多不过有九寸深,“宽度也就像人们的一个手指那样”,依据地理形态,或弯曲或垂直,卧室位于最下端的地方,而在入口则肯定会有一片叶子,“把进出的孔道遮在黑暗之中”,蟋蟀进出时决定不会触碰它们,而且把那微斜的门口仔细用“扫帚”打扫干净,这儿就是它们聚会的平台。每当四周宁静的时候,蟋蟀们便聚集于此,“弹奏它们的四弦提琴了。”

如果是栖身在树梢上的绿树蟋呢?自然会省去造房子的麻烦吧!据说,日本著名的专栏作家泉麻人在《东京昆虫物语》中写道,日本的绿树蟋原是中国土著,1898年左右,在东京的赤阪、青山一带首度出现。“20世纪20年代,绿树蟋的数量增加,但在40年代又突然消失。” 原因是二战末期美军的B29轰炸机空袭东京,炸毁了它们栖息的行道树。绿树蟋减少了,美国的白灯蛾却泛滥开来。关于白灯蛾如何飞临日本,在日本有两种说法,一说是在战后,白灯蛾附着在美国的军用物资进入日本。另一种说法是“在战争中被当作生物武器,从B29轰炸机上投下来”。这种生于美国北部的白灯蛾,从“40年代后半到50年代初期”,它们的幼虫“以都市为中心,发挥了猛烈的威力。” “就像食量奇大的美国男子,大口大口地吃光所有植物。”弄得日本人大伤脑筋,不得不用杀虫剂扑杀。泉麻人写道:

记得暑假在房子的侧廊吃西瓜时,庭院的角落会飘来杀虫剂的白色烟雾。“美国白灯蛾唷!快关窗户!”母亲一声号令,我们赶紧关上侧廊的玻璃门。没多久,庭院已被一片白蒙蒙的烟雾所笼罩。之后即便喷洒队已离开,那股刺鼻味一时还散不了。

美国的白灯蛾张开翅膀也不过三厘米,在灯蛾中算是很小的一种,然而它的幼虫却是植物的灾难,在它们泛滥的地方常常会看到:“腐朽成悲惨网目状的行道树。外形楚楚可怜的白色成虫身影,实在很难让人想像它幼虫时”的狰狞模样。白色烟雾的杀虫剂喷洒以后,白灯蛾不见了,绿树蟋也随之不见了。60年代以后,美国的白灯蛾势力衰退,停止了喷洒杀虫剂,同时“从东京西部往奥多摩方向,开始铺设‘新青梅街道’。于是,沿着贯穿这条街道的行道树,栖息于青梅山区的绿树蟋逐渐回到东京都市中心。或许他们也根人一样,是为了躲避美国(驱除白灯蛾)的攻击才逃到山里去的。”

遇到白灯蛾,绿树蟋还有机会逃避,因为它们的栖身之所毕竟是妖娆云端,不若挖洞造屋的普通蟋蟀,会遇到穴蜂那样的阴险杀手。穴蜂小巧秀气,但是内藏毒针,法布尔把它称为匕首。那么,这是怎样的一枚匕首呢?法布尔解释道:“首先这枚毒针十分光滑”,与我们平常使用的缝衣针一样。这就与蜜蜂不同。蜜蜂的针带有毛刺,而这些毛刺是倒齿。当蜜蜂受到侵害时会用这带有倒齿的针,刺进对方的身体,但是过后它想拔出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猛烈的拉拽使它有时能拉回针,有时却把针留在了对手体内。”拉回了针的蜜蜂即使一时保得性命,“针上的倒齿也起了反向的作用,使自己腹部中的内脏遭受到致命的打击,最终难免一命呜呼。”但穴锋的针光泽滑润,使用起来十分便利,“从敌人身体里拔出也轻松”而运用自如。

据法布尔的观察,穴蜂与蟋蟀在搏击过程中的致命武器便是那枚毒针。虽然蟋蟀的身量大,但却不是穴蜂的对手,“经过一阵猛烈地踢踏、咬啮和缠斗后,蟋蟀终于被打倒,仰面朝天躺在了地上。”这时穴蜂的毒针开始登场了:

穴蜂操起它那像匕首一样的毒针刺向了蟋蟀的颈部;拔出来,第二次刺向了它胸部前两节的关节上;再拔出来,最后刺向了它的腹部。一、二、三,这三刺一气哈成,瞬间即毕,快得令人无法想象。

至此,法布尔说,屠杀工作已经完成,“我们也清楚地看到了穴蜂是怎样运用它那个小小的武器的了。”“简言之,就是匕首三刺。”这可怕的匕首!

但是事情并没有结束,蟋蟀也并没有死只是处于被麻醉的昏迷状态。穴蜂把这只蟋蟀拖进自己的穴内,把它的卵产在蟋蟀的体内。被麻醉的蟋蟀可以保存15天左右,穴蜂的卵孵化为幼虫以后,从第一次到最后一次进餐,吃的都是这蟋蟀的新鲜的肉。吃完最后一口蟋蟀肉,小穴蜂便爬出母亲给它营造的育婴室,进行新一轮的物种循环了。

今年九月,我和妻子在杭州灵隐寺附近的招待所修养,窗子外面是一条沥青小路,路的外侧是西湖龙井茶保护区。由于是近距离,游客的笑语时时传进室内,其亲密程度使人愕然。苏词“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便是这样的境界吧。但是,给我感触更多的,还是夜晚时分秋虫们银河一样绵密、瑰丽的合唱,分明可以辨出“渠渠”的蟋蟀的鸣声,江南与北国的蟋蟀,至少它们的歌喉并没有什么区别。一夜雷雨突作,蔚蓝的闪电宛如巨大的树根, 从天穹的顶端倏忽伸展下来,窗玻璃“桀桀”作响仿佛要破碎了,四野皆惊,很快演绎为冰冷的泽国。我担心那些秋虫更牵系那些蟋蟀,即便是处于高处的华栋丽枋之内,它们也或许沦为悲惨的鱼鳖吧。然而,风停雨歇,很快便冒出了蟋蟀的叫声,“渠渠”、“渠渠”,先是短暂、零星、胆怯的一声两声,继而渐渐密集恣肆,很快便汇集为嘹亮的交响的海洋。然而,也并不每每都是如此,在银汉迢迢月白如绢的深夜,原本甜蜜的歌声有时也会突然噎住,欢畅的小溪流猛烈地被岩石撞击回去而突然黑云翻滚,白雨珠跳,“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刹那之间寂无音响了。为什么会这样?真的是黑煞突现,举起三枚亮晃晃的匕首,对准它们亮丽的喉咙?

秋夜皎洁与银似的匕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