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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19年第7期|皮佳佳:手指可以触天

来源:《山花》2019年第7期 | 皮佳佳  2019年07月09日08: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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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 指

他认为那不是梦,只是真实的一种告别方式。梦见了什么?几乎没有内容,只有路灯,但在脚下。黑暗的尾巴还在,现在他是醒的,窗帘透进的一束阳光叫醒了他。他眯眼,手指逆着光推过去,把光线作弦,拨动了几下,指缝边镶出一圈暗紫金色。手影修长,却只有四根手指。

“五根手指?那是人类进化的失败。”此时他总算撕下年龄的面具,像他经常对着镜子那样,“心已经老得快要跳不动了,装什么轻狂?”他继续论述,像站在讲台上的美术老师,“如果从美感角度,拇指、或者小指,是一种歧出的丑陋。所以很多伟大画家的作品,特别是人物画,显露手的部分时,总是隐去拇指或小指,这是美在不经意间的强迫。”他看向床对面那幅画,仿佛对着黑暗中的观众打开投影仪。

燃烧的太阳中蹲坐一人,那是上帝,是造物主,俯身探出左手,耀出两束光,但那分明是圆规,像牛顿手里的圆规,正丈量大地。重点是他的手,卜莱克简直想举起那手,看!四根手指,还有,那小指的颜色分明不一样,像多出来的部分。

如果这时有观众,一定会站起来反驳,穿过投影仪光带,“胡说!那是因为你没有右手小指,才去找那些缺手指的画。”

投影仪关上,他感到意识再度清醒,头歪过左边,桌上没有冰牛奶,一定是周日,又放心睡下了。

等到他下次睁开眼睛,接近中午,正好是妈妈叫他起床吃早午餐的时候,不,应该用她妈妈许卓云的叫法,吃bruch的时候了。

“堪称完美,水波蛋,今天的鸡蛋很新鲜。”

“完美”是她最喜欢的词。为了展示鸡蛋的新鲜度,她特意把盘子端到房间,单手托着,另一只手放在后腰,顺势捏了一下肉的松紧度,这让她的笑容稍微打了些折。

老卜从洗手间走出来,没有戴眼镜,眼眶里泛着些红血丝。他瞟了一眼桌面,略带失望又不出所料的表情,“又吃这半生的荷包蛋!我还是自己下米粉吃吧,正好有点酸豆角。”

卜莱克确认这是周日上午。每周一到周六,卜莱克睁开眼,桌上定会有一杯冰牛奶,凄凉的、惨白的,像极了班主任那毫无生气的脸。每当这杯冰牛奶出现,班主任的脸必定会高悬玻璃杯上,以至于有段时间,卜莱克经常会喝出粉底液的味道。初一开始,许卓云规定他每天早上必须喝一杯冰牛奶,理由是为了适应将来的留学生涯,也不知哪位哈佛女孩的父母传授,说是中国人肠胃弱,从小就得把孩子锻炼成欧美肠胃。开始卜莱克一喝就拉肚子,怎么也不肯喝,许卓云已经要请出那根祖传的竹篾,面对高出自己的儿子,准备棍棒底下出孝子了。老卜连忙拦着,别太着急,大清早喝冰牛奶,阳气都喝没了,你怎么不去吃块生肉试试。对峙几日,许卓云换了政策,允许周日不喝牛奶,还答应了卜莱克的条件,买了那把电吉他。就这样,卜莱克断断续续拉了几个月肚子,后来也适应了,如愿成为欧美胃。

“不懂就少啰嗦,这是水波蛋,不是荷包蛋,请你这土蛋弄清楚,和你那满是絮状物的鸡蛋不一样。”许卓云一向很较真。

“是,是,反正就是个咸肉,叫成培根就不一样了,叫樱桃不值钱,叫车厘子那就洋气了。”老卜还打算继续揶揄下去,看到老婆脸色逐渐浓云堆积,立刻换了话题,转身召唤卜莱克,“快来吃哦,水波蛋,还有你喜欢的煎培根。吃完我们要收拾行李了。”

两个大旅行箱横卧客厅中央,里面耸着两叠衣服,大大小小的收纳袋,放着拖鞋、药品、洗漱用具,衣服中间插着两条烟,还有一个层层包裹的袋子。卜莱克觉得恶心,那是一大块卤猪头肉,抽了真空,酱汁伙同灰褐色的肉,紧紧趴在塑料袋边缘。看父母亲包装时,他心里涌起一种强烈的怜悯感,觉得眼前蠕动着两只甲虫。有时从阳台往下看,也能看到无数甲虫,在迷宫中盲目行走。这不是幻觉。他时常能看到这些甲虫背后,带着各种颜色的光圈,比如妈妈:红色;爸爸:一圈依稀可见、被践踏的小便黄色。夜晚,他站在阳台,银河深处一片靛蓝,令他有飞升之感。没人可以诉说,连自己都斥为荒谬,每次涌起后,可笑与虚无接踵而来,那是他渴望摆脱又不可能摆脱的感觉。猪头就是这对立面,甲虫们的爱好,隔着塑料在笑,等着某天,某个未知的地方,剪开袋子的瞬间,爆发出一种过期的味道,掩埋他所有夜空飞升的梦。他劝说妈妈不要带这种食品,这是要去英国,那边法律不允许,过关时肯定没收。许卓云当然不理,谁有空查这么多,隔壁那家四川小夫妻去年到欧洲旅游,还带了一大罐泡菜呢。

卜莱克懒得再看,胡乱清了几件衣服出来,丢在床上,看了一眼墙上的吉他,有点走神,心里盘算着怎么找借口溜出去,跟乐队的人去排练。

“啊!”许卓云突然一声尖叫。心尖滑过一把刀,听者被割得浑身一震。

老卜跳起来,“怎么啦?”

“我的晚礼服忘了!我最贵的那件晚礼服!杜嘉班纳的牌子哎。Jesus,我的上帝,我怎么忘了,拿去给那个老裁缝改了,就以前那个老洋服店的师傅……说好昨天拿的……今天他又不在。”许卓云急得把箱子里的衣服连同猪头肉全刨出来,摊了一地。蹲在一片衣服中间,她本应该搅动一下衣服,或者用手拍打地面,以示她焦急绝望的心情,然“保持优雅”的警示及时阻止了这些行为,只是让她抓了两下头发。

“这……应该也不是大事吧,”老卜估量着语气轻重,“要不,另外带一件,反正你穿什么都是好看的,”紧接着又补了一句,以极轻微的音量,“穿什么不都一样,还真以为英国女王会请你吃饭。”

“大事,当然是大事,这是最重要的事,你让我出去怎么见人,反正你今天不把衣服给我弄回来,明天就改机票,不走了。”

卜莱克早已将此定义为甲虫间的对话。他毫不在乎,当然有时也会假装听到一点。放下刀叉,沿着墙往自己房间缩回去,缓慢把门推上,隔着渐渐变小的门缝,他看着他们,慢慢他们的对话听不清了,形体也变得模糊,像坐在车上,看两边的树木逐渐消逝天际。

下面会怎么样,卜莱克当然知道。老卜忙活起来,一会儿电话,一会儿洗水果,坐立行跃,姿态不一。老裁缝自然是联系上了,老卜穿好衣服,挂上单肩皮包准备出门,顺手塞个编织袋,回来路上买点零食,明天飞机上吃。端坐沙发吃车厘子的许卓云点点头,以示嘉许。结婚的时候,每个人都说老卜赚了,长相普通的小工程师,娶了这么个美女,当然要宠着。迎亲时那份保证书还在,镶进相框,摆在床头,让老卜天天学习,“所有工资全上交,家务活儿我全包,老婆说一我不二,老婆脱鞋我洗脚……”多年来,老卜以此为纲领,信守承诺,雷厉风行,把纲领落实进每一生活点滴。除了设计所那点工资,还经常接些私活,连夜画图,致力提高家庭收入水平。儿子出生时,爷爷拈断了数根胡须,取名“卜绵瓞”,取自《诗经》“绵绵瓜瓞”,卜家几代单传,希望能够绵延永祚。快上小学时,许卓云嫌名字太生僻,别人读不出,直接给改成了“卜莱克”,这样朗朗上口,关键是将来出国有用,直接读成英文名。老爷子气得摔了拐杖,直接回了江西老家,三年没有来往,关键时刻,老卜还是坚决站在了老婆这边。

卜瓜瓞,也就是六岁后的卜莱克,刚生下来的时候,右手只有四根手指。护士抱来,面无表情,说明性别和缺陷,像“一经售出,概不退换”的售后人员。此时的许卓云,奋战十几个小时,把老卜的十八代祖宗轮流骂了十遍,胜利的汗水和泪水还未擦去,又直接面临这一惨痛事实。她已经没有力气,嗓子里喊出半声,晕了过去。醒来时,孩子就在身边,小手摊在哪里,肉粉色,还有点皱,伴着呼吸在空中合拢,好像要抓住什么。许卓云那时候下定决心,要让这一切重新完美起来。

卜莱克每天都戴手套,只戴右手,各种款式,夏天像医生的手术手套,冬天是皮质的。如果按他父母的甲虫思维,这是自卑心理作祟,所以他们总小心翼翼,把手套的预算列入他的零花钱。他当然也配合,努力维护着别人维护他的心。其实他心里从未有过自卑感,这个世界的逻辑总让他觉得可笑,但也找不到更好的解释,只是在冥冥中觉得自己隔绝于这个世界,这隔绝感里又有些许优越。也许这手,就是不同于芸芸甲虫的标识。当别人怕他自卑而小心翼翼时,他往往在心里可怜对方。这世界,到底谁应该被可怜呢?不戴手套时,他习惯微微卷曲右手。其实这也是在体贴别人,不让善良的人不安,也不给恶人找理由。

刚上初中,班上有几个营养过剩的孩子,依仗着体型开始欺负别的同学。有个叫小宝的,力气大,爱吃零食,每天还看着幼儿时期的动画片。某天,他注意到卜莱克的手,马上想起了《铁甲小宝》,并送给卜莱克一个外号“蝎子莱莱”。卜莱克没有表示生气,微微一笑,招手让他过来,展示包里的蛋奶酥。小宝伸手的同时,他捏紧了四根手指,朝小宝的鼻头打去。小宝愣在那里,只觉两股冰凉的鼻涕流下,看到同学都围上来,才反应过来,往地上一躺开始大哭。班主任也难处理,同学们都看到小宝先动手。最后双方家长都来了,两个女人对视,长眼线对假睫毛,目光凌厉,气势暗暗积聚,眼里互射飞镖。最后那女人开了口,可以不计较,但要卜莱克公开道歉。“道歉?可以。那我们先打一架,谁输了就道歉。”许卓云脱了高跟鞋,扎起了马步。那女人吓得连退几步,拖着香奈儿手袋就往外跑。不久,许卓云给卜莱克转了学,进了一间外国语学校,课余还给卜莱克报了泰拳班。

这间学校以英式戏剧教育闻名,同样闻名的还有校服,说是在英国订做。男孩子们的小西装一律皇室海军蓝,女孩子们是苏格兰贵族格子裙,最让家长们迷醉的是周末,小礼堂里点着大蜡烛,孩子捧着小蜡烛,小西装小格子摆在一起,配上管风琴,齐声唱着赞美诗。烛影摇曳,家长们恍然置身威斯敏斯特教堂,目睹女王的加冕礼。周末的朋友圈里,又多了一套九宫格的感叹。“所以,一万块的校服费真的不贵,这样的氛围,孩子受到的熏陶,这才是贵重。”当老卜抱怨校服费时,许卓云这样教育他。

和班里很多妈妈一样,许卓云也计划将卜莱克送到国外读高中,这样有语言优势,为将来的名校申请打下基础。妈妈们很清楚,就英国来说,从国内高中直接申请牛津剑桥的可能性很低,就算北京人大附中这样的牛校,能录取四五个,已经是傲视全国了。如果从英国的高中入学,录取概率将极大增加。面对磨刀霍霍的妈妈们,许卓云自知没有优势。拼英语教育,许卓云连起跑线都没跟上。人家孩子小学就读英文学校,现在已经在阅读英文原著了,还不是《哈利波特》这些儿童读物,爱好物理的在读《费恩曼物理学讲义》,喜欢艺术的早看过了《詹森艺术史》,有的法语德语已经比较熟练,已经开始拉丁语学习。比才艺技能,钢琴古筝二胡小提琴书法绘画篆刻戏剧表演主持声乐舞蹈篮球网球游泳羽毛球高尔夫,谁不会两样,但难得精通啊。你家孩子还在培训班学拜尔钢琴基础课程,人家孩子已经在香港拿国际金奖了。你犹豫许久,总算狠心拿出年终奖,给孩子买了全套高尔夫设备,看着孩子在练习场挥杆,一号木打出120码,心里的自豪感比球飞得还高。人家孩子这时候正跟着国际教练,在苏格兰圣安德鲁斯老球场打18洞呢。还有一些高入云端的才艺培训,一般存在于传闻中。就算你想给孩子学骑马,你买得起马吗?比社会活动、关爱底层人士,这更是笑话。孩子平时忙学业,周末和寒暑假忙培训,忙得连吃饭时间都没有,你还有闲时和闲钱去给干旱地区的孩子挖井,去给山区孩子修路。

焦虑?能不焦虑?除非你不负责。许卓云提起就有气,你说我焦虑也好,功利也好,什么都好,路还是要往前走,哪怕我只是在面向前方的后退。就算我走不了,我的孩子得往前走。对,我是不知道怎么去走,但至少得努力去试,那些“深度文章”你没有看?上升通道就要关闭了,你不着急吗?

许卓云只能靠从荆棘里杀出一条小径了。英国成为了目标留学国,为全面适应将来的留学生活,家庭官方用语变成了英语,只有老卜经常不执行,理由是以前英语没学好。早餐变成了英式炒蛋、薯饼、煮豆子等,周五去英国餐厅吃鱼和薯条,周日许卓云亲自下厨弄英式早午餐。许卓云一下报了三个英语培训课程,听力、口语、阅读理解,外加一个拉丁语,再配合学校的击剑兴趣班,外面又报一个击剑加强班。卜莱克的手指在后座不停敲打,嘴里念着,“你累于时间,计数太阳的步伐。”刚刚下了三节英语课,看着驾驶座上那位红衣人,紧握方向盘的手,像一名握紧缰绳的骑士,正全力冲刺。为了她,他必须保持沉默。

许卓云又报了一门新课程,那是听同班Amanda妈妈说的。英国过来的一个教育机构,专门辅导英国A-Level课程。“等到你儿子在英国上高中,他发现自己提前学习了人家的高中课程,你想想,那种感觉,还有他申请大学时的底气。关键那几个老师,是英国资深的课程老师,据说有一个还是伊顿公学的。”白衬衣、长燕尾服,还有“伊顿五人”,这样的场景经常出现在两个女人的聊天里。

许卓云见到那位传说中的老师,一切比想象还要美好。他穿着暗绿毛呢格纹西装,略略发旧,像案头那本包着皮面的书,有点老器物的包浆,全是知识的温润与透亮。没有自夸,甚至有些害羞,语速很慢,仿佛在体贴两位女士。

天空的云都变得礼貌了。走出来时,许卓云叹了口气,抬头看看天。“怎么样?是不是觉得自己气质都不一样了。”旁边的女人向许卓云邀功。

许卓云细细体味着,“是啊,贵族才会有的做派,不经意间的周全。”她的唇间还滑动着那杯英式红茶,小奶罐沿着杯壁缓缓倒入牛奶。回来后,她反复描述那个告辞的瞬间,“就是他感觉我要起身的时候,他就赶在我之前起身了,过来帮我拉开椅子,还显得有些笨拙,这才是真正的绅士。”

“幻觉,全是幻觉。”老卜念叨。还好他不知道价格,如果他知道为这绅士瞬间的付款,需要熬夜半年画图才能得来,他一定认为这个世界疯了。

学校每学期举办“小莎士比亚”校园戏剧节,已成为市里的特色教育品牌,往届的优秀剧目还曾出国表演。外教老师艾伦正在排演《狮子王》。孩子们可以自主申请角色,大多数人都申请演狮子王。老师当然也尽量满足,每周都换不同的人来演狮子王,让每人都有表演机会。卜莱克不喜欢狮子,一开始就申请演狒狒拉菲奇。他喜欢那种不动声色的智慧。

《狮子王》是年度大戏,学校年底晚会的压台剧目。虽然平时每个人都能演,最后能上舞台的只有一个狮子王。听到演出消息,许卓云可不满意,儿子应该是狮子,怎么成了猴子。她打听了一下,家长们早就行动了,特别是那几个家委会的,借着家委会开会的名义,直接把艾伦接到了某个家长的度假村里。

真是比猴子还精!许卓云心里暗骂。这些家委会的猴子精,竞选的时候可是正义凛然,要为班级服务,为老师分忧,什么鬼话,其实还是想捞好处。想到这里,许卓云就生气。回想起卜莱克读小学的时候,有天老师发来信息,说是给卜莱克当了小组长。

放下电话,想起自己那些千恩万谢的句子,“就差要磕头谢恩了。哼……小组长……小组长,我小时候,一直都是大队长。”她继续切胡萝卜,对着水池里那块解冻的牛肉说。

儿子的表情和往常无异,放书包,喝水,进他的房间弹几下吉他。吃饭的时候很沉默,好像在思考国家大事,有时候她恍惚起来,觉得这孩子简直有八十岁。

她主动开口,“听说你当了小组长。”

“嗯。”

“也是,没有什么值得说,你妈我那时候可是大队长。那住我们小区里的娜娜当什么呢?”

“班长。”

“陈桓宇呢,就是你幼儿园同学,住旁边小区的。”

“也是班长。”

“什么,怎么这么多班长?你们有几个班长?”

卜莱克面无表情地放下碗,“大概也就十几个吧。”

许卓云这才知道,“小组长”只是最小的官。“班长”里面还有各种名目,什么“收作业班长”“叫起立班长”“午睡班长”“浇花班长”“检查手指甲班长”,各种名目,让人佩服老师的想象力。

现在上初中了,许卓云可不能吃亏,要出奇制胜。打听一番,果然有收获。原来外教艾伦老师有个中国女朋友,正好就是许卓云表妹的闺蜜。许卓云连忙组织一场家庭聚会,“顺便”也把表妹的闺蜜请来了。

艾伦手拿着一串鸡翅,面部表情极具戏剧化,“真是太巧了。没想到你竟然是卜莱克的妈妈。还有,这蜜汁烤鸡翅,我敢说这是我人生中的巅峰时刻。”

许卓云心疼新买的皮沙发,明天肯定是一股烧烤味。脸上当然笑开花,“真是,真是,太巧了。我也就是随便准备点吃的,没想到你这么爱吃烧烤。”

接下来自然就谈到卜莱克。许卓云说这孩子内向,总是不敢大胆表现自己,还是要老师多鼓励。

“不,不,他表现非常好。当然我知道他有一点点敏感,但他真的很擅长表演。比如,他在《狮子王》里演拉菲奇就非常成功,仿佛整个故事的灵魂都由他带领。”

哼!这赞美,不过是客套。许卓云才不要,她要儿子当主角。已提及《狮子王》的话题,要这么顺势说下去,也找不到让儿子担任狮子的理由。许卓云巧妙过渡了一下,谈起自己当年在大学英语角的故事,老师说她天生发音好,很快就成了英语广播电台的主播。

学校里有几幢民国的老红砖房,那是她喜欢的。不透明玻璃,只印出梧桐树的几笔焦黄。许卓云的脸有点玫瑰红,她刚刚读完一段新闻稿。抬起头,对面的人换了,不是那个干瘦羞涩的男主播,是另一个挥舞手臂的外国人。显然,许卓云成功触发了艾伦的大学回忆,那弥漫酒精、浪漫浓稠到撕不开的某个社团,曾立志成为游吟诗人,那时他首如飞蓬,在暴风雨中朗诵台词。

艾伦开始背诗了,那是青春年代写给女友的诗,他把卷发拨到耳后,笑容羞涩,“这,这真是古老的回忆,灵感来自《罗密欧与朱丽叶》,罗密欧以为朱丽叶死去,诵出这首绝望的十四行诗。而我完全是一种戏仿,把伤心的句子变成现代幽默,比如‘死神吸干了你甜蜜的气息’,就改成‘劣质黄油夺去了你穿比基尼的权利’,哦,你们知道吗,我的那位姑娘,最后笑得停不下来,只好给自己喷止咳药水,结果不停打喷嚏,竟然断了两根肋骨”。这位曾经的诗人陷在回忆里无法自拔,一只只鸡翅变成骨头,一首首缠绵的诗歌在客厅里引来欢呼。这场聚会非常成功,重点是,她让艾伦相信,卜莱克的父母有很深的英语文学造诣,而且天赋这东西,总该有些遗传吧。艾伦临走时还在赞美,“难怪,我第一次听到卜莱克的名字,就感觉他母亲是个诗人,你一定非常喜欢威廉·布莱克的诗,所以为儿子取了这么好的名字,我现在简直要为你朗诵一段《欧罗巴预言》了。”

对不起,许卓云真的不知道这人是谁。当时就为了顺口,还有觉得出国方便,就叫了卜莱克。这也没什么了不起,难道艾伦就知道李白、杜甫?许卓云可不是洋奴,从小就让卜莱克背唐诗三百首,当然,她非常清楚,学英语更重要。这是一种世界公民的态度,许卓云可有自己的理论,或者实际点,这就是实用主义,也不能怪我太过于现实考量,现实就是这么考量你的。许卓云在那间外资公司干了五年,新来一个小姑娘,长一双吊梢眼,不过喝了几年洋墨水,起薪就高出自己一倍,气得许卓云直接扔了一封辞职信给总经理。

家庭烧烤会又举行了几次,狮子王还是没演上。跟艾伦成为朋友,当然,也是收获。

艾伦送给许卓云一幅画,说是那个威廉·布莱克的名作。虽是印刷品,镶在框里颇有些欧洲名画的意思。许卓云把画挂在卜莱克房里,要他作为榜样好好学习。

卜莱克看着那幅画,不忍心告诉妈妈,如果从现实角度看,这位榜样其实活得很糟糕,生前几乎默默无闻,生活也很潦倒。他早读过布莱克的诗,那样的人只适合生活在天上。读他的诗,就像有一条青藤从天垂下,召唤观者攀向永恒。多少次梦里有这青藤,卜莱克伸手去抓,上面却有刺。

这幅画却成了许卓云的证书,证明她的前瞻,还有博学。每当有客人来,许卓云就会聊起这幅画,说当年就是喜欢那句“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才给儿子取名如此,但现在啊,能理解这层深意的人真是太少。许卓云略带悲哀地摇摇头,那风韵迷倒了不少朋友。接下来,当然就是一片赞美艳羡。每到这时,卜莱克就很难忍笑,许卓云的描述、表情、语气都一样,那句诗也是亘古不变,至少,她应该多百度几句吧。

老卜回来了,取回了许卓云的新衣服,还带了许卓云喜欢的银丝卷和蝴蝶酥。新衣服和猪头肉都安然躺进行李箱,等着明天的旅程。

卜莱克自顾自弹着吉他,明天就要出发了,仿佛是一个未知的开始,茫然、诱惑、拉扯,或是别的什么吧。又是老安的曲子,这段时间他总在弹,他们把这个名为Allan Holdsworth的吉他手叫老安,以前卜莱克不喜欢这种奇怪的弹奏方式,有人说这简直不是爵士乐。四月的某天,朋友说老安死了,在美国巡演途中,朋友说这消息让他整个四月都没法喝酒,只能抽烟。卜莱克接过对方的烟,点了,熟练地拿出手套,套进两个手指,避免留下痕迹。黑暗里,两个红点明灭忽闪,像潜行的狼。后面这几月,卜莱克开始整日弹他的曲子,学着他用更多连奏,有时也来个即兴,还想着怎么去弄一把无头吉他。冥冥中都有安排,卜莱克这样想,某天他注意到老安竟然是英国人,也许还能去他家乡走走。那么,就去走走吧。

2

可 以

“门子”实为一项神奇职业。《红楼梦》里门子一出场,“护官符”顺势出鞘,“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四大家族排场太大,唯恐惊了众人,只由门子透露几许,云雾里现一山角,已让人两股战战。但中国门子的小机灵,若见了西洋同行的大派头,恐怕是要羞愧的。

剑桥大学门子“代主人尊贵”的优越感和崇高感,实与那新哥特式的尖顶浑然一体。剑桥大学由多个学院组成,每个学院门口必有几位门子,行头不同,派头不一。国王学院的庭园最为瑰玮,门子自然最神气,喜欢穿黑色马夹,镶紫色边,挂一根紫色带的工作牌。这里游客众多,在门口探头探脑,渴望进去一探究竟。明明是收钱可进,他们有时却故意不告诉游客,只把他们拦着,却不愿指指对面——9英镑,就可以换来他们放下那只高傲的手,然后懒懒往里一指。当然,他们一定恪尽职守,紧盯游客们的背影,注意他们有没有踩上那尊贵的草坪。旁边有英、中、日三种文字的警告牌,草坪是不可以踩的,严格说,是普通人不能踩,只有院士们才能踩。如果在草坪上出现一个昂首阔步、行色匆匆、夹着旧皮包的人,游人们必定会停下脚步,一致投去艳羡注目礼。是的,这就是那些可以踩草坪的人物。

圣约翰学院的门子很负责,绝不会开小差,永远保证有两人以上守住门口,一人准确拦下企图探秘的游客,另一人在亭子里收钱。游客喜欢这种直接的方式,交钱,进人。毕竟门票价格不菲,收钱后,他们的笑容会浮现出来,还很贴心问你是哪个国家的,需要哪种语言的导览册。

最为冷峻威严的当数三一学院的门子。他们戴着黑呢小圆礼帽,身着黑色燕尾服,有的还拿一根手杖。远远望去,那派头比知名老教授还要大,像要去参加正式晚宴。一进大厅,全体学生得起立,然后坐上高桌,离开,又是全体起立。走近一点,他们又像训练有素的英国特工,戴着蓝牙耳机,不时严肃地按一下耳朵。他们表情不多,冷冷看着那些在苹果树下拍照的游人。

“呀,那就是牛顿当年的苹果树吗?我要去拍照。”女孩声音尖尖,白纱裙配红皮鞋。

“那是牛顿苹果树的孙子。唉,唉,拍吧拍吧。”男孩颈挎复古莱卡相机。

门子继续冷眼,然后不屑地扭过头。大多数时候,门口放一个红牌子,学院谢绝游人参观。如果有人斗胆上前询问,他们往往不语,只是摇头。仿佛在说,门票?我们不屑,因为这里是三一学院。

许卓云总算坐进宴会厅,喘了口粗气,靠上椅背,抓住桌上的玻璃杯灌了一大口水,这才缓和一些。听到旁边几个人在调侃剑桥门子,疼痛的心上敷了几贴膏药,舒服许多,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不敢想象,刚才她竟然被门子拦下了,华服云鬓的她,竟然就这么尴尬地站在门口。

前一天的行程就不太顺利。困在飞机上十几个小时,想睡觉,身体伸不开,想走动,旁边那个彪形大汉一直塞住出口。好歹下了飞机,三人拖着行李和几乎不属于自己的身体,勉强爬上大巴,从希斯罗机场来到剑桥,打车来到一处三层公寓,那是他们在网上提前订好的民宿。房间没有人,他们只好打电话。很快一个愤怒的白发老头出现了。几番交涉,他们才明白,房东老头嫌他们来早了,说好1点到达,但现在才12点,房间还没有收拾好。

“讲不讲理,我给钱了他还那个态度,差个几分钟会死啊。这边人果然死脑筋。”许卓云想发火,心里又牵挂着另一件事,想着箱子里的猪头肉,要赶紧送过去,也就压下了火气。等房东收拾的时间,三人就近找了个餐厅坐下来。卜莱克点了盘意大利面,老卜扒着海鲜饭,还加了点老干妈。许卓云头晕,只点了一盘蔬菜沙拉,勉强叉几片叶子进嘴。

傍晚,秦简发信息说已经跟主办方协调好,可以让她一家参加晚宴。由于是临时安排,来不及发邀请函,约好在前厅见面,由他带进晚宴厅。许卓云精心化了两小时妆,期间嫌弃了几百次老卜的西装,还有那条“像咸菜缸里翻出来的”领带。卜莱克也被套上一身略肥大的西装,安个领结在胸前。许卓也再次检查了他们的指甲,还有鼻毛,顺便在镜子前欣赏自己,晚礼服衬托出她的气质,加上老裁缝的修改,腰身更显窈窕,眉长鬓青,锦罗朱履,实乃完美。配上一条披肩,她一路摇曳着过去了。

燕尾服门子显然没有被她的美貌打动,哒哒的高跟鞋声变成了焦躁的踱步声。许卓云起初很礼貌,尽量让自己的仪态符合淑女礼仪,告知对方是受邀参加晚宴的。

“那请出示你的邀请函。”门子也显得很礼貌。

许卓云解释说由于某种原因,邀请函未能及时到她手里,但她和家人的名字此时正摆放在餐桌上。

“那就不能进。”

许卓云以为再磨蹭几句就能通融,门子不耐烦了,面露不悦,扬着手让他们走开,加上他个子颇高,气势凌人,老卜和卜莱克吓得回撤好几步。许卓云也被震慑住了,呆呆拿出电话,准备给秦简打电话,手却一直在发抖,突然她有点想哭。

正犹豫间,旁边走来一个学生,拿出学生证,说是进去找同学。

大概门子心情不好,也许是早餐面包烤糊了,也许是晚餐,硬是不让这学生进去。

学生不服,一口纯正牛津腔,“我是剑桥大学的学生,丘吉尔学院的,为什么不可以进,其他学院我都可以进的”

“我们不是‘其他’学院。”门子也是杠上了。大概他真的无法容忍,怎么能把三一学院跟“其他”学院混为一谈。

许卓云突然有点爆发了,“什么东西,有什么了不起!”她走上去瞪了门子几眼,又说不出话,转身对着老卜,把晚宴包摔在地上,“走,我们不吃了。”

老卜连忙上前捡起包,“走走走,别跟他一般见识。”

可是走走走,能走到哪里去。

卜莱克觉得有点窒息,自己就像真空袋中的猪头肉,挤压,竭力透过一层塑料袋呼吸。过了一会,心中突然又轻快起来,他觉得应该感谢门子。

“不。”许卓云冲出几步,又停下,“我凭什么为他这种人坏自己心情。我打电话,我今天就非要进去,等会见到他们院长,我一定投诉他,让他丢了饭碗。”

看见许卓云故作坚强,老卜突然心疼起来,走上去揽着她的肩,看她精心梳理的头发松了一缕,轻轻用手捋了一下,小心别上去。

秦简总算接电话了,一路小跑出来,手里还拿着几根绸带。

“真是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疏忽了,忘了这门卫,想着在前厅等你们,刚才正好又忙着,没有听见电话”。他一面说着,一面把绸带绑在他们手腕上。

进门时,许卓云想应该瞪那门子一眼,还是骂他一句,最后她想,还是蔑视他吧,昂着头不看他,走了进去。她的余光感觉到,门子也没有看她。

“我这是为了什么?”喝了三杯水后,许卓云问自己。

她这才开始认真打量宴会厅。这一切其实也看不清,像是光的世界。墙壁和穹顶都是浅金色,两个巨大的彩色玻璃花窗,将红绿黄橙敷于空中。桌上的银色烛台,又将烛光四处散射,给一切的光再增添一层月晕。光的觥筹交错中,画框里的人物都鲜活起来,插在胸口处的右手随时准备伸出,仿佛等着桌上人递一杯酒。

这一切,的确可以安慰她。

她偷偷拿起手机,留下这些梦幻,特别有一张,拍上自己的姓名牌。明天的朋友圈,点赞人数将创新高。许卓云热爱朋友圈,除了自己的微信,她也算一位自媒体人,经营一个善于捕捉热点的公众号。

有时候她也跟朋友调侃,说人生分两种,一种活在真实生活里,另一种活在朋友圈里。

可是,这有什么不好呢?四十多岁的许卓云自拍一张,一番磨皮滤镜修图下来,瞬间也就成了网红主播,亲妈都认不出。从没出过国的小镇青年,在街角新开的花神咖啡馆点上一杯,低头作文艺状,读一本法文版的《存在与虚无》,也真就到了巴黎。还有,许卓云也许会跳出电脑,看着敲下这些文字的作者。这里停电了,没有空调,作者穿着背心拖鞋,一条腿支在凳上,拿旧稿纸当扇子。但在作者的朋友圈,她永远是长裙香花,一杯清茶,在小木屋里优雅写作。这不是另一种无害社会又实现理想的方式吗?

晚宴开始前,先进行一场诗会,为纪念一位民国时期的中国诗人。学院院长银发如霜,深情致辞一番。接着一位企业家严总上台,西装得体,英语流利,他也是这次活动的总赞助人。接下来,中英两国的诗人轮流上台,声音都变成光线,窗外的夜,似乎都明亮起来。

老卜早等饿了,心里嘀咕着还不上菜,见桌上有几块小圆面包,趁大家沉浸诗意,偷偷摸来吃了。

卜莱克听到一首诗,“端坐此间者,是苍穹的幸运儿吗?不,他们是小丑身边的小丑。”心中莫名感动起来,用手指轻轻敲打桌面,引来对面两束眼光。那是一对双胞胎华人女孩,同样的长发,缭绕在细长天鹅颈间。她们一直用法语交谈,这时停了下来,看卜莱克迷醉的样子,微微一笑,右边那位还眨了下眼,以示赞许。

秦简在另一桌,中间隔了两桌,许卓云正好对着他的背影。这时,一位女孩拿着大提琴上台,一位男孩站在旁边朗诵。

许卓云猛然被一种回忆袭击,昏睡的仙女慢慢睁开眼睛。“是什么曲子?”她自语了一句。

“《牧神的午后》,法国诗人马拉美写的一首诗,‘林泽的仙女们,我愿她们永生’,音乐家德彪西把它写成了交响曲。”双胞胎中的一位女孩说了中文。

哦,那些闷热而绵软的夏日。

卓云:

可以吗?如果我这样叫你。

黄昏的雨,落在对窗的瓦楞上,落在我的沉默中。我希望在这个时候写点什么,你呢,就在对面,只不过隔了一段天空、几滴雨线。你在做什么,躺在那里,你的心事。我睡在阁楼上,天花板是倾斜的,头上就是屋顶,屋顶必定在倾斜处,小小停顿一下,再往下,仿佛再见,却不愿意立刻说出别离。而所有的相遇都是别离,或者说,预见了别离。那么别离又有什么关系,那不过说明,我们的相遇很美丽。

下雨前,我们刚刚分开,你说明天就要走了。我给你读诗,“眼里一片海,我却不肯蓝”。你说那些句子奇怪难懂,跑到一边去,不小心踩到青苔上,险些滑倒。我想去扶,你却站稳了,转身对我一笑。我看到露水从青苔上浮现,世上所有的美好在露水里凝结。从小,我喜欢傻傻望着远处的天空,也曾在河流旁边畅想,想着要一直沿着河流走下去,走向未知的地方。我想象过千百次走向远方的模样,也许二十年后,或者三十年后,再回头想现在,该有多么奇妙。

那时的我们,坐在同样的教室,却是陌生的。谁又能想到,一年后,我们会相遇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小镇,从陌生变为熟悉。爷爷对我说,少年不该总是慨叹生活,可我真想感叹,生活多么不可思议,时间无涯的荒野上,就有这样一种陌生的同行。雨还在下,隔着几条小巷,我们沉默,听着同样的雨声。不知道多年后,我们是否会同时想起这个沉默的雨夜。

秦简

许卓云捏着信纸,二十多年了,信纸并没有泛黄,只是有折痕的地方磨损了,钢笔字迹有些模糊,说明保管信的人经常打开。

高二暑假,在家补习了半月,许卓云到外婆家去,初中转学后她就没来过。小镇环抱于浅峦,一溪蜿蜒而过,溪水清漪,中有一块巨大如寿星的红石。白天热气重,她在老屋里睡觉、看书。傍晚出来,沿着唯一的青石板路溜达。镇上最老的石牌坊下,她看见他,同班却从未说话的同学。“真巧。”他们同时笑,同时低下头。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在夕阳下散步,或者停下来,像远处站在牛背上的苍鹭,让皮肤吸饱了阳光带来的热量,身体也逐渐在一种无所事事中充盈,脑中近乎空白,或是如水镜般透彻。有次他们沿着小路一直走,树木浓密起来,天也快黑了。他还想往前走,总想知道远处还有些什么。她却担心起来,因为路是没有尽头的。他说前方总会有个永恒,有个叫做源头的终点,让手触摸一下就好。而她告诉他,再往前走,也是要回来的。

她又沿着一条小河散步,已经是二十多年后,且在另一个国度。这条著名的小河,民国时有个诗人来过,深情地把这里唤作康河,当然他没有想到,自己多情的咏叹,会为这里的旅游业发展做出如此巨大的贡献。如果沿着河流下游走,就会走到一处码头,一字排列着平底木船。男孩们拿着项目表招揽游客,很快,船头的棕发男孩将铁杆一撑,欢喜就在水草摇摆中出发了。夏天,满船都是游客们的手机,路过国王学院桥时,如果船上坐着很多诗人的同乡,棕发男孩一定不忘用中文背诵那首《再别康桥》,满船手机一齐发出赞叹。

打开手机地图,许卓云避开人群拥挤的方向,往河流上游走,心里有些慌乱。走过一片草地,宁静重新归来,夕阳在地平线久久徘徊,光线并没有减弱,一束光探射而来,眼前只有一片金的喧哗。而一艘船从金箔包裹中驶出,仿佛打上帝的那束光中凭空而现。窄窄的船身,五个人摇动着双桨,快速前行。他们有着炼金者的头发,像经过夕阳的锻打,还在跳跃着光的弹珠。

他们无需在意,尽管有位注视者不住感叹,他们本身就是画面,就是幸福的自足者。好像每个人都羡慕这样的生活,但真可以选择的时候,人们又总是选择另一种生活。

有一个人影从金箔里走出来,如约在夕阳中看着她。

“你一点也没有变。”

这当然是许卓云期盼的话,假话也好。

“想不到,真的过去二十多年了。”

她想起那封信,还有自己的回信,满是少女的稚嫩,略带矫情,也有些许纯真,“二十年,真的不能想象,就算十年后,我都无法接受吧。二十年后,我一定会躲着不见你,不让你看到我老的样子。”每个少女都在等待一位骑士,等着温柔的手,带着她慢慢前进、长大。如果没有来,容颜老了,这颗少女心仍不会老,像沙漠里干枯的胡杨,临死都是拥抱风的模样。她们不会察觉,哪怕成为拎着菜篮的大妈,还是喜欢口红、甜腻的蛋糕、毛绒玩具,依然偷偷痴迷某种类型的偶像剧,在男主角的痴爱中脸红,渴望剧中那不顾一切的强吻,瞬间酥软,伴随泪崩,揉搓着垮塌的韩式双眼皮。当然,也会有这种情境,在穿着睡衣闲逛时,遇见曾经有可能成为骑士的人,然后在骑士难以置信的眼神里,把那个少女悄悄杀死。转过头,有一滴泪,炒进了晚上那碟香菇鸡丝。丈夫说,今天的肉有点老,盐放多了点。

迎面跑来一个年轻女人,健壮的盎格鲁女性,隔数十米都可以闻到青春的荷尔蒙味。许卓云再不愿意承认也明白,自己变成了一个中年女人。她又不甘心,应该不会那么老。仿佛为了安慰,她看向长椅上两个银发老人。然而他们安坐那里,对每个路过的人报以微笑,那种把暮年置于夕阳余温的同步,让他们从容应对时间。许卓云再次泄气,确信自己是一个浑身充满戾气的中年妇女。

她努力回忆青春的样子,是她裙色如翠,手如柔夷。“刚下的米粉,还有荷包蛋,赶紧吃了上学。”爸爸的眼镜上蒙着一圈白雾。哥哥的长腿迈上二八大单车,她蹦到后座上,还不忘把头上的新发夹整理一番。因为接下来,她要接受满街朝拜。“妹仔好漂亮。”买菜的阿姨赞叹。“你不认识?老许家的宝贝。全家的粮票都给她用了。”另一位阿姨补充。男同学渴望犯个小错,看着她严肃走来,右手臂上别着的三道杠。品学兼优、活泼上进、尊老爱幼、乐于助人,班主任那些缺乏想象力但已经用尽全力的词语都属于她。

高二暑假后,他们熟悉起来,但也不敢多说话,眼光交会,唇角略微上翘,一切都已心领神会。高中毕业,在录取率极低的那个年代,他们考上同一所大学。一切应该顺理成章的。现在,他们不用像高中那样,说两句话还要支着耳朵,收听班主任走路的频率。气氛变得轻松,他们可以一起散步、吃饭。

刚关灯,寝室夜谈会开始了,十个女孩卷着被子,纷纷把头伸出蚊帐,凑向许卓云的下铺。

“我觉得许卓云跟秦简最配,两人长得好看,走在校园里,简直是移动的电影画面。”下铺的小雨率先开讲。

“好是好,但秦简小气,从来没请我们吃过零食,连瓜子都没有一袋。”黄丽丽提出反对意见。

许卓云知道黄丽丽意思,不过是炫耀。上周黄丽丽带男朋友来学校,请全宿舍人吃饭,还给每人一块衡山宾馆的栗子蛋糕。整个晚上大家都没睡,回味着蛋糕的甜香软糯,还有他身上穿的皮尔·卡丹。而秦简呢,整个冬天只换过一次外套,没有在食堂打过两样菜。唯有一次,他提着一个塑料袋在楼下等她,满脸兴奋,说是舅舅从老家带来的卤猪头肉,而他的人生心愿之一,就是独自一人吃完整只猪头。许卓云尴尬地看着塑料袋,她从小就不吃肥肉,心里泛起一丝嫌弃。

“怕什么,秦简是学计算机的,今年刚成立的专业,听说毕业分配特别好。不过现在很多人下海,凭他的专业,就算不进单位,随便进个公司,那工资可不是一般高。”听到这句,许卓云兴奋地打了一个嗝。秦简坐在计算机面前的样子最好看。记得去机房找他,神秘的小房子,里面摆着一排排白色小电视模样的机器。秦简坐在其中一台机器后面,干净温暖的脸,像一盏和煦的台灯。

她感到欣慰起来,她一点都不羡慕黄丽丽的“菊花头”,听说在露美美容院烫的,但很显老,看起来像商场里的售货员阿姨。她并不期望有个人让她仰望,安排好一切。她只希望有个人跟她并肩成长。站在一起优秀,这是她要的完美。食堂打饭时,她会把饭盆里的肉拣出来给秦简。妈妈寄来的太阳神口服液,她都省下来给他喝了,学计算机要补脑的。

同学肖承祖运来一批皮鞋,说是温州老家弄来的,偷偷在寝室里卖。鞋子光鲜油亮,价格也便宜。然而同学们穿上不到一个月,前掌就张口了,周六的舞会上常常发生这等丢脸事。从此大家不叫他肖承祖,而是“开口肖”。开口肖脑袋灵光,地上捡片纸来,都恨不能折成飞机卖了,有天上街看到小店印名片,再抬头看看新架起的广告牌,突然有了主意。在开口肖和许卓云的劝说下,秦简开发出一种名片设计软件,卖给一间印刷公司,让那个厂的业务量翻了十倍。

栗子蛋糕算什么,三人还去了红房子吃西餐。吃饱了,三人闲逛,就这么一直走路到外滩,坐在一堆废石料上发呆。

秦简指着对面的工地,“能想象吗?那里马上要建成一个电视塔,全国最高,据说上面还有旋转餐厅,吃饭的时候就一直转,一直转。”

“我怕高。还有,还有,吃一顿饭得多少钱?那得吓死我。”开口肖仰头看着云。

许卓云想象了一下在云里吃饭的感觉,“我以后要在这里工作。”

开口肖摇头,“我才不要,要是刮大风,我真怕会倒下来。我要回去建祖坟,把我们家的祖坟建成村里最好的。”

“那你呢?”许卓云问秦简。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毕业时却变了。

许卓云冲进男生宿舍,抓起桌上的书乱扔,“你不是说我去哪里你就去哪里吗。现在你跟我说你要回老家。你说你要设计世界上最好的软件,你说要去联想工作。你还说你最佩服那个谁,用‘罐头换飞机’的家伙,你说要加入他的公司,和他一起把喜马拉雅山炸开一个大口子,把印度洋的暖湿气流引入,这样中国西北就能变成塞上江南。你都忘了!你他妈的连开口肖都不如,至少他还有点理想,想着多赚点钱回去修祖坟。”

“可是我妈……我妈说她不想活了,如果我不回去……而且她身体又不好。”

“我爸爸快五十岁了,今年他都停薪留职下海去了。你还要跑回老家去?”

她突然明白,所谓顺理成章,成的都是些拙劣的文章。

妈妈特意赶来,看她的床单脏了,连忙换上新的,皱着眉头,“以后要是没人好好照顾你,让妈妈怎么放心?”

“人是不错,但寡妇带大的,对你再好也是听他妈的,以后你的日子不好过啊。”说起这事,妈妈更是忧心。

他最终还是回了老家,在当地镇政府工作。距离,在生活的审判面前,俨然成为终审法官。

心上还是破了一个洞,路过某个地方,记忆一跳出来,那个洞就张开,呼呼漏风。有时候她会很诡异地想,自己不过是电视剧里虚构的人物,都是些俗套,每个人都这么说的,大学里的恋爱成不了。渴望在哪里完美,哪里就会有破洞。比如,孩子残缺的小指,这虚伪的剧情。

“你真的没有变。”他重复了一遍。

“他是在讽刺我性格没有变吧。”她想。

“你的头发还像从前。”他说。

“意思是我头发像从前,脸蛋早不像从前了。”她想。

有只天鹅缓缓游来,不可一世的样子,果然有女王专属的优越感。看到两个古怪的人,它停下来,仔细打量一番,重点停在许卓云手提的塑料袋上。“难道那不是给我的贡品。”它的表情在示意,然后直接游向岸边,走了过来。等了几分钟,两人也没有进贡的意思。它有点不耐烦,尾巴摇动几下,围着塑料袋转了几圈。受到冷落,这种情形极少发生,它很不满。对面推来一辆儿童车,为表达不满,它冲上去,一嘴叼去孩子手里的面包,吓得孩子张嘴哇哇大哭。袋里的猪头肉是给秦简的,如果天鹅看到这种野蛮食品,以它高贵的出身,应该会像十八世纪束着紧身衣的淑女,受惊晕过去。

许卓云逐渐从变老的窘迫中走出来,认真审视老同学,他才是真的没有变,或是变得更好。四十来岁的男人,眼角有了成熟味道,身材显然经过健身房精心打磨,还有英式教育加持,光环效应更加明显。许卓云瞬间想到老卜,恨不能现在将他打包寄回国内。

那天,秦简提前离校,她没有去送。送他的同学回来说,他走出校门时哭了。走几步又回来,在一棵银杏树下埋了一粒小石头。许卓云挖了一晚上,也没有找到。在那棵树下,她呆坐着,想着过去也想着将来。将来有一天,也许会为今天后悔。但另一种选择,后悔的可能性更大。父母和老师永远都教她不要出错,就算错了,也只能出大多数人都会出的错。她就像流水线上的小零食包,什么时候装上糖豆,装多少克,什么时候合上包装,印上统一的商标,都是统一安排。不能有错,否则就像残次品那样被拣选出来,丢进垃圾桶。躲过垃圾桶的流水线产品们,后来总会拍拍胸脯,说声“好险,至少现在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这下线到底在哪里,只要不饿死,人人都觉得自己还算过得去,因为总会在亲戚朋友中找到一个对比者。人们的对比往往都是经过挑选的。一个男人准备第二次结婚,朋友们在酒吧相聚,拍着他的肩膀,满是艳羡表情,“又结婚了,行啊你这小子。”他心中得意,刚灌下去的啤酒变成金箔贴在脸上,光彩之余还得表示一点谦虚,“也不算什么,人家隔壁老王都结三次婚了,那才叫厉害,老婆一次比一次年轻。”轮到他母亲问话了,忧心忡忡,“要二婚?比你小二十岁!算了,千万不要摆酒,不要请亲戚,我可丢不起这个脸。”他不满,很是委屈地辩解,“也才二婚,人家隔壁老王都结三次婚了。他的脸皮才叫厚呢。”隔壁老王先后扮演了正反两种参照物,一切只取决你如何去比较。

那应该如何?已经没有一种标准可以称为正确,似乎每条路都通往一个不存在的地方。跟着走,反而成为一种可见的真实。抱怨流水线生活,反省,中断,重新开始,走向不同的生活。身边的朋友潇洒告别北上广,在梦和诗的远方周游一番。时间无情消磨一切后,他们又悄悄回来,在逼仄的出租房重新躺下,想着明天五点起床,凌乱的头发即将埋进一堆文件,心却突然安定下去,裹进大地的怀抱。那些批评应试教育的家长陆续把孩子从读经班接回来,家庭作业仍然繁重,心中的压力却小了。生活依旧混乱,仿佛更有秩序。在不确定里延展着未来的可能性。这时候人们隐隐发现,粗糙的现实里竟有一种可靠的坚实。

这几年流行修学游,一到假期,孩子们纷纷赶赴世界各高等学府朝圣。旅行社经常这么宣传的,入住哥特式百年校舍,聆听诺贝尔名师授课,体验高桌正式晚宴。家长们互相问起来,好像孩子没在某个名校修学,简直就是没过暑假。她曾经给儿子报过一个美术修学游,说是荷兰皇家美术学院的直属机构,能让孩子们的作品登上威尼斯双年展。后来才知道,所谓双年展是在人家展馆外面摆个摊。

回来后她发誓再也不参加夏令营,但一次购物经历改变了她的看法。

她突然动心想要一个爱马仕包,反正卡里的钱也是够的。终于下定决心了。她穿上最贵的衣服,趾高气昂踱进店里。没有人理!她拉下脸,问起销售人员,居然没货。再次下定决心,闯进另一家店,还是不咸不淡,没有货。看看旁边那个虔诚的女人,对着店里每件物品包括那位销售员都膜拜一遍,然而玉指轻摇,将那些难看的大手镯、大拖鞋、大丝巾统统买下,这才敢对销售员开口,满满的忠诚感,“请问,是否有铂金包呢?”

销售员面带难色,“这不好说。”

说罢登记下女人的要求,说是去仓库看看。

女人偷偷告诉许卓云,这是规则,叫配货,不买一堆手镯、拖鞋什么的,显示不出你对品牌的忠诚度,还有你对人家包包的热切渴望。人家就看重客户的心。

果然,销售带来了“仅有的”一只黑色铂金包,虽然不是女人想要的大象灰色,她已经如获至宝,连忙千恩万谢付款去了。

这就是差距。许卓云恐慌起来,虽然偶尔也买奢侈品,心里还是嫌贵的。这个等级的奢侈品,本就让她咬牙切齿省了半年。现在,为买个十几万的包,还要买个十几万的杂物以示忠诚,就实力来说,她掏不出来,就算掏得出,她也不舍得。从前的许卓云不稀罕栗子蛋糕,那是因为这些差距是可见的,只要稍稍努力,就可以吃上。而现在,也许连看见差距的机会都没有。

Amanda的妈妈说,已经提前联系好了英国的高中,准备一开学就送女儿去上学。许卓云问起来,她又吞吞吐吐,暗示来自某些精英组织。

“没办法,人家那个不针对中产阶级的。我们也是沾了亲戚的光,世界五百强大中华区总裁,这才勉强进去的。”Amanda妈妈那口气,好像已被英国女王授予了贵族头衔。

“不就嫁了个包工头吗?装什么贵族。”许卓云暗恼,可又没办法,小机构的暑期游学广告,都是骗小中产的把戏。想到这里,她真的不甘心。这时候,“秦简”的名字浮现在粗体黑字上。两人多年没有联系,某次同学聚会,两人加了微信,但很少说话。偶尔能见他发朋友圈,知道他在英国工作,好像也从事教育工作。她犹豫了几分钟,手机上打出“你好吗”,觉得不妥,删掉,又打出“还记得我吗”,还是不好。几番犹豫,最后发了一个矜持的笑脸过去。

就这么联系上了,好像秦简就守在手机旁,等她这个笑脸。秦简仿佛这密林里一条开满鲜花的小径。他告诉许卓云,他所在的骑士教育集团正在筹建一所中学,名为剑河中学,就坐落于剑桥市,志在培养面向牛津剑桥的精英学生。正巧这个暑假,集团举办了一项体验活动,为相关学生与家长组织参观及试读课程。当然,并不是每个人想来就可以的,秦简暗示,准入门槛非常高,所以市面上根本看不到广告。这些都是小圈子里的事。孩子父母必须成为骑士教育集团的精英俱乐部会员,会员费不是普通人可以想象的,当然,也不是小圈子人在乎的。钱倒是其次,集团最关注的,还是会员们的基本素质以及他们对孩子教育的热情度。成为会员后,他们的孩子可以申请剑河中学,这时候,集团招生委员会就要把关了,对孩子进行筛选以及综合考试。这次参加体验活动的,都是经过初试严格筛选出的孩子。

一阵狂喜冲击着许卓云,这正是她想要的那种距离,看不见的阶层优越。她简直想甩开电话,大叫着给命运女神一个拥抱。旅行社的宣传单被揉成一团,飞入垃圾桶,感觉清掉了一柜子廉价旧衣服,许卓云觉得很解气,有种把世界踩在脚下的快感。出发前,她特意托人从老家带来猪头肉,抽好真空,放进行李箱。入住民宿时,虽然与房东有点小摩擦,她还是忍下来,想着尽快跟秦简见面。吃完午餐,她让老卜跟卜莱克睡觉,自己收拾一番,拎着猪头肉出发了。

七月的英国,阳光并不猛烈,恰如河水般温柔。秦简侧目看许卓云,“还记得高中那个暑假,有次我们散步,一直走到天黑,我还想往远处走,你不肯,我骗你说,在小溪尽头有个山洞,洞里住着一只神鹿,皮毛五色斑斓。如果看见那只鹿,趁它不注意,悄悄跑上去骑到它背上,就能飞上天成为神仙。你睁大眼睛看我,像看一个白痴。后来我真的到了远方,我知道远方没有神鹿,但走得越远,发现那个终点还在更远的地方。”

后来发生了什么?让他离开母亲,离开小镇,独自到那么远的地方。许卓云想问,没有开口。

“我常常沿着剑河散步。有次我终于下定决心,要实现从前的愿望,就这样一直走下去。沿着河,我往前走,走了十几公里,没路了,不甘心,踏着野草继续。天又下雨,地面发软,脚陷进泥里拔不出来。我有些绝望,河水还在流着,路却没了。应该要回头吗?河里的野鸭都在继续游动,我突然想,为什么不换种方式。我租了一艘船,就这种船,长条形,里面纵列着两个小房间。生活用品很齐全,有的人还住船上呢。原来换种方式就不一样了。沿着河一直开下去,抵达旁边一个小镇,停下来。岸边有个乡村下午茶,我要了两块司康饼,一杯伯爵茶。司康饼刚烤出来的,掰开有热气,再抹上果酱和奶油,一口下去,热气蒸腾,淋湿的身体慢慢暖和起来,这样就够了,真的,这样就够了,圆满了,就这种感觉。临走前,店主还给我倒了一小杯樱桃酒。我抿下一口酒,回想从前,为什么那时候的我,就以为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呢。选择那么多,可人年少时,往往都会作最坏的选择。”秦简说话时的神情跟从前一样。

“选择!”许卓云的心也被这词叮了一口,有点痛,有点痒,又挠不着。她拿起自己的手看了一下,眼里看见的却是卜莱克的手指。

“所以我选择出国,给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我开始申请学校,英国这边学制短,准备拿个硕士文凭再回国。通过中介,我进了一所大学,就在伦敦,名字你肯定没听过,相当于国内的三本院校吧。不是你想的那种大学,牛津剑桥那些,天天穿着燕尾服,坐在几百年的石头房里听老教授上课。就是几间教室加个小花园,可连这么一个大学,我也几乎读不起,工作几年存的钱还不够一年学费,更不用说生活费。交了一期学费,我就身无分文了。那时候借住在一个朋友客厅,晚上打地铺,白天卷起来。其实也不太需要睡觉,要打三份工,除了上课,就是打工。我在麦当劳打过一年工,有段时间为了省钱,早餐、午餐、晚餐全都是汉堡,因为员工免费嘛。你猜,我连续吃汉堡多少天,你一定不相信,一点不夸张,我记得很清楚,一共是三十三天。三十三天!每天三顿都是汉堡包,吃到真的已经不能用‘想吐’来形容,真的就已经麻木到行尸走肉了,也许机器都不会这么麻木。直到有一天,我12点回来,打开门,看见一个青面鬼走来,吓得我汗毛倒立,再一看,那是镜子里的我。这才把我吓醒。从那以后,我成了一个素食主义者。”

许卓云蓦然觉得右手沉重起来,手上那个袋子,里面是秦简曾经最爱吃的东西。她苦笑了一下。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一切慢慢好起来。顺利毕业了,在这里找到工作,留了下来。”

秦简并不知道,她也努力过。幸福之幻象,她曾试图变成现实。就在他离校后半个月,她悄悄收拾行李,给父母留下一封信,前往那个小镇。她没提前告诉他,那样幸福会更加突然。火车穿破重重黑夜,想着即将到来的相聚,她激动得无法入睡。有种骄傲泛起来,曾以为自己是庸俗的、懦弱的,现在,她居然可以为了爱情奋不顾身。

从县城汽车站到那个小镇,一天只有一班车。她疲倦至极,缩在墙角的长椅上睡着了。醒来时钱包不见了。车站,是个感伤与浪漫并存的地方,而肮脏的车站就是灾难。她站在满地浓痰和果皮的车站,痛骂生活这编剧。不是丢失钱包阻止了她,是她目睹的县城生活以及可以想见的小镇生活拒绝了她。这四十里路,心可以到达,脚步却永远无法踏上。她的梦,不幸被生活的真相唤醒。人生也许真的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失败,要么屈服。

3

触 天

许卓云一家坐上中巴。今天行程紧凑,上午泛舟剑河,走访两个学院,下午聆听剑桥大学知名华人教授讲座,并参观博物馆。

上车时,许卓云见到不少熟面孔,很多出现在昨天的晚宴上,大多为三口之家,父母带着孩子。那些孩子眼神明亮,与人目光交接,没有丝毫怯懦,亦无矜伐,全是纯真天然的态度。他们年纪跟卜莱克相仿,应该是准备入读剑河中学的。这些就是儿子将来的同学,她有点小小的兴奋。听家长之间的称呼,大多是企业家。当然也有几家人,姓名没有带后缀,笑容自信,坐在靠后的位子。昨晚活动赞助人严总也在,他是骑士教育集团的总裁。严总修养极好,对每个人都巧笑倩兮,又不显刻意。人们很快发现,他眼波流转间,瞳孔里始终只有一个人影,就是坐在旁边一位精瘦的中年人,那个被称为王总的人。

一行人分别安排坐四艘船。王总自然第一个上船,秦简先行跳上去,接着跨过来的王总,严总在岸上小心搀着,生怕有什么闪失。王总甩甩手,“忘了我以前做什么的,还怕我掉下去啊?”

“对对,你以前可是专业皮划艇运动员啊。我这脑袋,糊涂,糊涂。人生啊,难得糊涂。我当年在牛津念书的时候,也是赛艇队成员,那年我们男队赢了剑桥。狂欢过后,我喝多了,竟然爬到一棵树上想去找托尔金。就是牛津的托尔金啊,写《魔戒》的那个,听说他当年最喜欢爬树。转眼,这些疯狂的青春岁月就消逝了。”严总说着,一边交待秦简,赶紧准备好下个月的赛艇友谊赛,一边看着王总,等他说起当年的故事。两个男人拍着肩膀,摇曳的碧波上,青春最适合回忆与共鸣。

老卜扶着许卓云和卜莱克上船,与另外两个家庭同船。一位卷发男孩迈上船来打招呼,他负责撑船和讲解。

一幅画卷慢慢在打开,古老、美丽,这些词如何能够形容眼前呢,还不如在心里暗自感叹。就像许卓云,她已经在想象儿子的毕业典礼了。就在眼前这片草坪上,儿子宽肩长腿,跟那些英国同学一般高,身着黑色学士服,拥着她的肩膀照相。那个图书馆,好几百年的历史了,据说里面还存有牛顿的手稿,当然多拍几张。那间大厅是举办学位授予仪式的地方,校长还要讲拉丁语。自己就坐在观礼台上,穿什么衣服好呢?最好不要太过鲜艳,看起来像暴发户。不过,最难办的还是老卜,他那肚子穿什么西服都难看。回去后,一定要让他减肥。如果,把秦简放进去,画面应该协调多了。

毕业典礼还没结束,一记响亮的巴掌声吵醒了许卓云。

坐在船尾的樊太太扬手打了女儿Lisa一巴掌。

在中巴上樊太太就不招人喜欢。一上车,她就拿出手机让女儿背单词,在车厢营造出一种高三课堂的紧张氛围,惹得后面的老太太也慌了,摸出一本英语书,塞到孙子手里,“看看人家姐姐多认真,咱也得学习一下啊,出来时你爸爸就交待过,要让你好好学习。”

上了船,樊太太也没歇着。撑船的男孩刚介绍一处建筑,她就不停问女儿,像一只饶舌的鹦鹉,“你听懂了吗?听懂没有?有什么单词不懂的,赶快记下来。”过一会,又说,“赶紧翻译几句出来,让我听听,你是不是真懂了。”

董教授一家本来波澜不惊,悠悠看着蓝天,不时指点一下某个古建筑。鹦鹉的饶舌实在让人心烦,静水深流,已有水痕悄然划过。他们觉得,需要给鹦鹉一点礼貌的提醒。董教授开口了,“Andrew,你看到那个教堂了吗?典型的新哥特式建筑。”

樊太太一听马上来了兴趣,赶紧拍着女儿,“Lisa,Lisa,‘哥特式’这英语单词你知道吧,这是建筑方面的专业词汇,上次那个特训班,你应该都学过的,还有什么单词,拱肋、飞扶壁这些。”停顿一下,她意犹未尽,指向旁边一幢建筑,“看看,这个就是哥特式的,你可要记住”。

董教授的儿子Andrew像他父亲,凡事讲求学术精神,开口纠正樊太太,哥特跟新哥特还不是一回事,那是两个时代的建筑。另外,这幢建筑是文艺复兴式的建筑了,并不是哥特式的,那个三角门楣借鉴了古罗马的万神庙,穹顶直接学习了布鲁内莱斯基的建筑模式。

“大概是这样吧。”董教授心里满意,表情却显得平淡,“不过Andrew,你要知道,我们学习任何东西不能只看表面,记住个名称或是形式,而是要深入内里,并且要把建筑放到具体的历史原位中去,比如新哥特在英国的兴起,跟当时的社会思潮有什么关系。当然,还要能深刻分析建筑之美,因为建筑的生命就是它的美。”

“我知道,比如刚才那个建筑,虽然是文艺复兴式,也加入了一些洛可可风格,虽然看起来增加一些动感,装饰性也更强,但也破坏了它本有的简洁美,并呈现出一种不对称和不自然的意态,显得有些繁复和矫饰。”Andrew说起话的派头,比他父亲更像教授。

樊太太当然没面子。

她摇摇女儿的手,“Lisa,看来小哥哥跟你一样,都喜欢古典文化,你可是读过圣经原文的,给哥哥背一段你最喜欢的,那个什么,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

小女孩看起来很羞涩,并不擅长当众表演。每次樊太太说话,她只是机械点头,尽量把脸缩到母亲身后。现在,突然吸引了所有目光,在整船人的注视下,她感到害怕,眼睛瞪得很大,肩膀耸着,嘴唇使劲往牙齿里收缩。那可怜的表情,像准备上刑场,可面对刽子手的催促,“快点,好好背。”这刑场不得不上。她抖着哭腔开始了,像个受了潮的老收音机,勉强发出几声,“日光之下,无新鲜事。”因为紧张,老收音机彻底断电,卡在那里,眼睛瞪得更大,呆呆看着母亲。

“明明能背的,明明能背的。昨天还背得滚瓜烂熟,今天怎么就忘了?你存心要丢我脸吗?”

教授太太连忙劝解,“算了,算了,孩子刚出国,时差还没有调过来。”教授偏不罢休,不给樊太太台阶,“我们家Andrew从小学的是拉丁文《圣经》,不过这都不能算原文。《圣经》最早是用希伯来语、亚兰语,还有希腊语写成。教会一般用拉丁文译本,到了十四世纪,这才被全面翻译成英文,主要是为了满足当时那些‘普通民众’的需要。”教授说“普通民众”的时候,特意看了樊太太一眼,这一眼,让樊太太变成释尽能量的太阳,黯淡成红矮星。

“妈,我肚子饿。”Lisa偏偏这个时候喊了一句。

樊太太坍塌的面子化成一记火光,冲上了孩子的脸,“什么时候你不喊饿,偏偏这个时候饿,有没有教养。讲英语!讲英语!让你背个英文你不会,你说句肚子饿,都不会用英文吗?”

好不容易靠岸,船刚停稳,卜莱克就跨了上去,一个人往前冲,不想听身后的声音,那里有许卓云的叫喊“你跑去哪儿”,还有小女孩的哭声。

他几乎在小跑,穿过一座石桥,拐进一条小巷,两边耸立黑色烟囱。前面冲出一辆自行车,他连忙侧身,后背贴上略有些粗粝的石墙。走出小巷,眼前开阔起来,这是个小广场,他放慢脚步,在小摊前驻足。各种奶酪块,铺陈在格子布上,有的中间长出深蓝色霉斑,有的裹着一层白霜。卜莱克很难想象那玩意能吃。他看着一块橘红色大奶酪,浑圆像个南瓜,要是用勺子在里面挖洞,可以把它做成南瓜灯。到了广场南面,这里几乎被人群填满,几乎都是中国学生,帽子上写着各种游学团。嘈杂加上阳光,他们普遍显得缺氧,耷拉着头,只顾看手机。有群孩子累了,一片瘫在地上,无力地啃着面包。其中一个男孩嫌面包难吃,拿着剩下的半块走向垃圾桶。桶里却伸出两只手,吓得他“哇”了一声,过了一会,发现有人故意藏在里面,伸出两只手表演,做出各种手势。他觉得有趣,拿出手机拍照。桶里马上举出一块牌子,简体中文写着,“有偿表演,拍照收费”。

卜莱克更加烦闷,急忙拐弯,朝人少的地方走。就这么拐了几条街,周围慢慢安静下来。石板路上,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他停下脚步,靠着墙边休息,这时他发现街上还有一个人,旁边蹲着一条狗。那人坐在地上,满头编着小辫,眉毛很浓,胡子也很长,远望去,那张脸就像藏在一个稻草堆里。他手拿一把吉他,看起来是位街头艺人,但他面前没有摆小铁罐,也没有选择人多的地方,也许他只想追求这种流浪状态。卜莱克从街的这头走到那头,再走回来,希望能听到他弹一曲。但这位艺术家今天似乎心情有点坏,只是偶尔拨弄两声,就停下来,无精打采地看着地面。旁边超市门打开,走出一位好心人,递来一些面包,还有牛奶。他撕开袋子,扯下一块喂进狗嘴,自己并不吃,仰头看着超市里的香烟柜台,食指和中指焦躁地搓动。

如果这时候听到几声弦动,那美妙,应如夏日微风。卜莱克想哼几句老安的曲子,奇怪,怎么也想不起,此刻,旋律消失了,只有一段演奏完后长长的静谧。

裤袋没有配合好这难得的失忆,轰鸣起来。手机在震动,是许卓云焦急的呼唤。他不得不重新回忆,应付着说让她不要担心,等会儿跟她会合。这时,他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尖拱门前,铁门仿佛内陷。墙上的一行字突然跳出来,带着一串闪光的名字环绕头顶,物理老师近乎膜拜的语调成了旁白——卡文迪许实验室。卜莱克突然笑了一声,想象物理老师的表情,他会不会哭出来,这个容易激动也容易感动的人最喜欢在课堂上讲卡文迪许实验室的故事,讲到最后也会提到自己,当然大家知道他吹牛,他说自己本来有机会出国的,就是去卡文迪许实验室,要是真去了,说不定也能得诺贝尔奖,怎么可能跑到这里教初中。下课铃响了,大家哄笑着涌出教室,叫他的外号“诺贝尔”。他才不理,继续讲故事,说每天照镜子,都觉得自己长得像发现电子的那位汤姆逊。

出国前,他答应物理老师,到卡文迪许实验室看看,帮着拍张照片。他也答应小伙伴,要去老安的家乡走走。实际上,他并不知道老安的家乡在哪里,也不知道卡文迪许实验室原来这么近。他对着墙上那排字微笑,上天也许真有些安排。

远处教堂的钟声响了。他们在这里触摸天空,他们才配得上仰望与赞美,卜莱克小声说了一句。

门半开着,像是一种邀请。有种力量在牵引,他走了进去。可是,这也太普通了,就是一间门厅,几乎说不出特征来,没有想象中的玻璃瓶,没有仪器,也没有穿实验服的人。左手有个小楼梯,通向另一扇门,也许那里才有秘密。他走上楼梯,手还没伸出去,门开了,一位手拿托盘的年轻人走出来。

“你……对不起,请问你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吗?”显然,这问话已经是一种质疑。

“嗯……对不起。”卜莱克窘迫至极,他意识到自己的冒失。直觉告诉他应该赶紧逃跑,可那样,岂不更说明自己的粗鲁,说不定还会被当作小偷。天气并不热,他开始流汗了。

“这位先生是我的客人。”

一张温暖的手掌放上肩膀,这是梦吗。回过头,这位老人确像梦中人,他有着饱满发亮的额头,如同动画片里的南极仙翁,银发蓬松,一把梳在脑后,再配上银色胡须。笑的时候,嘴角的胡须也跟着动,弯成两道括弧。

年轻人连忙挺直腰,向他颔首致意。

老人拍拍卜莱克,“孩子,你需要一杯咖啡。”

跟着他出门,穿过几条街,进入一座庭院,门口的工作人员都在微笑。他直接踩进草坪,朝一栋白色小楼走,卜莱克指指“禁止进入草坪”的牌子,退了两步。

“那是个愚蠢的规定。”老人笑,拉着卜莱克踏上草坪。

推开门,这是一间金色小厅,墙角放着一架钢琴,靠窗摆着几排红色天鹅绒沙发,墙上几张巨幅油画,多为身着长袍的白胡子老头。他是从画中走下来的,还是说,这画像中人就是他,或者,每个白胡子老头都长得一样?卜莱克对着画像思考了很久,还在一种不真实中挣扎。

他把卜莱克安顿进最柔软的沙发,“我去倒咖啡,你喜欢浓一点,还是淡一些的,反正我经常需要一杯浓咖啡,下午总让人昏沉”。

屁股沾上沙发,舒服和熨帖直接包裹整个身体,卜莱克感觉疲倦极了,几乎昏睡过去。头脑某个地方在挣扎,喊着不要睡,不要睡。他用手勉强睁开眼睛,正对着一副面孔,这是画像里唯一没留胡子的人,中分短发,两道黑色浓眉拧着,似乎不欢迎别人打量。

“这是我老师的老师,弗莱先生。”老人端着咖啡过来,还带来两块黄油饼干,“他看起来有些严肃,实际也很严肃,我老师说他刻板得像只上紧发条的钟。当然他也有浪漫的时候,终身守护一位女艺术家,直到自己心碎。我看过他的书信集,至少有一半信件是写给她的。”

卜莱克发现自己饿了,也许早过了午餐时间。他快速吃完了两块饼干,尝了一口咖啡,这是他第一次喝,有种稀薄的苦味,还有点酸,快进喉咙时,又顺滑起来。他努力睁眼,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困倦。

“你从哪里来,孩子。我想你从中国来,一到暑假,整个剑桥就装满了中国孩子。”老人自问自答,又问他为什么一个人,还跑进卡文迪许实验室,这不像个孩子干的事。卜莱克回答完全是因为那些传说。老人的白胡子又笑成括号,那实验室的确是传说诞生地,天才的世界谁懂呢。他告诉卜莱克,这是旧卡文迪许实验室,那些传说中的人物当年就在这里,现在主要作为物理系办公室,他正要去拜访一位朋友,就遇见了这位特别的小朋友。他看了一眼卜莱克的手,继续微笑。当然,如果这位小朋友真需要做实验,他倒是愿意效劳,开车带小朋友去新的卡文迪许实验室去。卜莱克知道老人在开玩笑,他仍然感到羞愧,除了传说,他还知道什么呢。也许咖啡起了作用,卜莱克慢慢从困倦中恢复过来,面前这位老人的面容更加清晰,那高耸发亮的额头,激起他伸手抚摸的想法。里面该有多少智慧,难道他也是神话中的一员?

老人的谦逊让他吃惊,“是的,我有教授头衔,一位艺术史教授,为这头衔,我每天让自己只睡四个小时,这仅代表我持续不断、成效并不显著的努力,还有平庸。真正的天才根本不在乎这些,他们只是寻找神的美意。你问为什么要帮你,这根本算不上帮助,孩子你要知道,你拥有什么,你有青春,还有未来。还有我知道,你在寻找伟大,这多么难得。这个世界能有几个人真正关注意义。我的头衔仅仅意味着过去,仅仅给我一个可以踩草坪的愚蠢特权,而你意味着未来的无限可能,我必须为这无限可能去服务。”

如果车轮可以前进,只因高山甘愿成为铺路石。卜莱克觉得震惊,他第一次感到被人尊重、理解。以前,因为孩子的身份,他永远只是从属,只是低等次被安排的人。现在,仅仅因为一种可能性,他就能得到最尽心的帮助,卜莱克心里感动,又泛起一阵酸楚。老人语速惊人,还带着口音,然而卜莱克能完全领会他的意思,有时候理解你对面的人,不一定靠语言、眼神、手势,甚至只是一种精神颗粒的融合,更胜过语言阐释。

老人似乎更加兴奋,拉着卜莱克参观油画上的人物,那是凯恩斯,这位?图灵。他真是天才,在布雷契莱庄园时,他怕茶杯失窃,就用一根铁链把茶杯绑在暖气管上。这不是玩笑,他当时真这么干,没有天才,这世界该缺少多少乐趣。老人停下来,这是一个走廊,光线很暗,他的头发泛起一绺银光。“还有一位,我想你一定乐于认识”。卜莱克凑上去,一小幅素描像,正是那位中国诗人,旁边还有他的笔迹,仿佛刚停笔,字迹甚至是湿润的,脚步声还未消失。卜莱克并不了解他,除了那首《再别康桥》,他对诗人一无所知,甚至无法判断那首诗是好是坏,只知那些句子很有名,每个人来到这里,都会因为这些句子想起他。当他的笔迹出现在眼前,一种特殊的感情又滋生出来。诗人也是弗莱先生的朋友,曾送给弗莱一幅中国刺绣,极其精美,远超弗莱先生的所有收藏。老人说,从前他也不了解这位中国诗人,疑惑这位诗人的盛名,读到这首诗,甚至觉得有些幼稚。

他们并肩站在窗口,看着河边,老人指着那棵大柳树,“我以前猜想,徐先生诗里的金柳,就是这棵柳树。后来发现,我是多么愚蠢,我并不了解徐先生,诗歌可以栖息于黄昏每一棵树,也可以恰巧停留在诗人的一次回眸。”谈到这个发现,老人说他曾整理弗莱先生的遗稿,在日记里看到中国诗人的故事。每天傍晚,诗人必定骑着那辆大黑单车,像一阵疾驰的风,朝着夕阳的方向,一直骑到西郊那片大草坪,那里可看到最美的晚霞。有天大雨,人们往屋里躲,他异常高兴,跨上单车又往西边走,朋友拉住他,他不肯回去,说雨后一定有彩虹,他要去追彩虹。等到晚上回来,朋友问他看见彩虹了吗?他说看见了,彩虹下还有一群羊,美得让他跪了下来,他说,平生只为爱和美下跪。这是诗意的信仰。

老人这时候看向天空,好像彩虹就在那里,他说每想到这个,就想流泪。原因,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许理性已经霸占他的世界太久,曾经因为喜爱而去研究艺术,后来,再美的画出现在眼前,都只是冷冰冰的分析。他说起弗里德里希的一幅画,《雾海上的漫游者》,以前他总是运用各种术语,批评那个古怪的、黑沉沉的背影,而这故事让他重新审视这幅画,并在背影里看到一种坚定,或说是信仰,“我们都需要一些信仰,比如相信彩虹,相信我们眼前的世界并不虚妄。”

“这几只苹果,你信它值一亿?”

卜莱克找到父母时,许卓云正评论一幅画。那真是一幅小得可怜的画,许卓云的脸凑上去,几乎与画框一般大小。老卜点头,“就是,挂家里都嫌难看,不知道哪里值钱。”这一路行程紧张,他们的精神却越加焕发,领略两个学院如画般的庭院,许卓云更加坚定了卜莱克将来的努力方向,午餐没留时间,吃了个三明治,赶着聆听华人教授关于人工智能的报告,虽然从头至尾也没听懂,他们的掌声一点不亚于旁人。最后一项行程是参观博物馆。进馆前,许卓云听说有幅特别贵的画,急急赶来欣赏。

保罗·塞尚 -《一篮苹果》 布面油彩 65×81cm 1890-1894

“可那是塞尚的苹果。”董教授总不忘显示他的博学。

“塞尚说,要用圆柱体、球体和圆锥体来处理自然,真是伟大的艺术家。”严总也加入进来,当然,他的眼光还是围绕王总,很快,他又把话题引向牛津往事,但王总只看画不说话。严总只好与董教授讨论起来。

“董教授是研究古典艺术的吧?”

“惭愧,惭愧,我研究文学。”

“哦?古希腊文学,还是中世纪文学?”

“我研究中国古代文学,主要是魏晋南北朝的赋,不过现在……”

“哦!”问的人突然没有了兴趣,“中国古代那些东西早该丢了,你看你现在不也在研究这欧洲建筑和绘画了吗?”

董教授脸红了,“是啊,是啊,我早转型了,现在主要从事中西方文化比较研究,不然,连个项目都申请不到。”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王总突然冒出一句。

“王总,你也读金庸啊,还知道黯然销魂掌呢!”严总连忙接上。

董教授尴尬地看了严总一眼,欲言又止。

“刚才我说,中国古代那点东西早该丢了,其实还没有说完,只有丢弃,才能重新开始,这是我在牛津读书时就领悟到的。”严总站在一幅普桑的画前,准备开始演讲,身后的画面,一位垂死的人正在接受临终涂油礼,“1492年,哥伦布从巴罗斯港出发,驶往心中的东方,那里有他们渴望的香料与财富。我愿意把这看作大航海时代的开启,也是西方文明悄然走向兴盛的起点。1472年,仅仅相差二十年,中国最后一位伟大的思想家王阳明诞生。他所在的这个时代,也是东方古国黯然走向衰败的时代。似乎历史总在巧合,也总在必然。到了1992年,正好过去五百年。五百年,是历史的轮回,也是顺应。一切,好像又在重新开始。正是从这一年开始,我们这个文明古国开始重新走向辉煌。这一年,正好也是我出国留学的日子。”那慷慨激昂的样子,仿佛他就是重新创造辉煌的人。

卜莱克走神了,回想刚才走进老人的办公室,眼前都是书,从地板堆上天花板,四面墙都是如此。他惊叹。老人说,这仅是一部分而已。

办公室里还有一个小门,推开来,里面像个贮藏室,堆满了各式收藏品,黑陶罐、青花瓷盘、原始人木雕、河豚头盔、阿拉伯毛毯,像个没有整理好的博物馆。卜莱克被墙上那幅画吸引,那是一只造型诡异的孔雀,鸟冠高耸,单脚站立于一株古松,尾巴只有三根稀疏的长翎毛,一直垂落地面。整个画面呈现一种被烟熏过的黑黄色,仿佛让房间也渗出一种烟熏香肠的味道。

老人问卜莱克是否喜欢这幅画。

那真不是一幅好看的画,卜莱克心里嘀咕,他觉得这幅画生硬、古怪。然而这幅画挂在正中央,一定是很重要的作品,至少也是主人钟爱的艺术品,他为自己不懂欣赏感到惭愧,但他还是说了自己的想法。

“孩子,你很诚实。”

这幅画本是弗莱先生的收藏。弗莱先生是艺术史教授,对后印象主义画派贡献巨大。他也教授过中国艺术,比较熟悉青铜器,对中国绘画,也许他真的不太了解。老人说到这里,无奈地耸耸肩。在一位古董商人的介绍下,他认为这是一幅明代的文人之作,并高价买下。实际他受骗了,这就是一幅普通外销画,在广州的小作坊里,技工们每天能画出几十幅,不过是出口外销的装饰品。弗莱先生后来也知道了,但他还是留下这幅画,并一直挂在醒目位置,因为他觉得,无论什么时候,应该对自己诚实。后来这幅画传到老人手里,他说,“这对我有特别的意义。”

“对自己诚实。”在慷慨的演讲里,卜莱克只记得这句话。

晚餐终于不用打领结啃面包了,这是老卜感到最快乐的事。在中餐馆里,他顾不上老婆的面子,死守那盘辣子鸡丁,吃了两碗饭,还要求将一碟夫妻肺片打包。王总离开剑桥,前往伦敦考察去了。严总整个人放松了,也没那么谨慎了,安排在一家中餐馆用餐,自己不小心多喝了两杯,晃着头想站起来,刚起来一个踉跄,往后一倒,靠在秦简身上,“小秦啊,王总要随时联系好,伦敦那边有什么需要,及时帮着解决。哎呦,不行了,喝多了,以前在牛津可不是这点酒量……”

秦简一番忙乱,好歹将他送了回去。“你老板很怀念学生时代嘛,是不是……怀念他学生时代的女朋友呢?”这问题可真没水平,许卓云一开口就后悔。正巧,秦简也多喝了两杯,在初恋女友面前,不该说的话也说了。于是许卓云得知,这位打着领结的严总,从前并不是牛津大学学生,而是牛津一间中餐馆的小工。每天忙完,他会坐在后门的台阶上,看那些骄傲而美丽的面孔。有天,他坐到深夜,看到几个醉酒回来的人。他好像明白一件事,以前他怨恨等级,诅咒无法选择的出身。现在他觉得,上天并没有亏待他,而是要给他一个最低的起点,来证明他最高的天赋。他开始自己开中餐馆,有了小小积累后,接着联系上英国最大的百货公司,成为他们的供货商。后来转入教育行业,成为牛津大学一个研究项目的资助人,那个项目名为“触天”,他还受邀演讲这个项目的缘起。现在准备在剑桥继续发展,除了剑河中学,严总正在筹备一所新学院,目标是成为剑桥大学第32所学院。

“触天?我看他触地太久,过于自卑吧,处处都要提起自己的牛津往事。”许卓云觉得好笑。

“自卑,是每个人都迈不过的坎吧。”秦简说起来有些意味深长。他能理解老板,很多努力,都是为了补偿心里的遗憾。何况,老板也需要拉近跟王总的距离,王总的公子正在牛津读书。

第二天安排孩子们体验课程。孩子们被带进一间尖屋顶教室,老教授上了一堂英语文学课,讲解乔叟的名作《坎特伯雷故事集》,课上配合英国史,讲解亨利二世与坎特伯雷大主教贝克特的故事。由文学到历史,由虚构到现实,教授尽量用故事和图片,那些艰深语法、宗教奥义、政治暗喻,竟然也可以浅近易懂,使人不会厌倦。家长们坐在后面,个个欢喜赞叹。微信里,樊太太宣称女儿在学习古英语,许卓云则强调英式教育如此贴近人心,又暗藏深厚底蕴。下午,孩子们与当地小学足球队踢了一场足球,虽是中学生对小学生,孩子们的战绩一如中国男足,场面难看,最后在体力不济中草草收场。

家长们看来,结果不重要,正是下午三点,阳光最好的时候,孩子们在草坪上奔跑,连老卜都说,他愿意付出一切让孩子过上这样的生活。

“不能总说希望,而是要行动。”旁边的朱太太提醒。许卓云总算找到了一个可以聊天的人。她发现这女人走到哪里都问房价,几乎总嫌贵,这点似乎与她契合。果然,说起来两人还算校友,儿子Sebastian与卜莱克同岁。而且这朱太太不装,说自己就是一个投资顾问,没有哪个亲戚是上市公司老总,还特别羡慕许卓云的新房子,让许卓云心里颇感平衡。

许卓云从那间外资公司辞职后,也没找到满意的工作,跟人合伙开美容院,承包过一片农场种有机蔬菜,还卖过一种果汁,据说有神奇抗癌功效。这次她小有成绩,将果汁卖给不少亲戚朋友,销售收入颇为喜人。可爱马仕包包的钱还没有赚够,上面的老板就被抓了,说是传销。前几年有个朋友做公众号,主要针对老年群体,请她去帮忙,这时候她的优点体现出来了。她善于把一些琐碎、陈旧、半真半假的内容组合起来,加一个动听的名字,变成流行于老年朋友圈的热文,比如:《不看你就后悔了,六十岁也可以这样活》,或者《黄瓜竟有这个功能!早知道就好了》,还有《每天两片药,早一片晚一片,你知道是什么吗?必看!》《传疯了!国家出手,洋节再见》之类。

这并不是难事,许卓云觉得太适合自己了,她总结自己特点,主导热点没有那个本事,蹭热点还是有办法的。不久,她自己注册了一个公众号,聘请了一位小助理,准备大显身手。

朋友拉她参加灵修班,说是一位从印度学成归来的灵修大师,很不容易才能报上名。

正好她也需要思考一下,便一起进了山。果然感觉不一样,许卓云抬眼看向这位大师。她先看到一个褐色陶罐,摆放在矮几上,里面插着一支野藤,开着米粒大小的白花,陶罐旁边掉落了几片半枯的叶子。

“你可以问任何问题。”大师笑,很温和。

“人真的会死吗?还是说真的还有下辈子?”

“一切曾经发生的都是完美的,一切正在发生的都是完美的,一切将要发生的也都是完美的。什么正在发生,没有什么曾经发生过,有什么将要发生,没有什么将要发生。”

“我就想知道一个实在的答案。”

“这是一个没有终点的开始。”

许卓云没有听懂,但以她的精明,觉得师父也并非故弄玄虚。她没有再问,去工作人员那里领了衣服,留了下来。

灵修还要伴随饮食控制,第一天是蔬菜汤和苹果,在山里散步回来,她就睡着了。第二天清晨,蹲完厕所,她忽然觉得通体轻松,打开阳台门,雾从山脚升腾起来,烟云萦带,阴阳陶蒸,她突然觉得感动,连忙发了条微信,“一汤一蔬,生命如此简单;一呼一吸,真谛就在此间。”到中午的时候,朋友圈已经有了近三百条赞了,心中小小得意,对肚子的抗议也就忽略了。第三天开始,只能喝清水,晚上她饿得有点摇晃,还是坚持发了一条微信,配上自己远眺群山的背影,“我愿这样一直生活下去,只为清瘦有骨的精神世界。”发完微信,在房间来回走了十五圈,最后长叹一口气,从旅行箱里拿出一碗方便面,还倒了一包涪陵榨菜。

第四天,大师正带着大家冥想,在山间的小瀑布前,一人一个草垫。

旁边那个胖女人一边默念着什么,一边偷偷往嘴里塞糖。许卓云饿着肚子,怎么也冥想不下去,脑子全是火锅,这个时候她最想吃火锅,先烫个毛肚,再来一盘午餐肉,对,就是那种老式的午餐肉,带防腐剂又怎么样,就是好吃,切成厚厚的几片,放进那滚着红油和辣椒的火锅里。

手机灯亮了一下,有微信来了。她没有按要求关闭手机,随时查看微信。

助理发来的,是一个网红的新文章《致low逼》,最近她一直关注着这个网红的动态。读着文章,她突然从草垫上跳了起来,一个箭步跃下大石头,冲进房间,打开电脑,直接蹲在床上写起来。才思泉涌已经不足以形容她此时的状态,万斛泉源喷涌而出,仅仅半个小时她就完成了这篇《low逼到底有多low》,交待助理赶紧发出去,这绝对不是蹭热点,就是给大家再爽一次。

打包行李,她直接打车去了火锅店,留言给她朋友,“谢谢这次伟大的灵修,我要去迎接我的胜利了。”

果然,帖子创下了10万+,吸引了几个广告商,公众号首战告捷。

有过几次成功案例,许卓云也算是本土小有名气的自媒体人了。她卖掉从前那套老单位房,加上这几年的积蓄,在静安区一处高尚小区买了一套三居室。

听说许卓云住那个小区,朱太太反复询问各个细节,包括小区下水管道的铺设,止不住赞叹。得意之余,许卓云也羡慕朱太太,她真是有头脑,早就全面考察过英国各地中学,从学校位置、专业特长到师资水平,连学校有几个网球场和游泳馆都登记在目。她甚至连大学都考虑好了,除了那几所著名院校,她推崇苏格兰地区的大学,尤其是圣安德鲁斯大学,那才是真正的低调古老贵族范,威廉王子和凯特王妃的母校啊。她扯扯身上的蓝色套裙,正是凯特王妃同款。

她给许卓云指点迷津,今年英国脱欧,英镑猛跌了20%,正是投资英国不动产的黄金时期。首选伦敦买房,毕竟是世界金融之都。不要在最贵的区域,比如里奇满那些,除非你是想跟明星做邻居。你要选择相对平民的位置,为什么?因为可以买个大点的房子,还好收租,租金还挺高。拿出在上海买一套三居室的钱,可以在伦敦西北买一栋五个卧室的三层联排。将来孩子到伦敦上学,自己住其中一间,这就省了房租,要知道伦敦租房多贵呀。其他的房间分别出租,租金足够养房,还有节余,补贴孩子的生活费。若干年后,这房子又升值了,简直是一举万得。出卖劳动力,那是小白领干的事,躺着挣钱,这就是投资。

朱太太的投资经打动了她,“卖掉这套小三居,换成英国的联排别墅,供儿子上中学、大学,再过几年全家移民。”听到许卓云的决定,老卜懵了。虽然家中大小事都是老婆说了算,但这件事真的太大。刚刚买了这套房子,一辈子身家都在上面,怎么能说卖就卖。世上也没有那么好的事,在英国买房,又是外国人,这其中涉及的法律、税收等一系列问题,真的考虑过吗?

“这房子必须卖。”许卓云态度坚决。英国那边基本已经落实了,等到卜莱克初中毕业,就直接就读剑河中学。会员费用秦简帮着免除了,但必须提前交一年费用,一学年费用15万英镑,包括学费和食宿,差不多100多万呢,一下根本拿不出这么多现钱来。时间紧急,下个月不交齐,机会就没了。当然,许卓云更着急早点投资英国房产,现在正是最好的时候。

卜莱克再也不弹吉他了。家里时时笼罩着一层黑云,伴有男女声部的各种雷声。

直到有天,老卜不说话了,蹲在阳台那里,手拿一包烟。老卜从来不抽烟的,卜莱克走过去,认出是自己藏在抽屉的烟。老卜扬着那包烟,笑起来,“其实我不对,让你妈妈高兴,不就好了吗?如果没有错误,又怎么能叫生活。”

一个月后,秦简发来消息,已经办好了一切手续,还寄来了入学通知。又过了一个月,朱太太打电话来,声音满是焦虑,说突然联系不上对方了,包括秦简和严总。有传言说,严总的集团资金链条断了……

“我们是不是被骗了。”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许卓云的语气坚定。

许卓云拿起电话,准备给秦简发个信息。想起在剑桥散步时,路过一个小教堂,她看见一个古怪的雕塑,一个男人,手拿着一团破布状的东西。

“他手里拿的是什么?”

“他自己的皮。”

许卓云吓得颤了一下。秦简告诉她,那是一位圣徒,想把福音传给世人,却被剥皮倒钉在十字架上。圣徒希望人们幸福,为什么还要让人们感到恐怖,许卓云难以理解。秦简看着雕塑,“我开始也疑惑,圣徒受了那么多苦难,是要人们去相信什么,圣徒为什么还要把这可怕的苦难拿在手里,让世人感到恐惧,难道仅仅只是为了感动?后来我又想,每个人心中都有缺失,把苦难拿在手里,好与坏,都是自己的人生,能够面对自己的缺失,承认那个不完美的自己。这个时候,也许人们能越过心中坎陷的部分,真正成为自己。”停了很久,秦简朝着圣徒走去,回头,“前面的话,是不是听起来特别励志,特别安慰,特别美好,也……特别假。我的想法早已不同,每个人心里,不都有些最肮脏幽暗的部分吗?看一看吧,这就是我们——人类。”

她在手机按出一句“你还在吗”,嘴里不自觉说出一句,“人生都以张嘴吃饭开始,以睁眼望天结束。”她的手,迟迟没有按下发送键。

皮佳佳,已出版小说集《方死方生》、长篇小说《时间在弥顿道没有离开》、译著《心画:中国文人画五百年》,作品散见于《收获》《十月》《诗刊》《中国作家》等刊,多篇小说被《小说月报》转载,曾获“广东省有为文学奖”“广东省青年文化英才”。现为北京大学哲学系美学专业博士生,剑桥大学访问学者,广东省文学院签约作家。