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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19年第4期|何玉茹:旅伴们(节选)

来源:《当代》2019年第4期 | 何玉茹  2019年07月10日09:04

导读:

中国大妈在欧洲的真实写照

我和三三之间坐了个胖壮的女人,她的脸比三三黑了许多,头发却比三三白了不少。后来知道,她比三三还小一岁,但看上去像比三三大了十岁。

我把挨窗的位置让给了三三,她头一回坐飞机。她是个习惯替别人着想的人,我生怕她谦让推托,结果没有,她答应得十分爽快。

胖壮的女人说她其实只胖不壮,她患有糖尿病,不能吃甜食。紧接着空姐就端了糖果盘子到跟前了,我看到她胖胖的手伸进盘子,狠狠抓了一把。空姐仍微笑着,训练有素的样子。我忍不住说,你不是不能吃甜的吗?她倒问我,你咋不要?不收费的。眼看着空姐往另一排去了,她着急道,快快快,还来得及!我没理她,一飞机上的人,都懂得用食指和拇指节制地拿起一块,为什么她就不懂?其实我是极爱吃糖的,可因为她我偏就拒绝了。她竟还不知好歹地问我,你是不是血糖也高?我看到她一块没吃,将一把花花绿绿的糖块全都装进了她挂在胸前的一个帆布包包里。包包是土兮兮的颜色,她衣服的颜色也有些相近,花衣花裤,就像赶飞机没来得及换衣服,穿了身睡衣睡裤就从家里跑出来了。我看到她从包包里拿出块沾满芝麻的薄饼,三口两口吞进了嘴里,她说,没办法,总是饿,又总不敢多吃。我想起一位一直向往欧洲的女友,只因不能吃甜食而难成行,便故意说道,欧洲可是顿顿离不开甜食。她说,知道。我说,知道干吗还要来呢?我突兀的问话使她瞪大眼睛看了我一会儿,眼下的两串眼袋开始扑扑地跳动,她说,来不来的,跟你有关系吗?

后来,我一直在看前座椅背上的屏幕,那是一部美国电影《闻香识女人》,没有中文字幕,但我熟知里面的故事,一节胜似一节,看得津津有味。我听到胖女人说,哪哪都是外国话,我才不稀罕看。这话她是对三三说的,她捅了三三一下,三三只回头朝她笑了笑,就又转头望向窗外了。我不由得暗笑,猜她是没学会屏幕的操作。刚坐下来时我曾教过她,估计她转身就忘记了,这样的老太是太多了。

我看到三三一直面向窗外,不理会空姐的糖果,也不理会我和胖女人,仿佛灵魂都被窗外的美勾了去了。记得我头一回坐飞机也这样,那云层是太美了,就像蓝色湖面上散裂开的冰块,又像无数个仙女要下凡了,预先抛出去的供她们次第站立的银毯。

三三是齐耳短发,娇小的身材,从身后看仍是当年做姑娘时的样子。我一直奇怪,三三今年已经六十岁了,她这样的人,怎么能跟六十岁连在一起呢?我这么说的时候三三就说,谁让你一年年地长呢,要是你停在20岁上,我不就还是18岁啊。说着她便笑了,一双眼睛弯弯的,白皙的脸干干净净,不见皱纹,不见斑点。她身前的屏幕也黑着,估计她也是不会操作的,但她的不会操作和胖老太的不会操作在我这里,可是千差万别的感觉呢!

我们的导游就在前排,她一头浅棕色烫发,深眼窝,高鼻梁,白面庞,再配上两条长腿,看上去就像个外国姑娘。但她一口的北京话,张口就是叔叔阿姨,还说她妈妈的年龄就是叔叔阿姨们的年龄。一听就是北京长大的,每一口气里都透了中国味儿。一个打扮洋范儿、待人接物又特国范儿的人,这群六七十岁的老头儿老太太没办法不喜欢她,因为现在的年轻人洋范儿打扮的不少,懂事的却不多,马路上摔倒了帮扶的人都没有了。当然也怪老年人里有不懂事的。想想也怪可怕,若是老年人、年轻人一齐不懂事起来,这世界会成什么样子?

空姐又来送饮料了,我要了杯橙汁,胖老太要了杯白水。空姐推车要走时,她忽然问人家能不能再来一杯?人家先没听懂,她比画了又比画的,后来还是前排的导游替她翻译成英语,人家才又倒了一杯给她。就看她只喝了半杯,剩下的一杯半全被她倒进了一只塑料杯子里。那杯子可真大,足足十杯水也能装下。茶色的身子,身子上套了半截彩色棉线织的网兜。我忽然觉得这杯子有点面熟,登机时安检人员曾将它扣下,咕咚咕咚将里面的水往垃圾桶里倒了半天。当时大家不由得都笑了,这得是多能喝水的人啊。呵呵,原来这杯子的主人是胖老太啊!

胖老太倒水的时候,我发现她的一双胖脚已脱开鞋子,踩在一张外文报纸上。报纸显然是从椅背上的袋子里抽出来的,那里还有拖鞋、杂志、耳机、湿纸巾、护肤霜什么的,我曾看见她翻了个遍,最后将拖鞋、湿纸巾、护肤霜迫不及待地装进了自个儿包包里。我说,不是有拖鞋吗,报纸踩到脚下,别人还咋看啊?她显然没想到这事还会有人说她,怔一怔说,别人,这座位还有别人吗?我说,有啊,下趟航班。我又说,即便没有,文字的东西也不该踩在脚下。她脸色难看地说,怕什么。她大约觉得我是有意挑衅。我说,不能这么对待报纸。她说,如今不是讲以人为本吗,是人重要还是一张报纸重要?我说,一个人要是踩在一张报纸上才舒坦,那这个人也许还没那张报纸重要。她说,你,你污辱人!我正想说什么,就见这时已回过头来的三三忽然解开安全带,弯下身子,伸手就将报纸从胖老太脚下抽了出来,快捷得让我和胖老太都怔住了。

胖老太急道,你要干吗?

三三将报纸放进椅背上的袋子里,不容置疑地说,上面有主。

胖老太说,什么主?

三三一时没答上来。

胖老太不由冷笑道,是耶稣吧,一个外国人,跟咱中国人有什么关系?

三三的脸一下涨红起来。

三三显然是不习惯跟人争吵的,她转过身,再次让自己面向了窗外。

这时,我真太想帮一帮三三了,太想把胖老太打个落花流水了,可我一句话都想不出来。因为我一点不信耶稣,我也没想到三三如今已是耶稣的信徒!怪不得她三番五次打电话要跟我来欧洲呢,这样一个平时很少跟我联系的人,这样一个中国城市都没去过几个的人啊!

后来胖老太要求前排的导游来做评判,谁知给大家留下好印象的导游这会儿却连眼睛都懒得睁一睁了,她睡眼惺忪地回头看看我们,说,多大点事,下飞机再说吧。胖老太说,陈导你就说一句话,是人重要还是一张报纸重要?导游说,阿姨您能不能小点声,人重要不是您一个人重要,是所有的人都重要,您可影响到别人了。说完导游就又转回身闭上了眼睛。

导游姓陈,大家都小陈儿小陈儿地叫她。她一出现时就说过,叫我小陈儿也好,陈队也好,就是别叫我陈导,叫来叫去叫倒了可就晚了。她这话不是开玩笑,说的时候一本正经的。可胖老太偏偏就叫了。这叫法也许不至于令她计较,但她的批评对胖老太却着实是个打击,因为自那以后直至下飞机,胖老太都没再说一句话。

我在手机里看了下这旅游团的微信群,其中一个头像十分显眼,灰白的头发,黑胖的一张脸,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她的名字叫鲁小白。我不由暗笑了好一会儿,胖老太,鲁小白,这名字起的,哪儿跟哪儿呀!

我们到欧洲的第一个城市是法兰克福。晚上九点下的飞机,机场没多少人,唯一热闹的就是阳光,它把机场上的飞机照得银光闪闪,其中一架有五星红旗的大型客机引起大家一阵小小的雀跃。我在其中也有些兴奋,不是因为五星红旗,是想到北京的晚上九点,已是满天星斗,而法兰克福的晚上九点却依然如此地充满阳光。我当然明白地理位置的原理,但不知为什么还是充满新奇,仿佛中国、德国的分别不在地理位置,而全在这晚间的九点钟上。

接我们去往旅店的是一辆米黄色大客车,车司机是个圆脸庞、大眼睛的波兰人,导游说,在欧洲为旅游团开车的多是波兰人,波兰国家穷,人工费要价低。有人就说导游,小心人家听见。导游说,没事,听见他也听不懂。大家便开心地笑起来。一车的人唯有那个被蒙在鼓里的波兰司机没笑。不过到旅店待分配房间的工夫,就有人拉了波兰司机照起相来。也不说什么,往人家身旁一站就摆姿势,照完了还跟不认识人家一样。那司机倒也不拒绝,让照就照,很友好、憨厚的样子。有人就说,到底是欧洲人,有股傻劲儿。大家就又是一阵开心的笑。

这旅店不大,房间、电梯也是小的,电梯上连同行李箱,只能站下三个人。我和三三和胖老太一组上去的,胖老太的行李箱超大,只她和行李箱就占了电梯的一半。她被分到和一个叫李麦的老太一屋,那个李麦好像希望调换房间,正在下面和导游交涉。我和三三听到胖老太说,哼,调换,以为在你们家呢,都活到这岁数了,还没学会懂事。我们站在刚够立足的电梯里,听着胖老太毫不忌讳的唠叨,好像我们是她的同党一样。我和三三都没吱声,只是三三的表情是平和的,我对胖老太却是一脸的不屑。

我和三三自然住一个房间。房间小巧玲珑,洁净无比,且是卫生间、小厨房、小餐厅、小阳台样样俱全。我和三三顾不得收拾行李,先跑到阳台上看呀看的看了个够。近处不过是一片草坪,草坪外是条马路,马路上跑了各样的汽车。再往远处,可见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木,树木里掩映了一幢黄房子,时而会有人走进走出,走出的人手里通常是大包小包的。我们猜那黄房子定是一家超市,法兰克福的超市。再往远望,便是数不清的楼房、树木以及一轮即将下山的红日了。但这些已足够我们兴奋不已了,仿佛任何一个小小的视点,都可看成一整个的法兰克福似的。

我们在小厨房里煮了方便面,在小餐厅的小饭桌前相对而坐,在卫生间先后冲了澡、吹干了头发,最后在各自的床上躺下来,闭上眼睛要睡觉的样子了。

可是,我们怎么能睡觉呢?

我睁开眼睛,面对了三三说,三三,说点什么吧。

三三说,说什么?三三仍闭了眼睛。

我说,比如,你的主。

三三的眼睛忽然就睁开了,她看了我说,主在心里就是了,不必说出来。

看三三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不由哈哈地笑了。我说,你真相信他存在吗?

她毫不迟疑地说,相信。

我想起很多年前,我和三三在同一块田地里劳动,那时的她,只相信一份远方的爱情。对方是她的高中同学,有幸作为工农兵学员被推荐上了省师范学院,每个星期三,她都会在生产队办公室收到一封长达十几页的情书。三三这名字,正是那时候被我们几个姐妹叫起来的。记得我是唯一对这份爱情表示质疑的,我曾无意中看到过那情书,满纸都是自我的展示、炫耀,却对三三的情况一字不问。三三却说,无论他写什么我都想看,哪怕是抄了段报纸呢……

后来和三三结婚的,当然不是那个上师范学院的人。她结婚时我已经离开村子去了城市,她的丈夫我从没见过,据说是他苦苦追求的三三。结婚后三三对他还算满意,可他对三三倒越来越不满意起来。不满意的原因也很奇怪:嫌三三从不和他吵架。有一次为和三三吵上一架,竟将一女子领回家来,当了三三的面和女子亲热。结果三三仍一句话没说,抱上孩子就回了娘家。丈夫和公婆都上门求过三三,丈夫甚至还以死威胁,但终也没能让三三回心转意。那以后三三便和女儿相依为命,直到把女儿养大成人,直到女儿也恋爱、结婚,有了自个儿的丈夫。女儿的丈夫是个一心要做大事的人,可他做大事的本钱,全凭了三三的一点积蓄。为了女儿,三三对他从没拒绝过,而那做大事的人,却从没见有过一分的收益。

这些我是听村人们说的,几十年里三三很少跟我联系,倒是我时而会打个电话给她,问起她的情况,她总是连声说挺好挺好。她的声音听上去跟年轻时的三三几乎没有差别,有时我甚至会怀疑起村人们说的。近年有一次村里姐妹们聚会,才有机会见到三三,果然就见她墨黑的头发,白皙的面庞,由衷的笑意,让人看不出半点的不如意来。我不由放心了许多,在众姐妹的欢声笑语中问起她,她仍如以往地连声说着,挺好挺好。

去欧洲的打算我正是在这次聚会时无意中说出来的。别人都没表示什么,唯有三三响应说,我去我去,到时一定带上我啊!就有人说,去吧去吧,三三早该出去散散心了。三三说,我可不是去散心的。那人说,那就是去花钱的,花吧花吧,花完了省得给那败家子去糟了。三三一下子沉默了,大家一时间你看我我看你的,也不知该说点什么了。我看着三三,开始明白那听说过的是真实的了。可是,三三只沉默了片刻,脸上就又恢复了笑意,眼睛弯弯的,嘴角翘翘的,表情和那个年轻时的三三一模一样。

我说,三三,这次来欧洲,咋就你一个人?

三三说,你不也是一个人?

我说,我是独来独往惯了。

三三说,你好歹有姐夫,我才是一个人惯了呢。不过有主在,一个人挺好。

我说,胖丫呢?

三三说,她不信主。

我说,不信主就不能来欧洲吗?

三三说,因为我来欧洲是为了主,她就不想来了。

我说,是她不想来还是你不想让她来?

三三说,你,听说什么了?

我点了点头。

胖丫是三三的女儿,正是那次聚会时有人告诉我,胖丫和败家子穿一条裤子,想方设法哄骗去了三三那点积蓄,现在又在打房子的主意了,不是城郊改造拆旧换新吗,三三得了三套楼房,胖丫死活要三三卖掉两套,给那败家子还债呢。

三三叹口气说,胖丫这孩子,是太叫我失望了。

我说,那两套房子,你可得拿定主意。

三三说,房子我倒不在乎,我在乎的是胖丫她……

我打断她说,胖丫叫你失望还不是因为房子?你可别说不在乎房子,没看现在这一家一户的,紧在乎着儿女们还虎视眈眈伺机生抢呢!

三三说,可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债主找上门来……

我说,三三呀三三,债主是谁的债主,是你三三的债主吗?既然不是,他凭什么找上门来?

三三说,可她毕竟是我闺女呀,债主早说过了……

我说,债主说什么?子债父还是不是?他那是放屁!问问胖丫,贷款协议上写的谁的名字,总不会是你家胖丫吧?

三三说,可就算是大贵的名字,胖丫跟他……

我说,胖丫跟他一家子是不?离婚呀,离了婚一清百清,大贵就算是欠人家一百万一千万也跟你们没关系了。

三三说,其实大贵这孩子也是想做成点事,可每回说得好好的……

我说,事是踏踏实实做成的不是靠嘴皮子说成的,还这孩子这孩子的,你心疼他,谁来心疼你呀?

三三苦笑笑说,你呀,还是当年的急性子,不容人把话说完。

我说,还不是替你着急?

不知为什么,看着三三我总想起《闻香识女人》里少校和那文弱的学生,我很想扮演少校那种弱者的保护人的角色,因为我听到的这种事太多了,想做事的人从银行贷不出款,只好借高利贷,结果事没做成,借的钱倒翻倍地涨,待债主找上门来,若不自杀,也只剩了东躲西藏的份儿了。我可不想看无辜的三三卷入其中。只是,我一点没意识到三三的苦笑其实是她早已自有主意。

后来我又说了些对大贵那种人不能心软的话,三三一直没再吱声。终于说得困了,我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正懵懂入睡时,忽听得三三说道,明姐,我真的不在乎房子,假如两套房子能换胖丫个懂事,我也认了。我不由一下子又醒过来,我说三三你傻啊,他们能逼你卖两套,就能逼你卖三套,三套卖完了你住哪儿去啊?三三竟然说,租房子,或者养老院,哪儿不能活人。我气得一下子坐了起来,我说,你这不是帮他们,你是在害他们,你是在助纣为虐,懂不懂?我又说,有人曾说过一句话:坏人是不会改好的。说这话的不是主,是一位作家,但我信他的,大贵那种人是不会改好的,他改不好,你家胖丫你就甭抱太大希望,因为人往下出溜太容易了,像你一样走向善的路,对他们来说比登天还难。三三说,主说过,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我说,忍耐忍耐,那“做人不可以虚伪,恶要厌恶,善要亲近”不也是你们主说的?

忽然说出这句话来,我自个儿也有点惊讶,还是前些天闲来无事,随意找来佛经、《圣经》翻看,看完了也没多想,按如今的记性估摸没几天就忘在脑后了,谁知这时候它自个儿倒跳了出来。

我看到三三也坐了起来,她满眼放光,又惊又喜地看着我,她说,明姐你也看《圣经》?

我说,看经的人多了,看了不一定就去信。

三三说,看就好,很多人跟你一样,开始不信,看着看着就信了。

我说,少给我宣传,我这个人除了怀疑还是怀疑,不可能陷进任何圈套的。

三三说,怎么能是圈套呢,你看吧,看多了就知道不是圈套了。

我说,那你给我讲讲,什么叫作包容、忍耐,什么又叫作恶要厌恶?还有,什么叫作各人的重担要互相担当,什么又叫作各人必担当自己的担子?这些话都在《圣经》一本书里,你是信它的哪句话呢?

三三喜道,好啊好啊,你想听我就给你讲讲。

三三无比认真地看着我,真的就如布道者面对着一个求教的迷茫者。我不由低下眼帘,慌慌地看看手机说,不行不行,12点了,明儿还得早起呢,得赶紧睡了。

我闭上眼睛,为自个儿的慌着实有点恼火,当然更恼火三三,听话听声儿,咋就当起真来了?

第二天早晨,旅店为我们准备了简单却实惠的早餐:面包,牛奶,咖啡,煮鸡蛋,火腿肠。导游早就告知我们,这里吃的东西尽管放心,一切都是干净的没有污染的。这话我们一百个信,饭前去店外散步,就见那天上的蓝天、白云,地上的树木、草地,鲜亮得全都水洗过的一般,哪里会有什么污染呢。我们贪婪地观望着,呼吸着,好像过了这村就再没这店了似的。想想我们自个儿的家,呼吸要有空气净化器,喝水要有净水器,吃菜要先用小苏打去除农药,肉、蛋、奶要先问出处,就连馒头、面条也不敢随意在市场上买了,生活中的分分秒秒仿佛都有了危险。至于水洗过般的蓝天白云、树木草地,哪里去找呢,就问问那上小学的孩子们,自生下来他们见过几颗天上的星星?

人高兴起来对人也和气了许多,大家边吃边相互打着招呼,相互告知着自个儿的新发现。有人说,看见那条马路没,半天不见一辆汽车呢。有人就说,不是车少,是人家上班晚,都还在家里没动窝儿呢,哪像咱那边,一整宿车都不断,到这会儿堵得还没步行快呢。就有人反对说,车多咋了,说明咱繁荣昌盛,车少那是经济萧条。先说话的那人不服道,车少就是经济萧条啊,知道人家一个月收入多少钱,人均两万多人民币呢,咱的人均收入不过是人家一个零头。这人说,人家收入多少,你见着了?那人说,还用见着,手机上一查什么没有,也就是你,只会接个电话,好好的个智能手机浪费到你手里了!

争论的是一胖一瘦两个老头儿,他们是一起来的,随他们来的还有他们的老伴儿。老伴儿只是听着,也不答话,像是听惯了他们这么杠来杠去的。

胖老太就坐在我们邻桌,她是第一个到餐厅的,也是第一个端了食物坐在桌前的人。她面前的盘子满满的,面包、鸡蛋、火腿肠,每一样都盛了不少,还有牛奶、咖啡,也满满地倒了两杯。这时的大家都还在排队选着食物。选完了四人一桌地坐下来。也不知怎么,唯有胖老太那张餐桌空荡荡的,跟她一屋的李麦都离她远远的,隔开了好几张桌子。她倒是跟不少人有过示意,甚至明确地向三三招过手,可由于我抢先接过了三三的盘子,使三三不得不随我坐了下来。我说三三,要不是我手快,你还真就过去了。三三说,不就是吃顿饭嘛。我说,不是一顿饭的事,这种人还是少凑。

倒是有人老远地和胖老太开着玩笑,小白小白,你好大的饭量啊!

大家先是你看我我看你的,终于发现了小白是哪一个,便哄地笑起来,小白原来是她,她原来叫小白啊。她满满的盘子大家是早看到了,火腿肠片一摞一摞的,足够一桌四个人吃的了;各式面包也都齐全了,大丰收似的摆在盘子里;有细心的人还发现她盘子里竟然有两个鸡蛋。导游昨晚就嘱咐过了,早餐是自助餐,别的可以随便吃,鸡蛋一般是一人一个,你多吃了可就有人吃不上了。这个小白,她是没听见呢,还是有意地多吃多占呢?就看那火腿肠片,总量本就不多,排在后面的人没准儿还吃不上了呢。大家不肯凑向她,想必是被她跟前超量的食物吓着了。

我捅捅身边的三三,小声说,等着吧,那个排到最后的人要去找小白了。三三说,找她干吗?我说,一会儿就知道了。

小白自个儿埋头吃着,一筷子夹起两片火腿肠吞进嘴里,还没见咀嚼就又咬下了两口面包,这使她的腮帮子鼓鼓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要噎住了似的。但还好,她粗壮的脖子帮了大忙,没嚼几下的食物瞬间就让她的腮帮子瘪下去了。然后她剥起一枚鸡蛋,一边将目光洒向众人,好像在寻觅着哪一个。

她显然是不甘寂寞的,这时刚好听到了两个老头儿的争论。两个老头儿和他们的老伴儿是我们右邻,小白则是我们左邻,就见小白隔过我们粗声大嗓地搭腔道,甭听那两万三万的,他们发展多少年了,咱改革开放才多少年,咱要再发展一两百年,两万三万,哼,怕是五万六万都有了。说罢,她将剥好的鸡蛋一整个放进了嘴里。

两个老头儿都怔了一下,其中的胖老头儿得胜了似的看了瘦老头儿说,听听听听,眼光得放远了看,两万三万的算什么,不能一听人家有钱就先缩了脖子,得有中国人的志气!

瘦老头儿说,哼,你倒是有志气,连个手机都玩儿不转,门锁都打不开,空调开关都不知在哪儿,洗个澡还得老伴儿先对好水,还志气,顶个屁用啊!

小白的鸡蛋已顺利通过了咽喉,她说,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也玩儿不转手机,我也搞不懂这开关那开关的,但这玩意儿不重要,重要的还是志气还是立场,有了志气有了立场脚跟就先稳住了,你这国家再有钱,你这个人再有钱,挡不住我不尿你。不尿你,看都不看你一眼,你他妈的还有什么办法?

小白的声音是粗哑的,若只听声音,会以为是个老男人在说话。我和三三有点奇怪地看看她,没想到她还是个关心国事的。

这时瘦老头儿说,你可以不尿人家,人家对你不尿人家还真没什么办法,可我问你,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小白说,你就知道好处好处的,国家志气就是最大的好处呀,要是人人有志气,全国人民一条心,哪怕穷得饿肚子也不会有人敢欺侮的。

也不知是谁指了小白桌上的一堆食物道, 我才不信,把这堆吃的拿掉,换成一桌子国家志气,你肯答应才怪。

大家便笑起来,瘦老头儿乘机说,是啊是啊,说的就是这个,对自个儿没什么好处的事,为什么要干呢?再说没什么好处的事,它也不能叫志气吧?

在我看来,小白搭腔纯是为了掩饰她独自一桌的孤单,可眼下的她,众目睽睽之下,她的孤单反而越发醒目了。

这时,我看到排在最后的人已经坐下来开始吃饭,他并没如我预想的去找小白,他的盘子里好像并不缺少鸡蛋。我想,莫非多出来一个?我拿起自个儿那枚,在桌上磕一磕说,三三,这鸡蛋每天是一定要吃的……话没说完,就发现三三的盘子里竟是没有鸡蛋的,只看得见两片面包、一点果酱,还有她端着的半杯牛奶。

我说,三三你吃过鸡蛋了?

三三摇摇头说,不想吃。

我说,为什么不想吃,你是想留给别人吧?

三三涨红了脸道,小点声好不好,我就是不想吃。

我往小白那边看看,故意说,不想吃早说呀,我还想吃你那份呢。

三三放下杯子,拿小勺往面包上抹着果酱。她说,我喜欢的是甜食。

我说,你傻呀,我也喜欢甜食,但绝不能少了鸡蛋,鸡蛋、甜食两回事。

三三不再说话,她咬一口面包,喝一口牛奶,咀嚼得专心致志,却绝不露齿。我惊奇地看着她有几分优雅的吃相,心想,多少年来都生活在郊区农村的她,优雅是打哪儿来的呢?

我看到小白的盘子里还有不少火腿肠,多出的鸡蛋也还没吃,桌上不知什么时候又多出个长方形不锈钢饭盒来。我便由不得自个儿地叫了一声,鲁小白!

鲁小白显然吃了一惊,她刚刚喝到嘴里的一口咖啡差点呛出来。

我说,你是要连午饭都带上吗?

鲁小白咽下那口咖啡,像是气也沉下了许多,她反问我,是又咋样?

我说,你带了午饭,有人可就吃不好早饭了。

鲁小白说,哪个吃不好早饭了?

我说,没吃到鸡蛋的人。

鲁小白不再看我,继续着她的吃,仿佛我是她不屑理会的人。她就那么吃着说,我是多拿了一个鸡蛋,二十五个人里总会有人不吃的,我不拿也是浪费。

我说,要是二十五个人没有一个不吃呢?

鲁小白说,不可能,鸡蛋又不是多稀缺的东西。

我指了三三说,三三就因为你多拿了一个才不得不做了那个不吃鸡蛋的人。她本有机会拿到,可她把机会留给了别人,而你却把本应属于她的机会剥夺了。

鲁小白有点不相信地看了三三问,可是真的?

这时,不少人都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他们也往这边看着。三三的脸又一次涨红起来,她看看我,看看鲁小白,又看看大家,终于艰难地说道,我……是我不想吃。

鲁小白说,看看,我说什么来着,总有不想吃的吧。

我气道,即便有不想吃的,你也该先问问大家,你问过了吗?

鲁小白拿起那枚没吃的鸡蛋说,问不问的,反正我也还没吃呢,谁想吃谁就拿走,一个鸡蛋。

三三的表态,很是助长了鲁小白的气焰;即便这样,我相信理在自个儿这边,大家一定会支持我的。可让人失望的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他们当然不会支持鲁小白,但不说话就好像我有点小题大做了似的。

果然,有嘴快的人将此事告给导游后,导游淡淡地说,鲁阿姨跟我说过,她有糖尿病,需要少吃多餐,带点吃的半路吃,鸡蛋的事她也许没听见我说,告给她就是了,没必要为这点事搞得剑拔弩张的。

接着大家便随导游上车去往法兰克福的罗马广场和著名的法兰克福大教堂。一路上景色宜人,我却郁闷得一言不发。原本自个儿占理的事,导游这么一说仿佛是我的不是了。问题是导游这么说好像也没什么错,还有好几天的行程呢,出来不就为玩儿个高兴?因此不少人还直对她点头称是。更可气的是那个鲁小白,导游的表态让她眉飞色舞,她坐在我和三三身后,不停地问导游一些又傻又蠢的问题,什么“法兰克福不是法国吗,咋跑到德国来了?”“罗马广场应该在罗马啊,咋也在德国啊?”导游耐心地讲解着,话筒里纤细的声音响亮地传遍了车里的角角落落,就像一车的人都是一群没长大的小孩子一样。鲁小白最初抢了个最前排位置,一听导游说以后的几天大家都固定坐同一个位置,以便清点人数,她便从人群里冲出来,第一个上车占领了那位置。可她不知那是导游的,当导游不动声色地将背包放在那里时,她立刻乖乖地站起来跑到后面去了。我问坐在身边的三三,鲁小白是什么人,你看不明白吗?三三说,明白。我说,明白就好。三三说,我是不想让她太难堪。我说,可是你让我难堪了。三三说,对不起。我说,我想坐靠窗的位置。三三急忙站起来,顺从地和我换了位置。

最初我是执意让三三坐在靠窗位置的,我希望尽可能地给她照顾,可是现在,我要让三三真正明白她的糊涂。我一直背朝了三三,目光朝了窗外,窗外的房屋、树木、河流,一切都清新如洗,我的心里却乱糟糟的。三三有时说句什么,我也当没听见一样。直到下车,我都没再说一句话。

 ……

作者简介

何玉茹,1952年生于河北石家庄,1976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爱看电影的女孩》《冬季与迷醉》等,小说集《楼下楼上》《她们的记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