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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7期|光盘:失散(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7期 | 光盘  2019年07月15日08:21

1934年惨烈的湘江战役之后,一些红军与部队失联。为寻找部队,为了躲避国民党军追捕,也为了存活,失散红军各自遭遇了不同的命运。他们在逆境里抗争,苦难中锤炼红军本色。我们几个阴间好友正是当年的亲历者。今夜,趁哥儿几个相聚,给你讲讲失散红军的故事……

“谁先讲?”

“我先来吧。”

“行,谢全富你请。”

四过湘江

我真是个不中用的人。我闯过了湘江水面的枪林弹雨,却未能突破流沙铺这条不长的战线……我苏醒过来时,躺在稻草下面。稻草像一根根钢筋,压得我喘不过气。稀疏的枪声似乎还在远处响着,我下意识摸枪,寻找战友,可是我意识能动,四肢板结了。过了一会儿,走过来一个人。此时,黄昏已到来,桂北冬日刀割一般的冷风从我身上划过。这个人掀开我身上厚厚的稻草,他的面目模糊,我看不清他脸上表情。他蹲下来,不看我的脸,奋力剥我身上的衣服。他动作不够麻利,大约是因为手脚冻僵了。终于剥光我身上衣服后,他站起来走向来时的方向。我没有受伤,我很幸运。我准是因为疲惫过度,饥饿难耐,又受了风寒而重病缠身,最终昏倒。我赤身裸体躺着,连抓一把稻草遮盖身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再次苏醒时,我躺在唐久权家温暖的被子里。我喝了热汤热姜茶,吃了肉汤泡饭,总算活过来。军警和民团搜捕红军的风声很紧,唐久权把我藏得好好的,每天都跟对方玩猫和老鼠的游戏。唐久权家算不上大户,但是家里的田地比人家多,属于当地的中产阶级。不仅军警民团搜捕打散的红军,个别民众也在寻找。抓到一个交给军警,有赏。唐久权一个表弟闻到一丝气味,悄悄来到唐久权家。

表弟要以三块大洋的高价把我买走,唐久权谎称家中无红军,叫表弟不要再纠缠,否则要断他这门亲戚。两个老表闹了不愉快,最后唐久权总算将表亲打发走了。唐久权身子直冒冷汗。他老婆说:“三块就三块,莫再贪心,抖了出去一了百了。万一让李军(桂军)发现,全家性命难保。”

“不行!”唐久权说,“我冒死捡到的‘赤匪’,不能三块大洋便宜卖了。有人抢先剥走他的衣服,我已亏了一截,现在不能再亏。幸好,那个剥衣服的人没拉走这个‘赤匪’。”

老婆说:“拉走了才好,免得跟着你在这里提心吊胆!”

如果唐久权把我交给军警,也能得到一笔赏金,他原来就这么想的。但自从湘江东边的二河镇民团团长唐友苟来过之后,唐久权就改变了主意。流沙铺一战,我被打散了,我这个副排长已找不到自己的部队。我在失去方向的饥寒交迫的行走中昏倒,被唐久权发现藏进稻草里。唐友苟过来的目的是想收购他们眼中的“赤匪”。那天,唐久权还没发现我。唐友苟私下跟唐久权说,有了“货”转给我,我给你最好的价钱。现在,唐久权抓到一个“赤匪”,急盼唐友苟早日过来取“货”。外面局势乱,当地百姓不敢随便走动,最怕被当作红军带走。

我身体慢慢好起来,唐久权用绳子捆住我四肢,防止我逃跑。唐久权按时给我吃饭,有时候也有一两片肉。他老婆反对给我这么好的伙食,唐久权解释说:“猪喂得肥,才能卖好价钱。”“他是猪吗?他是祸害,吃肥了我们谁也打不过!”两公婆又吵起来。没有将我卖出去,唐久权日夜不安。他决定亲自去二河镇告诉唐友苟。

似乎是约好的,唐友苟在唐久权正想出门时,秘密来到唐久权家。他打扮成小商贩,带着两个助手。唐友苟走进囚着我的黑屋子。

“你是‘赤匪’吗?”唐友苟问,他一边挠瘙痒的下身。

“我不是‘赤匪’,我是中国工农红军,穷苦百姓的部队!”我底气十足地说。

“你是哪个部队的?”唐友苟又问。

“红军部队的!”

“我们团座问你部队番号。”唐友苟手下人说。手下人爱拍他的马屁,把民团团长拔高成团座。

“我的番号就是中国工农红军!”我说。

唐友苟侧身对唐久权说:“此人果真是‘赤匪’,你没骗我。”两人开始谈交易。我是福建人,桂北人说话我听得很吃力,但我知道他俩在讨价还价。他俩大约争吵了半个小时,双方很激动,有两次唐友苟故意亮出手枪。唐久权不怕他的手枪,反威胁说,“如果我上报给俺们镇民团团长和军警,你唐团长不会有好果子吃。”双方各持利器,气氛开始缓和。又谈了十来分钟,各人退让一步后达成交易。唐友苟付给唐久权丰厚的现大洋后,把我带走。

我双手被反剪捆着,唐友苟两个助手夹在我左右。我身材不高,齐两个高大助手肩膀;我的病没好透,肚子里灌下的中药还没完全发挥作用,身子虚弱。外面风特别大,身上单薄的衣服根本抵挡不了风寒。头上飘着毛毛细雨,天空黑压压一片。唐友苟寻话头问我,我即使听懂了也不回答他。我虽然只是副排长,但我参加红军三年多了,知道红军里许多事,唐友苟别想从我口中抠出一丁点我军的东西。二十多天前,我随部队从江西瑞金出发,向西转移。部队要转移到哪里,我这个级别的小军官无从知晓。抢过湘江,又一场激烈的战斗之后,我跟部队失联,不知道部队去了哪里。我眼前全是陌生景象,心里十分着急。越着急,心越乱,方向越迷失。

唐友苟押着我行走大约一公里,到达一个村庄,一辆马车从巷子里行到我们面前。唐友苟让我上车,马车装有竹篾篷子,全封闭,坐在里面暖和多了。马车摇摇晃晃前进,我看不清外面的路。我们像在黑夜里行走。唐友苟不时叫赶车人快点。赶车人说:“长官,不能再快了,不然车就会翻掉。”路面特别不好,好几回车轮碰上石头差点翻车。

马车终于停下来。我被推下车。眼前是湘江,很多天前我们就从这里突击而过。突破湘江的船只是在当地征用的,划船的也是当地船工。突击上船时,江面并不宽,但是枪炮一响,头上飞机机枪一扫射,炸弹一丢,船只偏离航线,江面就变得越来越宽了。还有许多战友在浅水区域涉水过河,虽说是浅水,但也快齐腰了。我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一些小船因船工中弹失去舵手,偏离方向或者倾翻。水中的战友中弹后随流水漂去,没中弹的也有不少因水急没能游到对岸,牺牲在河中。整个湘江成为血江,战友尸体饺子似的泡在血水里。

此刻,也许是我的幻觉,我眼前仍然是一条血江,战友尸体塞断江水。我呕吐不止,失声痛哭。唐友苟他们抬我上船,他的一个助手连续击打我好几拳。我没力气反抗,紧紧闭上双眼,牙齿咬得格格响。唐友苟想吸烟,因为江面风太大,点不燃香烟。他们乱骂几句后,谈天说地。前些天突击湘江的画面再次强制在我脑子里上演。现在,我就在战友的血河里“游”回湘江东岸,心里流出的鲜血与战友身体涌出的鲜血融为一体。

“莫睡了,到岸了!”那个打过我的助手喝醒我。他推我下船。寒风夹带血腥味,这一定是战友留下的。突破湘江后,我们还来不及清点人数,就急着朝指定方向奔跑。连续奔跑,连跑好几公里,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敌人遭遇。除了我,我们排不知还有没有人剩下,全连还有多少人,营长团长还在不在。

我被押上另一辆马车。这辆马车跟前面那辆相比,配置差很多。但唐友苟越来越兴奋了。

傍晚时分,马车抵达二河镇。赶马人将马赶上窄小街道,马蹄踏着河卵石铺成的路,叮叮当当响,一些接口处铺着磨得光滑的青石砖,车轮有些打滑。刘炳生已经在会客厅里等着了。他手持旱烟杆,不停吸烟。唐友苟与刘炳生相互作揖,“人我给你带回来了。”唐友苟说。刘炳生吐出一口烟雾说:“验‘货’之前,人还不是我的。”唐友苟的助手给我松了绑,让我站在厅中央。四周站着刘炳生的家丁,有人还背着枪。我的双手被捆疼了,麻麻的不听使唤。刘炳生叫我举起双臂,我没举。举手就是投降,我不能什么也不抵抗就投降。刘炳生放下烟杆,平展双手给我示范。我猜想他想搜查我身上是否带着枪支或者匕首。我照刘炳生那样做,手臂并不听使唤。

“这个‘赤匪’手臂断了吗?”刘炳生问唐友苟。

“没有,绝对没有,他手脚好得很。”唐友苟上来拉直我的一只手,展开,收起;又换另一只手,展开,收起。

刘炳生不放心,他亲自过来检验。经过他俩摆弄,我手臂没那么麻了。刘炳生出手大方,他付给唐友苟从唐久权手里买我的三倍价钱。唐友苟笑得口水直流。他一激动下身就痒,忍不住又去挠。他的这个动作刘炳生已习惯,没有回应任何表情。家丁们却浪笑不止。

一个得到指令的家丁搬来独凳让我坐下,刘炳生示意我向他靠近。“你是‘赤匪’吗?”刘炳生问我。

“不是,我是红军。”我说。

“红军就是‘赤匪’,共产共妻。世上有共夫,没有共妻,所以你们是真正的土匪。”刘炳生给他的烟杆装烟,可能因为手被冷空气吹僵,动作不麻利。唐友苟命令助手给刘老爷上烟。

“国民党诬蔑红军,乱解‘共产主义’意思,是真正的反动派,必须打倒。”我说。

“从现在开始,你不是‘赤匪’,也不是红军,只是我家雇工。谁问起你也不要承认。承认了,你的脑壳要搬家,我们大家跟着受牵连。”刘炳生严厉地说。

天完全黑下来,刘炳生家到处点着大大一根的蜡烛,他家金碧辉煌。

此时,从屋外进来几个人,他们是萝卜贩子,向刘炳生讨要萝卜。

二河镇上最大户人家当属刘炳生,他置有二三百亩良田肥地,还有几处大大的山林。他养着不少长工短工,我们红军经过时,跑掉了一些雇工。二河镇不是战场,二河镇周边山山岭岭全是战场,听到枪炮声镇上老百姓四处逃跑。桂军妖言惑众,老百姓把我们当作强悍的土匪。刘炳生也带着家人和家丁四处躲藏,我们跟国军都没出现在镇上并且朝着湘江方向远去后,他才回来。他家有几个吓破胆子的雇工逃到远处的老家,再不敢回来。眼下,刘炳生田地里种植的萝卜,正是收获季节,人手紧缺。从全县县城、灌阳县城、兴安县城,甚至来自桂林城的萝卜贩子云集而来,等着要货。刘炳生家种的品种叫雪萝卜,皮淡红色,里面纯白,甜脆可口,冬天一到,供不应求。

“我保证,明天中午你们就能满载而归。”刘炳生打发萝卜贩子们走了。他的家丁给我安排很好的晚餐,有鸡肉猪肉,还有雪萝卜、大白菜。两个持枪的家丁(一个持步枪,一个持鸟铳)守在旁边。那个持步枪的家丁说:“以后你给我放老实点,免得大家麻烦。”我睡在一间比较大的屋子里,左右都是手持各式枪械的家丁。他们轮流睡觉,防止我逃跑。

天还没亮,管家催我起床。我起床,家丁也必须跟着起床。大冬天的都想多睡一会儿,家丁们小声说着不满的话,都是冲我而来。天空还是鱼肚白,能见度低。我随家丁的引导走向萝卜地。跟我一起拔萝卜的还有三个人,他们刚才盯着我看,不说话。他们拔萝卜的技术比我强,见我动作不对也不过来纠正,只发出小鸡崽一样的讥笑声。天越来越亮时,我才看到了雾。我透过浓雾观察他们拔萝卜,模仿几次,我就学到手了。土质疏松,说明护理得不错,拔萝卜并不费力。萝卜带着泥,稍一抖,泥土掉落大半。手榴弹大小的淡红色椭圆形雪萝卜很可爱,有一个雇工偷偷抹了泥,咬掉皮啃萝卜。看管我的家丁走到那个雇工身边,往他怀里塞萝卜,塞得满满的。然后往我怀里也塞了几个。我不太明白他的用意,后来我想,可能是让我用胸怀装运萝卜。

拔满两箩筐萝卜,就挑回刘炳生家,然后再拔,如此反复。在家的雇工将萝卜分类。刘炳生家萝卜长得大小差不多,也不需要特别分类,只是大致分成两类。分类有好处,价格两个档次。看管我的家丁与我形影不离。我不想逃跑,我还没做好逃跑的准备。我逃跑的目标是我的红军部队。出完早工,我身子微微发热,肚子饿得咕咕叫。

“那个,‘赤匪’,你过来!”刘炳生叫住我。他从脚下拿起半只被啃过的萝卜,我看到他的脚下还有一小堆萝卜。“你做工的时候偷吃萝卜!”刘炳生拍桌子骂人,“你还往怀里塞萝卜,大干偷盗之事!”

“搜他!”看管我的家丁说。他说着过来掏原本是他塞给我的萝卜。“看,这是什么?看。”他指着地上那小堆萝卜,“那是什么?!”

管家走过来打我嘴巴,负责看管我的家丁捶打我胸口。打完后,他们拖我到房间,不让我吃早饭。雇工们吃完早饭出工,我又被押去拔萝卜。我没吃早饭,受了伤,干活没力气,看管我的家丁借机骂我踢打我。

浓雾散去后,大地明亮起来,起伏的田地间到处是劳动的身影。这一大片田地都是刘炳生的,刘炳生买失散红军当雇工,一定不止我一个。我想着,目光寻找我的战友。挑萝卜回去的路上,也多了一份观察。干活到中午,我两眼昏花,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栽倒。管家给我端来一碗稀饭和一小碟酸菜,我两口就吃掉了。我的空碗呈给管家看。管家当看不见。我吃饭的屋子就我一个人,当地雇工们在隔壁,我起身到他们门前,被管家挡住。雇工们吃的虽不算好,但有硬饭吃,而我只能吃稀饭。

刘炳生向我走来,他示意我坐回屋子,我不配合,看管我的家丁用鸟铳顶着我脑袋。刘炳生拨开鸟铳,奸笑着让我回去。“没吃饱,还想吃,是吧?”刘炳生说。我没接话。他接着说:“想吃饱不难,你跟我说,‘我是赤匪’。”

“我是红军,穷苦大众的部队。”我脱口而出。

“我也是穷苦人,但你不是我的部队。”刘炳生说,“国民党也不是我的部队!”

“你是大地主大土豪,我们革的就是你们这种人的命。”我说。

“如果我有部队,我首先革掉国民党蒋介石的命。”刘炳生狠狠地说。在我看来他说话逻辑有些乱。但我明白他不喜欢国民党。

“好啊。”我说。

“共产共妻也不是好东西!”刘炳生说。刘炳生叫管家给我弄来饭菜,我似乎不饿了,我对刘炳生说:“如果你说‘你是红军,为老百姓打天下’,我就吃你的饭菜。”

刘炳生勃然大怒,将管家端来的饭菜打翻在地,“别给这个‘赤匪’吃,晚饭也不给,让他干最重的活!”

“我是红军,我们是穷苦大众的部队!”我大喊起来。几个家丁冲过来,对我拳打脚踢。我在忍受疼痛时,听到别处也响起了“我是红军”的声音。这里果真有我的战友,我心里特别高兴。

刘炳生买我来,是让我干活的,他不是因为政治立场要跟我争个高低置我于死地。军警抓捕失散红军的风声仍然很紧,他不能暴露我的身份,以免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我被打伤后,他叫来郎中给我喝药汤,给我敷自制的跌打损伤药。郎中可能有四五十岁了,他对我态度很好,耐心劝我好好活着,为了活下去,就得少说话,不要意气用事,要扛得住事,受得了委屈。

“刘炳生一共买了五个红军,”郎中压低声音说,“敢于叫喊自己是红军的有三个,你是一个。另外两个从不作声,用力吃饭用力干活。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我老家村驻过红军,这是第三次了,第一次是三年前,第二次是几个月前。我对你们红军有好感,相信你们是好人。”

郎中给我带来稀饭,因为我受伤不轻,吃不下硬饭,只能喝喝粥。郎中的药汤好,对我救治及时,我的伤势好得快。第三天时,我就能下地干活了。地里的都是重活,我只干了小半天,管家看在郎中份上动了恻隐之心,安排我去榨油厂工作。后来我才知道郎中在管家面前为我求情,郎中对管家因为治病有恩,管家卖了郎中面子。桂北山区天气异常阴冷,山顶上已经结冰。听一些长工说,离下大雪不远了。

榨油厂在东边的那片院子里,刘炳生家也种花生,但不够榨油。他一年四季都榨油,到了花生收获季节,刘炳生要收购许多晒干后的花生。花生堆积在仓库里,由专门人守护。守护人的主要职责是驱赶老鼠,要二十四小时地驱赶,所以都是轮班制的。跟稻谷仓一样,他家的粮食花生油红薯等,国军按时来拉走一次,名曰交军粮。每年白送的军粮不少,刘炳生心疼,国军拉走军粮后,他让家丁朝国军离开的方向放枪以示不满。榨花生油有多个程序,最重的活是压榨,用力冲撞木锥挤压花生,榨出油。管家问我想干什么活?我说我试试冲撞木锥。我跟他们合作冲撞十来分钟败下阵来。

“共军是这样子的体力,难怪要吃败仗。”其中一个人讥讽我说。

我忍住没说话。从湖南进入桂北,我们牺牲了很多人,突破湘江后我们所剩不多,在跑向越城岭方向时,排里的战友我一个没见到。这个人的话刺痛了我。我借坐下休息,回想我的战友。曾经的活生生的面容如今生死未卜。但是,我们能冲破湘江就是胜利。我们没有吃败仗。

后来我选择给榨油机添加炒花生的工作。炒香的花生更容易榨油。但炒花生是个技术活,我从来没干过,掌握不了火候,容易糟蹋花生而受刘炳生的折磨。在体力没恢复、技术没掌握的情况下,添加炒花生才是最合适的工作。

在榨油厂,我识别出王国礼。他是我的战友,他的目光总躲着我。他学说当地话,跟工友们有说有笑。但他的口音暴露了自己的身份。终于我们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他对我笑了笑。我说:“你是红几军团的?”他不说话。

“外面下雪了。”他说,他脸上布满阴云。

“你是怎么掉的队?”我问他。

他摇头。

“我们要永远记住自己是红军!”我对他说。

他起身挣脱我的缠绕。后来我不断创造跟他单独相处的机会,他却想法逃脱。刘炳生派出的家丁对我们看管仍旧很紧,对我们的逃跑做了多个预案。“在我这里,你们才是安全的,逃跑,死路一条。”刘炳生对我说。

大雪来到二河镇,田地里的活少了,室内的工作如榨油磨豆腐也相对减少,只剩下石碓舂米。刘炳生有好多台石碓,不要说交军粮,就是满足家人家丁和长短雇工吃饭都需要大量的米。所以石碓是一个永远不会停止工作的地方。打短工的回到家准备过年,做长工的也大多告假回家。刘炳生为了集中管理,也允许管家将我们五个红军搁在一起。

王国礼之外,我认识了陈厚泽、李润林、谌天寿。我们都跟部队走散了,但走散方式各有各的不同,被唐友苟抓住却大致相同。我们都因为失去方向,饥寒交迫,病重,成为唐友苟案板上的鱼。唐友苟抓到许多失散红军,受伤的他一律交给军警,四肢健全的他拿来卖给大户人家当雇工。我们四人看不起王国礼,他对刘炳生左一个老爷右一个老爷地叫着,刘炳生说什么他就做什么,点头哈腰一副奴才相。要是在别的环境里,我们早就锄了奸。我们可以沉默,但绝不能丢了红军的骨气。

好些日子不见的唐友苟来到刘炳生家。他俩总是客客气气的,但背后又时常看不上对方,骂对方的娘。唐友苟的民团直属军警管理,刘炳生不敢对他怎么样;刘炳生有良田有产业,唐友苟又时常想过来舀勺油。双方都有相互利用价值。唐友苟这次来主要是找我们谈话。他刚从桂林开会回来,听过李宗仁白崇禧的报告。刘炳生给他安排了一间屋子,那是刘炳生会见重要客人的地方。按唐友苟要求,布置成礼堂报告会的样子。唐友苟坐在上面,他瘙痒症仍然严重。他清清嗓子给我们做形势报告,给我们洗脑。他一口气说了差不多一个小时。

“‘赤匪’逃进了贵州,很快就要被剿灭。”他说。前面他说了许多国军情况,桂军情况,我们都不感兴趣,想瞌睡。当他提到红军时,我们迅速来了精神。

“红军是不会被消灭的!”陈厚泽激动地站起来说。

“已经接近灭亡了。”唐友苟说,“你们最好认清形势,跟国军走。当然,如果不参军,过些日子可以加入我的民团。”

“我愿加入民团。”王国礼站起来举手说。

李润林一头将王国礼扑倒,挥拳头就打。就近的谌天寿帮拳。我和陈厚泽以及唐友苟带来的人拉架。好不容易才制止住混乱场面。

“你是什么人?”唐友苟试探着问王国礼。

“我什么也不是,我愿做唐团长的人。”王国礼抹着嘴角的鲜血说。

唐友苟要带走王国礼。刘炳生半开玩笑说:“就这么带走了?”唐友苟说:“难道还给你赎金?他在这里苦苦干了这么久,早干够了赎金。”

王国礼叛变,给我们极大打击。我们的情绪一度跌落到冰点。这一天晚上,我们四个人又有机会聚在一起。除了唐友苟带给我们红军的消息,我们听不到任何部队的情况。二河镇闭塞,从桂林城来贩农副产品的小贩子并不关心红军国军,他们不看桂林城里的报纸,不参与任何政治活动。因此,从他们口里也得不到红军的消息。唐友苟的话我们不能信,但我们对部队生死存亡又十分担忧。说实话,很多时候我们都是悲观的。

“以前我们喊打土豪分田地,参与斗地主,现在却帮地主干活,帮地主积攒钱财,同时又成为地主砧板上的鱼。”李润林苦着脸说。

“我早就不想干了。”谌天寿说。

他俩同一个连队,在失散途中,东躲西藏,最后饿昏在一个山洞里,被坏人发现,报告给唐友苟被捕的。两人感情好,情投意合。

他俩说得对,我们不仅没打倒身边的土豪,还成了土豪的敛财工具。我心跟他俩一样疼痛。我们坐在一间屋子里烤火,火堂里的木炭质量好,火很大,烤得我们全身暖暖的,但也烤得我们很激动。

大雪落了十几天,接着就过年了。过大年前,有一个当地人过小年的日子,附近的长短工都回来领工钱领奖赏。他们坐在长凳上,吃着管家提供的瓜子,喝着糖茶,说说笑笑。中午,刘炳生将安排丰盛的饭菜,答谢雇工们一年来的辛苦。管家手下的伙计分别给他们算好工钱,依据的是全年的出勤和贡献大小。管家给他们编好号,叫号一个个去领取。领到工钱的都不高兴,管家扣掉的出乎他们预想。他们先是找管家闹,管家招架不住,躲起来,他们找到刘炳生。刘炳生看了账目,说:“管家没算错,就是这个数。都比去年高多了。今年来了‘赤匪’,遭了人灾,我还能给你们比去年高的劳酬,你们知足吧。满意的闭嘴,明年再来,不满意的也闭嘴,明年不要再来。”

“今年比去年工钱高没错,但今年收成好,我们下地时间多,干活时间久,工钱多点儿不算什么。我们付出的劳动远不止这个钱。”一个雇工申辩说。

“给多少,我们心中有数,不满意的,有本事别要工钱给我走人。”管家说。

“我们在老爷家干这么多年了,不能这么亏待绝情。”另一个雇工说。

“麻烦是你们自找的,老爷又没缺你们工钱。”管家说。

有一个年纪大的雇工轻声说:“算了,我们争不过他们。受欺负又不是一次两次,年年受欺负,都习惯了。”大家都不作声了,都把工钱收进口袋保护得好好的。他们在家丁指引下去吃午饭,在刘家劳累一年,这顿丰盛午餐不吃白不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