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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19年第4期|李修文:女演员(节选)

来源:《收获》2019年第4期 | 李修文  2019年07月15日08:25

春天来的时候,女演员也来了。在这东北小城,女演员来的时候,虽说持续了足足一个月的雨雪天气刚刚止住,但是,连日里大风四起,举目四望,无一处不是尘沙扑面,所以,当我代表剧组从高铁站里接上她,一直到去旅馆的路上,她的脸上都写满了烦躁,稍微一驻足,当她打量着四周,那当街睥睨之态,就像是某个王妃驾临了穷乡僻壤。

路过小城里最大的商场之时,女演员叫喊了一声,吩咐司机停车,说是要去商场里买一支隔离霜。哪知道,司机不情愿。女演员不高兴了,厉声让他必须将车停下,再让我将她的行李从后备箱里拎出来——她不坐这车了。然后,她气冲冲地,一边朝着商场里走,一边愤怒地回忆起了与剧组制片人之间的拍戏往事,言下之意是:既然制片人是她的小兄弟,那司机肯定在剧组里呆不长了。这时候,我只好告诉她,剧组没有派车来接她,那司机实际上是我雇来的。她愣怔了一下,接着又冷哼一声,继续踩着高跟鞋咚咚咚往前走。我只好拖着她的行李箱,紧跟着她,在人群里左躲右闪。

正是中午,加上生意明显不好,化妆品柜台里的姑娘们去了商场对面的小吃城吃午饭,我便和女演员一起站在柜台边上等姑娘们回来。她时而戴上墨镜,时而又取下墨镜,但是,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认出她来。从见到她第一眼起,我就知道她看不上我,所以便乖乖地拉着她的行李箱守在柜台的一角。可能实在是因为百无聊赖,她竟然走到我边上,问我的老大是谁,见我不解,她便继续鄙夷着问得清楚一点:你跟的制片主任是谁?我只好对她说,我其实是个跟组的编剧。她稍稍有点吃惊,问我写过什么作品,我便再如实回答,从前我是写小说的,小说写不出了,只好跑来当编剧,入行还没多久,自然也就没什么作品。

既然我是个寂寂无名之辈,那么,她也就放心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便继续攀谈下去,问我看没看过她演的戏——我何止是看过呢?十多岁时,我迷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电视剧,在那个年代的女演员里,她几乎是我最喜欢的。这么说吧,因为对她的喜欢,她演过的每部戏我都看过不止一遍两遍,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突然她就不演了,而后时代又变了,报纸上的娱乐版便早早没了她的消息。但是,既然她问起了,我也就据实回答她,我不光看过她的戏,而且还非常喜欢她的表演。

和刚才一样,她又稍稍有点吃惊,甚至还有些慌乱,但那慌乱显然不是因为我的夸赞,我猜想,多半是因为突然想起了这么多年并没有再演过什么戏吧?如此,她再跟我说话时,语气便温和了许多,甚至还多出了些似是而非的亲近,她先是提醒我做这一行的艰难,不管做演员还是当编剧,“生活——”她说,“表现生活都是最难的!”而后,她又陷入了追忆,当年拍戏时去过的那些场景地,全都被她清晰地一一道来,“凯歌”,“艺谋”,“小刚”,这些名字不绝于耳,可是,她似乎忘了一件事情:和她有过合作的,全都是电视剧导演,她自己从未出演过任何一部电影。

后来,化妆品柜台的姑娘们终于来了,漫长的挑三拣四之后,女演员这才买定了一支隔离霜,显然,对那隔离霜,她仍是一脸的嫌弃。出了商场,她又不肯坐出租车,我便只好硬着头皮,满街里找黑车,好不容易找到了,待她坐上车,却又不停地抱怨着车里有什么怪味,这一回,我下定了决心置若罔闻,不再理会她,催促着司机,飞快开到了她的酒店楼下——只有主演级别的演员才有资格和导演、制片人一起住在这里,剩下的人,譬如我,其实都只能住在距此十公里开外的一家菜市场边上的小旅馆里。

临别之际,看着她一个人拖着行李箱走进酒店,我原本想再搭把手,她却果断地制止,连声说我可以不管她了。其实,我大致也明白她的意思:作为这个剧组里的主演之一,她不想让人看见自己和我这个级别的工作人员有什么过多的热络。所以,我也就没再帮她拖行李箱,苦笑了一会,掉头跑上了正好路过此地的一辆公交车。

说起来,我在这个剧组里的日子过得也是一言难尽:名义上,我是跟组的编剧,实际上,正在拍摄的电视剧跟我却没什么关系——我们的制片人已经说服了当地一位经常来剧组请演员们吃饭的大哥,他的下一部戏,就由这位卖海鲜的大哥投资,拍摄一部中国版的、东北版的、电视剧版的《阿甘正传》,不用说,故事主人公的原型,自然就是这位海鲜大哥。如此一来,我就不再去拍摄现场,而是终日蜗居在菜市场边上的小旅馆里写起了故事大纲和分集梗概,可是,这世上的大哥们哪有那么容易就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钱来呢?所以,我翻来覆去地修改,始终未能令海鲜大哥满意。其实,所有人都能看出来,海鲜大哥分明是想将此事慢慢拖黄。但是,越如此,越激起了制片人日渐变着花样去讨他的欢心。于我来说,好处是,因为要紧跟着海鲜大哥去打探他的生平事迹,每隔几天就要见他一次,我算是吃过了不少从前听都没听说过的好东西。

往往,在写不出东西的时候,我便从小旅馆里出来,穿过渍水横流的菜市场,来到一条正在被整治的河边上闲逛。河中的流水几近断流,两岸上倒是绵延着堆放了不少假山,假山与假山之间,还栽种了成片成片塑料做的竹子,有时候,当我在虚假的竹林里穿行,时间久了,竟恍惚着以为自己回到了故乡,不由得便纵容自己继续无休止地穿行了下去。这天黄昏,我刚从竹林里出来,一座假山映入眼帘,我竟被眼前所见吓了一跳:女演员,那个被我从高铁站里接来的女演员,不知何故,突然坐在了眼前假山的山洞里,一边小声地哭着,一边将山洞里的小石子捡起来,一颗颗砸入了河水中。

……

作家简介

李修文:1975年生人,毕业于湖北大学中文系。著有长篇小说《滴泪痣》、《捆绑上天堂》,中短篇小说集《浮草传》、《闲花落》及散文集《山河袈裟》等,曾获鲁迅文学奖、春天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等多种奖项,编剧作品曾获大众电视金鹰奖,现为湖北省作家协会主席、武汉市作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