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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19年第4期|李修文:观世音

来源:《芙蓉》2019年第4期  | 李修文  2019年07月10日08:13

雨是从天亮之前下起来的,一开始,雨水们只是零敲碎打,而后,伴随着不时的雷声,渐渐就狂暴了起来,我摸着黑起身关窗,顺便眺望了一眼陷落在雨水与黑暗里的邯郸城,在闪电的照耀下,邯郸城几乎变作了魔幻电影里主人公必须攻克的最后堡垒。再看近处,我所栖身的这家红梅旅馆,店招被风吹落,掉在了一辆自行车的后座上;旅馆所在的破败长街上,好几个婴儿都被雷声雨声所惊醒,扯开嗓子哇哇大哭了起来。在雨中,所有的人,就这么熬到了黎明时分。

黎明到来,尽管晦暗的天光看上去和黄昏并未有什么不同,但是,好几家早点铺子还是早早生起了火,远远看去,那些隐约的火焰就像一块块烫红的烙铁,被举起,被按下,被牢牢钉在了密不透风的雨幕上。显然,这么大的雨,我所在的剧组今天已经无法出门开工,于是,每日清晨里司空见惯的喧嚷并没有发生,所有人都沉浸在昏暝的天色里,不发一声,也因此,一整座红梅旅馆都沉默得近乎骇人,唯有闪电不请自到,一遍遍在旅馆内外生硬地展开和降落,不过,因为已是黎明,闪电们发出的光芒被天光分散,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场的自取其辱。

这时候,我的房门却被急促地敲响了,我犹豫了片刻,还是起身去打开了房门,扑面而来的,竟然是一尊伤痕累累的观世音菩萨瓷像。不用问,只要看见这尊瓷像,我就知道是谁来找我了——对面四○三房间的男人,弄不好,他也在狂暴的雨声中苦熬了一夜。这个可怜的男人,人人都叫他老秦,来自山东,几年前,他带着儿子来这邯郸城里出差,就住在红梅旅馆的四○三房间,有一天,儿子吵着要吃满街小店里堆着卖的涉县黑枣,他便将儿子留在房间,自己出了旅馆去买,哪里知道,这一去,父子二人就再未相见:等他买完黑枣,回到四○三房间,房门大开,儿子却早已不知了去向。

“天都塌了——”多少次,后半夜,等剧组结束拍摄,我收工回到旅馆,老秦正拎着一瓶酒,守在我的房间门口等我。这个时候,十有八九他早已酩酊大醉了,但却不放过我,翻来覆去跟我讲他的儿子是怎么丢的,讲几句,他便再追问一句,流着泪:“你说,我是不是天都塌了?”

是的,我知道,他不光天都塌了,命也快没了:儿子丢了之后,他自然前去报了案,得到的结果是,这是一系列诱拐案中的一桩,同一天,就在红梅旅馆附近的街区,好几个孩子都丢了,自然是人贩子所为,但却一点线索都没有。他岂肯就此罢休呢?当夜里,他便一掷千金,雇了几十个人帮他四处寻找儿子,一连找了好几天,邯郸周边的几座城市也都找遍了,结果还是一无所获。他颓然回到邯郸,找警察扯皮,找红梅旅馆的老板扯皮,哪里知道,红梅旅馆的老板自知摊上了麻烦事,几天之内就转让了旅馆远走高飞了。

这时候,妻子也赶到了邯郸,于是,他便和妻子商量,他离开邯郸,跑遍全国去找儿子,妻子则留在邯郸,就住在这红梅旅馆的四○三房间里等儿子回来,哪怕心如死灰,也得等。“你怎么就知道他不会自己找回来呢,是吧?”老秦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再说了,我儿子那么聪明,他自己找回来,是完全有可能的,对吧?”闻听此言,除了点头称是,我又能对他作何安慰呢?只好听他说话,任由他在自己的想象里渐入佳境,再将喝醉了的他搀回四○三。有的时候,当他半夜里被自己的肝疼醒,我也会径直推开四○三的门,去给他倒一杯毫无用处的白开水——两年来,因为已经被确诊了肝癌,体力渐渐不支,只好换作了他隔三岔五前来邯郸,就住在这红梅旅馆里,等着儿子回来,而他的妻子,则在邯郸城以外的河川江山里四处奔走。

在红梅旅馆一带,几乎没有人不认识老秦,每隔一两个月,只要手中攒够了一点房钱,他就怀抱着一尊观世音菩萨的瓷像来开房了——红梅旅馆几经易主之后,无论老秦花了多么大的气力去死搅蛮缠,对不起,后面接手的老板根本不加理会,该付多少房费,他就得付多少。每一回,喝多了之后,不管对面来人是谁,他当然都要迎面上前,劈头痛诉历任老板的狼心狗肺,再近乎逼迫地要人家承认他的天已经塌了,长此以往,除了住在四○三房对面无处可逃的我,谁不是一见他的面就赶紧躲得远远的呢?所以,到了最后,尤其剧组开工,我也去了拍摄现场之时,唯一还能够听他号哭与痛诉的,就只有那尊观世音菩萨像了。我问过他为何不管走到哪里都抱着那尊菩萨像,他倒是也回答得干脆:前年春天,在四川内江,找儿子的路上,他遇见过一个和他一样丢了儿子的人,那个人就是不管走到哪里都抱着一尊观世音菩萨像。

“你猜他后来怎么样了?”后半夜的旅馆走廊里,灰暗的灯光下,老秦的眼睛里遍布着血丝与狂热,甚至得意地笑了起来,神秘地告诉我简短的几个字,“找到了!”

经常是这样——短暂的得意之后,他会在一瞬之间被巨大的伤感击中,鼻子酸了,眼眶红了,低下头去,好半天沉默不语,最后,他才仰起头,擦掉眼眶里蓄满的泪水,像是在郑重地提醒我,更多却是自说自话:“观世音菩萨,到底还是大慈大悲啊!”

可是,尽管如此,对于观世音菩萨,他却多有不敬:亲起来,他的确亲得要命,像是在给他的儿子洗澡一般,一天里,他要给菩萨像冲洗好多遍,洗净了,就坐在四○三房的窗户底下,手持一块湿毛巾,安静地、温柔地、一遍遍地擦拭着它,要是有阳光照射进来,其时情境,他便堪似一个回到了唐朝的画工,正埋首于敦煌的洞窟之内,世界全都不在,唯有他和菩萨在;但是,只要喝多了酒,当酩酊与暴怒袭来,他满身的愤恨,也只有观世音菩萨像来消受了——有一回,我收工回来,竟然看见他正泪流满面地指着窗台上的菩萨像大喊:你是什么东西?别人都是跟女人开房,我他妈凭什么要跟你开房?稍后,气喘吁吁在原地站立了一会儿,他仍然不解恨,冲到窗子前,抱起菩萨像,不由分说地砸在地上,刹那间,菩萨像便四分五裂了。

所以,在他的怀抱里,观世音菩萨的瓷像其实已经换过好几尊了:手重一点,瓷像几乎粉碎之后,重新拼凑就绝无可能了。彼时,面对一地的瓷片,每回都一样,他照例会通宵不睡,陷入漫长的悔恨,随后,他又将在悔恨里如梦初醒,哪怕天还黑着,他都要赶紧出门,奔向不远处的一座寺庙,蹲在寺庙前的那条宗教商品一条街上守到天亮,直到其中的一家店铺开门,他这才又小心翼翼地将一尊新的菩萨像抱了回来;当然,就算他喝得再多,下意识里,他也知道自己早已一贫如洗,于是,在绝大部分被酩酊与暴怒驱使的时刻,他还是轻柔的,菩萨像虽说碎裂了,但还有挽救的可能,每逢此时,他便会来敲我的房门,向我求救,希望我能帮助他,一起将那可怜的观世音菩萨像重新修补好。

不用说,今天还是老剧本,我只需要将过去的剧情再来一遍就好。这样,我便侧过身体,给老秦让出通道,好让他和平日里一样,心疼地、愁眉苦脸地将菩萨像放到我的床上,然后,再和他一起,做功课一般,在菩萨像前匍匐两三个小时。哪里知道,老秦竟然没有进门,却告诉我,他要走了,如果没有特别的意外,此后,他将不会再踏入这邯郸城一步了。

我当然不信。老秦也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并没有等我问他所为何故,他便先对我说,他的口袋里,连再多一天的房钱也掏不起了,所以,他必须走了,考虑到自己的肝病已经日近膏肓,他估计,这一去,这一世,他已经无法再挣到来这红梅旅馆住一阵子的房钱了。这时候,天空里突然响起一阵炸裂般的雷声,闪电破窗而入,照亮了昏暗的室内,也照亮了鬼魂一般枯槁的他,我的心底里一酸,径直告诉他,如果他还想再住一阵子,我可以帮他再出一阵子房钱,可是,他却毫不犹豫地摇头,再对我说:他要体面,在临死之前,他更要体面。

“和你兄弟相识一场,是上天待我不薄,”如此伤感的时刻,老秦的眼眶里竟然没有蓄满泪水,他说,“想了一夜,我什么都想清楚了,我当然可以撒泼耍横,在这里赖上一段时间,但是何必呢?我这一家人,其实都要体面,我敢说,我儿子长大了也是个体面人。万一有一天,他回来了,这就说明——”停了停,他接着说,“这就说明,他既然有本事找到这里,就更有本事找回到山东老家里去,你说对吧?”

我何曾想到,此时竟然是告别之时呢?有好多次,我想打断老秦,告诉他,他在这里等儿子,我在剧组里望收成,无非是应了那句老话,正所谓,相逢何必曾相识,既然如此,几天的房钱又何至于分出你我?可是,老秦的心意显然已经死死地定下了,我张了好几次嘴巴,最终还是未能说出一句话来,只是怔怔地看着他转过身去,又转回身来,冲我笑了一下,走近我,腾出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直到他在走廊里渐渐走远,消失了踪影,我的神志也还深陷在因他而起的忧虑与空茫之中,浑然不知所以。稍后,我突然意识到,老秦是真的走了,赶紧打开窗户,迎着骤雨向长街上眺望:四下里,雨幕里,再也没有见到老秦,隐隐约约的,我似乎看见一辆小客车正在迷蒙之处缓慢往前行驶。“罢了罢了,”我心里想,“回去了,也算好吧。”

就这么,老秦告别了邯郸,告别了红梅旅馆,而我,还将继续在这一言难尽的剧组里苦挨时日,有时候,哪怕是深夜,当我收工回来,下意识地将门虚掩,等待着老秦在片刻之后就不请自来,等了半天,敲门声迟迟不响,我才想起来,老秦已经走了好几天了。因此,当我站立在自己的房门口,凝视着四○三的房门,想起他不知在何处流落,又或是生是死,多多少少,我也难免黯然神伤了起来。还有一些时候,在这邯郸城里,火车站前,郊区的青纱帐里,看一看手机,我也会想着,也许老秦什么时候会给我来个电话?然而终于没有。

四○三的房客却没有断:先是来了几个骗子,一个个的,双目炯炯在城里游荡了好几天,生意终究不好做,只好意兴阑珊地退房走人了;而后住进一对中年夫妻,这对夫妻是来看望在附近一所专科学校念书的儿子的,因此,他们的儿子几乎每天都会来,只要他来,四○三房间里便要飘出浓重的羊肉味儿——这对夫妻甚至带来了一只高耸的涮锅;再往后,住进了一个小伙子,终日里将房门紧闭,一天里,他似乎只在吃饭的时候才出去一会儿,其他时间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我遇见他时,也曾跟他点头打招呼,他却不加理会,冷峻着脸,总是抢先一步就将房门关上了,所以,尽管时日不短,又朝夕相对,我也还是不知道他究竟是所从何来。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对那小伙子,我总是觉得他颇为怪异:四○三的门锁似乎出了问题,旅馆老板叫人来修过,好了几天,又坏了,于是,房门只好经常虚掩着,过路时,我难免朝房间里看一眼,每一回都只会看见他好似当初的老秦一般,坐在窗前的凳子上,将双脚跷起,高高地放在窗台上,纹丝不动,一语不发,就像是被石化了。有时候,当他听见门外的动静,回过头来,我能清晰地看见他的脸上淌着泪,但那眼神却是逼视的,我想对他说句什么,十有八九说不出来,也只好仓促走开,而后,我会听见他奔赴门口,将房门重重关上,如果门锁作梗,关了半天也没关上,我一回头,不可理喻地,多半就会看见他正在用脑袋撞击门框,当我停下步子,他便也停止了撞击,继续逼视着我。

“罢了罢了,”一边走下楼梯,我的脑子里便一边想起了老秦,“老秦啊老秦,我终究还是没有说错,不管四○三住的是谁,都不过是应了那句老话——相逢何必曾相识。”

再说了,尽管四○三里的小伙子看上去就像是个沉默的囚徒,可是,想想自己,我的日子又比他好过了多少呢?虽说时近秋末,正是往年里天高云淡的季节,不知何故,今年此时,大雨却是一场接连一场,剧组只好调整了原定的计划,开始集中拍摄室内戏,因为室内戏的戏份并不太多,女主角暂时离开了剧组,一直为了她才跟组改剧本的我,竟然出乎意料地轻松了下来,不再出工,而是终日蜷缩在旅馆里,等待着女主角的归来。不由自主地,我的晨昏便颠倒了起来,总是会昏睡一整个白天,到了晚上,却清醒异常,所以,许多个清醒的长夜里,我难免觉得自己是可笑的:我就像是一个猎人,正在通宵达旦地等候着根本不存在的猎物。

这一晚,后半夜,大概是三点钟的样子,倾盆似的骤雨再度横空出世,击打着旅馆的屋顶,听上去,就像是满山的乱石崩塌飞裂,一堆一堆,一座一座,轰鸣着奔向了山下的溪涧。可是,就在这堪称轰鸣的声响之中,隐隐约约,我却听到了一阵尖厉的、撕心裂肺的哭声,一开始,我倒是不以为意,只是贴近了房门去听那哭声从何而起,听着听着,猛然间,一股夹杂着慌乱的兴奋朝我袭来:莫非是在我此前的昏睡之时,久别的老秦又住回了四○三?没有丝毫和片刻的迟疑,我几乎是战栗着拉开了房门,而四○三的房门又是虚掩着,我一脚将门踹开,冲进去,哪里知道,眼前并没有老秦,却只有那个终日里闭门不出的小伙子。此刻,四○三的门窗并未关上,骤雨刺入室内,雨珠飞溅得到处都是,而那小伙子却不管不顾,怀抱着一尊破碎的观世音菩萨瓷像,正在不要命地哭泣。

我认得那尊观世音菩萨像,它正是当初和老秦如影随形的那一尊,这么说,难道老秦真的回来了?果然是他将这尊观世音菩萨像塞进了那小伙子的怀抱?既然如此,他何不去敲我的房门,找我说上三言两语呢?种种疑问使我顾不得那小伙子的哭泣,赶紧环顾四周,却遍寻不见老秦的影子,这才想起一定要找那小伙子问个清楚,恰在此时,那小伙子却突然止住了哭泣,劈头就对我说:“我是同性恋。”

我愣怔着去看他,他便又对我重复了一句:“我是同性恋。”

显然,当此之时,比找到老秦更加迫切的问题出现在了我面前,我想了想,径直告诉小伙子,同性恋没有什么大不了,我的朋友里就有同性恋;平心而言,我不曾对他撒谎,之所以实话实说,为的还是想让他尽快告诉我老秦的下落,可是,那小伙子竟一发不可收拾,平静但却不容分说地告诉我,他的这条命,刚刚被观世音菩萨救了回来——他家世代信佛,而且,尤信观世音,他的母亲,哪怕只是个农民,每隔几年,只要攒下一点钱,都会去观世音菩萨的道场普陀山朝拜。他的母亲只生了他一个儿子,可是,很不幸,他不喜欢女人,他只喜欢男人,而且,他有一个恋人,就在这邯郸城里。这一回他来邯郸,为的就是见到恋人,没想到的是,他的恋人一年前就已经结婚了,好多次,他出了红梅旅馆,走到了对方的家门口,甚至已经模模糊糊看见了对方的影子,终了,他还是不敢真正地走上前去。

于是,他就想死。一周之前,他便买了一瓶足可致命的农药,终于还是舍不得母亲,就给母亲打电话,母亲虽然被他的话吓破了胆子,可是,她还是坚决地相信,她的儿子不会死。暴怒之下,他告诉母亲,他死定了,除非观世音菩萨在他的房间里示现,阻止他死,他才可能死不了,否则,他就一定会去死。哪里知道,母亲说,既然如此,在他做下最傻的那一桩事情之前,观世音菩萨一定会示现,去拦下他的死。

他当然不信,继续失魂落魄地等待着自己下定决心喝下农药的时刻,他又怎么可能不失魂落魄呢:如果他死了,母亲怎么过?如果他不死,他又怎么过?一直到今晚,就在半小时之前,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还是去死,可是,他哪里能够料到,正当他洗漱干净,将农药瓶举到嘴巴边上的时候,一道闪电照亮房间,借着光亮,他竟然看见,不在他处,就在他每日里栖身的床铺底下,一尊观世音菩萨的瓷像正安安静静地站立着。他被吓傻了,赶紧奔过去,趴在床底下,又抱出了它,千真万确,那真的就是一尊观世音菩萨。却原来,就在他等死的日子里,观世音菩萨早已示现,只是险关未到,菩萨这才一直未曾显露它真正的庄严。

——却原来,老秦并未回到这红梅旅馆;却原来,那个大雨狂暴的早晨,老秦先是在四○三房间留下了这尊伤痕累累的观世音菩萨像,而后,他才坐上了雨幕里的小客车。可是,我实在想不清楚,这尊菩萨像分明就是老秦的命,究竟是何缘故,他才会将他的命舍弃在了这四○三房间里呢?

这时候,身前的那小伙子递给我一张纸,告诉我,这张纸,就压在观世音菩萨像之下,他抱着菩萨像从床铺底下爬出来的时候,看见了它,所以,在我进门之前,他已经读完了那个不相识的人在这张纸上写下的话,正是读完了这些话,他才不想死了,他决定继续活下去,明天一早,他就要回家去侍奉母亲,一想到明天就可以继续侍奉母亲,他便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

愣怔着,我接过了那小伙子递过来的纸,劈头便看见一行字迹清秀的标题:留待有缘人。果然,在这纸上写字的人,除了老秦,还能有谁呢?实际上,老秦是在写一封信,信并不长,在标题下的正文里,老秦简略介绍了自己和自己的命,又从四川内江说起,一直写到眼前这尊菩萨像,如此,关于菩萨像的来龙去脉,他就算说得清清楚楚了。而后是几句寄语,在寄语里,老秦说:“有缘人啊,我把菩萨留给你了,你可要小心待它,不要像我一样,想砸便砸,想骂便骂,这辈子对菩萨犯下的罪过,我只有下辈子再还了。”

老秦又说:“有缘人啊,把我的菩萨抱回家吧,你知道,普天之下,就数观世音菩萨最是大慈大悲,有它在身边,你必能度过一切苦厄,只是我有一桩不情之请——以后,假如你对它磕头,能不能帮我也多磕三个,好让它继续保佑,哪怕我死了,我的儿子也能回家?”

“又及,我还要郑重地拜托你,”老秦最后说,“有缘人啊,你还得再多帮我磕三个头,请菩萨保佑我的妻子,这辈子,我最对不起的,除了儿子,还有她。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后悔,我早该知道,哪怕儿子丢了,我的命也没有全丢,我的妻子,也是我的命,除了菩萨,我还应该抱住她,对,她也是我的观音菩萨,只可惜,说这些,太晚了,来不及了。”

恍惚之间,我读完了老秦写给有缘人的信,必须承认,一边读,我的鼻子一边发酸,泪水在眼眶里滚动了好几次,因为生怕打湿了手中的那张纸,这才强自忍住,终未落下。哽咽了刹那,我再去看那刚刚哭过的有缘人,只见他已经将窗户关死,再将观世音菩萨像端端正正地放在窗台上,然后,他跪了下去,给菩萨磕头——我知道,老秦的话,已经被他吞咽进了身体:哪怕他从前的恋人已经结婚了,他的命也没有全丢,他的母亲,也是他的命。

那年轻的有缘人磕完了三个头,停了停,突然想起老秦最后的拜托,又再磕了三个头,请菩萨保佑老秦的妻子。磕完了,大概更多的前尘往事浮上了心头,也大概是更多需要被观世音菩萨保佑的人破空而来,全都站在了他的身边,于是,他便干脆不再停止,一个个地将头磕了下去。这时候,当我重新凝视微光里的菩萨像,突然看见,底座的位置还是有一条清晰的裂缝:显然,我被重新派上用场的时刻到了。如此,我便转过身去,暂时离开四○三,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间,拿来胶水,再和那有缘人一起,就像当初和老秦一起,绣花一般,沉默地、小心翼翼地将那底座上的裂缝修补好。

可是,要命的是,当我踏出四○三的房门,我却又分明看见了老秦,他似乎刚刚给我讲完四川内江那个曾经和他同病相怜的人:“你猜他后来怎么样了?”又一次,在灰暗的灯光下,老秦的眼睛里遍布着血丝与狂热,甚至得意地笑了起来,紧接着,他神秘地告诉了我简短的几个字:“找到了!”

到了此时,强忍住的泪水这才终于夺眶而出,我没有进门,而是在门口径直站住,面对面去看虚空里的老秦。此时的老秦,在短暂的得意之后,却如梦初醒,看向了四○三房间里那长跪不起的有缘人,观世音示现,他在瞬间里得到点化,突然间就冷静了。冷静了,他便不再说话,只是垂手肃立,酒瓶也砰然落地,此中情境,就像他也变作了一尊菩萨:知悉人间的一切因缘和悲苦,但是,不说话;然而他终究还是个凡人,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忍耐不住,鼻子酸了,眼眶红了,低下头去,好半天沉默不语,最后,他才仰起头,擦掉眼眶里蓄满的泪水,像是在郑重地提醒我,更多却是自说自话:“观世音菩萨,到底还是大慈大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