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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19年第4期|周李立:所有与唯一(节选)

来源:《江南》2019年第4期 | 周李立  2019年07月10日08:47

李唯一每年都回成都老家过暑假。正值叛逆年龄的他从县城离家出走,并设法留在成都。星月巷的拆迁让他看到机会,但由此带来的利益分配冲击了李家的既有格局。他独自在新居等待远方的朋友,盼来的却是来看望他的父亲。在这个雨夜,共处一室的父子终要应对内心的不合,久远的隔膜让他们无法顺畅交流,只将误解层层加深……小说指向独生子女时代的父子关系,呈现了两代人爱与被爱之间的错位,以及由此引起的情感纠结和理解突围。

李唯一脸上青春痘的大规模暴发,说起来是从被志强打一耳光开始的。痘痘军团决计为那颗破灭阵亡的同胞复仇来了,先长出十来个,十个变出百个……跟他长个子的势头同样疯狂——李唯一的身高小学一年级后就是全班第一了。

因为他爸爸李志强个头都那么高嘛——人们为这个一米七的十二岁孩子做出理所当然的遗传学分析。

铁路电工李志强,有三个标志。一是体型,身高一米八六,在县城火车站鹤立鸡群,体重勉强一百斤。尽管电务段普遍都是竹竿身材,他显然也更配得上这个比喻。二是他见人打招呼的方式,两肩耸起,脖子乌龟出壳那样前伸又迅速撤回,这套动作在很多人心里都被略带贬义地简称为“点头哈腰”。此外,每当谈到“志强”这个常见的平庸名字——那位同名地产商成名后,这种情况更常出现——他会回顾当年在部队,全连三位“志强”,按年龄大小,他排老二,或者回顾他在别的什么地方遇上的多位同名的人……仿佛他有某种义务主动证明,志强这名字,果然平庸。然后因为又追忆了一次老掉牙的往事,他用动作表示歉意,摸着头发,在左右脸上各笑出一个横向的二字形的褶皱。这尴尬的笑面是他的第三个标志。

青春痘和身高这两样“茁壮”,都违了李唯一的愿。

李唯一小时候也是漂亮过的,圆眼睛特别大,脸颊是粉玫瑰色的。他身上从未出现县城火车站其他孩子穿的那些改小后的绿色劳保服装,他甚至从不穿绿颜色的衣服。他的白胶鞋等不及泛黄便换成簇新的一双,白得耀眼——在那个小朋友们都将白胶鞋视为得哭闹一番才会获得的奢侈品的年代。李唯一的床底下,所有尺码的白胶鞋存量充足,按鞋号从小到大放进纸箱,足够他穿到十八岁。

李唯一小时候不必穿绿色的劳保服装,是因为每年冬夏两季,在成都百货公司文具柜台当售货员的姑妈李晓西,会给他寄来两身新衣。李晓西从没搞错过小衣服的尺码。姑妈要求的回报是,每年儿童节李唯一都要在县城照相馆拍两张身穿新衣的扭捏照片,寄给她以供闲暇欣赏。

李唯一的母亲,小雁,会抢先拆开那些通过铁路货运来的包裹。她拉出一件,是小衣服,再一件,是小裤子,往后每件都是李唯一合身的尺码……年年如此。于是小雁每年两次深觉怅惘并情绪低落,这两次一般分别是儿童节前与春节前,而其他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乐呵呵的。小雁也知道,自己明明不应该期待李晓西会把成都百货公司最抢手的女士蝙蝠衫“顺便”塞进包裹。因为早在1984年小雁就去过成都,当时小雁主动伸向李晓西的右手,被李晓西无视长达五秒,但小雁直到1997年都仍对李晓西怀着不切实际的憧憬。

至少小衣服不要我花钱——如果小雁这样想,低落的情绪就会缓解不少。两天后,小雁心情平复,才会提醒自己,记得亲戚之间要礼尚往来,所以得给李晓西寄几双白胶鞋,地址是成都星月巷的志强父母家。

小衣服的款式一度引领县城的童装潮流。其实县城火车站的人觉得,那些设计看起来有点怪,但又觉得有点好,让人说不出哪里好,也说不出哪里怪,那就更值得他们费脑筋了。李唯一常被路上陌生的阿姨们围住,她们大方地搓一搓他身上衣服的料子,再研究一番裁剪,问衣服哪里买的。

成都——李唯一确定自己迅速回答后,才会被称赞聪明可爱,但他更期待之后她们对他做的事:在放他离开前,她们偶尔会往他镶花边的上衣口袋里塞几颗大白兔,因为耽误他的行程,用大白兔表示甜蜜的歉意,她们还说过,“成都的娃娃,就是不一样,不要瞧不起我们的糖。”

上小学后有一次,李唯一被叫去教师办公室,因为他和作业向来互相折磨,他去得战战兢兢。去了发现,不过仍是路上的老一套。四位女老师整个课间休息时间都在研究他身上毛衣的针法,只是并没给他一颗糖果。

李唯一吃下的大白兔,让他从味觉上记住了成都——他认为是,甜的。他见过自己两岁时在成都武侯祠拍的那张照片,因为全无记忆,他不认为照片上一脸不得已的哭相的小孩,正是他本人。可惜他的父母总是确定无疑地撒谎,还告诉所有人“看啊,这就是李唯一小时候”。后来他懂得,四岁以前的人类都是不会产生记忆的白痴,才接受照片或许真是自己的残酷现实。但他也认定,自己当时一定很不开心。

与成都有关的另一张照片,压在餐桌玻璃板下,黑白照片上两位笑意恐怖的老人,仿佛从几百年前一直活到现在。吃饭时,志强经常把手指搁在老人的脸上,快速敲击两张看上去已经经不住任何击打的枯瘦的脸。志强敲着手指,一边眼含期待地看向李唯一——这意味着李唯一务必立刻配合他的暗示,朝手指下的玻璃板喊:爷爷、奶奶。

“爷爷奶奶在哪里呢?”

“成都。”

除非他有老者的耐心听完志强背诵李家家谱,否则他最好是尽快回答,越利索越好。这种了无新意的把戏持续到1990年,也是李唯一八岁以后,才逐渐被志强厌倦。

这都是成都让李唯一感到不适的部分。此外,成都还是一个会源源不断派来衣服的地方。无论李唯一自己对服装的喜好是什么,包裹里的衣服都剥夺了他对着装进行自由选择的权利。

县城火车站有一定年纪的人,还会记得,1982年冬天有场罕见的大雪,还有雪后,志强身披绿色棉大衣、走在铁轨边的碎石斜坡上的样子,就像远处一棵移动的树苗。被他穿成形同身上一床厚被子的绿色长棉衣,正是这年立冬那天发给铁路职工人手一件的劳保福利。那个极寒的冬天空前绝后,发绿棉衣的大福利,因而也仅此一次。不过同类福利从未断绝,包括同色春秋装与夏装、可拆成一堆能编织汗衫的卷曲的白棉线的劳保手套、和衣裤同色的绿胶鞋绿棉袜。这些免费物资足够把县城火车站每个人从里到外都弄成绿色的。

大雪持续了一天一夜,火车站连同四周的高山,很笼统地被大雪盖得严严实实。大片白色里,残余几条闪耀着黑褐色光泽的铁轨幸免于难。轨道间散落的,都是步履迟缓、大大小小的绿人。雪后初晴,人们穿上新棉衣,出门踩新雪。踩雪的人就留意到,志强竟把婴儿抱出门踩雪。他抱婴儿很像抱一只兔子。因为积雪,他没能推出那辆非凡的婴儿车,也因为积雪,他得带婴儿出门——赏雪。

但凡有人靠近些,志强便先凑上前,神秘兮兮掀开绿毛毯的一小角,让对方看婴儿的脸,更像是对自己的某种壮举进行展示。人们看到沉睡中的一张小脸呈透明的粉红色,脸型酷似小雁,五官舒展——总之这张脸,是配得上来赏一场数十年罕见的雪景的。人们后来念念不忘的,正是这张过早脱离了皱褶丛生的婴儿时期的脸。

这些传说中的漂亮,如今并没有在李唯一脸上余留半点遗迹,也许他的五官只适合放在儿童的脸型上。到年岁渐长,脸型变瘦长,耳鼻口就都像放错了位置。

同样长错掉的,还有一米七八的个子,因为这让他遍布痘坑、五官失衡的脸更醒目,更容易被平均身高不超过一米七的县城人仰望。只有眼睛如幼时,大而圆,偶尔也泄露仍属少年的稚嫩余韵,此外他外貌的其他方面,都应属于饱受挫败、仓皇不已的成年人。

志强打李唯一那一耳光,打在1995年初夏。

事情从那天志强回家开始,他迎头先见的是李唯一正对着家门的两只光脚。他发现光脚不似往常呈八字形撇开,而是一只压着另一只,脚腕交缠。这说明李唯一侧躺着,简直破了天荒——他还把两腿都伸直了!

李唯一对志强这样表过很多次的态,“我都弯着腿睡觉。”

因为他不敢平躺在那张三面都紧贴墙壁的小床上——那像是睡在一口棺材里。脑袋上方的隔板,离他很近;隔板上的衣服和书本,有时掉下来砸脸上,把他从总是会出现棺材的噩梦里惊醒。他宁愿侧躺,长腿尽可能蜷缩,把自己从形状上睡回到胎儿时期。这样的睡姿据说最让人感觉安全,也最能让志强感觉内疚。

志强固然欣喜于李唯一无法忽视的成长,他每天都不耽误地蹿个子。但打开家门总看见两只光脚悬在床脚边儿,志强也很愧疚——这张小床装不下李唯一了。

他想,我李志强就算能做出婴儿车、搭一个多边形的厨房,还能把空白墙面都订上放东西的隔板,也没法让一室一厅的房子变大,大到足够再放张单人床让儿子伸着腿睡觉。

志强这天看见的,是被夏季薄毛毯遮住一半的小腿,腿上几根腿毛的排列分布,预示它们将很快长势喜人。再往上看去,毛毯那头钻出大小两个脑袋,一个是李唯一,另一个是小雁二姐的孩子,八岁的女孩,薇薇。

薇薇躺着说,姨父好。

李唯一被几颗青春痘点缀起来的脸,拧向一侧的墙面。

“薇薇来耍了?你们……大白天的,在干啥子?”志强有些疑惑,这场面也让他感觉古怪。他不知道薇薇什么时候来的,也许是被小雁从牌桌上薇薇那位以打牌为职业的母亲身边领回来的。还有,表兄妹的午睡如果到这日暮黄昏时还未起身,至少也表明这是两个贪睡的懒小孩。

“没干啥子。”李唯一冲着墙壁回答。

薇薇咯咯笑。

是这不合时宜的笑声让志强开始烦躁的,他确定自己被女孩嘲笑了,尽管不知道因为什么。

一米八六的李志强,站在床脚,只需要微微俯身,就掀开了绿色的毛毯。

薇薇“啊”一声叫起来,这个年龄的女孩说什么都像是嗔怪,“姨父,孩子还没出生哦。”这语气说什么也像是有潜台词,志强听出的潜台词就是,“你急啥子吗?现在还不能掀毛毯。”

他看见,薇薇的粉红色圆领小衬衣,在小肚子的地方鼓得很高,依稀看出衬衣里面被塞了什么东西。两只蒲公英蕊儿似的小手,正一上一下地拍着那圆滚滚的地方,就像男人们酒足饭饱后下意识拍肚皮。

他突然就明白了,薇薇在假扮孕妇,即将临盆那种。

“我们在过家家,”女孩说,“我是妈妈,唯一哥哥是爸爸。”

因为躺着说话,她不得不费力垂着眼睑,才能看见床脚那头的姨父。尽管如此,志强也从女孩眯成缝隙的两丝目光里,看出一种浅薄而愚昧的洋洋得意。那一瞬,他习惯性地想到,这不堪的场面,连同许多让他恼怒的事一块,都得归咎于妻子那些愚蠢的家人——他们粗俗却又傲慢得敢于鄙夷所有人的模样,简直就是在表演什么叫典型的乡镇气质——他们从不知道怎么对待孩子,只是放任自流,让孩子没心没肺地长大,再生下愚蠢的后代。不是么?看起来薇薇正向往积极参与到这种周而复始的循环里。

其实志强与妻子家人的交往不多,那都是在李唯一出生前了,比如夫妻排班凑巧、一起空闲的时候,志强也陪着小雁去和她三个姐姐打麻将,那时他还有身为大家庭新成员的谨慎与忐忑,因此他也从不提他认为这项家庭社交活动粗俗又单一的话。

小雁有三个亲姐姐,她们都已在县城成家。理所当然地,她们安排志强跟三位连襟打另一桌。四位连襟中,志强身份显赫,因为只有他,是这拥有四个女儿的家庭的“成都女婿”——很多年他都被连襟们这样称呼。他心知肚明,他们这样称呼他,并非像他们宣告的那样,是因为可以被理解的妒忌,而是出于以为他察觉不出的公然的嘲讽,尤其在他狠狠输钱的时候。

但志强才不为输钱心焦呢。他作为铁路局职工的收入,在县城堪称翘楚。只是在牌桌上常年输给三位连襟,也免不了让他被他们鄙视,时日长久必然伤及自尊。何况这种输赢基本与运气无关,志强知道自己输就输在,牌技不佳。

小雁的大姐二姐,牌技好得终生以此为业;最小那个三姐稍逊一筹,如她自己说,是因为在印刷厂的正经工作,耽误了她不少磨炼牌技的实战时间。总之在县城,没人能在牌桌上长久赢过小雁的家人。而志强硬着头皮把家庭麻将一直打下来的不二原因,始终是永恒的“三缺一”——他不得不上。

李唯一出生后,这项家庭活动就可以被志强拒绝了,带孩子抽不出时间是个天经地义的理由。只要不跟妻子的家人经常见面,志强觉得,就不必在乎他们怎样对待他了,然而又可恶又没想到的是,看起来,他们现在正在把他的儿子李唯一,给牵扯到他们那种生活里去了。

“混账。”志强脱口而出,同时一只巴掌不知不觉已然抬起,挥向李唯一。

因为李唯一侧躺,志强只能拍在他长青春痘的左脸上。也是因为左脸有青春痘,李唯一别无选择只好朝右躺。

青春痘破掉的是最成熟的那颗,红里透白的痘痘在李唯一的左脸上饱满发光了整整两天,像那种磕不得碰不得不然就爆裂给你看的小红番茄。李唯一顶着“小蕃茄”已经过了两天,差不多也在一触即发的边缘。

白色脓浆鼻涕似的,在志强手心粘了一大砣,他顾不上为此专门恶心,因为他的当务之急该是去检查儿子泛出几根指印的脸。除了白的脓液,他还看见小股的红的血,从本就红肿的现在又绽裂的创口,欢快地涌出来。

“哎哟,”志强忙用手去捂流血的地方,一时忽略了手心的白色脓浆,幸而李唯一在父亲的手掌再度抚上脸颊前,迅速拧转了脖子,同时避开了巴掌与脓浆。

这是志强第二次打李唯一,但李唯一认作这是第一次,意义非凡。

那些年,李唯一曾将无数张排名倒数的成绩单带回家,志强也舍不得动李唯一一下。虽然他也很多次把胳臂都抬高了,但大多数时候那些巴掌都落在了志强自己脸上,似乎那些成绩单并不代表李唯一的不成材,只不过宣告志强的过失。

都怨志强总上夜班,小雁又始终上“三班倒”的班。父母不在家的夜晚,李唯一只好自由自在处置时间。家庭作业无法得到家长的重视还有辅导,可怜的孩子根本就在独自应付这一切——志强还怎么有脸去怪罪孩子?

所以李唯一的晚餐才会被更精心地安排,毕竟确保营养才有助于智力发育。然而李唯一在搁板上“完成”的家庭作业中那些无处不在的空白,没想到用“营养”都填不上。

李唯一在隔板上写作业,也是情非得已。

李唯一六岁那年,他们搬入这栋铁路局新建的职工公房。按照工龄排位,志强分到一楼最角落这套一室一厅。房子对应资历,因此布局奇特:进门是狭长的厨房,左转往里走,才是其实也很袖珍的客厅。厨房差不多有星月巷的老衣柜大小。

在志强两个月的精心改造后,衣柜大的厨房内,水电线路和灶台全都不见了,一张跟厨房等大的小床在此间问世。床的三面顶住墙壁,床脚正对家门——这是李唯一的床,也可以说,是李唯一的卧室。

又是两个月,这栋楼外,紧贴志强家客厅的外墙,凭空冒出一间足有十几平方米的木板棚屋。棚屋外形为不规则的多边形——那种要么是外星人要么是天才才可能做出的设计。

经过研究,人们发现,不规则形状能确保棚屋避开公共下水井盖,又能尽可能多地占用公用面积。远看去,棚屋就是楼房悬在体外的一团黑漆漆的肿块。

但凡走进过“肿块”内部的人,却都感到眼前一亮。棚屋内的水电线路布置得规规矩矩、横平竖直。灶台旁是操作台,台面用水泥抹得比镜子光滑。操作台上方开有两扇木窗,木料上隐约可见电务段为电务材料打上的数字编号。

人们结伴参观过这些充满想象力的工程——一间相当完美的自建厨房——为巧妙的设计惊叹,“还是成都师傅会过日子嘛。”

小床上方是三层搁板,也让人们思路大开。他们见证过志强爬上小床,长腿长胳臂在上面别扭地摆出姿势,他不善讲解,只好亲身示范隔板的用途。人们这才恍然大悟:李唯一上学后,可以盘坐床头,伏在搁板上写作业。上两层搁板分别是衣柜和书架。至于走进家门先迎头撞上孩子的床,这就是并非不能忍受的问题了。

李唯一确实独自应付晚上的时间,那些时间当然不必浪费在搁板上。毕竟电视上县城电视台每天晚上都在滚动播出《猫和老鼠》呢,或者睡觉,二选一就已经让他的抉择很艰难。《猫和老鼠》的配音是四川话的,在县城电视台看来,只有入乡随俗的节目才能让人百看不厌。

志强还是怪罪于妻子,他对小雁说,“我们都只有小学文化,是不是没多余的智商遗传给儿子?”

小雁对什么事总体都怀抱着认命后的乐观,这让很多事到她嘴里就变得可笑了。她不知道她以为的可笑的事,对志强可能恰好是一种激怒。她说:“我们小学文化是因为停课,说啥子智商?李唯一看起来这么精灵一个娃娃,哪里看得出来他读书不行,是个草包?”她还坦白说,其实当年就算停课前,她也没考出什么像样的分数,但不妨碍她十五岁离家就在国企的饭碗里吃饭——太值得骄傲了。

志强已经可以忍受小雁抱怨他、抱怨他在成都的家人,但绝不忍受她轻视他的孩子(不过那也是她的孩子)。

“你怎么会说自己的孩子是草包?”

她答道,“每学期都倒数几名,不是草包,未必是天才?”她说出“天才”的语调,似乎更接近嘲讽,或者接近于说起另一桩可笑的事情的语气。对小雁而言,草包没什么贬义,不过是她习惯的被志强归类为“乡镇口音”的表达,像她一高兴就把李唯一唤作“猫儿狗儿牛儿羊儿”一样,无论褒贬,都同样不堪入志强诞生于成都的这双耳。

志强是1980年跟小雁结婚的。也算不上情投意合,只勉强称得上是两厢情愿。如果志强在工作后的几年里,与车务段某位女列车员在车站工会操办的周末舞会上一见钟情,抑或,他迫于父母压力,不得不接受一位适宜生养的同籍女士为妻——就像他身边大部分人——那么志强的故事会是另一个故事吗?似乎也说不好。

电务段段长是志强和小雁的介绍人。这种介绍只是出于电务段历史上全是单身男工才不得不如此的一种传统。这种“介绍”通常都安排在有三张黑沙发的电务段会客室进行。会客室大部分时间都闲置无用,大铁锁常年吊在门栓上,每逢开门启用,就非常惹人瞩目了。

那天走进会客室的被介绍人正是李志强。他只看过一眼对面沙发上的人,知道这就是另一位被介绍人了。两张沙发间的距离,只够他看见一张雪白粉嫩的脸,五官都很模糊,可能也是因为他过于紧张、没敢细看的缘故。不过他确认了对方的性别,女。之后他再没抬过头。因为他在部队和电务段的两段经历,统统不能教会他正视一名年轻女性的恰当方式。

志强低着头,他只能看见胯间的黑沙发。皮质让历年来无数个被介绍人紧张的臀部磨得发白。他从中恍惚看见的,似乎仍是那张瓜子形的白脸。

他琢磨,不是特别可以,也不是特别不行,既然总归要结婚,那似乎,就也可以。

他听见会客室门外窸窣的脚步声,知道此时得有好几个好奇的单身汉把耳朵贴在门上,这提醒他务必尽快做出决定。

名为小雁的女工可能也是这么想的,她先起身,准备离开会客室了。随即她就径直推门走出去了,也没跟志强握手。大概因为两张沙发距离太远,握手的话,需要双方相对走数步,场面会郑重得过分。她的红毛衣鼓囊囊的,她从他面前走过去时,他还看见歪斜的针脚,底边露出未经修剪的线头,另外还闻见一丝略刺鼻的像是胶皮的气味。

他对这味道只能说不讨厌。“能接受。”他仿佛是在咽下一截橡胶水管,对段长说道。他多年后知道女工也低声对段长做出同样的回答,“能接受。”

段长说,“才是‘能接受’?多好的女娃娃,白得很。”县城人这样说时,白得很,就是在夸赞某人的美貌了。

志强就把“既然……那就……”的话说了一遍。

段长含混又暧昧地笑。他认为这单身汉的回答之所以模棱两可,是因为从未有过恋爱经验才导致的羞涩——他见得多了,跟他做过的媒一样多。经验告诉他,“羞涩”才说明,这件亲事相当可行。段长还想起终于可以空出一张床位的单身宿舍,十分适合自己午休时使用。

新房很快被安排好了。就在电务段名下仅有的二层小楼,占用了筒子楼二层一小间。房间当中挂一床粉红色有牡丹图案的布帘,挡住新婚夫妇的床铺。窗外是铁路,半夜能听见到站的货车准时准点地哐啷啷卸下沉重的铁链。镜子上贴的双喜字,是由新娘亲手剪成的。

志强去看那些大大小小的双喜字的时候,有了更惊讶的发现,他看见了她拿剪刀的手,那完全像是另外一个人的手啊——与她白皙的脸相比,她的手不仅粗糙,而且完全是黝黑黝黑的。这都因为她在县城橡胶厂上班。周边县城百货公司的所有胶鞋,鞋底鞋面都出自她们一百多号女工的手。往后志强会逐渐知道,这一百多号女工的手也跟小雁的手大同小异。

“国营橡胶厂和车站电务段”,想到祝贺新婚的人们都特别喜欢向他们解释,什么叫作“门当户对、强强联手”,他感到自己被骗了。因为那些“门当户对”的说法里,从没有提到这双手。他自己的手呢,虽算不上光滑,但十分灵巧,因为他把哪怕最细的电线里的铜丝拧在一起时,也从不手抖。而她这双手的笨拙程度,只需要看看那些一边大一边小的红双喜字,就已经很明白了。他甚至怀疑几乎没人真正见识过她这双手,这是她小心翼翼留心着的密不示人的隐私部位。年复一年,他惊讶地目睹橡胶如何吃掉一双手:手的表皮会一层层脱落,脱落处不断翘起新的死皮。如果她把手放在台灯光的斜照下,他就能看到她的手宛如小动物毛茸茸的小爪子。

结婚一年多后,小雁就确诊怀孕了。这一天如此重要,以至于她的三个姐姐都从麻将桌上撤离,火速赶来了筒子楼。不过志强当天的反应略显迟钝,他可是头一回得到确认,自己果真要做一名父亲了,但却又没给他留下什么时间做准备,因为他发现自己眨眼间就被三位麻将干将给包围了起来。

她们叽叽喳喳地叫喊,兴奋程度都像是刚摸出一张自摸的决胜牌,一张嘴接着另一张地说个不停。仔细听来,她们其实围绕着同一个中心思想,就是志强:他该做的哪些事,是当务之急;还有他不可违背的哪些事,不然会天打雷劈。

志强几乎是灵机一动想到,这时候,自己最好得干点什么的——跟怀孕有关,以便让她们住嘴,还能让自己不至于显得置身事外。

“那就做一架婴儿床吧。”他说。

姐姐们大吃一惊,很快明白过来——原来成都人的小孩是需要专门的小床的。这太值得感叹了!因此志强令她们住嘴的心思也落空。“好啊,成都女婿,就是跟我们不一样嘛,嘿,能干得很哦。”

志强又飞快做了另一个决定,就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想搭理她们了。他起身的动作有些决绝,就仿佛是为表示出某种决心似的。

他走到了墙角,是因为屋子里眼见得只有这块空余的地方,他俯身收拾起墙角那些器材和电线来——要让她们知道,为做婴儿床,他不惜停止组装一部就快完工的收音机,他想。

可惜她们并不认得那些电线其实是粗具形貌的收音机。

那架三个月以后在电务段木工房内完工的婴儿竹床,获得了广泛的赞誉,尤其是毛竹弯成的四只小轮子,竟然可以灵活拆卸呢!人们都很羡慕,于是这架婴儿床此后就在火车站各个有新生儿的家庭间流传了,好几年后也没人舍得扔掉。人们认为,志强的心灵手巧主要体现在,他是利用了不少“废弃”的电务材料来做这架婴儿床的。

从此志强便让人觉得,他什么都会做似的。往后他还打造了李唯一在厨房的小床、不规则形状的厨房,以及那些为挤进一室一厅而特制的小型家具。

说回1995年,就是志强打了李唯一一个耳光的那一年。那一年的耳光,率先惊吓到的似乎是薇薇。她当即就愣住了。愣了一会儿,她扭头,战战兢兢地凑在李唯一耳边询问道:“唯一哥哥,是不是宝宝该生出来了?”

她看见李唯一抹了一把脸,他的脸上红一道白一道的。他又瞧了一眼自己手心,也许是看见了血迹。他突然大声笑起来了,边笑边说,“就是,时间到了,该生出来了。”

他转过身,把手伸进薇薇的衬衣底下,飞快地掏出一块团起来的枕巾——墨绿枕巾当然也是火车站职工的劳保用品。

薇薇“咿呀咿呀”地乱叫。

李唯一把新生的绿“宝宝”扔一旁,哈哈笑着说,“来,我们再生一个嘛!”

志强站在床脚边已经情不自禁在发抖了。他吼:“薇薇,蠢货!你给我下来!”

薇薇这才哭起来。但并不妨碍她随即被志强拉扯着滚下小床。他让她站在局促的客厅,她抽噎着,被要求向恐怖的姨父解释,什么是“过家家”?

她浅蓝色小裤子上有两只小黄鸭的图案,鸭嘴张得很大,吐出半条猩红的舌头。这两只不雅的舌头,此时只会让志强对这女孩更加厌恶。

薇薇并不明白这件事为什么让姨父如此愤怒。她拼命解释:“哥哥说亲一下,是亲一下脸,然后,再亲一下嘴,我的肚子就变大了……因为宝宝在里面……然后,然后爸爸妈妈,就有了宝宝……”

“这都是哥哥说的?”

薇薇点头。

“哥哥还说啥了?还做啥了?”

“没有了,哥哥亲了一下脸,再亲了一下嘴……”

“不准哭,不哭了,薇薇,你以后不准过这个家家,听到没有,不准哭……”

薇薇哭得更厉害,一边哭一边跺脚,裤子上的鸭舌头,图案都变形了,“我要回家……”她干脆坐在地上,专心致志地哭起来。

李唯一蜷缩在小床上,以他最习惯的舒服睡姿,聆听着客厅里女孩的陈述。他为女孩的愚蠢大失所望,但更为自己感到惋惜——似乎这场极有趣的游戏中,他不得不与最无趣的伙伴搭档,才令游戏索然无味,才令脸上的“小番茄”在志强的巴掌下炸裂,如同引爆一颗炮弹,引来后患无穷。

女孩们都是无趣的蠢货,他打定主意,以后不再跟她们认真交道。这算是被父亲打过耳光后问世的第一个决定。

事实上,薇薇也再没到李唯一家里玩耍过。小雁的二姐来接薇薇回家,了解实情后,薇薇一家人对志强一家都很是不满。往后每当说起高而无用的傻大个李唯一,薇薇的父母都会说,李唯一啊,看看他满脸流出的脓液,显然已经说明,他就是个恶心货色。比草包还不如呢,草包只是无用,但内里又不坏。

既然拿自己的身高没办法——父亲志强的身形体量,已然为李唯一昭示出他宿命里应有的高度——李唯一便把精力花在对付青春痘上。他把整个少年时代过成一部悲壮的青春痘战斗史。

一开始,跟所有艰辛的事业一样,艰难在于力气用偏了方向。周围人都不明白,青春痘与食物、作息以及情绪间存在着微妙的因果关系。志强只当这是形同上火或感染的疾病。是疾病,就需要用药,于是电务段卫生室医药柜里几乎所有能报销费用的外用皮肤药,都被志强搬回了家。

李唯一常年对着镜子涂药,脸上红肿的部分涂成五颜六色。镜子他随身携带,随时揽镜自照。他无比厌恶镜子中这张脸,因为从这张脸上,他还没哪怕一次验证过期待中那些皮肤药都宣称过的会立竿见影的奇效。尤其有一种号称军医院研制的膏药,号称“特效”,膏体呈墨绿色,涂得脸上红红绿绿,像野战军人把脸都故意涂成迷彩色。他最终相信,制造面部的迷彩效果,才是这种药膏的仅有用途。

没有人不会被这样一张脸恶心到,连他自己看久了也恶心。但通常都是刚放下镜子,又忍不住掏出来,以为墨绿膏体正在引发的刺痛,就是可以立刻观察到的疗效正在产生的副作用。结果仍是一次次失望,脸上的红色“小蕃茄”也越茂盛,偶有消退迹象,也像是为不久后大规模的卷土重来蓄积能量,痘痘们根本灭不掉,还“春风吹又生”。

他寻求各种偏方,听说牛肉香菜都是“发物”,会刺激体内热毒长成痘痘,就果断放弃了校门口美味的红烧牛肉面。他依次用过生姜、萝卜、黄瓜和大蒜擦洗患处,大蒜的原理是取“消毒”的功效,前提是认定青春痘源自细菌感染。有段时期,李唯一经过处,会留下浓烈的蒜泥味儿,男同学跟着气味就能找到他,女同学都躲开他,正好他也想躲开她们——他在被青春痘摧毁前,已经被女同学乃至阿姨们簇拥过很多年,难免让他对她们都没有了打交道的兴致。他又想起,这一切的起点都得归咎于表妹薇薇,那么他更应该躲开异性以求长久平安了,无论这异性是长是幼。

偏方一个个被证明无效,青春痘不知是否因为被姜蒜刺激过的缘故,生长态势更加爆裂凶残。他矫枉过正,开始信奉《少男少女》杂志“读者来信”栏目推荐的“温和疗法”:隔几分钟就用清水洗脸,再涂抹成分单纯的护肤品。“温和疗法”在少男少女中只盛行了一个月时间,因为到下一期杂志出刊,“读者来信”栏目就发布了完全不温和的新疗法。

此后回想,李唯一觉得“温和疗法”也许是正确的路径,仅有的需要,是患者得投入精力研究县城可以买到的那几种护肤品的成分。他很快成为县城百货公司护肤品柜台的贵客,不仅因为他在购买乳液和护肤霜时的慷慨——只要用处明确,他的父母并不限制他花钱。志强和小雁相信他们拥有的一切,迟早都是李唯一的,因此现在限制儿子花钱毫无意义——也因为他几乎是这方面半个专家,他常在柜台前花去大半天时间,用于向顾客义务讲解每样产品的成分、功效、利弊还有使用体验,扩大他辛苦研究才得来的成果的影响范围。

他的影响范围波及甚广。化妆品柜台的顾客是县城全体女性,假以时日,他的言谈举止也许是被她们影响,逐渐就有了几分扭捏或妩媚。她们也会时不时忘记他是男儿身,毕竟能跟她们就护肤话题相谈甚欢的人,怎么可能是男人呢?何况他其实还比她们都更精于此。他确实人高马大,但身形纤瘦,他正处于变声期前后,偶尔说话还现出孩童或女性才有的高拔的音调,他对着镜子用娴熟手法示范乳液的涂抹方法,修长的小手指微微翘起来……她们最终像是集体决定忽略他的性别了,懒得去追究。

两年多漫长的用药、偏方和护肤品的尝试后,李唯一终于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怪物。

要是这张疮痍的脸,只是怪物的一副狰狞面具该多好——但他始终没能将它摘下来,也没人顾得上透过丑陋的面具了解他软弱的内在。就像他常被误认为是铁路子弟学校的篮球队员,得知真相后,那些人会说:“这么高的个子,不打篮球,太可惜了,打排球也可以嘛……”那一年女排不争气地再度失利。但他自幼连玩具小皮球都拍不了几下,跑步比赛的名次也和他的成绩单吻合,都是令人同情的倒数三名以内。

因此他承认,他的身高只能被“可惜”掉,长这么高但拍不了球,更别提投篮了,真荒唐,他自责地认定,自己得为女排战败承担责任。

原来他长这么高就为证明他整个人存在得多么荒唐。而世间所有荒唐的存在都应该被消灭和遗忘,而不是像他这样,在家中和学校都被关怀与瞩目。他仇恨所有能看见自己的人,但凡被注视的时间足够几秒,他感到无端地狂躁,会想立刻挖出对方眼珠。

晚餐中的某种“仪式”就这样出了问题——志强每天凝视李唯一将一碟碟鸡蛋炒西红柿、清炖排骨、黄豆猪蹄……扫荡一空的晚餐时间中,志强几乎一眼都不会眨。任谁也会说,那是一幅父爱温暖的感人画面。

对志强而言,这就是晚餐中一项必要施行的仪式,如果缺少,紧随其后的通宵电力值班只会让他心烦意乱,觉得有什么事没做完似的,这就会给行进中的火车造成误报电力险情的风险,后果非常可怕。

那些年志强在多边形厨房度过了不少兵荒马乱的黄昏。他的工作于1988年开始,就不再是“三班倒”,而是全上夜班,因为白班的野外作业中需要爬的每根电线杆上,都挂着几位比志强年轻的电工。年轻电工都比志强有文化,他们的抽屉里都能翻出一本可以作为身份象征的技校毕业证。这本毕业证让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爬上电线杆,月底名正言顺地拿到更多奖金。志强并不羡慕他们挂在电线杆上还能谈笑风生的自如,他对让自己成为“风中之旗”的这种工作,也并无执念。他无法释怀的是,自己再不会拥有的那笔微薄的野外作业补助——这笔补助曾经刚好够每月给李唯一买两瓶鱼肝油,一瓶橘子味,一瓶原味。

既然失去了鱼肝油,志强上夜班前,就得开始为铁路子弟小学的学生李唯一准备营养晚餐了。

菜谱由他值夜班期间从电务段订阅的文化生活类杂志上摘抄,不认识的字取其大意。不久他发现,均衡营养进食等于“淀粉、蛋白质、维生素合理搭配”,摘抄菜谱的程序便省掉了,毕竟写字很麻烦。至于他和小雁,这套原则无效,因为他们三十多年的生命说明,只有淀粉值得信赖,米饭和馒头足矣。

人们都喜欢黄昏时路过不规则形状的棚屋,哪怕绕一小段路。因为志强的棚屋在整栋楼的角落,并不属于他们出入的必经之路。他们在棚屋外抽动鼻子,使劲闻闻食物的香气,这似乎也能让自己的晚餐添几分滋味,跟占了便宜似的。

如果有李唯一这样漂亮的孩子,我也愿意天天做饭——李唯一仍算得上漂亮的年代里,别的父亲会这样说,以便自家小孩识趣,继而停止抱怨面前相形见拙的晚餐。

李唯一对营养晚餐的安排很愤懑。闻起来美味的东西,入口则往往令人大失所望——这当然不值得计较。只是从小到大,志强盯着自己吃饭的样子,都像一只急于讨好主人的贪婪的狗,大概因为那种二字形的笑容,无论何时看起来,都有点轻佻有点猥琐。

“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看着我?”有一天,李唯一终于抗议了。

“怎么了吗?好,好,我不看就是了。”志强说着,装作低头吃饭,但他自己也意识不到,两筷子下去后,目光是一根自动弹簧,又缩回到李唯一脸上。志强看见的这张脸,是全与皮肤质地无关的脸,是亲近、灵动、活生生的少年的脸——杂质全被做父亲的自动过滤。

“我都说了啊!不要盯到我!我是犯人吗?你这么盯到,我怎么吃饭?”李唯一扔下筷子,提高嗓音——他根本不想我好好吃饭,他时刻都在提醒我是多么丑。

“对不起,对不起,快吃嘛,我这回……真的不看了,从现在开始。”志强转身,背对餐桌,像是赌气又像是担心自己仍旧忍不住,于是想起手中还好有碗筷,干脆埋头扒起饭粒。

但你不能对着某人的后背吃饭——李唯一想——这就是志强一贯的伎俩,让自己显得那么委屈,毫无必要地做出可怜巴巴的姿态,逼得自己心软,逼得自己屈服,逼得自己每天坐上餐桌,就像待审的犯人后背发凉。

李唯一决定,这次一定对他置之不理。他想,只要不去看那弓起来的绿色的后背就好,只要尽快吃光这些常年不变的“营养”就好,他吃下的并不是饭菜,他吃下的是输液瓶里按比例搭配的淀粉、蛋白质和维生素,一骨碌灌下食道就好。

志强吃了两口饭,想要转身夹菜。菜夹回来,目光曲里拐弯、半推半就地,扫过儿子的脸。他的目光其实是有灼烫的温度的,李唯一脸埋在碗口,都能感觉到,仿佛一束来自审讯室的强光,迎面照亮自己的脸,照亮那些所有不该见天日的脓肿与坑洼。

“你是不是个变态?”儿子大吼。

“你哪来那么多毛病?”志强忍不住,也放下碗筷。

“我就是毛病多,你吃饭就吃饭,看到我干啥子,看我丑成啥子样子了吗?我丑成这样,还不是你把我生成这样。”儿子作出掀桌子的动作。可惜这张餐桌的前身,是当年电务段最好的木材,上面还残余数字编号可以做证。在不善运动的李唯一乏力的掌中,桌子岿然不动。但他的动作格外虚张声势,对气氛的影响,便仍取得和餐桌翻倒也大同小异的效果。

“我宁愿得其他所有病,也不要这个毛病,不要长痘。”李唯一觉得自己要哭出来了,其实他体内那些软弱的地方先就哭起来了。

这时志强发现,李唯一似乎在他眼皮底下就变了形,像妖怪,从人模人样到奇形怪状,只需要神仙轻吹一口气,吹一口气的时间里,漂亮的人人称道的婴孩,膨胀成眼前一只巨大的直立猛兽——这猛兽生得满脸通红,兴许不只是因为那些脓肿的红斑。猛兽还会呼哧哧喘气,喘着还会咆哮,“我就是个丑八怪,丑八怪还吃啥子饭。一辈子都吃一样的饭,老子今天不吃了,吃不下去!”

“不想吃,你就给老子滚。”志强说,也是被对方气势所迫,说完,他勉为其难压制着油然而生的怒火。

猛兽对营养晚餐不满意,那猛兽想吃什么?千层雪还是娃娃酥?都不是。“你想吃的东西,我没的,你自己去挣。”不想还好,一想起千层雪,志强就更加沮丧了。

既然“滚”的事都说出口了,志强也如释重负,觉得应该再不会有比这更严重的话了。他告诉自己,先不去看,大不了忍这一时,就先不去看猛兽的脸了,以免事态果真到“滚”那一步。

他让自己盯着猛兽身后,那里有李唯一贴在电视机外壳上的四张不干胶贴纸,据说是香港“四大天王”的四个小生,芙蓉如面,黑发飘扬,正对志强露出雪白的牙齿——没一个有李唯一好看。

“滚就滚。”过了一会儿,到“四大天王”越看越令志强觉得应该砸了电视机的时候,李唯一喘完了气,说,“反正你啥子都没的。”

“滚,哪里有你去哪里。”志强说。

似乎风波就这样过去了。因为李唯一踢一脚椅子,再踢一脚沙发腿,这样不停地踢着各种家具腿走出客厅,他把志强的心都给踢得提起来了。

结果李唯一也没有“滚”,而是躺上小床,用被子蒙住头,让两只大脚略挑衅地伸出被子。

志强放下心来,来来回回收拾碗筷的时候,竟然也觉得踏实而满足。但他也提醒自己,要保持身为父亲的一小点自尊,因此他对伸出被子的两只光脚,得假装视而不见才行。他只斜着眼睛看,看见被子拱起来的部分,像一个巨大的包裹。部队经验让他很想把这包裹弄得平平整整的,但他忍住了。

他知道李唯一在被子里塞着耳塞,他听见了复读机里的磁带吱吱地转动。他还知道磁带是李唯一从成都买回来的正版,十块钱一盘。县城只有盗版磁带卖,两块钱一盘。

志强想,李唯一挚爱的“四大天王”没准都在随声听里,轮番唱那句“对你爱爱爱不完”。

晚饭后,志强就该去电务段上夜班了。他需要沿着铁轨走一段路,这是一段铁轨边的砂石小路,原本并不存在,它是被人们一步步给踏出来的。长年累月,粗糙的砾石们,就被踏成平整的路面,磨出了光滑的表层。砾石之间的野草,几乎刚窜出头,就会被鞋底捻出一摊绿色的汁液。深浅不一的绿色汁水,把路面染出迷彩似的花纹。

他上班是往西走,面对夕阳,早晨下班回家是往东走,面对朝霞。他时常走在路上想,得多少年才能把无数砾石走成一条小路呢?一定得很多年。毕竟光他自己,就已经走了许多年了,而他还将走上许多年。李唯一小的时候,志强就让他骑上自己的脖子,走在这条小路上。那时候如果有人远远看着他们父子,也许会误认作是一只长颈鹿呢。有时候走着走着,他们就走到铁轨中间去了,高个志强一步能跨过两根枕木。

想到还能驮着儿子走路的时候多好啊,因为那时志强从不觉得寂寞。他还可以边走边给李唯一念儿歌呢。有时儿歌也让李唯一听得不耐烦,他会用小手啪啪地打父亲的脑袋,比摁下收音机开关更管用——儿歌要不立刻换成另一首,要不就戛然而止。

县城火车站很多人都听过志强念“小老鼠”,还有“唯一宝贝,宝贝唯一”的自创儿歌,均无成都口音,且嗓门大得跟山区里的每个人毫无区别。人们感叹,幸好有李唯一,才让志强入乡随俗,人们就是从那时开始认定,志强这个“成都师傅”被这座山区县城给正式接纳的。这是值得欣慰的转变,对父子俩、对所有人,都有好处。从此就很少有人再提“成都师傅”的旧话,每当说起李志强,都是“唯一的爸爸”。

这条小路走到一半的时候,会经过一个废弃的铁路洞口。很多年里,都只有运煤的小型翻斗车从这里出入,后来山里的煤矿枯竭,运煤车就没有了。这段铁路和这个火车洞都被废弃。志强有一天经过这里时,看见了那辆婴儿车——他制作的婴儿车,被不知道第几任主人,扔在洞口的铁路中央。像个煞有介事的玩笑,因为远看去,方方正正的婴儿竹车,竟还有几分火车车头虚张声势地驶出洞口的架势。只是走近就能看见,几个可拆卸的轮子不翼而飞,剩下的床体漫布陈年污垢,虫蛀的孔洞里飞出来一群绿头苍蝇,都没头没脑地往志强欢快地扑过来。

志强挥手驱赶这些没有自知之明的小生物的时候,突然就开始回想,自己如何就走到了这里?

志强被命名为志强那一年,全中国已经有了许许多多的志强。在成都城北边的星月巷附近,年龄相差三岁以内的志强,他知道还有四个。这里将年龄差别限制在三岁以内,只是因为他在幼儿园待了三年。

五个志强分别住在星月巷及周边的五条巷弄,看起来很巧合。这片巷弄盘根错节,在成都城北地区组合成一团宛如凌乱电线般的居民区。这里的所有巧合背后,往往都铺陈着刻意。何况名字不过是一枚符号,还有些“自己的东西却只能让别人来用”的意思。因此星月巷的父亲们只要确保两件事,便足够他们顺嘴说出新生儿的名,一是自己的姓,二是孩子的性别。约定俗成的注意事项当然还有,顶要紧的是需避免与邻里的小孩同名,否则就会给巷弄生活带来不小的困扰。所以这条巷子但凡有过“志强”,便不再有“志强”了。

他是作为星月巷第一个志强被命名的。很多年后星月巷不复存在,在位于星月巷原址的小区内,也没有其他志强。这是后话。志强1970年就离开了星月巷。

他是李家第二个孩子。第一个孩子叫建军。第三个孩子,是女孩,叫晓西。三兄妹的名字显然出自三种思路,这似乎也能证明他没读过书的父亲对取名这件事的部分态度。

李建军的一生都跟军队没关系,而李晓西也并没去到祖国西部,这两样都由李志强完成了。在李家,用姓名寄托寓意的想法,在他们的大半生之后再看,就显得很荒唐。志强的人生也基本是由“参军”和“往西走”这两件事给勾画出来的,就像两个点,志强的故事要负责在这两点间,画一道崎岖的线。不过,谁的故事又不是如此呢?

成都西边的山区,具有很好的隐蔽性,因此志强参军一走,家人就再难见他了。他们的父母都不识字,在星月巷的同代人中,能认字的人屈指可数。他们的母亲是丫头出生,却遗传了一种富贵小姐的病。李志强转业工作后,母亲的遗传病发,继而被成都第一人民医院确诊,是“什么什么综合征”——因为李建军在信中写不出这项遗传病的外文名称,所以志强始终不知道母亲到底得了什么病。他只好相信李建军给出的奇怪的总结,说是母亲会“慢慢地没力气,然后就像乌龟一样只有力气喘气了,不过乌龟长寿”。

李建军和李晓西就通过寄回成都的信来揣摩李志强的近况了。那些年李志强从部队写来的信件综述起来大意如此:军营在山里,正在修铁路,死了两名战友,死因是一座铁路桥;当地山民多是少数民族,身后背着刀;吃得不错,住得糟糕;冬天,大通铺上的志强与战友抱作一团,为取暖;夏天,志强写,热死老子了,或,臭死老子了。

随信件通常会寄回两元钱汇票,这让李建军和李晓西不得不给志强回信。他们都不愿意写字,不过作为家中老大,回信一般由李建军执笔,他认为自己天资愚笨,写信又写不出两种花样来,于是那些回信都千篇一律,先说母亲和父亲的身体,“如常、勿念”,自从李建军学会写这四个字之后,他就总这样写。再说李建军自己在街道开办的锁厂的工作,“勉勉强强”。最后说李晓西在高中的学业,但因为已经停课,所以,李建军写——“管求她的”。

事实上,李晓西有整两年时间都在扛红旗。高个子的李晓西非常适合扛红旗,红旗下的李晓西跟同学们组成一支松散的队伍,晓行夜宿,不知不觉就走过了全国一半省份。李晓西在少女时代就把自己脚走大了,性子走野了。因此李建军也确实不知道她在哪里,只能“管求她的”。落款之前李建军要写上,谢谢,是针对汇票的,之后还有,保重,是写给志强的。

关于李志强去当兵的事也没什么好说。如果志强和那个年代大部分少年一样向往戎装,抑或他迫于家庭生计不得不投身军营,那么志强的故事都会是另一个故事。但他去当兵也是出于“传统”,就像后来他被介绍给橡胶厂女工的“传统”一样。人们信赖“传统”,尤其在大家普遍都兄弟姐妹成串的日子里,“传统”意味着稳妥和安全。用现在的经济学观点看,那时候的很多“传统”都非常经得起推敲,是“传统”在确保每个人口众多家庭作为经济共同体能实现利益的最大化。

星月巷的“传统”,简单说是这样的:家中第一个男孩要当家,最好尽早参加工作,尽可能端上国家提供的“铁饭碗”。日后星月巷的这些长子,普遍都成了家中挑大梁的“当家人”。他们挣来全家的衣食花销,说话便很硬气,有着一言九鼎的家长地位。哪怕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在很多年后丢掉了这种硬气,他们内心也习惯性延续着一种家长式的优越感。多年后,如果你到星月巷,看见那些在竹椅上喝搪瓷缸里的“飘雪”的人,不用说,他们多半都是家中长子。他们喝茶时也会聊到早年谋生的不易,但更多怀揣的还是一种抚今追昔的自豪感——一个显著的标志是,他们竟会把“比试工龄长短”这一点作为谈资,谁的工龄长一年,大家就会多尊重他一些。再后来,星月巷这片巷弄区域大规模拆迁的时候,这些普遍拥有漫长工龄的长子,又担负重任,为自己的拆迁赔偿款冲锋陷阵。

家中第二个男孩,就较随意了,去工作或读书,取决于家里的经济条件,但最好都去报名征兵,试一试。第二个男孩自己的意愿,在这里倒不太重要,因为参军很难,要求很高——难以企及的东西还想什么呢,不就是全看运气嘛。

但是运气这东西,最大的特征就是会突发奇想,所以运气时不时会临幸那些毫无准备的人,让人出乎意料。李志强就是个例子,星月巷的人时常把他拿出来说事,说李志强是被这种去参军“试一试”的“传统”和突如其来的运气,给毫无准备地送进了部队的。往后志强会知道,这一年征兵人数最多,是因为一些事突然发生在遥远的地方。至于到底发生的是什么事,却有很多不同的说法,总之结果都一样,是部队因此比往年需要更多兵源——要不这大好事怎么会轮上他?

是父亲送志强去区武装部戴大红花的,这也是“传统”。不过志强刚戴上大红花,就被父亲骂了句“小地痞流氓样”。大概在父亲眼里,他“点头哈腰”的模样实在没有半点军人的样子。父亲对军人是格外尊重的,父亲在武装部临时搭建的用来接待新兵和送行家人的帐篷里,对每个穿军装的人都立正,毕恭毕敬地称对方为“解放军同志”。志强从没见父亲像这一天说过这么多话,在当时他经历过的十几年的生命里,父亲始终都在以沉默来宣示着威严。他们父子从来也不亲密。他觉得父亲的表现更像是如释重负,就是人们预知自己“往后就轻松了”的时候会有的那种表现。

志强在军营的日子过得如何?无论他身在成都的家人,还是此后铁路局的同事,都知道得不多。但有一点是所有人都知道的,那就是志强的转业工作安置在铁路局电务段,是因为他在部队弄明白了电是怎么回事,一是碰不得,二是红蓝线分清,因为他自己就常这样说,在给那些比自己年轻的电工介绍经验的时候。

其实志强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再往后的故事都是别人的故事。志强的故事结束的时间,应该放在他坐火车去县城参加工作那一天,作为铁路职工,往后他极少为火车票掏钱。只是直到很多年后他哪里都没去过,他的列车终点始终是同一个地方,成都。

志强的故事结束的那天,如果是他坐火车去县城的那一天的话,那么他会发现,川西山区的天空比成都盆地低沉,天气变化无常。一会儿下起小雨,在火车玻璃窗上画出一道道裂痕似的银线;一会儿又放晴了,艳阳斜照着高大的山体,铁轨上被投下一块块浓重的阴影。因此车窗玻璃上很快便凝结出大片浑浊的白雾。如果他抹开一片白雾,还会在玻璃窗上看见自己的脸。这张脸貌似就投影在窗外间或裸露的紫色土壤,还有那些茂盛生长的低矮茶树上,一路飘荡。

李唯一与成都的联系在1990年夏天发生过本质的改变。这一年李唯一年满八岁,发生的值得一说的事情,是他第一次在成都过了暑假。这是应了姑妈李晓西的邀请。

1990年,时年三十四岁的老姑娘李晓西,突然琢磨出来一个道理:自己固然不必去伺候一个蠢男人,然而还得应付无处释放的天然的母性。她主动要求从成都百货公司的文具柜台调动到内衣袜子柜台,也在这一年。因为文具柜台货架上的笔墨纸砚,格外吸引某些迂腐的老男人。他们说着五花八门的外行话,指点她从柜台里掏出一支比一支粗壮的羊毫笔。相比之下,内衣袜子柜台的顾客就可爱很多,也平易近人许多,更幸运的是,她们全是女性。

这种母性的显著表现,还在于她每年儿童节后收到李唯一的照片的感觉,都有变化。她发现李唯一一年比一年可爱,变化之大,总是令她仿佛受到惊吓。这种惊吓每年一度,一直持续到八岁的李唯一出现在成都、出现在她面前为止。她记忆中还是上一次见李唯一的样子,那时他还是个哭闹不休的两岁的小东西,跟眼前八岁的男孩简直大相径庭。

她偶尔会想念这小东西,她认定这是天性,就像天性决定她不适合结婚一样。于是离儿童节还有几个月的时候,她就盼着志强寄来新的照片。所以她也忍不住要给这小东西买小衣服,但更多还是为了与几个做母亲的同龄女伴逛百货公司童装部时,她不至于缺少借口。

她喜欢跟她的女伴们待在一起,从小到大她从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谁知道后来,女伴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完成生育,而生育也让她们越来越矫情,让她们总有借口躲开她们曾经乐此不疲的那些玩乐项目:喝茶、逛街、打麻将,以及换个茶楼喝茶、换个地方逛街、换个桌子打麻将……这些事她们统统都“没时间”,就算有时间,那也是争分夺秒来的。李晓西无奈,她只能以给侄子买小衣服的方式,陪她们逛童装部,以便她们能在一起消磨一部分时光。在这部分时光里,她确定无疑,自己是与她们打成了一片的。

事实上,她挑选童装的趣味,显而易见与女伴们都大为不同,这也是李唯一的小衣服为什么总让县城人感觉古怪的原因。但李晓西的那几位女伴,都觉得这是因为她自己并没有做母亲的缘故——她体会不到当母亲的心情。

李晓西不愿承认的是:她不去结婚也不生小孩,尽管是她义无反顾的决定,但偶尔她也会觉得孤单。这种孤单的时候,她就幻想,如果有个毛茸茸的小家伙,时刻跟在自己身后(就像她那几个身后都跟着小家伙的女伴),也许会有点意思。就这样,每年一度寄来的儿童节照片开始让她意识到,李唯一作为这个小家伙,肯定相当合适。事实也如此,1990年暑假的李唯一,确实大部分时间都充当着李晓西身后那只毛茸茸的小尾巴的角色。

1990年暑假第一天,李晓西平生第一次打电话到县城火车站电务段,她这样告诉李志强,想让李唯一到成都过暑假。“你们只管把娃娃送上火车,一切包我身上。暑假长得很,我晓得你们上班忙,没时间带娃娃……”

志强紧握着听筒,此刻他脸上的二字形的笑容,是因为受宠若惊的同时又担惊受怕造成的效果。他想,李唯一固然值得去成都过暑假,但李唯一留在1984年的星月巷的哭声,仍对1990年的志强造成干扰,让他拿不定主意。

第二天一早,志强下班回家,将李晓西的邀约告诉小雁。

小雁听完便拿了主意。她先问志强,“铁路子弟小学的学生坐火车,是不是也免票?”

“是的,他们都是铁路子弟。”

小雁叹气,说:“为什么铁路子弟可以,铁路家属就不给免票?”

这得归因于上一次志强一家去成都的往事,那还是1984年了。上火车时,志强举着自己的铁路工作证。门口的列车员貌似不动声色,但目光已经跟志强完成了默契的交流。志强就收回工作证,装进上衣口袋,同时抬腿上车,一气呵成。

小雁跟在志强身后。她手里也有一本工作证,其主人是志强的某位男同事。志强连夜将小雁的照片换上去,照片下的名字仍是那位同事的,好在“王华”的名字并不像只专属男性。志强再用尺寸合适的小玻璃药瓶,在照片一角摁出形似钢印的凸起。这种制造假证的手法在县城火车站尽人皆知,而志强摁假钢印的技术更是一流,因此小雁手中的假工作证可以说完美得无懈可击。

只是小雁还是第一次坐火车,这已经足够她紧张了。她跟丈夫约定过,而她也是这样做的,就是她需得模仿丈夫的动作,冲那位戴大檐帽的列车员甩出工作证,内心里要有一种“这是我们彼此心知肚明的手势”的强大信念。然而可能她的信念还不够强大,她做完整套动作之后,才发现这是灾难的开始,因为她觉得自己并没有从列车员的目光里看到许可或宽容,她只看到一种巨大的无形的压力,仿佛她最不堪入目的部位,比如手,被堂而皇之地展示给大庭广众。忽然之间,她的胳臂全都不受自己控制了,交替哆嗦起来,而李唯一正待在她没拿工作证的另一只手的颤抖的臂弯中。孩子最先感觉到母亲的颤抖,他开始以奋勇向前的姿态开始号啕大哭,他害怕自己从母亲的怀抱滑落。“省下车票钱”,小雁默念着,她也没想到,这种默念竟然很管用,反正她这样默念之后就平静了不少,最后总算是躲躲闪闪地挤上了火车。

假工作证的往事她将永难忘掉。在这套所有东西包括房子本身,都与铁路有关的房子里,与铁路无关的她经常会心虚,她觉得自己有点像橡胶厂没能盖上合格章的胶鞋,也不全都是残次品,只是没能拥有被认证的幸运。

“那你觉得如何吗?”志强问小雁。

“让李唯一去!反正免票。”小雁痛快地回答。

第二天,李唯一被托付给列车上志强在车务段工作的一位前同事照顾,也是免费的。

李唯一上车后,这位列车员或是出于被托付的责任,主动走到座位前,想向这位闻名已久的儿童表示关怀,“高不高兴?是不是第一次去成都?”

送行的志强还在站台上,他先替儿子摇头,又担心车里的人看不见,就透过车窗替儿子回答了,“不是的,娃娃这是第二次回家了。”

李唯一惊讶万分,不明白为何是“回家”,而不是“离家”?一定是弄错了。

孩子对父亲的反驳很镇静,他用成年人的口吻自己重新回答了一次:“是第一次。”

李唯一就这样独自去成都过暑假了。

暑天里,白天都格外漫长,县城火车站到处都是疲倦又消沉的旅人。志强也感到同样的疲倦和消沉,时常怅然若失。他每天都在李唯一的小床上躺一会儿,想想李唯一正在成都做着什么。但志强的两只脚,也只能挂在床沿外。他头上是电风扇,跟这房子里的很多东西一样,因为地上没地方安放而只能悬在墙上。风扇是志强自己做的,马达劲儿足,声响便很大,而火车的声音听起来又太远。这让志强怀念起住在铁轨边的筒子楼的年代,因为那时候李唯一那么小,连走路都不会,就总在他眼皮底下,跑也跑不远。

躺够了,百无聊赖,志强就趴在李唯一写作业的搁板上,默诵列车时刻表,将李唯一回县城要乘坐的那趟列车,用红笔圈出来,直到细小字体排版的全国火车时刻表,被他戳出来无数的洞眼。

总算,一个黄昏,壮丽的晚霞无情地肆虐着远处的山峰,李唯一身穿有小领带的蓝色海军服,像一只漂亮的海豚,摇摇摆摆地下了火车。志强发现儿子浑身闪耀金光。

志强问,“怎么样?成都好玩吗?有没有吃什么好吃的?”

李唯一点头或摇头,让志强把自己从头摸到脚,似乎在检查他有没有把身上哪块骨头遗落在星月巷。

志强摸完儿子,终于放下心来,李唯一完好无损。

时隔不久,有一天吃饭时,李唯一突然说,“我不吃这些,我要吃千层雪,还有娃娃酥。”

“啥子东西?是不是点心?”

李唯一摇头,“我不晓得。我就是要吃千层雪和娃娃酥。”

“好嘛,不管你要吃啥子,我去给你买。只要你先吃完饭,喝光牛奶。”

话没说完,李唯一已经“哇”一声,吐出一口牛奶,白色浓浆全滴在衣襟上,他喊着:“这是全世界最难喝的东西!”

“怎么会呢?好喝得很呢。”志强自己喝了一口,才不慌不忙去给儿子找干净衣服换上,毕竟这一幕几乎每天都会出现。

“你骗人,你专门骗我,这里没的!什么都没的!千层雪和娃娃酥,只有成都才有!”

李唯一确实没把什么东西忘在成都,而且成都在李唯一心中还留下了一些什么,肯定不仅仅是千层雪和娃娃酥——志强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仅听名字,他发现这都超出自己对食物最高限度的想象了。

就像后来许多不自量力的事一样,志强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对李唯一摇头。怎么可能呢?对孩子承认自己即便是父亲,在这个世界上也有各种“无能为力”?更何况志强还相信,全天下没一个人忍心对这样一个漂亮的孩子摇头。

于是志强此时就对李唯一承诺道,“火车站也有的,肯定有的,爸爸答应你。”

志强随即就出门了,去找千层雪与娃娃酥。他先去火车站小卖部询问,又找同事和邻居依次问过一遍,人们都表示,闻所未闻。

志强守在客车站台,等那一趟从成都开来的列车到站。两个多小时后,他在车厢外大声问那些陌生的乘客,什么是千层雪?什么是娃娃酥?

那些人都对他摇头,看他的眼神像是看一个莽撞又蠢笨的乡下人。还有乘客没听清他说什么,误以为他是售卖千层雪或娃娃酥的小贩,反问他那是什么东西,能不能各来一个?

他最后的希望是列车上某些有可能来自成都的旅客。他们一定能告诉他什么是千层雪,什么是娃娃酥。

在最后一节车厢,有一个女孩不耐烦地对他说,“是雪糕,都是雪糕。这都不晓得?”

“哪里买得到?”他长出一口气,随即听见火车启动的铃声响起来——从没觉得这铃声这么刺耳。

“夏天才有啊,这个季节,你去哪里都买不到……”女孩大声说。

志强感觉自己就像一只雪糕了,凉悠悠的秋风把他全身都给凉透了。他目送列车驶出站台,驶向遥远的山涧与桥梁。或许正是年轻时战友为其牺牲的那座火车桥。他忽然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了(除去他还是一位夸大其词的父亲,就像千层雪和娃娃酥这种夸大其词的雪糕名字一样)。他想,如果是别的东西,还能托熟识的列车员从成都带回来,可怎么偏偏是雪糕呢。雪糕为什么要叫这样古怪的名字呢。

为了千层雪和娃娃酥,下一个暑假,李唯一再次被送往成都,往后年年如是。

1992年夏天,在火车站小卖部的冰柜里,志强发现了一种红蓝间杂的食品包装,袋子上的“千层雪”三个字就像一种会产生神秘力量的咒语,这种力量在召唤他去砸碎冰柜的玻璃门。但他克制住了砸玻璃门的不理智冲动,而是一口气买下两个“千层雪”,小跑回家,一路只担心雪糕融化。

不过李唯一已经度过向往千层雪的年龄了,时年十岁的李唯一正被全新的向往折磨得心力交瘁,只是他不会告诉父亲那些向往是什么。因此对父亲手中过气的食物,李唯一没工夫产生兴趣。

志强在吃下两个巧克力味的千层雪之后,对自己说:“真是苦,有什么好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