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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19年第7期|苏二花:雁门会(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19年第7期 | 苏二花  2019年07月09日08:33

1

城是雁门城,庙是老爷庙,团是晋剧团。师父说:这剧团里有我隐藏多年的一个宝藏。

已经过了正月,玉带河还结着冰。才是凌晨五点,河面上起了水汽,白色,大团,芦苇摇荡其中。月亮还没有沉下去,被白色水汽一衬,愈发皎洁。天地如水墨画,白是白,黑是黑,白非白,黑非黑。一声“唔——啊”从芦苇丛中发出,“唔”字自小腹起,经由鼻腔,从嗓子里喊出,是闭口音;“啊”字也是起自小腹,是开口音。一声出去,摔瓷裂帛。一对栖在芦苇丛中的野鸭受惊,哗啦啦振翅起飞。

李智听到这一声,探头往芦苇丛中看,没想到程嫣飞也正探出头来看他,见他看她,她立刻隐了脸,躲在芦苇后。李智笑,说躲也没用,看到你了。程嫣飞啐了一声。李智说,你总是比我来得早。芦苇丛丢出一句话,喊你的嗓子吧。

李智扎好马步,气沉丹田,高声朗诵: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程嫣飞在芦苇丛中问,李智李智,你喊的什么鬼哟。

李智说,是宋词么。

程嫣飞问,叫你喊嗓子,你喊什么宋词。

李智说,师父说我变声期没过,只能背唐诗宋词。

芦苇丛里不说话。李智等不到回应,就接着念: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

你断了的锁骨什么时候能好?你什么时候才能过了变声期?

突然飞出的一句问,打断李智,如平路上突然出现个断崖。李智紧急刹住声音,心通通跳,鼻尖出汗,说我哪里知道哟。

芦苇丛里又没声音。

水汽愈发浓重。师父说,喊嗓子就得到河边,夏天站在岸边,冬天站在冰上,春秋两季站在芦苇丛里,这样喊出来的嗓子,有水气。

李智等了良久,听不到程嫣飞喊嗓子,自己也不敢念宋词,忽然就明白,程嫣飞这是想要和他说话。可又等不到程嫣飞开口。李智只好问,嫣飞,师父经常说的那个宝藏,到底是什么呀?

芦苇丛沉默。

李智说,师父老说剧团里有一个隐藏多年的宝藏,这个宝藏到底是什么啊。

芦苇丛沉默。偶有几声水鸟嘀咕。玉带河静影沉璧。

转眼就是三月三。每年三月三雁门城都举办为期三天的“骡马会”。在南门外开辟一个大场子,场子里的骡、马、牛、驴、骆驼多是口外赶来的,也有来自海拉尔甚至银川的,少。但来买牲口的人,可就杂了,西八县,东六县,阳曲家清徐家平遥太谷家,府谷家神木家济源焦作家,偶尔也有来自石嘴山家和银川家的。买家和卖家,看罢牲口岁齿膘情,有交易意向,并不开口喊价,只把两双手相互握在一个袖筒里,指头间翻云覆雨,袖筒里定下乾坤。价格议定,两厢一声“价”!卖家解绳卸佩,买家光洋叮当,一桩贸易便交迄完成。雁门城给骡马会个场地,骡马会给雁门城个财富和眼界,这叫雁门会。

雁门城是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交汇地,雁门会是延续了几百年的传统。看地图就知道,内蒙古如大扇面,山西是扇骨,雁门关是扇钉,开合扇面雁门城是必经之路;雁门城地处三岔,东连太原西勾北京,北靠大同呼市南望五台山,地理位置特殊,雁门城人走南闯北开枝散叶,造就东西南北口里口外、陕西河南宁夏保定,到哪里都知道咱雁门会。

每三月三雁门会,雁门城必写大戏。朋友来了有好戏嘛。晋剧,豫剧,秦腔;朔州秧歌,繁峙道琴,河南越调;河北梆子,北路梆子,河曲二人台。戏种不分大小,有调韵就行,各戏种在雁门城的戏台上轮着番儿演,倒把雁门城的戏迷们,磨炼成了个全国视野,再加上咱南的北的里的外的晋察冀的陕甘宁的亲戚朋友,你就说雁门城的人,什么戏是不爱的,什么戏是不懂的吧。

今年的三月三,县里写回来的是省晋剧团的戏。一时间,边靖楼下,政府八字门前,校场圆肚墙上,糊满了粉纸蓝字、黄纸红字、红纸黑字的大戏报。戏报上写戏名,下写角儿名,都有碗口大,让人一目了然。

戏是正经戏,角儿是正经角儿。戏场院里,戏台底下,四五百多条枕木,一早就被人占了去。家里平时没什么用还吃饭多的老人,此时派上大用处,整一天都在庙场院里占位置,为的是儿女们晚上来看戏,有个好位置。

师父说,咱自己的剧团眼看就要饿死了,却写别人的戏?

县剧团就是老爷庙,老爷庙就是县剧团。武帝圣像和巨大的供桌,被堆挤在角落里,大殿里空出的地方,是县剧团的演练场。师父与老梁在大殿一角处说话。李智一条腿拄地上,一条腿架在练功栏上,回头对寇梅说,你再加一块砖。寇梅偷眼朝师父那边看看,低声说锁骨已经断了,腿也不要了?李智低声说,叫你加你就加。寇梅果然把一块砖摞在李智腿上。这样,李智腿上的砖,就有五块之高,看上去颤巍巍。李智问寇梅,你爸退休办下来了?寇梅一只眼瞟师父,一只眼看李智,说办下来了。李智说,这下可好,咱们剧团越发没有男演员。寇梅收回那只瞟着师父的眼,用两只眼看李智,问,你变声期还没过?你断了的骨头什么时候能长好?

师父一直与老梁站在大殿一角说话。大殿高而空,人在里面说话产生共鸣,嗡嗡嗡,反而听不清。

李智看了师父那边一眼,低声问寇梅,师父说的宝藏,到底是什么?寇梅反问:我知道?

光线是从老爷庙六椽单檐庑殿顶照射下来的,寇梅恰在光线之下,脸上的微细茸毛镀金般闪亮。寇梅没来由生气,撅着嘴,眼睛却朝着师父的方向瞟。李智笑,露一嘴散乱牙齿。寇梅回过眼来,看到,嗔怒,你笑什么?不等李智回答,又问,程嫣飞为什么还不来?说着,又拿起一块砖,放在李智腿上。李智低低惨叫一声,疼出一身冷汗。寇梅瞟一眼远处的师父,师父正说得投入,一时半会儿回不过头来。寇梅笑,附耳对李智说,怎么,多加一块砖就受不了?眼里全是笑。李智吸着凉气,却执着地问,师父说的宝藏到底是什么?寇梅眼珠骨碌着,说我知道,但就是不告诉你,有本事你问程嫣飞去。脸凑得太近,李智嗅到寇梅酸而甜的气息。

你干什么呢,想要他命啊。小高过来,责骂寇梅一声,把压在李智腿上的砖头取下。寇梅嗤一声轻笑,跑开。

小高把压在李智腿上的砖一块块取下,这才看见李智的腿上还绑着沙袋,骂一声,你不要命啦?

李智放下腿,龇牙咧嘴了好一阵,才对小高说,我练武功呢,电影上,少林寺武功高强的和尚,腿上都绑着沙袋呢。

小高正要接话,那一边师父声音突然提高,说不可能,晋剧最初叫中路梆子,脱胎蒲剧,晋剧的念白只能是蒲白。一直与师父说话的老梁也急,也提高声音,说只是叫你试试嘛。师父说,放屁,晋剧的念白只能是蒲白,谁都不能改。

老梁也不多废话,转身就走。

小高低声对李智说,今年的戏又没写出去。

不是说要去和林格尔的吗。

小高说,黄了。

戏写不出去,工资就发不出。已经半年没发工资。小高有些犯愁。他愁的不是工资,是六扇屏。剧团的那一组六扇屏道具早已破败,修修补补超期服役,再不换,真就立不起来了。

老梁他算个什么东西,居然想着改蒲白为普白,亏他想得出。师父余怒未消,骂骂咧咧过来,小高赶忙撤身,溜边走。李智连忙把一条腿架在练功栏上。

师父坐在排椅上,怒气冲冲,狠狠地摔出一句,他当我是谁!换了个坐姿,怒气还是不消,又说,放屁放屁放屁。师父怒气不消,眼睛就向大殿横扫过去,大殿里的空气立刻稀薄。溜边走的小高推推寇梅,努努嘴。寇梅立刻左手做提裙状,右手做扶栏杆状,左脚先动,右脚跟随,脚尖着地,身体前倾,一上一下颠动起来练习上楼步,上到最后一级,身体微微后仰。寇梅只注意脚步,忘记脖子上的功夫。这个动作脖子必须跟上步子扭,寇梅总是记不住。

师父把眼睛挪过去,看程嫣飞。程嫣飞在练左兰花手。她先右脚迈出,双手成兰花型,于胸前起,慢慢提至左前方,同时踏右脚,左手手心向上,右手指向左手。程嫣飞在手指上还是没什么进步,俏丽不足。

再把眼睛移到晶晶这里,晶晶正在探海勒马。左手勒马提左腿,撒鞭,探海转身,扫马腿翻身、镚子翻身,表现的是马受惊与马连续蹦跳与勒紧马缰绳急刹步。这孩子,腰身一点问题没有,眼神差些。

师父眼睛转一圈,就转到李智身上。李智年前的时候翻蛮子栽倒,断了锁骨,上半身全缠着绷带。李智变声期还没过,别人变声期两至三年,他四年了还不过,你说愁人不愁人。

师父叹一声,好在怒气倒是收了不少。小高看看师父脸色,觉着还能说话,就凑过来,问师父戏没写成我们该怎么办?

小高美术学校毕业,是正经分配到剧团的,在剧团里画布景,和李智、程嫣飞、寇梅、晶晶他们不一样,不是师父的徒弟。所以小高敢问。小高问,为什么?

师父没回答小高为什么,却反问一个为什么。师父问,为什么自己的剧团都快要饿死了,县里却写别人的戏?

别人的戏,是省剧团的戏,自己的戏,只是个县剧团的戏,这么个浅显的道理,师父就是绕不过弯儿来,你能拿她怎么办。师父冷笑一声,说未必省剧团就一定好。小高没接话,李智也没吭声。程嫣飞、寇梅、晶晶,都没说话。省剧团未必是好,但县里把戏写给省剧团,不写给县剧团;但省剧团的戏有人去占位置,县剧团的没有。

大家都不说话,被堆在大殿一角的老爷泥胎像,更加庄重了脸,一双细长的眼盯着师父看。这老爷也算是英雄落难,被堆在角落里这么多年,愣是一声不吭。

师父与老爷对视良久,直到栖在飞檐下的一只鹁鸪扑棱棱飞起,才惊醒似的说,别怕,在咱们剧团,还有我一个隐藏多年的宝藏,我一旦把这个宝藏拿出,他们就晓得省剧团不算什么。

2

省剧团的戏,把李智看沉默了。戏和戏,不一样。偌大露天戏场院,人头密密麻麻,那么多人一起叫好,这叫好就成了打雷,轰隆隆。见多识广的雁门城人,原来还有这么一面,完全是没见过世面的样嘛,之前倒是把他们给大看了。但又不能说服自己。李智断了的锁骨没长好,不敢往前凑,只在老远处站着看,自己给自己怄气。

戏场院里人真多,超乎想象。李智站在远处,看戏台处灯光雪亮。从远处看,戏台是大块的红与蓝,大块的黄与青,大块的紫与白,亮得异常,如在夜的黑幕上豁开口子,瑰丽幻化,不似在人间。

李智却不是来看戏的,他是来看现代歌舞的。好几年了,雁门会总是在交流会上安排加演一场现代歌舞。声光电,流行歌曲,以及模仿港台明星,现代歌舞把戏台给尴尬了。到了晚上十点,现代歌舞开演,还未散的戏,还在唱的角儿,还在敲的锣鼓,还在拉的呼胡,都留不住人,人们纷纷倒戈,转头往对面现代歌舞台涌来。

戏,好看吗?师父问,声音沉静如凌晨五点玉带河面上升起的水汽。李智垂手站立,不敢回话。

师父唱红,这么多年红唱下来,师父已经没有女人相了,行走坐卧,言谈举止,十足是个男的。师父严肃,不苟言笑,更像一个父亲。

师父就那么坐着,也不说话。李智更不敢说话。老爷庙安静,夜空高深,戏场院的现代歌舞,凌空传来,扎穿老爷庙的朱红大门,塞到屋里来。师父一直不说话,像被堆在角落的老爷,面如重枣,眼睛细眯。

李智不知道师父在想什么,师父一直不说话,他就一直垂手站着。

一个小时后,现代歌舞的声音终于退去,一弯三月三的细月上来,斜挂在老爷庙古老的飞檐角。李智看看墙上的石英表,晚上12点。

大门被推开,推得很小心,但由于本身的沉重,还是发出嘎吱声,于夜里听去,霜寒鼓重。你们几个,给我进来。师父突发的声音,如磬,如钟。李智打个激灵。

细碎而杂沓的脚步。程嫣飞、晶晶、寇梅,挨挨挤挤地进来,垂了头和手,不敢与师父对视。

戏,好看吗?师父还是这一问。

谁都不敢吭声,人多的屋里,被师父镇着,如空谷。

戏,好看吗?师父问。

李智第一个反应过来,他试探着回答说,还行。

说说,怎么个行法?

李智看看师父,又看看程嫣飞、晶晶、寇梅,迟疑着说,要说唱,他们未必唱过师父去。

师父不说话。

李智说,他们只是好在行当齐全。

嗯。师父点点头。

寇梅身体动一下,骨碌着眼说,要说唱,咱师父不差他们什么,他们好,好在行头簇新。

嗯。师父又点了点头。

气氛活了过来,李智说,他们的乐队很庞大呢,除了呼胡、笙,他们还有琵琶、杨琴和小提琴——

还有大提琴呢。晶晶终于开窍,及时补一句。师父少见地笑一下,说你倒没白去看戏。

寇梅附着师父笑,给师父倒杯水递过去,说他们的武功戏也好。程嫣飞说,那还不是因为他们全是男演员。晶晶说排练配合的也好,尤其是士兵手里的旗帜,满台翻飞,营造十万兵甲。那还不是因为他们男演员多,程嫣飞说。

嗯。师父再点点头。

师父说,我6岁学戏,9岁登台,13岁挂头牌,20岁名字写在戏报上贴遍天下。我进过中南海,和中央首长握过手,中央电视台也上过,省剧团要过我,戏剧学校请我去教学,我都没去。因为这些都不是我的心愿。

师父,你的心愿是什么?

师父说,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是咱们雁门城的晋剧团有那么一天,也行当齐全,也行头簇新,也乐队庞大,也,站满满一台男演员。

师父说,咱们雁门城,有雁门关,有晋王墓,有李牧祠,有杨忠武祠,有赵杲观,这些地方都是在戏台上被反复提到的。在戏台上,从李牧到李渊,从李克用到霍去病,从郭子仪到薛仁贵,从关二爷到杨家将,多少戏目,多少人物,都和咱雁门城有深厚的渊源。

师父说,你再看咱雁门城的人,从读书认字的,到农村老大娘,从走出去的到返回来的,从老的到小的,从男的到女的,从古至今,有几个是不识戏的?有几个是不爱戏的?

师父说,是不是好戏,是不是好角儿,中南海说了不算,中央电视台说了也不算,雁门城的人说了,才算。几百年来,省内省外的好戏好角儿好口碑,鲜有不是起自咱雁门城的。

师父说,好戏和好角儿,是好观众成全出来的。

师父说,咱雁门城集聚着最识戏、最捧戏的戏迷。这样的一个雁门城,不配有个行当齐全,行头簇新,乐队庞大,不稀缺男演员的好剧团吗?

师父,省剧团要你,你为什么不去?程嫣飞禁不住一问,一双眼睛闪着晶晶的亮光。师父说的这些,只要去了省剧团,就都不是梦想。

师父看看程嫣飞,程嫣飞抓的重点不一样,她有什么样的心思,师父心知肚明。

师父说,我要去省剧团,县剧团怎么办?

师父说,你们几个,是那年县剧团统一招人招来的。与你们一起来的,那一年,有二十多个孩子吧,到现在,就剩下你们几个。你们几个是沙里澄金澄出来的。

师父说,这么多年,你们也都大了,都有一身好本事。李智,你去我房间,打开靠床的柜子,里面有个匣子,你给我抱来。师父把柜子钥匙交给李智。

李智心跳得厉害,连带断裂的锁骨也跳。他隐约觉得,今晚非同寻常,师父要交代的,或许就是她一直说的那个,隐藏多年的宝藏。

匣子抱来。是个很普通的木头匣子,也没有什么精巧的机关锁闭,也没什么电影里的暗箭和毒气,和想象中的宝藏差距太大。李智紧紧盯着师父的手,看师父的手究竟能从匣子里取出什么宝藏。

师父从匣子里取出来的,是个剧本,封面写着大大三个字,《富贵图》。

3

峨口镇三月十八奶奶庙过会,写县剧团的戏。镇里只用一辆卡车,就把县剧团全部的道具箱子和演员一起拉来。

峨口镇是雁门城的大镇,人口稠密,民风彪悍。峨口镇有个铁矿,是正儿八经的国企,工人历来工资高,福利好。围绕一个国营大型铁矿,峨口镇人生出无数生财之道,富庶一方。虽是镇,但学校、医院、银行、电影院、大戏台、俱乐部,应有尽有,其繁华喧腾处,不亚于雁门县城,倒有个小上海之称。

戏三天,每天两开,中午一场,晚上一场。写有师父大名的戏报,也贴遍峨口镇的大街小巷。有师父的大名镇着,写县剧团的戏,不掉份儿。

三天里,上午是折子戏,晚上是整本戏。第一晚是《打金枝》,第二晚是《芦花》,第三晚本来想写《金沙滩》,老梁说《金沙滩》就不用吧,杨武忠祠距离峨口镇不远,在杨家祠堂门前唱《金沙滩》不合适,毕竟《金沙滩》一役,杨家死得几乎没人。于是第三天改唱《四郎探母》。白天的折子戏,第一天是《空城计》,第二天是《要彩礼》,第三天《金水桥》。

剧团唯一一个唱黑的就是老寇。老寇退休手续已经办下来,不愿意再唱。寇梅说,爸你必须唱,剧团除了你没人能唱郭子仪。老寇说唱成唱不成的,和我有啥关系?还怕没我退休工资?寇梅好说歹说都没用,最后还是师父亲自来了,师父说老寇你啥意思?老寇说没啥意思,唱一辈了,唱伤了,不想再开口。师父说你唱一辈子了,我呢?我伤不伤?剧团没人,你不顶上来,戏就没法开。老寇说剧团缺人,是单缺我一个唱黑的吗?

这倒是,剧团顶不上人来,缺的何止是一个唱黑的。

师父少见的有耐心,坐下来,放低声音,说老寇呐,正因为没人,你更要往上顶。咱一个县剧团,连唱个《打金枝》都开不了套?说出去,能丢死人。老寇说,好在丢不到我这里来,我已经退休个球了嘛。师父说,你是退休了,可你闺女寇梅不是接你班了吗,不还是在咱县剧团?她不要工资?不靠唱戏活着?剧团真要倒塌,你让她喝西北风去?

老寇呵呵笑,说,女娃娃家还,到哪儿没一口饭呢。

师父霍地站起来,说老寇我跟你说,剧团不能塌。这戏,你唱也得唱,不唱也得唱。

剧团一直人手不够,大家都是身兼多职,得着什么就干什么。李智锁骨断裂,嗓子在变声期,只能看着别人号房、挂灯、催场、拉幕布、搬道具。师父说你什么也不用干,你就给我用眼睛看。

头一天,白天是折子戏《空城计》,师父唱诸葛亮,李智站在侧帘幕里看。

师父唱:

自幼儿学艺我在卧龙岗

刘先生他将我搬进大营

下山来与刘主去将兵用

博望坡一把火烧退曹兵

过江东与周郎又将计定

到晚上,是《打金枝》,师父唱唐王,李智站在侧帘幕里看。

师父唱:

年轻人一时火性起

不懂得轻重若是非

你夫妻一时吵几句

不该将孤王的江山提

虽然说年幼不明理

也不该任性把君欺

到第二天,白天的折子戏是《要彩礼》,师父反串老旦,唱佘太君。李智站在侧帘幕里看。

师父唱:

我要你一两星星二两月

三两清风四两云

五两火苗六两气

七两黑烟八两琴音

晚上的戏是《芦花》,师父唱闵德仁。李智站在侧帘幕里看。

师父唱:

儿跪倒苦哀求一语惊天

闵德仁也非是铁石心肝

腊月数九天雪花空中悬

同是闵家子对待不一般

到了第三天,白天是折子戏《金水桥》,师父唱李世民,李智站在侧帘幕里看。

师父唱:

天不幸我父王晏了驾

把江山让与了李世民

实可叹众国公早归仙境

只留下秦驸马忠心耿耿在朝中。

晚上是《四郎探母》,师父唱杨延昭,李智站在侧帘幕里看。

师傅唱:

擦去了老娘的热泪满腮

提起了往事心如刀绞

十五年日日夜夜把南朝望

到今天才有机会探母来

三天戏唱下来,师父问李智,看明白没?

李智含着泪说师父,看明白了。

剧团太缺人了,扮演兵丁衙役的一共就四个男的,还都不会唱,只跑龙套,来来回回就他们四个。扮演宫娥彩女的倒是比四个多,但七长八短,在长相和形体上各有各的想法。太缺钱了,行头大多不新鲜,道具一看就是在糊弄事儿。台上能张口唱的,除老寇一个男的,其余都是女演员——如果李智没有见过省剧团的戏,李智只知道自己剧团里缺人手,缺男演员,缺行头,缺道具,缺好角儿,缺新戏目,缺年轻人,缺钱。看过省剧团的戏,李智明白了,雁门城自己的剧团,那是含在眼里的一颗泪。

师父再问,李智,你看明白没?

李智擦着泪,点点头,说师父,看明白了。

李智泪没干,师父一时却有了泪。

泪有泪的道理。老寇是剧团里唯一一个唱黑的,虽然唱的确实不怎么样。但老寇确实是个好老寇,唱得不好,不怪老寇,不好好唱,那才是老寇的错。老寇啊,在台上就好好地唱,卖力地唱,不惜心肝肺地唱,让人看了想哭地唱。

泪有泪的道理。老梁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老梁。老梁是能和木头说了话的人,呼胡、二弦、三弦、四弦、板鼓、梆子、铙钹,没有他不会的,没有他不拿手的。他是生就的玲珑心,虽然也出把蒲白改成普白的臭主意。这主意显然就是屁股上的记(计)——黑记(计),但也显然地知道,老梁心里的那份着急。老梁在拉奏到《打金枝》“紧煞鸡”曲牌的时候,呼胡弦断了,他不慌不忙,硬是有本事用没断的一根弦演奏,一点不影响演出效果,台下观众也听不出丝毫疏漏。老梁可是有机会调到省剧团的老梁。老梁也是那句话,我要去了省剧团、县剧团怎么办?

泪有泪的道理。小高,多俊秀的一个后生啊,美术学校毕业,来了县剧团,从此就用一双巧手弥补县剧团。枪上的红缨子掉了,找小高;头盔上的绒球掉了,找小高;缺下一个贴片,找小高;灯坏了,找小高;写字幕,找小高。小高,小高,小高,每天都有人喊十遍以上小高,小高就十遍以上露齿一笑说我来弄。那么俊秀的一个小高,被累得灰头土脸,但剧团人什么时候喊小高,小高什么时候就露齿一笑。小高什么时候最动人?露齿一笑的时候。

泪有泪的道理。秦老师是唱青衣的,年龄不够退休那么大,脸上的褶子却足够大,深沟大壑的,画了脸不用说一句话,光是站在那儿就能把小孩吓哭,见了鬼一样。

泪有泪的道理,看看寇梅,看看嫣飞,看看晶晶,看看李智,这几个人呀,看不开,学了戏,进了县剧团这样的烂单位。那是脑子问题。但她们学戏的态度是一点问题也没有。每一天每一天,她们都是凌晨五点就已经站在河边喊嗓子了;上午她们拿大顶、耗腰、小翻、腱子、腱子小翻、蛮子、下腰。下午她们学身段、学手势、学指法、学摸架子、学趟马、学蚊帚、学团扇、学水袖、学马鞭。晚上,她们还要学把子戏,基本花、小五套、大刀花、双枪花、棍对棍。当初一起来剧团二十多个小孩,最后就只剩下他们几个坚持着。

泪有泪的道理,这么一个处处不整齐的剧团,台下的观众在该叫好的时候一声不落地叫好。他们就是懂得该在什么时候叫好。

师父问李智,《富贵图》该不该排?

李智回答,该排。

师父说,《富贵图》只要排出来,咱剧团就有救。到那时他们就晓得我们县剧团一点不比省剧团差了。

实际上,李智想对师父说的是,省剧团最后也输给了现代歌舞。

4

《富贵图》剧本其实不是新剧本,不但不是新剧本,还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剧本。

为了老剧本的事,师父和老王彻底闹翻了。老王手里有个新剧本,是现代戏,说的是一个企业家如何经受压力克服困难,最终发家致富。在全体会议上,老王说,你去戏场院看看,如今看戏的,有几个年轻人?想要把年轻人拉回戏场院,就得革新,就得思变。

师父说,思变也是在传统的基础上思变,思变不等于创新剧。

老王说,戏剧本身就是个常变常新的过程,由最初的唐宋小说到元杂剧,再由杂剧拓展到唱传奇,到明清又改为梆子戏,不改不变,哪有今天的晋剧?

师父说,你弄拧啦,不是说不能改,是说要在传统剧目上改。

老王说,现代戏属于是戏曲表现形式的灵魂大变革。谁规定戏剧舞台就一定必须只能是才子佳人?它更应该紧贴时代,发时代之声。

师父说,发时代之声就一定得是现代戏?古装戏照样能发时代之声,并且更黄钟大吕。

老王说,你这个人,老是这样,永远你对,你永远对。和你说话我嗓子脑子一起疼,你别忘了,我是书记。

师父说,我是团长。

老王说,让大家说说吧。

大家都不说话。老王说,同意现代戏的举手。大家都避开老王扫来的眼睛。师父说,同意《富贵图》的举手。大家又都避开师父扫过来的眼睛。

寇梅给李智使个眼色,自己先离了会场。

雁门城老爷庙始建于元朝。寇梅人坐青石台上,双腿垂下,晃荡着,后仰着头看写着“天日同昭”的巨大匾额,据说这匾额为明朝兵部尚书孙传庭所写。从寇梅这个位置仰头看,匾额又厚又大,上面全是裂纹。这么看着,李智的脑袋出现在上方,冲她笑。寇梅扭转过脖子来,说你笑什么?

李智和寇梅并排坐,也把双腿垂在高台外,也来回晃荡。寇梅说,李智,孙传庭真的是咱雁门城人吗?李智仰头看看“天日同昭”,说是呀,这都是写进历史课本的。寇梅说,孙传庭看不看戏?李智低下头来看寇梅,笑。寇梅搡他一下,说问你呢。李智说,孙传庭应该顾不上看戏吧,他忙着打高迎祥和李自成呢。

寇梅问,在峨口镇的时候师父问你看明白吗,到底是看明白什么?李智说,说不来,我反正是明白。寇梅瞅他一眼,猛地撩他裤腿看,他果然在腿上绑着沙袋。寇梅问,你每天绑这么重的沙袋不累啊?李智说,我凭什么不累?我不是我妈生的啊。寇梅说,那你还绑?李智说,我锁骨断了,嗓子变声期,也只剩下腿还闲着。

寇梅问,你锁骨到底什么时候能好?你变声期到底什么时候能过啊?李智无法回答,只是看着寇梅笑。寇梅扭转脸,不让李智看。又问,李智,你说说,戏曲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把李智问住了。李智眨眨眼,回答不了,再眨眨眼,还是回答不了。笑,问寇梅,你说呢?

谁知寇梅脑子早转了,问你当初为什么要学戏?

李智想了想,说我家孩子多,弟兄姊妹七八个——

听说你小时候打过腰鼓?寇梅笑着,歪着头看李智。李智还在上一个问题的逻辑里,没想到寇梅这里又转了。李智说对,我小时候打腰鼓,唱歌,还朗诵,我是个文艺骨干呢。看寇梅眼骨碌碌转,知道她早又转了,就反问,你呢,你当初为什么要学戏?

寇梅说,我爸是唱戏的,我不学戏,我学什么?

寇梅不会告诉李智,13岁那一天晚上,她来剧团找爸爸,剧团忽然没电了。整个老爷庙陷入黑暗,寇梅慌了,她害怕。她不敢动,钉在原地。恐惧中,她看到大殿里一闪一闪起着光,她趋着光,向大殿走去。她看到,师父在大殿里划火柴,歘,火柴亮了。在火柴的亮光里,12岁的李智在练“单枪清扬花”。

在火柴的光里,李智右手剪腕花,左手山膀式,右前脚垫枪,握住枪的上半部,一个腋花,左步别右步,翻身。火柴熄灭了。大殿漆黑。歘,火柴又亮了。李智在火柴的光里,枪已经到了右手,右腿抬平,身子又是一个翻转。

火柴的光在大殿里一次次熄灭,又一次次被点亮。李智在明明灭灭的火柴光里,连续着,倏忽着,消失着,再现着,灭亡着,重生着。师父就着火柴的光,指导李智的动作,火柴的光下,师父面如重枣,双眼细眯,宛若关公再世。寇梅只感到耳朵里嗡地一声,眼前就白了。回去后,就说要学戏。老寇晕了,前一天寇梅还抵死不愿意学戏呢。

寇梅说,我学戏,是因为我脑子烧糊了。李智不解,笑看寇梅。寇梅说,哎呀你老看我干什么?李智还兀自在问,脑子怎么能糊了?怎么烧的?用什么烧的?

两人正说着话呢,程嫣飞走过来,说你们两个在这里呢,我说找不着你们。李智正要搭话,寇梅先开口,说找我们干什么?语气里好像不高兴。总是没来由的生气,让李智觉得寇梅好奇怪,明明前一秒还笑嘻嘻。

程嫣飞挨着李智,也坐在青石台上,也把双腿垂下来,来回晃荡。程嫣飞说师父和老王吵得很凶呢。李智正要搭话,寇梅抢先说,你是向着师父呢,还是老王?程嫣飞反问,你呢?

两人都不说话。李智看看左面的寇梅,看看右面的程嫣飞,咳一声,正要说话。寇梅抢先说,嫣飞,你当初为什么要学戏?

程嫣飞望着高空掠过的鸟,说我才不想学戏呢。李智正要说话,寇梅抢先说,不想学戏你来剧团干吗?程嫣飞反问,不想学戏就不能来剧团了?我来玩儿不行啊?

两人都不说话。李智看看左面的寇梅,再看看右面的程嫣飞,完全不知道这两个是为什么,都撅着嘴,气鼓鼓。已是四月天,雁门城地处塞北,春天来得迟些。迟归迟,但异常迅猛,刮几场大黄风,一夜之间,河水就涨,柳树就绿,桃花杏花就开,人的棉衣说脱就脱。四月容易犯桃花癣,李智脸上痒,抬手挠挠左脸,又抬手挠挠右脸,晃荡着两条腿,不知所云的样子。

呔!背后忽然一声喝,三人同时吓一跳,回头看,是晶晶。晶晶哈哈大笑,以为得计。寇梅和程嫣飞同时啐她。

晶晶也并排坐下来,也晃荡两条腿,问你们说什么呢?李智笑,说在问当初为什么要学戏呢。晶晶说,谁?谁问?问谁?李智说问你呢。晶晶说学戏还要问为什么学?人不学戏,该干什么?就像师父,学了戏,可着雁门城谁不认识她?但师父要是不学戏呢,像我奶奶,像我妈,可着雁门城谁又认识她们呀。寇梅扑哧一笑,说那照你这么说,你学戏是为了雁门城的人都认识你呀。晶晶说是啊,难道你们不是?

大家一起笑。晶晶说你们笑什么啊,本来就是。那一年师父去我们村唱戏,我奶奶我妈对我说,人活成师父这样,算没白活。我奶奶我妈,把我送到师父面前,求师父把我带走。程嫣飞问,那你呢,你自己怎么想的?晶晶说我自己也觉得,人只有活成师父那样才算没白活。程嫣飞说人有很多种活法呢,你可以考大学,可以进工厂。晶晶摇摇头,说我只认唱戏,像师父那样,红遍全省,然后再像师父那样,当团长。程嫣飞笑歪了,连声喊晶晶团长,晶晶团长。

晶晶问程嫣飞,你呢,你为什么学戏?

程嫣飞咬咬下嘴唇,说我也不知道。

程嫣飞从12岁起,就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人人都说她好看,说她这么细皮嫩肉不该出生在小县城,应该出生在省城,只有省城那样的大城市,才配得上程嫣飞的好看。说的人多了,省城就成了程嫣飞的理想。好看的人必须是演员,县城里唯一出演员的地方,只能是县剧团。程嫣飞可不知道学戏有这么苦,但程嫣飞又确实知道,她天生就该是个演员。

李智侧脸看程嫣飞,程嫣飞咬自己的下嘴唇,咬得有些狠,留下一排细碎的牙齿印。那些牙齿印一个坑儿一个坑儿,每一个都发白,让人想到雪地里猫留下的爪痕。也不完全像,或着更像柳条抽穗的排列。这么看着,左腿被寇梅狠狠掐了一下,啊呀寇梅你干吗?

5

对于《富贵图》,老王说要论证论证,要研讨研讨。师父已经开始分角色,师父说论证个球,研讨个球,开排!

师父就是师父,按个喉结就是个男的。

结果是一开排,所有人都对师父不满,都来找师父吵架。

首先来吵的是老梁。老梁说工资都不发排求的什么新戏?你让我们喝风呀?老梁还说,再不发工资我就出去自己干。老梁这话还真不是瞎说,他要出去,鼓房里尽是请他的,跑一个白事宴就够剧团一个月工资的。

接着来找师父吵的是老杨。老杨说你不发工资不发工资吧,你把买菜的钱给我,我顶多是个食堂大师傅,我又不是田螺姑娘,我煮不出无米炊。

小刘也来吵。小刘是唱小旦的,戏好不好的不好说,人是真漂亮。人漂亮了,就容易嫁人,容易调工作。小刘往文化馆调,手续都办了,还不耽误来找师父吵。小刘说我为剧团做了多少年活雷锋,做了多少不计报酬的事,我有好没?

老闫也来找师父吵。老闫说我真扛不住了,家里三个娃,高中的初中的小学的,每一天都问我要说法。不给我发工资,还不让我走,把我耗在这里干啥?

来找师父吵的人,个个比老王强,和师父吵,脑子嗓子都不疼。多厉害的师父,脑袋都能被吵成个大洋灰盔子,师父大着脑袋朝前一栽,咕咚倒地。

一个礼拜后李智用自行车把师父驮回来。住了一个礼拜的医院,师父舌头分成两半,一半活着,一半僵死,说话如同搅糨糊。还一说话就晕,一晕就朝前栽,一栽就得进医院。这下可好,谁要找师父吵,师父就朝谁身上栽,栽谁身上,谁就得负责师父医药费。

这一招至少换来半个月不吵。

像落满一树的麻雀,吵吵吵吵吵,突然同时噤声,互相望,片刻后同时再吵;像圈了一教室的孩子,吵吵吵吵吵,突然同时闭嘴,互相望,片刻后同时再吵。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该吵还要吵,来找师父吵。

师父不能多说话,李智挡在师父前头。

李智会说话,原来叫老梁,现在不叫老梁了,改叫老梁大爷;原来叫秦老师,现在改叫姨;原来叫老王,现在恭恭敬敬叫王书记。李智会说话,不说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李智说叔你看这样行不行?姨你看这样行不行?大爷,我的好大爷咧,你看这样,行不行?实在不行,李智会哭。哭还不是哭,是眼泪蒙在眼珠上,欲滴不滴,一口一个大爷一口一个叔,闪着泪花,一脸无辜和委屈,弄得老梁老王们简直没办法吵。

寇梅来找师父吵。寇梅说,凭什么呀我哪点不比程嫣飞强让她唱小姐让我唱丫鬟?李智说,寇梅你声音小点,师父休息着呢。寇梅说我凭什么声音小点?我学了这么多年戏,我图个啥?第一次排戏第一次登台我就是个丫鬟?我哪一点不好?李智说寇梅你听我说,让你唱丫鬟,是因为只有你能把丫鬟这个角色演活。寇梅说,那我天生就是个丫鬟命呗。李智说你想哪去了,你眼睛比嫣飞活,你身段比嫣飞俏,你人比嫣飞灵,就只你,能把秋香演活,若换嫣飞演,嫣飞就把秋香演死了。

话要是这么说,寇梅气就平一半。不是不能演丫鬟,是不能不如程嫣飞。

寇梅将信将疑,问,这话是你说的还是师父说的?李智狡猾,用肩膀碰一下寇梅,眉一挑,眼一睐,说你说呢?

晶晶也来找师父吵。晶晶说我从10岁进剧团学戏,一直学唱红,现在让我改青衣?李智说晶晶你小点声,师父休息呢。晶晶说我就是想不通,我学唱红学好好儿的,改得哪门子青衣?不为唱红,我还不来剧团学戏呢。李智说,晶晶你想过没,如果你改青衣,你就是个全新的你。晶晶说我以前也不旧呀。李智说你处处学师父,不但在戏上学,在言行举止上也学,但师父是师父你是你,你不能把自己给活没了。

把自己给活没了?晶晶第一次听这样的话,人当时就傻住。李智让晶晶坐在椅子上,说你看你,衣服穿成这样,头发剪成这样,没个姑娘样儿,你再这样下去,你就找不到你了。晶晶豁地站起来,被李智按下。李智说你别学师父,师父没有女人样儿是被逼出来的,你不一样,你这么年轻。李智说,你身段好,悟性高,你天生一个美人,你学唱红,你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晶晶豁地站起,又被李智按下,李智问,你说,你一开始为什么要学唱红?

晶晶想想,学唱红,那是奶奶和妈的主意啊。再一想,奶奶和妈没错啊,只有唱红,才能出名,才能被人记住,才能是角儿啊。再一想也不对,唱青衣也照样出角儿啊,唱旦成了角儿的也不少啊。再一想,学了这么多年红,改青衣能改过来吗?李智说,怎么改不过来?师父一开始还是学唱小生的呢,在台上唱十几年了都,改红不也说改就改了吗。

师父是师父,师父改唱红当然是改好了,改出名了。李智说对啊,这才是你要学师父的地方,学她能改,会改,这才是她的精髓。你学她女没有女相,你觉得你对吗?

李智要这么说,晶晶觉得这行当还非改不行。想要成为师父那样的人,还真得是学她的本事,而不是表面。晶晶脑子“轰”一声,通了。通是通了,却一把揪住李智领口,你是说,我没个姑娘样儿?李智忙说,有有有,我不是说了吗,你天生美人一个,你妙龄少女一个,你美丽姑娘一个。原来她通的是这一块。

程嫣飞是晚上来的。程嫣飞说干什么要我唱女一号?让寇梅去唱,我不想那么费力。李智问,你每天晚上还坚持用热水泡手吗?程嫣飞举起自己的手,细细地看。一回头,嗔道,你不许看。李智笑,说这么好看的手,为什么不让我看,我偏要看。程嫣飞往身后藏自己的手,李智左左右右抢着看。

程嫣飞说,师父让你唱小生?李智点头。程嫣飞说,可你一直想学的是红。李智还要左左右右地看程嫣飞藏在身后的手,程嫣飞躲不过,只好把手伸到前面来,说看看看,让你看。程嫣飞的手,手指如葱管,指甲似温玉,五根指头伸出来,个个都是戏。李智笑,说还说你不想唱主角,不想唱主角你就不会每天一大早就去河边喊嗓子,你就不会每天晚上坚持用热水泡手。

程嫣飞抽回手,说,我唱不了女主角,还是让寇梅唱吧。李智说,也行。

一时无话,两人都扭着脖子前后左右看。老爷庙中轴线建有献殿和正殿,正殿砖砌台基,基宽大概二十多米,深有十四五米,高有一米五左右。两人坐在青石板台基上,腿垂下来,来回晃荡。两人身后大殿是三间宽的面,六椽进深,单檐庑殿顶,七檩前后廊构架,前后檐柱头科为五踩单翘单昂,前后檐柱为五踩重昂,施四扇六抹隔扇窗。

庙是为老爷建的,但老爷被堆挤在角落里。老爷不吵嘛,老爷要是也吵,局面也许会比这大点?受委屈的不止老爷,关平和周仓才更委屈呢,原本该是一左一右站,现在肩并肩站,还挨挨挤挤,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竟然有一种大刀都劈不开的亲密。这亲密让原本的神仙人物,看上去有一种说不出的猥琐。

程嫣飞说,要不,我试试女主角?李智说,也行,要不,你就试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