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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19年第4期|李潇潇:访谈录

来源:《芙蓉》2019年第4期 | 李潇潇  2019年07月12日08:50

“我……我。”

“五年前,是的。简直不可想象。我很少看过去的自己,我挺厌恶自己的。怎么那么傻,有什么可开心的,笑成那样。没错,痛苦的样子看起来就稍微不那么不可忍受,我特别厌恶自己笑。自鸣得意……人类的自鸣得意,疯了吧。”

“我没有一个奋斗史,确实。如果非要这样类比,我是幸运的。受穷,屈辱,这样的事我是没有的。我小时候只是觉得挺孤单。孤单一直是个困扰。家里书挺多的,也会看,但是书没有琴亲密。你明白吗,琴可以摆弄它,你摆弄它,它发出声音,这比书好。现在我不这么觉得了,我现在觉得书好。对,不听,什么都不听。不是有‘精神鸦片’这个词,音乐,摇滚乐吧,摇滚乐真的是精神鸦片。因为它是沿着‘爽’走的,画画是沿着‘美’走的,恋爱是对着‘美’做‘爽’的事,我很小的时候就发现,发生在琴和画周围的爱情比较带劲,诗人也可以,写长篇故事的那些人不会谈恋爱。”

“也许吧。也许只是因为我长得顺眼?我看不出我帅,我只是瘦,我瘦得硬邦邦的,帅是她们告诉我的。她们当然也不是直说你帅。她们更多地会说,爱上了我的音乐。但这不合逻辑对吗,她们还是得占有你的肉体。做爱……这只是一部分,这对她们来说一点也不够。”

“爱过,当然。很爱她。我现在还记得一个场景。她搞砸了,百无聊赖。她哭不出来,像只饿猫。空调开得足够凉,她还是光着的。也许我们刚起床。她团在沙发上抽烟,忽然她看向我。你知道吗,人其实很少诚实,不是骗别人就是骗自己,有些人甚至想骗全世界,但那天她看向我像是,像是,你救救我,我不行了。那很诚实,像是一个时间的裂口忽然释放出了一个我们无法接受的谜底。我没有抱住她,也不是接吻。我走到她对面坐下,她把腿伸过来搭在我腿上,我握着她的脚,把它们揣进怀里。她又猛吸了几口烟。”

“我为脆弱着迷。我爱睡觉。我爱奉送优越感,一旦成功送出,对方就会从眼睛开出一朵温暖的花。我屡试不爽,像个猥琐的乞讨犯被毛茸茸的同情心抚摸,享受各种免费的快感。一开始主要是因为懒惰,我不愿意去工作,女人们愿意养活我。她们的善意一再让我傻眼,这和后来的酒瘾一样要命。”

“那个众所周知的大成功?还没有。但之前的几个月才是最不可思议的。小哲来了。食物也好吃,也是怪了,她忽然就学会了做饭。不可思议。她迷上了做饭。我们也什么都敢吃,海鳗!盘成两个圈的海鳗,辣椒和豆豉,下面铺上很劲道的手擀面,《鳗鳗去死》就是那天写的。我和小哲聊音乐很带劲,他喜欢反权力,我更想反物质,反消费阶层。我们像赌徒那样叫板,一人一首地放出自己播放器里的存货,我们的筹码是盐烘蚕豆,裁判就是我们自己,实在争论不下,我们会把厨娘叫出来。她会举着炒勺,指着谁的脑门就算谁赢。也不一定是垃圾摇滚,迷幻,老牌重金属,莫扎特也可以,还有很难听的民谣,没完没了地听。我赢了十几局,小哲想翻盘,他放了一首萨蒂。萨蒂,我们狠迷了一阵萨蒂。我们不说话,萨蒂的音符沾满了屋子,直到她端上一碗用烟头和鸡蛋炒的饭。然后我们决定送她出去赚钱,哄她去一个很破烂生意却好得不得了的服装批发市场。她被‘很好赚’吸引了,工作很简单,找货点货发货,一整天耳朵里全是塑料包装袋刺刺剌剌的声音,一大早钻进地下室,出来的时候天也黑了。听着她的抱怨,我写了《重见天日》。就是这样的混账日子带来了这些歌。你们管这叫作才华,总之,随便吧。”

“《鳗鳗去死》,作词:小哲,作曲:JY。他在桌子下面画画/黑色的包围/闪着荧光的海水/他在为谁垂泪/夜晚遭受白昼的包围/包围/直到头发打结生烟/拖出来/把他拖出来/从桌子下面拖出来/把他全身上下都喷满香水/撕碎他的画/撕碎他荧光色的头发/鳗鳗去死/让他鳗鳗去死/死吧。”

“《重见天日》,作词:小哲,作曲:JY。蚕丝包裹你的身躯/等待化茧成蝶/当露水藏起星辰的光辉/在骄阳似火中升华/成粼粼的湖光/光阴的圆镜裂入锋利的/时空碎片/你是否愿意将它扎进/我们风化的心脏/尘土褪去/到残阳里收割/西风的纤维束/窗明几净/而光线开始摇摆进空间/记忆伴随地震弹向天空/你婴儿的牙齿/你婴儿的唾液/你经历雨水的冲洗/云中游动的白鲸/不再逗留/一切都将成为很久以前/那一天/尘封了重见天日/蚕丝包裹你的身躯/一死方休。”

“钱的好处是你总能轻易找到乐子,特别是刚开始有钱的时候。她也喜欢钱。她倒是不喜欢包,她喜欢五星级酒店,最好带露台的那种,走廊上堆满了现代主义雕塑,最大的那个才是达利的。说到底她还是最喜欢我,有了钱的我,在酒店绵软的大弹簧床上的我她最喜欢。她喜欢的所有都绕着我,我是线轴。有人说这是狮子座的寻味方式:持久而专一地施暴,这样才爽,尼禄说不定是狮子座。但她倒是很久之后才懂得吃醋的。也许因为她本来就是一个不太灵光的人。可悲的是,她灵光一现的时候她哭。我厌烦透了。我喜欢欲言又止,我喜欢泪花闪动夺眶而出?唉,我烦透了。”

“我和小哲从来就没有分道扬镳。也许还是萨蒂。他抓住萨蒂不放,于是就去了西藏。我领悟不到这些。我一直觉得小哲是一个华丽而洗练的人。哪怕他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正好跛着脚,对,他正犯着痛风,他拖着僵硬的腿脚走进来,我还没来得及觉得他滑稽,他就先斩钉截铁地开口,你写的那首《连裤袜》听起来像一堵墙,他说。我一时语塞,他已经端坐在沙发上了。当然她先于他一步穿好了衣服。他长得像一条英俊的狗,她说。就是这样,对,当时就是这样。一般来说我作曲,他写词。他有没有妞,或者某个小城里藏有他的一个妻子和两个儿子,这我都不关心。小哲对我这种无所谓很舒服,我猜这是他来找我合作的一个很大的缘故。我们脾性相合。我们三个人住了一整年。”

“《连裤袜》,作词:小哲,作曲:JY。时间是一场游戏/华丽的文身/完成了雏形/夏日的高塔/夜空闪烁的摩斯电码/跳进蛋糕模子里/五百公尺的高度/烘烤整整三十五分钟/血液起泡了吗/白色的绸缎下面/皮肤起泡了吗/紫色蒲公英和你的爱人/用子弹撬开脊椎/游向窒息的主人。”

“我不同意那些说法。我很需要小哲。作曲……我写出的那些音符更像是一种生理排泄物,动听,但我缺乏……我缺乏器皿。小哲太重要了,没有小哲,不会有那首《爷爷!爷爷!》,更不会有《悸动的中指》。有他我才会随心所欲。我全无信心,我写得全无章法,我只是写,而等小哲做出小样再弹给我听的时候,我都不觉得是我写了它们,我只是觉得它们很熟悉,像是曾经惝恍迷离于我的呼吸中,但天知道,如果没有小哲,它们永远会是孤魂野鬼,全然找不到投胎还魂的路径。我依赖小哲,他那种结结实实的笃定。”

“《爷爷!爷爷!》,作词:小哲,作曲:JY。爷爷爷爷你的怀表煮烂了吗/爷爷爷爷你的拐杖煮烂了吗/爷爷爷爷你聋了吗/爷爷爷爷你在草莓的爆破里劫后余生了吗/爷爷爷爷我们在吃盐烘蚕豆/你看见天空正在下雪吗?”

“《悸动的中指》,作词:小哲,作曲:JY。你站在那里/远远地向我竖起了中指/我仿佛看见你在笑/你的笑是假的/你的笑是假的/你的笑是假的/哈哈哈哈哈/我这么说你不合适吧/我仿佛看见你在那边/远远地向我竖起了中指/我看见你在笑/你在笑什么/你在笑什么/你在笑什么/让我们用中指拉勾/拉开红酒瓶塞的声响/让那些约定/一醉而过。”

“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小哲也想不到。她自己更想不到。谁能想到?她说无非是我们的那把火燎到了她,而她恰好是易燃品。哈哈哈哈,哦,她。我在想她说这些蠢话的时候,我还是会很……不不不,可能是想到她当时,哈哈哈哈,哦我的天,易燃品……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笑。是的,她现在红,史上最离奇的走红,是这个说法吧,她的头像加上光圈被四处转发以求幸运,她狂叫着哭出很长鼻涕的表情包风靡全网,那些我知道。一开始我没有奇怪,我高估了我自己,我以为看她的人都是我的歌迷。她们恨她,因为她跟我睡。过了一天我就发现并不是这样,他们真的在看她,关注她,喜欢她。实话实说,如果她就此出道,另踞山头,我会觉得撞上这荒谬还蛮爽的。但改变的不是她,也不是我。她仍旧爱我,只爱我。所有对她的关注和喜欢,都跟着她,跟着她痴缠坚韧的爱一并落到我身上。天哪,她本来只是一只小型怪兽,你们让她变成了异形。于是我不得不关着浴室的门,一边抑制自杀的欲望,一边尝试思考,你们喜欢她什么?她不会唱不会跳,哦,她会做大盘鳗?哈哈哈哈哈哈,她。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笑。请把纸巾递给我,谢谢,可是后来我其实明白了,真诚是有力量的,那种感染力,忘我的,她有,如果说有什么是确定无疑她拥有的,那就是真实,她有真诚的天赋。她总把事情搞砸,她只会哭,她让所有人觉得她需要被帮助。我现在也愿意承认,那也是一种魅力。那是魔力。她就和真实世界一样难缠。她不像我的那些爱情,那些春天来,夏天走的一次性发热,那些女人在我心里盛开,又像鸟一样飞出去了,她不是,不知道她从哪里搞来一棵植物,一茬一茬,永远给我一种未尽之感。”

“但我们越来越平庸。这让我们心惊肉跳。每个动听的旋律都不再愤怒,但每个愤怒都无端端地背离美。我和他都知道,那些又独特又好闻的气味离我们而去了。可笑的是,歌迷却越来越狂热,他们喜欢那些更差的歌,乐评人说,前无古人,钱哗哗地进来,赞誉从天空弥漫到海洋,最犀利的学院派一锤定音,‘旋律的复兴’,地下摇滚都躁起来想跟着鸡犬升天……像是如果我们对自己还不满意,只能是我们的妄念。不然呢?不是我们疯了,就是世界疯了。我从小哲些微的眉头里看得到和我相同的焦虑,但我们的妥协在于,我们都不说出来。我仍旧写,他尽量改,越来越快,像是故意应和世人关于天才的想象。反正酒越来越美味,喝醉之后,我像是也不那么讨厌自己。我们飞来飞去,极尽挥霍之能事,一年之内,我们从吃盐烘蚕豆的草根变成了能在任何金碧辉煌的地方都不再局促的傻瓜。她说,这红酒掺了水吧,她其实并没有装模作样,她根本不会。但那种挑剔的中产阶级德行自然而然地长到她的脸上,她的两千块的假睫毛上,这让我作呕。我们必须反叛才能维持现状,不进则退你懂吗,我只记得我们不是他妈的摇滚乐吗,在铺着花边餐布的大厅捏着高脚杯点评红酒,这他妈的不是摇滚乐。不是,确实不是。那里有一架钢琴,还有一个露背细腰大胸的女人哼唧着爵士,那种爵士,那种爵士你知道的,早期黑人拼命爬进上流社会时的那种爵士,我的天,她点评着红酒,她捏着高脚杯点评着红酒,她捏着高脚杯按照爵士的节奏晃动着它,一边晃一边说,这酒一定掺了水吧,自鸣得意得像个长脖子孔雀,翎子上还有一颗闪得我烦躁的钻石。是的,那酒一定没有掺水,因为我喝得义愤填膺,我一把揪住她脖子上的项链……”

“是的,没错,于是有了那张炸翻天的照片。拍它的并不是狗仔,也不是记者,话说回来,这个时代有手机就可以做记者对吗,她确实非常上镜,那照片也极富动感,那钻石项链飞在空中,也极富姿态,‘后摇滚之后’,妈的,为了文字游戏,我和小哲因为她的‘封后’而被命名了。就像她说的,易燃物的火源已经找到,她开始不由自主地爆破,一飞冲天。而我开始明目张胆地约会粉丝。或许我有点相信灵感刺激之说,事实上我只想去生活的背面过两天。她离我太近,她太稠密了。我就是想去和不是她的人发生点什么,管他什么,我写不出歌了,我的某个排泄通道阻塞了,这他妈的更像是生理性痛苦。”

“这件事,我就知道你们非得绕到这件事上。那我告诉你,这件事我一直都知道。小哲也知道我知道。她也知道我和小哲都知道,这是当然了,她明明为了我知道而做,这有什么稀奇的,你们以为我会否认?她这点疯狂的小举动值得遮遮掩掩?值得你们细嚼慢咽了好几年今天还要问个明白?这么说来,她跟你们是一伙的,怪不得你们喜欢她。你要是能知道我们有多么无所谓,你一定会很失望。就像她的歇斯底里。这样的事不构成生活本质的那部分,这件事远不重要,这比她哪一次哭闹都更不重要。你也许可以用弗洛伊德来分析我,我这样一个一直靠女人养活的人,我情感之中妒忌的部分早就磨灭了。这样的一件事,无非和她往蛋炒饭里放烟头一样。这就是她,有点莫名其妙,想要故意犯罪,但对自己犯傻的平凡创意无能为力。她是个不太灵光的女人,以至于她的报复念头以及实施地点都没有离开那四十平方米。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过了一夜。这是人类社会最喜欢被反复咀嚼的部分,我理解不了。我只是觉得乏味,我不觉得冒犯,但我烦躁。至于气到颤抖,当时就没有,现在更没有。”

“我就知道你们会这么说。为什么你们一定觉得,越折腾越是爱,越纠缠越是爱,再说了,爱是什么东西,在你们说起来,它至少是一个好东西吧。但我告诉你,这不是好东西,我和她,她和小哲,这些玩意绝对不是好东西。音乐是好东西,或许她成天抹着泪儿的惶惶不安也是好东西,但非要把爱抻成天长地久的傻瓜样子就肯定不是好东西。这倒是可以让彼此熟悉,极其熟悉,肌体冲突,吐沫飞舞,天,我还是说不明白,小哲一定能说明白,但我猜他只会扔出沉默对付你们,就像扔出一根没有肉的骨头,他一定看不上你们。”

“他没在西藏?他和‘与其乐队’合作了?哦,挺好。那些钱是他应得的。这不正是我说的,你看,没有他我已经不写歌了,但他还可以继续合作和创作。这刚好证明了他的才华。是的,我永远佩服他。他虽然也可以和我待在四十平方米并一个异形的陋室,但他的内心一直是井井有条的。他和我喝一样多的酒,但他从来不醉,他还需要照顾我,照顾她。要是我成天把吐得恶臭烂泥一样的人拖回房间,我一定诅咒他赶紧去死。小哲永远清醒。他这样的人才配繁衍后代,如果是她和他那天搞出了孩子,我一定不妨碍她生出来,我说不定会跟他们一起养那个孩子。这是为世界和平做贡献。但我不行,我和她不行。离开我这种人小哲会做出更好的音乐,我说的你们别不信。”

“钱可以很好地培育麻木。感官麻木,道德麻木。钱可以招来那群阴谋家一样的高级公关团队。我在某些清醒的时刻,听到他们煞有介事地编排命运,我会狂笑不止。他们自诩能左右舆论,他们不是骗子,他们是蠢货。他们在操纵现实?他们最多在盘点现实。反正在他们的精心谋划之下,我摇摇欲坠的道德问题愈演愈烈。他们一次次大惊失色,却发现无论是酗酒还是和她频繁互殴,都没有让我掉粉,我和她变成了这个国家最惹关注的超级CP。‘后摇滚之后’,亏你们想得出来。果然你们不喜欢更高尚更优秀的人,你们喜欢我们,你们目不转睛恰恰证明你们是最可悲最无聊的人……你看,我不止一次这么直白地恶狠狠地咒骂你们,你们更爱我了。我们更有钱了,而更有钱并不比很有钱多出点什么,更贵的酒也一样可以醉得一塌糊涂。最后她连五星级酒店的床也不喜欢了。她又只剩下喜欢我。你们于是更爱她了,一个陪伴着恶魔的女孩,啊,这女孩还怀孕了,她会生出一个更具观赏性的孩子!你们希望观赏这些自毁性的人格。你们等不及看我祸害了她,再集中精神祸害自己。可惜我已经接受自己不写歌了。我向自己施了结扎术。我骗她喝下了堕胎药。我不接受你们的制裁,我接受法律的制裁,我会老老实实坐完牢出去,我会变成一个普通人。就是这样。”

“我不能见她。不是恨,只是……生理性反胃。真的,我愿意听到她的好消息,无论是她发了财还是减了肥,我也可以给她送花,还可以在媒体前忏悔,那些愧疚和悔恨也会油然而生,这并不费劲。我对不起她,我给她灌了一剂狠药还骗她说是掺了水的红酒。我愧疚,我只是不能见她。两俱肉体的折磨已经发脓溃烂,它们一旦相遇,那些不死的活菌又会蠕蠕而动,那些东西会让你呕吐。我不恨她,我只是必须杀掉那个孩子,这个念头在脑中像飓风一样折磨我。我这样的血液,我和她这样的血液,不可以再渗进未来的时间沃土之中。直至今天,在这石棉巧克力味的大牢里,我也觉得这是我能为人类做到的最毋庸置疑的善举。我毫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